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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張愛玲的殘酷之美 》
張愛玲的殘酷之美
止庵 Zhi An
张爱玲的残酷之美张爱玲的残酷之美 张爱玲的残酷之美 张爱玲的残酷之美
關於張愛玲有很多評論和著作。這些評論中,有一個常見的意見,就是張愛玲的作品比較悲觀,沒有塑造英雄。有一位評論傢,他曾經引用張愛玲在《金鎖記》裏邊的一句話來概括張愛玲的小說,就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張愛玲她為什麽這樣?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悲觀或者樂觀能夠解决的問題,背後還有一個東西,那就是《張愛玲的殘酷之美》。張愛玲筆下的若幹“好人”,他們都是一些善良的人,他們對於生活都有一些小小的願望,但是在張愛玲的筆下,這些要求都落空了。張愛玲的這種態度,使我們聯想到魯迅。
實際上張愛玲是把魯迅所用的麯筆,沒有寫的東西,她給寫出來了。她的這個態度,魯迅說的是消極,我們說是一種很徹底的態度,就是說在寫這個地方的時候,是不留餘地的,直接把這個人真實的命運給揭示出來。那麽怎麽會是這樣的一個寫法呢?我覺得這裏邊有兩個視點。一個視點是人間的視點,也就是說站在普通人的立場。這個人可以有喜怒哀樂,可以有悲歡離合,她看待這個自己或者別人,是一個人的看法。這個視點,我覺得可以稱為人間視點。還有一個視點就是在這個視點之上,有一種俯看整個人間的那麽一個視點。這個視點就是把整個人類的悲哀,或人類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整個看在眼裏。
張愛玲是同時擁有這樣兩個視點。從第一個視點來講,她承認人生的價值。從第二個視點來講,她揭示出這種價值的非終極性。我覺得魯迅也好,張愛玲也好,在他們作品裏面同時擁有這樣兩種視點。張愛玲的小說有兩個特色,一個叫殘酷,一個叫蒼涼,而蒼涼是因為有個殘酷的前提:殘酷之下,這個人還繼續活着,就是蒼涼。所以張愛玲始終是用兩副眼光去看這個世界上的人,我們應該從一個比較全面的立場來體會張愛玲。
張愛玲的殘酷之美
關於張愛玲有很多評論和著作。這些評論中,有一個常見的意見,就是張愛玲的作品比較悲觀,沒有塑造英雄。有一位評論傢,他曾經引用張愛玲在《金鎖記》裏邊的一句話來概括張愛玲的小說,就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這種意見,如果我們不做價值判斷,衹是作為陳述事實的話,本身並不錯。但是張愛玲她為什麽這樣?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悲觀或者樂觀能夠解决的問題,背後還有一個東西,那麽這就是我們今天講的題目:《張愛玲的殘酷之美》。
我們先來看看張愛玲對待她筆下若幹“好人”的態度。我說好人,他們都是一些善良的人,他們對於生活都有一些小小的願望,都有一種嚮着好的程度不同的發展,對於好的要求。但是在張愛玲的筆下,這些要求都落空了。
我所講的第一個人物,是《茉莉香片》裏邊的言丹朱。言丹朱,大傢知道,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想幫助一個同學,這個同學叫聶傳慶,結果最後這個同學把她打得要死。張愛玲曾經說過,她的筆下沒有一個角色是完人,如果說衹有一個女孩子是比較合乎理想的,就是言丹朱。但是這麽一個人怎麽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呢?按照聶傳慶的想法,這個言丹朱根本不應該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聶傳慶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仇恨,他就要找一個報復的對象,就選定了言丹朱。所以最後在小說結尾的部分,把她打得要死。這是一個好人。
我們再看另外一個人物,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裏邊的王嬌蕊。王嬌蕊本身是一個情感很豐富的女性,但是過去,都是王嬌蕊拋棄別人。在小說中王嬌蕊剛登場不久,有一個人來找她,她就不理他,說她不在。但是王嬌蕊碰到了佟振保之後,結果這次是佟振保把她拋棄了。過了很多年以後,佟振保在公共汽車見到王嬌蕊,王嬌蕊已經變得不像樣了,可是她還是執著於這份情感。張愛玲說:“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但是這一次,她說,那個壞女人——“壞女人”指的是王嬌蕊,按佟振保的想法,她是個壞女人——是她上了當。在跟佟振保的關係裏,王嬌蕊很無辜,沒有什麽過錯,但是也是這樣一個結局。這是第二個好人。
第三個人物就是《金鎖記》裏邊的薑長安。薑長安是曹七巧的女兒,這個薑長安本身不是資質多好的女性,因為她已經被曹七巧——她的母親給調理壞了。可是薑長安在婚姻這件事情上,她是一個很純潔的人。她希望能有一點幸福,希望能夠好好找一個人。她也真是遇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叫童世舫。童世舫本身是個經歷過世面之後,希望能夠過安定生活的人。他對於薑長安的缺點,都不當作缺點來看。他想找一個傳統的中國女性,他認為薑長安就是這樣一個女性。結果這場婚姻被她母親破壞了。最後薑長安一生沒有找到人,而且她甚至沒有多少可以回憶的。小說寫到,薑長安就是衹有一點回憶了,可是這個可供她回憶的東西非常少。
上邊這三個人,我覺得無論薑長安也好,王嬌蕊也好,還有言丹朱也好,她們都是我們大傢心目中的好人,但是她們在張愛玲筆下都遭遇了最悲慘的結局。
那麽咱們再看張愛玲另外兩個人物,一個人物是《花凋》裏邊的主人公,她叫鄭川嫦。她是一個普通家庭裏邊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她想找一個人,在第一次相親的時候,就找了她想找的這個人,可是當天她就生病了。小說裏寫她不斷地生病,然後病死,就這麽一個過程。鄭川嫦這個悲劇,完全是一種沒有任何人為因素的悲劇。她的這個悲劇,我覺得是一種純粹的悲劇。所以對於鄭川嫦來說,更顯得無辜了。
張愛玲這種態度,使我聯想到她的一個前輩,就是魯迅。魯迅寫過一篇小說叫做《明天》,寫有一個人叫單四嫂子,她有一個孩子叫寶兒,這個寶兒生病了。短篇小說很短,寶兒生病了以後,他就病死了。病死了以後,就把他埋葬了。埋葬了以後,小說的結尾,寫單四嫂子希望能夠夢見寶兒。小說裏沒有寫她到底是夢見了,還是沒有夢見,沒有明確地寫。魯迅在《吶喊。自序》裏說,當時是因為要吶喊,所以當時有的地方不能不用麯筆。
那麽我們可以理解,就是張愛玲實際上是把魯迅所用的麯筆,沒有寫的東西,她給寫出來了。所以我覺得在剛纔提到的這些小說裏邊,我們可以認為張愛玲在魯迅開始的那個方向上,她又往前走了一步。也就是說,張愛玲在她筆下,對於無辜者有個特別的態度。這個態度,魯迅說的是消極,實際上我們可以說是很徹底,是一種很徹底的態度,就是說在寫這個地方的時候,是不留餘地的,直接把這個人真實的命運給揭示出來。這在其他的中國現代作傢那裏,我覺得要麽就是沒有想到,要麽就是想到了,不忍心或者不敢這麽寫,但是魯迅和張愛玲,他們就寫到了。
那麽怎麽會是這樣的一個寫法呢?我覺得這裏邊有兩個視點。一個視點是人間的視點,也就是說站在普通人的立場。這個人可以有喜怒哀樂,可以有悲歡離合,她看待這個自己或者別人,是一個人的看法。這個視點,我覺得可以稱為人間視點。還有一個視點就是在這個視點之上,有一種俯看整個人間的那麽一個視點。這個視點就是把整個人類的悲哀,或人類的——剛纔說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整個看在眼裏。張愛玲是同時擁有這樣兩個視點。從第一個視點來講,她承認人生的價值。從第二個視點來講,她揭示出這種價值的非終極性。我覺得魯迅也好,張愛玲也好,在他們作品裏面同時擁有這樣兩種視點,所以他們纔會出現剛纔說的這種情況。他們寫到像單四嫂子也好,像鄭川嫦也好,像薑長安也好,纔有這種態度。同時擁有這兩種視點,我們可以具體看它在小說中是怎麽實現的。
比方說剛纔講的《花凋》。鄭川嫦生病了,最後她不想活了,她要自殺,她出去一趟之後又回來了,她們傢把她接回來了。這時候她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也就是說她知道自己已經病得不行了,她喜愛的人也不能夠再等她了,找別人了,整個這個世界對她來講,除了她生病已經沒有別的意義了,她接受了這個事實。然後她寫道:她母親在巷子裏發現一個賣鞋的,可以買便宜的鞋,她就給每個孩子買兩雙鞋,給川嫦還買了三雙。這鞋有點大,但是沒事,她補養補養,胖了就可以穿了。然後鄭川嫦說:這個鞋子的皮子很牢靠,可能能穿兩三年。小說接着就是一句話:“她死在三星期後。”我們很明顯地看到,當她講到母親買鞋和川嫦的想法的時候,作者是認同於這個人物;當她寫到“她死在三星期後”的時候,這個作者是俯看這個人物。這就是兩種視點再比如我們剛纔提到的《茉莉香片》。《茉莉香片》中,聶傳慶把言丹朱打了一頓,打得要死。但是小說結尾說:“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裏見到她。他跑不了。”——聶傳慶跑不了。這整個小說都是從聶傳慶的心理出發,他這麽想,所以他最後這麽做。但是當小說寫到他跑不了的時候,作者不管他了,把他放到這麽一個位置上,他怎麽辦呢?這個時候,這個視點就是我剛纔說的人間之上的視點。
通過剛纔講這些事情,我們可以看到,張愛玲不同於其他作傢的地方。這裏可以多說一句話:大傢都講,張愛玲和市民文學有很深的關係;但是我覺得,剛纔我說的這些地方,恰恰是張愛玲最不同於市民文學的地方。因為市民文學沒有這個第二個視點,沒有超越人間之上的視點。無論是悲劇也好,喜劇也好,大團圓也好,它都是人間本身的事情,這是市民文學的一個特點。可是張愛玲不是這樣,這一點是她最超越於市民文學的地方。
大傢會說,張愛玲不衹是寫這樣的人,還寫了好多別的人。那麽這個說法,是不是能夠概括張愛玲其他的人物?我們再來看看,張愛玲也寫了一些相對成功的人物。不是說她筆下所有人物都是失敗者,都是這種無辜者,或者倒黴的人,不是這樣。比方說,第一個我們就想到《傾城之戀》裏邊的白流蘇。白流蘇是個離了婚的人,她本來住在自己傢裏。小說開始,突然晚上傢裏來了一個客人,徐太太。是來通知:白流蘇的前夫死了。這件事情發生之前,白流蘇是和六小姐,七小姐,她是和她們混同一起的。這個消息傳來之後,白流蘇突然面臨生存的問題了,突然出現生存危機了。她就必須得要改變自己了。白流蘇經過徐太太的提示,她明白自己需要找一個人。她說,“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着異性的愛,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白流蘇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不是沒有能力的人。張愛玲後來又說過,“流蘇實在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人,有决斷,有口才。”經過很多的波折,最後她找了範柳原。
所以我們想,這就超越於剛纔我說的,跟我說的不同其實還是一樣。白流蘇這個結局,不是她自己造成的。白流蘇遇見的是範柳原,範柳原是一個不想跟人結婚的人,衹想把白流蘇變成情婦,不願意跟她正式結婚。白流蘇在香港花了好大精力,做不到,她又回上海,以後又回到香港,還是不成。所以小說快到中間部分的時候,實際上白流蘇這個結局已經定了。白流蘇就是做了她不想做的事,就是變成範柳原的情婦了。範柳原就要走了,這個時候發生戰爭了。發生戰爭之後,白流蘇的命運改變了,他們的關係改變了。所以小說最後結尾就說:“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麽微妙之處。”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實際上張愛玲還是用俯視的眼光來看這一切,她還是覺得這個人沒有什麽,白流蘇自己的努力是沒有什麽意義的。以後她在別的一篇文章裏說,範柳原和白流蘇這個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但是仍然是庸俗的。這個話的意思就是指這個事情裏面沒有咱們講的那種英雄色彩,或者說白流蘇不是這個時代的英雄,是因為一個城市垮了,纔成就了她。這並不說明她有多大的成就。所以這時候我們發現,在張愛玲筆下,白流蘇還是她俯視的角色。
我們再舉一個例子,就是曹七巧。張愛玲說,曹七巧是她筆下惟一一個徹底的人。這個徹底,我們可以理解為,她似乎超越了張愛玲對待一般人物的一種安排。但是這個曹七巧,她的徹底就是徹底破壞。她破壞一切:破壞可能喜歡她,也可能是算計她的薑季澤;破壞她的兒子;她的兒媳婦,和她兒子的小老婆——叫絹姑娘,兒媳婦叫芝壽,她們都死了。她的女兒也被她破壞,其實曹七巧最後把自己也破壞了,這個小說就完了。那麽確實我們可以說,曹七巧是一個人世間的英雄。但是她僅僅是人世間這個範圍裏邊的一個英雄,她超越不了這個。小說結尾有一段話說“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决她自己的問題的”。她說,有一個謠言,說她和一個男的在街上一起走,停在一個攤子面前,這個男的給她買了一雙吊襪帶。這個是什麽意思呢?曹七巧還是有限的,曹七巧是人世間的一個鬼,她的力量超越不了這個範圍。那麽張愛玲在寫到這個結尾的時候,眼光是在人世間和人世間以外,在人世間以外來看曹七巧,曹七巧無能為力。所以這時候,張愛玲還是這樣一個態度。
剛纔咱們談了張愛玲這麽多的人物,這些人物大多都是在一本書叫《傳奇》裏的。《傳奇》這本小說,它的前後順序不是按照寫作時間來排列的。如果我們把《傳奇》重新排列一下,按照寫作時間來排列的話,會發現有一個現象:我們拿最後一篇小說來比較第一篇小說,雖然中間時間不到兩年,張愛玲發生了一些變化。第一篇是《沉香屑第一爐香》,是寫在1943年4月。《傳奇》裏邊最後一篇小說是《留情》,是寫在1945年1月。也就是剛纔我們講的張愛玲的殘酷之美也好,和她背後的兩種視點也好,在剛纔說這個過程裏,《傳奇》不到兩年的時間裏邊,她是有一些變化,從這個變化中,可以看到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我們以中間《年青的時候》作為一個臨界點的話,我們發現在這之前和之後,張愛玲是有所不同的。之前的小說,她把剛纔我說的這種殘酷之美,寫到非常極緻之處,寫得非常徹底。無論是《金鎖記》也好,《茉莉香片》也好,或者《傾城之戀》也好,她把這種人和人之間,人和他的命運之間的衝突,都寫得很激烈。與此同時,她的小說的意象很豐富,語言也很華麗。從《年青的時候》開始,她的小說發生一些變化。我們發現,她的小說的情節性減弱了,以及相伴隨的,小說裏的意象減少了,色彩也變淡了。但是我覺得,她的這種剛纔說的殘酷之美,或者說她的兩種視點仍然存在,不過跟先前有了一些不同。比方說,以前她更強調這種衝突,以後她更多寫的是人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她更強調的是這一點。剛纔說到兩種視點。對她來講,人間視點是更多看到了非人間視點看到的東西,把那個東西作為前提,作為一個不能變更的東西接受下來。那麽實際上她小說裏還是有兩種視點。衹不過在她的人間視點裏邊,融入了她的非人間視點。
我們舉一個例子,就是《留情》。這是《傳奇》裏邊最後寫的一篇小說。《留情》是寫一對夫婦,男的叫米先生,米晶堯,女的叫淳於敦鳳,是他的小老婆。小說開始,大太太病了,米先生要去看她太太。敦鳳就有點不高興,就說我也要出門。她去看她的舅母,米先生就跟着一塊兒去。跟她到她的舅母傢了,在那兒百無聊賴呆了好長時間,然後終於走了,他去看他的太太去了。這個時候,敦鳳就跟她舅母說,她跟米先生其實沒有什麽感情。——我們知道,米先生那個時候已經有六十歲了,而敦鳳衹有三十六七歲。一會兒,米先生回來了。他回來,敦鳳有點高興,兩個人就走了。這時候小說寫天上出現了一道虹,米先生看着虹就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然後說,“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可是正因為這樣,米先生還得要留住跟敦鳳的情,雖然這個情並沒有什麽情。敦鳳也要留住跟米先生的情,因為她也要活下去。實際上《留情》就是寫的相依為命。小說在結尾的時候說,“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傢的路上還是相愛着。”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張愛玲跟那個寫《金鎖記》和寫《傾城之戀》時的她有一點點不同了。有什麽不同呢?她更多地把這看為一個事實。以前的張愛玲她好像什麽都能寫,什麽都可以寫明白。我覺得張愛玲開始寫的時候,有點年輕氣盛;到這個時候,實際上中間間隔不到兩年,張愛玲已經覺得有的事情是沒法說,說不清楚,有些事情是個事實,不是你能做的;你不能做什麽事,你衹能把它接受下來。這個時候的張愛玲就是這樣,更多的是體現了這一點。這個時候,張愛玲因為有個人間之上的視點,把世界看清了;然後她再回到人間視點來看這些事情。她後期的這種特色,我們可以叫做蒼涼。
還有一篇小說叫《鴻鸞禧》。《鴻鸞禧》這個故事就更沒有故事性了,就是一個人傢娶媳婦,這個新娘子叫邱玉清。《鴻鸞禧》這篇小說有一點點喜劇的色彩,以後張愛玲寫的《五四遺事》、《相見歡》也有這麽一點。但是這些小說,我們讀起來卻有不同程度的苦澀滋味。尤其是這篇《鴻鸞禧》,寫的雖然是一個喜事兒,但是完全是悲的味道。剛纔說的《留情》裏面沒有什麽情,《鴻鸞禧》裏面也沒有什麽喜,實際上整個小說,我們讀起來是一種悲哀,淡淡的一種悲哀。婚禮過後,玉清的婆婆回想起她小時候看見的婚禮。她說,“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一片一片的,不知為什麽。” 這種悲喜交集正反映了作者的兩種視點,我們進一步說,悲,倒是人間視點的體現,因為覺得它有價值,纔有悲涼的感覺。而喜,倒是一個非人間的視點,她看出它可笑之處,它的無價值之處。這裏我們順便可以說到悲喜劇的問題。其實我覺得,悲劇和喜劇關鍵並不在於結局如何,或者說不僅僅在於結局如何,關鍵還在於它怎麽看,在於是用兩種完全不同的眼光去看。
剛纔我說,張愛玲的小說有兩個特色,一個叫殘酷,一個叫蒼涼,實際上這兩個是一個事情,衹不過前期的小說殘酷色彩更重,後期的小說蒼涼色彩更重。而蒼涼是因為有個殘酷的前提:殘酷之下,這個人還繼續活着,就是蒼涼。後邊這些東西,在她後期的小說,更晚一些的小說裏邊,表現得更明顯。因為開始的時候,她覺得什麽都能講清楚,所以小說寫得非常飽滿,非常徹底;到後來她覺得有些事情是不能說清楚的,所以小說裏邊更多的有言外之意,有更多可以讓人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在她晚期的作品裏,比如說《五四遺事》,比方說由《金鎖記》重新寫的《怨女》,還有《相見歡》,《浮花浪蕊》,《色,戒》,還有新近發現的《同學少年都不賤》這些小說裏邊,我們發現這一點更明顯了,這種言外之意,這種不能言說的東西更明顯了。
比方說,新近張愛玲有個作品出土,就是《同學少年都不賤》,就很能明顯地反映剛纔說的張愛玲這個特色,就是蒼涼這個特色。蒼涼這個東西,實際上我們具體就一個人物來說,就是一個人要在這個世上活着,要給自己找一個支點,要找一個生存的理由。《同學少年都不賤》寫這一點就很明顯。咱們先說這個題目叫《同學少年都不賤》,這是從杜甫的一首詩裏邊“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化出來的。這裏有一個字是不一樣的,因為原來杜甫是“同學少年多不賤”,張愛玲寫的是“同學少年都不賤”。有的研究者說,可能是個筆誤,我覺得可能不是。因為我覺得,“都”比“多”還多,多出來那個是誰呢?多出來的就是女主人公趙珏。這個小說是寫兩個人物的心理關係,一個人叫做趙珏,一個人叫恩娟。恩娟是一個成功者,趙珏跟她相比,處處都不如意。但是趙珏呢,小說在結尾處,趙珏找到一個感覺,也就是她也“不賤”的一個感覺。這是怎麽回事呢?以前她們在學校的時候,女學生都有一點同性戀的傾嚮,學過心理學大傢就知道,過了一個年齡,這個事情就過去了。趙珏以前也喜歡一個人,恩娟也喜歡一個人。但是趙珏沒過多久,她就不願理這個人了。到小說結尾的時候,恩娟來看她。講起恩娟喜歡的這個人的時候,還是非常在意。這時候趙珏就發現,恩娟原來一輩子沒有出這個情結。她說,她可能根本就沒有喜歡過人吧,她沒有真正的愛情。在生活中,她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戀愛過。這時候小說裏有一段話,我覺得猶如神來之筆。
她說,趙珏想起肯尼迪遇刺的時候,她正在傢裏刷碗,“肯尼迪死了。我還活着,即使不過在洗碗。”這是什麽意思?小說接着寫,這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隻粗糙的手的撫慰,有點隔靴搔癢,覺都不覺得。但還是到心裏去,因為是真話。”也就是說,跟恩娟相比,她發現,她也有一個恩娟不如她的地方,就好比肯尼迪死了,她還活着一樣。她把握住這麽一點東西,由此她就得到了一個人生的立足點。
這篇《同學少年都不賤》,據專傢考證是1973年到1978年之間寫的。張愛玲《傳奇》裏邊最早的一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是1943年寫的,這之間已經經歷了三十多年。張愛玲的創作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裏有她的發展變化。她早期小說寫得很強烈;她的後期小說,用鬍適形容的一句話,叫做“平淡而近自然”。也就是說,她後期小說更多言外之意,需要我們細細體會。張愛玲的早期小說,比方說《金鎖記》,《傾城之戀》,非常有名,對大傢影響很大,那麽就有一些評論傢或者讀者,以這些作品作為整個張愛玲的代表,認為這纔是張愛玲的風格所在。後來她的作品發生了變化,大傢認為,她可能寫得就不如以前。我覺得張愛玲不同時期有不同時期的風格,但是它們之間又有一致之處,一致之處就在於我剛纔說的,她始終是用兩副眼光去看這個世界,去看這個世界上的人,她看到他們悲劇的一面,也看到他們喜劇的一面。我想大傢應該從一個比較全面的立場來體會張愛玲,不要把張愛玲局限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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