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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夫人 一
喬治·桑 George S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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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夫人》是喬治·桑早期的作品,刻畫了一個不願同現實社會同流合污而追求純潔愛情的貴族女性。現實生活中缺乏愛情,她在悲劇中找到了,於是一起真正的愛情悲劇發生了
侯爵夫人 一
R侯爵夫人可不是才智橫溢的,儘管文學作品裏,凡是上年級的婦女無不被寫成談吐妙趣橫生。她對樣樣事都無知透頂,涉足上流社會對她也於事無補。據說飽經世故的婦女所特有的吐屬有緻、洞察入微和分寸得當,她也一概沒有。恰好相反,她冒冒失失,唐突莽撞,直腸直肚,有時甚至厚皮涎臉。對於一個享樂時代的侯爵夫人,我能有的種種設想,她都統統給破壞了。但她卻是個地道的侯爵夫人,她見過路易十五的宮廷;正由於她這種情況始終不過是例外,我懇請您不要在她的故事裏尋找時代風俗的認真描繪。在我看來,社會很難認識清楚,從來就很難繪寫得維妙維肖,所以我决不想這樣做。我僅僅給您敘述一些怪事,一切時代,一切社會人們之間不容置疑的感應關係,正是這些怪事促成的。
在這個侯爵夫人的圈子裏,我從未找到過有巨大魅力的東西。我覺得她不同凡響的,僅在於她對自己的青年時代有驚人的記憶力,同時她的回憶表達得清晰有力。況且她像老年人那樣,昨日的事過後即忘,對自己的命運毫無直接影響的事情反應十分淡漠。
她不屬於那種惹人憐愛的美人,她們雖然缺少光彩和勻稱,卻不乏睿智。生性這樣的女人會從中獲益不淺,變得同勝過自己的女子一樣漂亮。相反,侯爵夫人不幸地長得無庸置疑地俏麗動人。我衹見她的肖像,就象所有老年婦女那樣,她很會在自己臥房裏擺設自己的肖像,映入人們的眼簾,她裝扮成狩獵仙子,穿着虎皮花紋的緞子內衣,袖口綉有花邊,手持一張檀木弓,捲發上交爍着一把月牙珍珠發夾。無論如何,這是一幅出色的畫,尤其是這是一個出色的女子;高大,苗條,褐發,黑眼珠,臉容嚴肅高貴,殷紅的嘴唇不露笑意,雙手簡直要令朗巴爾親王夫人①豔羨。假若沒有花邊、緞子和脂粉,那真是一位高傲靈巧的仙女,凡人在密林深處或山腰上瞥見了,便會愛得癡迷,想得發瘋。
可是,侯爵夫人早年絶少豔遇。據她自己說,她被人看作缺乏巧思。那時,百無聊賴的男人喜歡打情賣俏,勝過愛美人本身。遠不如她的女子都獲得了她的崇拜者的歡心,奇怪的是,她好像對此毫不介意。她斷斷續續告訴過我她的身世,我不禁沉思,這顆心靈沒有經歷過青春,自私冷酷主宰了其他感情。不過,我看到她晚年時,周圍有相當熱烈的友誼:她的孫兒孫女敬愛她,她毫不張揚地樂善好施;但她不以什麽原則自鳴得意。她表白從沒愛過追求她的拉裏厄子爵。
對她的人品,我找不到其他解釋。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她比平素話兒更多。她憂思重重。
“我親愛的孩子,”她對我說,“拉裏厄子爵患痛風癥,剛剛去世;我內心十分悲痛,六十年來,我是他的朋友。再說,看到別人與世長辭,真是可怕!這並不奇怪,他已經老朽不堪!”
“他多大歲數?”我問。
“八十四歲。而我是八十;我卻不像他那樣體衰力弱;我該當希望比他長壽。沒關係!瞧,我的幾個朋友今年故世了,說自己年輕些、壯健些也沒用,看到自己的同時代人一個個辭世,不由得不害怕。”
“因此,”我對她說,“您對這個可憐的拉裏厄無限懷念,他愛了您六十年,不斷抱怨您的嚴厲無情,可從不氣餒,是嗎?這個人是情人的楷模!這樣的人再也碰不到了!”
“別這樣說,”侯爵夫人帶着冷冷的微笑說,“這個人總愛嘆苦經,說自己不幸。他壓根兒不是這樣,人人都知道。”
看到侯爵夫人談興正濃,我便催問她關於拉裏厄子爵和她本人的情況;下面就是我得到的古怪回答。
“我親愛的孩子,我一目瞭然,你把我看成一個品性陰鬱、喜怒無常的人。可能是這樣,你自己判斷吧:我這就告訴你我的全部經歷,嚮你坦露我從不嚮別人透露的隱私。你屬於毫無偏見的一代,你或許認為我不象我自己覺得的那麽有罪;不管你對我有什麽看法,但不讓某個人瞭解我,我便死不瞑目。興許你會給我一星半點憐憫,減輕我緬懷的惆悵。
“我在聖西爾學校①長大。在那裏獲得的出色教育,實際上效果甚微。十六歲時我離開學校,嫁給R侯爵,他那年五十歲,我不敢自怨自艾,因為人人都祝賀我攀了一門好親事,凡是沒有財産的姑娘都羨慕我的命運。
“我嚮來思路不敏;那時節我蠢頭蠢腦。那種修道院的教育,使我已經十分遲鈍的智能完全麻木了。我從修道院出來時,愚笨無知,讓我們變成這樣還加以吹噓,那是錯上加錯,這種無知往往毀了我們一生的幸福。
“果然,我婚後半年因為頭腦狹窄,容納不了多少經驗,所獲得的對我一無用處。我並沒有學會瞭解生活,而是學會懷疑自身。我踏入社會時,懷着完全錯誤的想法,抱有成見,我一生都不能消除這些成見的後果。
“十六歲半我成了寡婦;我的婆婆因為我品性平庸,待我不錯,攛掇我再嫁。我可是當真懷了孕,亡夫給我留下微薄的遺産,一旦我讓遺腹子有個繼父,這份遺産肯定要回歸我亡夫的家庭。服喪期一過,我便被引入社交界,身邊圍滿了獻殷勤的人。當時我正二八年華,光彩照人,個個女人都說,無論面孔,還是身材,誰也比不上我。
“然而,我的丈夫是個浪蕩子,年老而厭倦了一切,對我一嚮蔑視譏笑,娶我是為了讓我尊敬他,他使我恨透了婚姻,我再也不想同意締結新的婚約。我對生活一無所知,以為所有男人都是一個樣,心腸冷酷,愛無情地挖苦,愛撫十分冷淡、令人難堪,這些曾使我受盡侮辱。縱然我頭腦閉塞,可我心裏亮堂,我丈夫難得的激動都是衝着一個漂亮的女人去的,而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心靈放進激動中去,隨後我對他來說又成了一個傻瓜,他當衆因我臉紅,真想要否認我是他的妻子。
“這樣令人沮喪地踏入社會,使我從此看破紅塵。我的心也許生來不適於這種冷漠,越加變得內嚮和不信任人了。我對男人既怨恨又厭惡。他們的致意對我是侮辱;我衹將他們看作騙子,他們裝成奴隸是為了當暴君。我認定對他們永遠怨懟和仇恨。
“不需要美德時,便不會有美德;這就是為什麽我雖然生活習慣極其刻板,卻絲毫不是品德完美的。噢!我多麽後悔沒能做到品德完美呵!我多麽羨慕同搏鬥、使生活五彩繽紛的那種精神和宗教力量呵!我的這種力量多麽冷冰冰,多麽平淡無奇呵!我離開修道院時,看到那些年輕姑娘出於熱誠和抗拒,數年如一日地保持乖覺;我為了要壓抑,堅持內心鬥爭,像她們一樣匍伏在地,祈禱上天,有什麽不能犧牲呵!我這個不幸的女人,我來到世上要做什麽?衹不過是為了紅裝粉黛,拋頭露臉和自我煩惱。我沒有柔情蜜意,沒有內疚悔恨,沒有擔驚受怕;我的守護天使沉沉酣睡,而不是在警覺看守。聖母和她貞潔的秘密對我毫無安慰,缺少詩意。我絶不需要上天的保護:危險不是為我而設的,我本該自負的,卻感到自慚形穢。
“不瞞你說,我發覺自身這種不談戀愛的意志蛻化成優柔寡斷時,既恨自己,又恨別人。對那些催促我選個丈夫或情人的女人,我常常告訴她們,正是男人的無情無義、自私自利和粗暴無禮使我遠離他們。我這樣辯白時,她們當面恥笑我,叫我放心,並非所有的男人都象我年老的丈夫,他們有種種訣竅,能讓人原諒他們的缺點和惡習。這樣搶白令我着惱;聽到別的女人發表如此粗野的見解,我怒火上升,這時我對自己是個女人,感到無地自容。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比她們都品德高尚。
“稍後,我又痛苦地反躬自省;煩惱咬嚙我的心。別人的生活很充實,我的生活卻很空虛、無所事事。於是我責備自己的瘋狂和異想天開;我開始相信那些有哲理頭腦、笑語朗朗的女人對我所說的話,她們如實地看待她們的時代。我尋思,無知毀了我,我設想出稀奇古怪的希望,我憧憬正直完美的男子,他們不屬於這個世界。一句話,以前別人對我犯下的過錯,如今我歸到自己名下。
“一旦女人們期望看到我不久信奉了她們的格言,信奉了她們稱之為明智的東西,她們便能容忍我了。甚至不止一個人,對我寄予為她辯解的莫大希望,這種人從造作地表明守身如玉,轉到披露自己的醜行,看到我給社交界作出輕浮的例子,讓人能寬容她的輕浮行為,便不免慶幸。
“待到她們看出這實現不了,我已經二十歲,不會墮落沉淪她們便恨起我來;她們說什麽我是她們批評的活化身;她們和情人一起百般嘲笑我,我的徵服目標是最侮辱人的計劃和最卑劣的醜行。社交界裏位高顯要的貴婦,笑吟吟地對我製造卑鄙的陰謀,一點也不臉紅。在鄉下風氣自由無羈的環境裏,我受到形形色色的攻訐,情緒的激烈酷似本來有仇。有的男人對自己的情婦許諾,要我,而有的女人答應自己的情夫這樣嘗試一下。有的家庭主婦自薦用晚宴美酒迷亂我的理智。我有幾個朋友和親戚,為了我,給我介紹幾個男子,我滿可以將他們雇作俊俏的馬車夫。由於我過於天真,給她們打開我整個心扉,她們很清楚,使我潔身自好的既不是虔誠,也不是名聲和一樁舊情,而是不信任和不自覺的反感;她們不錯失時機,透露我的品性,不顧我的心境飄忽不定,憂慮重重,肆意散布我藐視一切男人。沒有比這種說法更傷害男人的了;他們寧可原諒放浪,而不寬恕蔑視。因此,他們同貴婦一起憎恨我;他們追求我,衹是為了滿足復仇心理,然後嘲弄我。我看到人人的臉孔上刻寫着諷刺和虛情假意,我的憤世嫉俗與日俱增。
“一個有頭腦的女人對此會打定主意,抵抗到底,哪怕衹是讓她的敵手越發惱火;她會公開獻身於宗教虔誠,跟人數不多的幾個德高懿行的婦女圈子聯繫上,就在當時,她們致力於造就正直的人。但我的性格弱,不敢面對衝我而來興起的風暴。我看到自己被人冷落、憎惡、誤解;我的聲譽已經受到最可怕和最奇特的非難而被斷送。有的女人生來無行,卻佯裝和我接近會遭到極大的危險。”
郑克鲁 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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