言情 十八春   》      張愛玲 Zhang Ailing

十八春 一
世俗的愛情與悲劇——讀張愛玲《十八春》 作者:浪子文青 作傢都是寫自己,要麽是寫生活的自己,要麽是寫心靈的自己。如果說作傢筆下的人物及其情感,與作傢本人沒有任何關係,恐怕衹有鬼纔會相信呢。反正我是從不相信的。所以,我讀小說的時候,我常常都是把小說中的故事當作讀作傢自己的事情來讀的。我喜歡一個作傢,想瞭解一個作傢,我就會去讀她的小說。我往往是先喜歡人,纔喜歡作品的;相反的情況不是沒有,確實不多。比如張愛玲,就是一個我從青春時代便喜歡,甚至癡迷的作傢。 喜歡張愛玲是從上個世紀的90年代初期某個鼕日的下午開始的。那個年代,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發生着巨變,而生活在象牙之塔的我,卻仍與精彩的世界隔絶着。所以百無聊賴,所以孤獨寂寞,因此常常從自己工作的民族學院到旁邊的北京圖書館看書,來打發自己的閑散的青春時光。那一天,午後的陽光暖暖地透過北圖港臺閱覽室的窗戶,照到我的身上,於是心中也仿佛有了一種暖暖的意味。當我信手翻到一本臺灣的文學雜志的時候,被一幅年輕女人的照片吸引了。就是今天人們早已經熟悉的那幅張愛玲穿着旗袍高傲地揚着頭的照片。儘管那時我已經知道張愛玲是一個曾經走紅於四十年代上海灘的女作傢,但我想像不到她竟是個如此美豔、如此世俗、如此智慧的女子——當然在此之前我並沒有閱讀過她的任何作品,我僅是通過照片得出了那樣的認識。 喜歡漂亮女人,是這世間所有男人的共同愛好;但喜歡集漂亮、世俗、智慧於一身的女人卻不是所有男人的愛好。而我是。我喜歡女人的美麗,但更喜歡女人的生活情趣、喜歡她們對於世俗世界的關註與一往情深;當然我也喜歡女人的智慧、纔藝,惟如此女人才可能擁有可愛與高貴的氣質。張愛玲可以說符合了青春的我對於女人所有的審美標準,所以張愛玲直至今天仍然是我精神上的永遠情人。於是,像戀愛一樣,我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張愛玲的小說、散文,她的所有作品,甚至於關於她的所有文字都成了我不能割捨的最愛。 應該說,是張愛玲的作品陪伴了我大學以後的整個青春時代。而在此之前,同那個年代大多數輕狂的年輕人一樣,我似乎也僅對於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亞……對於外國的一些所謂時髦的文學作品發生過一點興趣。而此以後,便沒有比張愛玲的作品更讓我鐘情、癡迷的文學作品了。上面我們已經談到,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世界每天都在發生着巨變,所以讓知識分子旁顧分心的事情、學問實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張愛玲占據着我、牽挂着我、吸引着我。我知道那時的張愛玲早已經沒有了青春的風采,隱居在美國洛杉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公寓裏,孤度餘生。然而在我的想像裏,她依然如我所看到的照片中一樣,美豔動人;如戀愛中的“曼楨” (《十八春》中的女主人公)一樣可愛迷人。 令我如失去親人般心碎的事件發生於1995年8月9日,那一天我從廣播中得知,張愛玲於9月8日,被發現去世於自己的公寓中,享年74歲。那一天,我記得沒有課,自己獨自到北京圖書館的南門外的河邊再一次捧讀張愛玲的《十八春》,以寄托自己對她的無盡思念。 張愛玲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金鎖記》與《十八春》(又名《半生緣》),儘管前者歷來被認為是張愛玲的代表作,且最具有自傳性;我卻始終以為後者纔是真正代表了張愛玲這個奇女子悲愴、心碎的心路歷程。所以,《十八春》是張愛玲所有作品中我閱讀次數最多、閱讀最精心的作品。我讀《十八春》,與其說是傾心小說中曼楨與世鈞的傷感愛情故事,不若說在許多年來苦苦追尋着張愛玲破碎、高傲的情感世界。在《十八春》中,我更多地瞭解了張愛玲,更多地認識了張愛玲。 毫無疑問,張愛玲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但是她所追求的卻並不是我們常人所以為的那種知識分子式的,所謂高尚的、神聖的、虛無漂眇的純美愛情,而是世俗的、現實的、生活化、纏綿的、細節的愛情。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曼楨與世鈞的愛情,發生於小飯館,發生於吃飯的時候。而且,世鈞嚮曼楨表達愛意的舉動,是在夜色中,冒雨到郊外,去為曼楨尋找丟失的一隻手套;而曼楨被世鈞所感動也是因為世鈞為她找回了那衹丟失的手套。這一切竟然是那麽地樸素、自然、世俗化、生活化!想來,生活中的張愛玲喜歡上鬍蘭成,是不是就是因為鬍會耍嘴皮子,整天陪張愛玲聊天說話的緣故呢? 不在意山盟海誓,卻在意現實世界的纏綿悱惻;不嚮往榮華富貴,卻傾心於世俗的生活滿足,這也是張愛玲式愛情的寫照。在《十八春》中,我沒有發現曼楨與世鈞這對苦命的情侶有什麽山盟海誓的約定;有的衹是世鈞準備回南京時,曼楨到叔惠傢看世鈞,幫他整理箱子,並一再問他“你禮拜一一定回來麽?”另外,書中最精彩地表達張愛玲在意現實世界的纏綿悱惻的文字是這樣一些文字: “她(曼楨)低着頭補襪子,頭髮全都披到前面來,後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世鈞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走到她身邊,很想俯下身在她的脖頸上吻一下。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他衹摸摸她的頭髮。曼楨仿佛不覺得似的,依舊低着頭補襪子,但是手裏拿着針,也不知戳到哪裏去了,一不小心紮了手。她也沒有說什麽,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他(世鈞)握住她的手。曼楨道:‘你的手這樣冷。——你不覺得冷嗎?’世鈞道:‘還好。不冷。’曼楨道:‘剛纔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他們這一段話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在這樣的文字中,描寫的儘管衹是些細微的動作、平常的話語,但是那份纏綿悱惻的情思,卻是在汨汨流淌着。對照張愛玲與鬍蘭成的愛情悲劇,張本來是知道鬍是一個有妻室的人,而且時值落泊、窮睏;但她仍然决然地投入到張的懷抱。多年來,我始終為張愛玲輕率的舉動痛惜,卻不能不欽佩她追逐愛情的勇氣。“不在乎天長地久,衹在乎曾經擁有。”這樣的思想,難道衹是今天的新新人類纔有嗎?張愛玲不就是這樣思想的最早實踐者嗎? 如果愛情僅僅符合世俗的標準,張愛玲的愛情也就與我們蕓蕓大衆的愛情沒有什麽分別了;她的小說也就不會讓我們如此嚮往和癡迷了。張愛玲與張愛玲的小說,之所以擁有巨大的魅力,還在於其悲劇性。悲劇更容易打動人,悲劇人物更容易讓人同情——這是人們共同的常識。 《十八春》是個悲劇小說,曼楨的愛情是個悲劇性的愛情,張愛玲則是個悲劇性人物。 《十八春》有個光明的尾巴,那是因為張愛玲完成這篇小說於1951年,顯然那不是她的本意,而是政治的原因。她後來在海外,便恢復了小說原來的名字《半生緣》,並刪去了尾巴。其實即使一切不變,我以為《十八春》仍然是一個徹底的悲劇。我無法從小說讀出喜悅,讀出的衹能是無限的傷感與悲涼。這便仿佛我們的人生,人生的本質何嘗又不是悲劇?不是每個人生的最終結局都是悲傷地告別塵世嗎? 曼楨愛情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與其姐姐曼璐沒有關係,與祝鴻纔沒有關係,與世鈞也沒有關係,與其他人都沒有關係,衹與她的創作者——張愛玲有關係。是張愛玲製造了曼楨愛情的悲劇,而且張愛玲也製造了自己的愛情悲劇。曼楨的愛情真實映照了張愛玲的愛情。我想,三毛(臺灣作傢)在世時,肯定是最理解張愛玲的人,所以她編寫了《滾滾紅塵》那部電影;吳倩蓮(臺灣演員),肯定是用心讀過《十八春》的女人,所以她扮演的曼楨(電影《半生緣》的女主角)是那樣地打動人心。 至於張愛玲自己,也是命中註定了她悲劇性的人生。我想,這固然與我們所知道的她的家庭環境、個性有關,但更是那樣一個社會時代造成的結果。當然,無可否認,她所親近的人——鬍蘭成,同時負有直接的責任。沒有人能懷疑張愛玲對於愛情的真誠與執著,但我們卻完全有理由懷疑鬍蘭成對於張愛玲的感情。且不說鬍惡劣的政治品性,僅僅從他對張愛玲“始亂終棄”的行為,就足已經證明他是個徹底的偽君子。 男人在毀掉女人的同時,便毀掉了自己;而女人則如風中的玫瑰,雖遭摧殘,卻永遠美麗!呵,永遠的《十八春》,永遠的曼楨,永遠的張愛玲!(2003/1 /11)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八年了--真嚇人一跳,馬上使 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 縫間的事。可是對於年青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 年的工夫,這幾年裏面卻經過這麽許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 曼楨曾經問過他,他是什麽時候起開始喜歡她的。他當然回答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 候。"說那個話的時候是在那樣的一種心醉的情形下,簡直什麽都可以相信,自己當然絶對 相信那不是謊話。其實,他到底是什麽時候第一次看見她的,根本就記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認識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學,他們倆同是學工程的,叔惠先畢了業出來 就事,等他畢了業,叔惠又把他介紹到同一個廠裏來實習。曼楨也在這爿廠裏做事,她的寫 字臺就在叔惠隔壁,世鈞好幾次跑去找叔惠,總該看見她的,可是並沒有印象。大概也是因 為他那時候剛離開學校不久,見到女人總有點拘束,覺得不便多看。 他在廠裏做實習工程師,整天在機器間裏跟工人一同工作,纔做熟了,就又被調到另一 個部門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經驗卻是花錢也買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極點,好在他傢 裏也不靠他養傢。他的傢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傢裏。 他這還是第一次在外面過陰歷年。過去他對於過年這件事並沒有多少好感,因為每到過 年的時候,傢裏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傢裏等着父親回來祭祖宗吃團圓飯,小公館裏偏 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親平常對於這些本來不大計較的,大年除夕這一天卻是例外。她說" 一傢人總得像個人傢",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應當準時回傢,主持一切。 事實上是那邊也照樣有祭祖這一個節目,因為父親這一個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 生男育女,人丁比這邊還要興旺些。父親是長年駐蹕在那邊的。難得回傢一次,母親也對他 客客氣氣的。惟有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大約也因為這種時候她不免有一種身世之感,她常 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鬧。這麽大年紀的人了,也還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這個情形,世鈞從小 看到現在。今年倒好,不在傢裏過年,少掉許多煩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時候,許多人傢提早吃年夜飯,到處聽見那疏疏 落落的爆竹聲,一種莫名的哀愁便壓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鈞在叔惠傢裏吃過年夜飯,就請叔惠出去看電影,連看了兩場--那一天 午夜也有一場電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樣一出戲,仿佛有一種特殊的情味似的,熱鬧之中稍 帶一點凄涼。 他們廠裏衹放三天假,他們中午常去吃飯的那個小館子卻要過了年初五才開門。初四那 天他們一同去吃飯,撲了個空。衹得又往回走,街上滿地都是摜炮的小紅紙屑。走過一傢飯 鋪子,倒是開着門,叔惠道:"就在這兒吃了吧。"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過財神方纔正式營 業,今天還是半開門性質,上着一半排門,走進去黑洞洞的。新年裏面,也沒有什麽生意, 一進門的一張桌子,卻有一個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她面前衹有一副 杯箸,飯菜還沒有拿上來,她仿佛等得很無聊似的,手上戴着紅絨綫手套,便順着手指緩緩 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裏,兩支手指夾住一隻,衹管輪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見她便咦了 一聲道:"顧小姐,你也在這兒!"說着,就預備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頭看見世鈞仿佛有點 躊躇不前的樣子,便道:"都是同事,見過的吧?這是瀋世鈞,這是顧曼楨。"她是圓圓的臉 橢圓中見方--也不是方,衹是有輪廓就是了。蓬鬆的頭髮,很隨便地披在肩上。世鈞判斷一 個女人的容貌以及體態衣着,本來是沒有分析性的,他衹是籠統地覺得她很好。她把兩衹手 抄在大衣袋裏,微笑着嚮他點了個頭。當下他和叔惠拖開長凳坐下,那朱漆長凳上面膩着一 層黑油,世鈞本來在機器間裏弄得渾身稀髒的,他當然無所謂,叔惠卻是西裝筆挺,坐下之 前不由得嚮那張長凳多看了兩眼。 這時候那跑堂的也過來了,手指縫裏夾着兩衹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裏,又連連 皺眉,道:"這地方不行,實在太髒了!"跑堂的給他們斟上兩杯茶,他們每人叫了一客客 飯。叔惠忽然想起來,又道:"喂,給拿兩張紙來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經去遠了,沒有聽見。曼楨便道:"就在茶杯裏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 不見得要吃的。"說着,就把他面前那雙筷子取過來,在茶杯裏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 甩,把水灑幹了,然後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了過來,世鈞忙欠身 笑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也不朝人看着,衹是含着微笑。世鈞把筷子接了過來,依舊擱 在桌上。擱下之後,忽然一個轉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 我這樣子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人傢給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 過分了。他這樣一想,趕緊就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她的樣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 很小心地把兩支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髒了也已經髒了,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麽? 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此搭訕着把湯匙也在茶杯裏淘了一淘。這時候堂倌 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湯,世鈞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過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個 好口彩--算是元寶。"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 同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裏看出來,什麽東西都像元寶。 曼楨笑道: 的,北方人管它叫'錢串子'。也算是想錢想瘋了!"世鈞笑道:"顧小姐是北方人?"曼楨笑 着搖搖頭,道:"我母親是北方人。"世鈞道:"那你也是半個北方人了。"叔惠道:"我們常 去的那個小館子倒是個北方館子,就在對過那邊,你去過沒有?倒還不錯。"曼楨道:"我沒 去過。"叔惠道:"明天我們一塊兒去。 這地方實在不行。太髒了!" 從這一天起,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吃飯;三個人吃客飯,湊起來有三菜一湯,吃起來 也不那麽單調。大傢熟到一個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當一餐的時候也有。不過熟雖熟,他 們的談話也衹限於叔惠和曼楨兩人談些辦公室裏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誼仿佛也是衹限於辦公時間內。出了辦公室,叔惠不但沒有去找過她,連 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鈞談起廠裏的人事糾紛,世鈞道:"你還算運氣 的,至少你們房間裏兩個人還合得來。"叔惠衹是不介意地"唔"了一聲,說:"曼楨這個人不 錯。很直爽的。"世鈞也沒有再往下說,不然,倒好像是他對曼楨發生了興趣似的,待會兒 倒給叔惠俏皮兩句。 還有一次,叔惠在閑談中忽然說起:"曼楨今天跟我講到你。"世鈞倒呆了一呆,過了一 會方纔笑道:"講我什麽呢?" 叔惠笑道:"她說怎麽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衹有我一個人說話的份兒。我告訴 她,人傢都說我欺負你,連我自己母親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實那不過是個性關係,你剛巧是 那種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鈞笑道:"充下手的怎麽樣?"叔惠道:"不怎麽樣,不過常 常給人用扇子骨在他頭上敲一下。" 說到這裏,他自己呵呵地笑起來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這是你的好 處。我這一點也跟你一樣,人傢儘管拿我開心好了,我並不是那種衹許他取笑人,不許人取 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說到他自己就沒有完了。大概一個聰明而又漂亮的人,總不免有幾 分"自我戀"吧。他衹管滔滔不絶地分析他自己個性中的復雜之點,世鈞坐在一邊,心裏卻還 在那裏想着,曼楨是怎樣講起他來着。 他們這個廠坐落在郊區,附近雖然也有幾條破爛的街道,走不了幾步路就是田野了。春 天到了,野外已經蒙蒙地有了一層緑意,天氣可還是一樣的冷。這一天,世鈞中午下了班, 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總辦公處來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裏,衹有曼楨一個人坐在寫字 臺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戶內也圍着一條紅藍格子的小圍巾,襯着深藍布罩袍,倒像個高小女 生的打扮。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顔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有一種綫 裝書的暗藍色封面。 世鈞笑道:"叔惠呢?"曼楨嚮經理室微微偏了偏頭,低聲道:"總喜歡等到下班之前五 分鐘,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樣什麽要緊公事交代給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這個脾氣。"世鈞 笑着點點頭。他倚在叔惠的寫字檯上,無聊地伸手翻着墻上挂的日曆,道:"我看看什麽時 候立春。"曼楨道:"早已立過春了。"世鈞道:"那怎麽還這樣冷?"他仍舊一張張地掀着日 歷,道:"現在印的日曆都比較省儉了,衹有禮拜天是紅顔色的。我倒喜歡我們小時候的日 歷,禮拜天是紅的,禮拜六是緑的。一撕撕到禮拜六這一天,看見那碧緑的字,心裏真高 興。"曼楨笑道:"是這樣的,在學校裏的時候,禮拜六比禮拜天還要高興。禮拜天雖然是紅 顔色的,已經有點夕陽無限好了。" 正說着,叔惠進來了,一進來便嚮曼楨嚷道:"我不是叫你們先走的麽?"曼楨笑道:" 忙什麽呢?"叔惠道:"吃了飯我們還要揀個風景好點的地方去拍兩張照片,我藉了個照相機 在這裏。"曼楨道:"這麽冷的天,照出來紅鼻子紅眼睛的也沒什麽好看。"叔惠嚮世鈞努了 努嘴,道:"喏,都是為了他呀。他們老太太寫信來,叫他寄張照片去。我說一定是有人替 他做媒。"世鈞紅着臉道:"什麽呀?我知道我母親沒有別的,就是老嘀咕着,說我一定瘦 了,我怎麽說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為證。"叔惠嚮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 好像太髒了一點。老太太看見了還當你在那裏掘煤礦呢,還是一樣的心疼。"世鈞低下頭去 嚮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裝看了看。曼楨在旁笑道:"拿塊毛巾擦擦吧,我這兒有。"世鈞忙道: 不,不,不用了,我這些黑漬子都是機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 字紙簍裏揀出一團廢紙來,使勁在褲腿上擦了兩下。曼楨道:"這哪兒行?"她還是從抽屜裏 取出一條摺叠得齊齊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開水裏蘸濕了,遞了過來。世鈞衹得拿 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塊黑,他心裏着實有點過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這太陽還有點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 一面說着,他就從西服褲袋裏摸出一把梳子來,對着玻璃窗梳了梳頭髮,又將領帶拉了一 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楨看見他那顧影自憐的樣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過臉來 嚮自己的半側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卻不斷地催促着世鈞:"好了沒有?"曼楨嚮世鈞道:你 臉上還有一塊黑的。不,在這兒--她又把自己皮包裏的小鏡子找了出來,遞給他自己照着。 叔惠笑道:"喂,曼楨,你有口紅沒有? 藉給他用一用。"說說笑笑的,他便從世鈞手裏把那一面鏡子接了過來,自己照了一 照。 三個人一同出去吃飯,因為要節省時間,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嚮郊外走 去。叔惠說這一帶都是些荒田,太平淡了,再過去點他記得有兩棵大柳樹,很有意思。可是 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鈞看曼楨仿佛有點趕不上的樣子,便道:"我們走得太快了 吧?"叔惠聽了,便也把腳步放慢了一些,但是這天氣實在不是一個散步的天氣。他們為寒 冷所驅使,不知不覺地步伐又快了起來。而且越走越快。大傢喘着氣,迎着風,說話都斷斷 續續的。曼楨竭力按住她的紛飛的頭髮,因嚮他們頭上看了一眼,笑道:"你們的耳朵露在 外面不冷麽?"叔惠道:"怎麽不冷。"曼楨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鼕天 一定一天到晚傷風。" 那兩棵柳樹倒已經絲絲縷縷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們在樹下拍了好幾張照。有一張是 叔惠和曼楨立在一起,世鈞替他們拍的。她穿着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風颳得捲了起來,她 一隻手掩住了嘴,那紅絨綫手套襯在臉上,顯得臉色很蒼白。 那一天的陽光始終很稀薄。一捲片子還沒有拍完,天就變了。趕緊走,走到半路上,已 經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變成了雨。走過一傢小店,曼楨看見裏面挂着許多油紙 傘,她要買一把。撐開來,有一色的藍和緑,也有一種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畫着一串紫葡 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沒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說女人買東西總是這樣。世 鈞後來笑着說了一聲"沒有花的好",她就馬上買了那把沒有花的。叔惠說:"價錢好像並不 比市區裏便宜。不會是敲我們的竹杠吧?"曼楨把傘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寫 着'童叟無欺'麽?過。" 走到街上,曼楨忽然笑道:"噯呀,我一隻手套丟了。"叔惠道:"一定是丟在那爿店裏 了。"重新回到那爿店裏去問了一聲,店裏人說並沒有看見。曼楨道:"我剛纔數錢的時候是 沒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時候丟了。" 世鈞道:"回去找找看吧。"這時候其實已經快到上班的時候了,大傢都急於要回到廠裏 去,曼楨也就說:"算了算了,為這麽一隻手套!"她說是這樣說着,卻多少有一點悵惘。曼 楨這種地方是近於瑣碎而小氣,但是世鈞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她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 曼楨有這麽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於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知道,因為他曾經是屬於她的。 那一天從郊外回到廠裏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時候,纔五點鐘,天色已經 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麽樣一種朦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嚮郊外走去。泥濘的田壟上 非常難走,一步一滑。還有那種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壟裏,白天來 的時候就沒有註意到,在這昏黃的雨夜裏看到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想。四下裏靜悄悄的, 衹聽見那汪汪的犬吠聲。一路上就沒有碰見過一個人,衹有一次,他遠遠看見有人打着燈 籠,撐着杏黃色的大傘,在河浜對岸經過。走了不少時候,纔找到那兩棵大柳樹那裏。他老 遠的就用手電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樹下那一隻紅色的手套。 心裏先是一高興。走到跟前去,一彎腰拾了起來,用電筒照着,拿在手裏看了一看,卻 又躊躇起來了。明天拿去交給她,怎麽樣說呢?不是顯着奇怪麽,冒着雨走上這麽遠的路, 專為替她把這麽衹手套找回來。他本來的意思不過是因為抱歉,都是因為他要拍照片,不然 人傢也不會失落東西。但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夠充分的。那麽怎麽說呢?他真懊悔來 到這裏,但是既然來了,東西也找到了,總不見得能夠再把它丟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 微撣了一撣,就把它塞在袋裏。既然拿了,總也不能不還給人傢。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話 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樓上的辦公室裏。還好,叔惠剛巧又被經理叫到裏面去了。世鈞從 口袋裏掏出那衹泥污的手套,他本來很可以這樣說,或者那樣說,但是結果他一句話也沒 有,僅衹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臉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話,那便是一種冤屈的神氣,因為他 起初實在沒想到,不然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害得自己這樣窘。 曼楨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衹手套看看,說:"咦?…… 噯呀,你昨天後來又去了?那麽遠的路--還下着雨--"正說到這裏,叔惠進來了。她看 見世鈞的臉色仿佛不願意提起這件事似的,她也就機械地把那紅手套捏成一團,握在手心 裏,然後搭訕着就塞到大衣袋裏去了。她的動作雖然很從容,臉上卻慢慢地紅了起來,自己 覺得不對,臉上熱烘烘的,可見剛纔是熱得多麽厲害了。自己是看不見,人傢一定都看見 了。這麽想着,心裏一急,臉上倒又紅了起來。 當時雖然無緣無故地窘到這樣,過後倒還好,在一起吃飯,她和世鈞的態度都和平常沒 什麽兩樣。春天的天氣忽冷忽熱,許多人都患了感冒癥,曼楨有一天也病了,打電話到廠裏 來叫叔惠替她請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鈞回到傢裏,世鈞就說:"我們要不要去看 看她去?"叔惠道:"唔。 看樣子倒許是病得不輕。昨天就是撐着來的。"世鈞道:"她傢裏的地址你知道?"叔惠 露出很猶豫的樣子,說:"知是知道,我可從來沒去過。你也認識她這些天了,你也從來沒 聽見她說起傢裏的情形吧?她這個人可以說是一點神秘性也沒有的,衹有這一點,倒好像有 點神秘。"他這話給世鈞聽了,卻有點起反感。是因為他說她太平凡,沒有神秘性呢,還是 因為他疑心她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說不清,總之,是使人雙重地起反感。世鈞 當時就說:"那也談不上神秘,也許她傢裏人多,沒地方招待客人;也許她傢裏人還是舊腦 筋,不贊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傢裏去。" 叔惠點點頭,道:"不管他們歡迎不歡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問她拿鑰匙,因為有兩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給她鎖在抽屜裏了。"世鈞道:"那麽 就去一趟吧。不過……這時候上人傢傢裏去,可太晚了?"廚房裏已經在燒晚飯了,很響亮 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鍋的聲音,一陣陣傳到樓上來。 叔惠擡起手來看了看手錶,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廚房裏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樓去一看,卻是一個面生的小孩。他正覺得詫異,那小孩卻把一串鑰匙舉得高 高地遞了過來,說:"我姐姐叫我送來的,這是她寫字檯上的鑰匙。"叔惠笑道:"哦,你是 曼楨的弟弟?她怎麽樣,好了點沒有?"那孩子答道:"她說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來了。" 看他年紀不過七八歲光景,倒非常老練,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走,叔惠的母親留他吃糖他 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鑰匙放在手心裏顛着,一擡頭看見世鈞站在樓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 我們去,所以預先把鑰匙給送來了。"世鈞笑道;"你今天怎麽這樣神經過敏起來?"叔惠 道:不是我神經過敏,剛纔那孩子的神氣,倒好像是受過訓練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說話。 --可會不是她的弟弟?"世鈞不禁有點不耐煩起來,笑道:"長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 那也許是她的兒子呢?便又說道:"出來做事的女人,嚮來是不管有沒有結過婚,一概都叫' 某小姐'的。"世鈞笑道:那是有這個情形,不過,至少……她年紀很輕,這倒是看得出來 的。女人的年紀--也難說! 叔惠平常說起"女人"怎麽樣怎麽樣,總好像他經驗非常豐富似的。實際上,他剛剛踏進 大學的時候,世鈞就聽到過他這種論調,而那時候,世鈞確實知道他是有一個女朋友,也是 一個同學,名叫姚珍。他說"女人"如何如何,所謂"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詞。現在也 許不止一個姚珍了,但是他也還是理論多於實踐。他的為人,世鈞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說的關於曼楨的話,也不過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絶對沒有惡意的,世鈞也不 是不知道,然而仍舊覺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這些年,從來沒有像這樣跟他生氣過。 那天晚上世鈞推說寫傢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說話。叔惠見他老是坐在臺燈底下,對着紙 ,還當他是因為家庭糾紛的緣故,所以心事重重。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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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2十一-1十一-2十二-1十二-2十二-3十三十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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