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扪虱新话   》 扪虱新话      Chen Shan

扪虱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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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儿据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宋诗话全编》录校制作,个别错误据它本改正,并补录数条,均不注明。
扪虱新话 文章以气韵为主文章以气韵为主,气韵不足,虽有辞藻,要非佳作也。乍读渊明诗,颇似枯淡,久久有味,东坡晚年酷好之,谓李杜不及也。此无他,韵胜而已。韩退之诗,世谓押韵之文尔,然自有一种风韵。如《庭楸》诗:“朝日出其东,我常坐西偏。夕日在其西,我常坐东边。当昼日在上,我坐中央焉。”不知者便谓语无功夫,盖是未窥见古人妙处尔。且如老杜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此又可嫌其太易乎?论者谓子美“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鸂鶒对浮沉。”便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气象。予亦谓渊明“蔼蔼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当与《豳风·七月》相表里,此殆难与俗人言也。予每见人爱诵“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之句,以为工,此如见富家子弟,非无福相,但未免俗耳。若比之“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便觉气韵不侔也。达此理者,始可论文。(上集,下同) 诗之雅颂即今之琴操《诗》三百篇,孔子皆被之弦歌,古人赋诗见志,盖不独诵其章句,必有声韵之文,但今不传尔。琴中有《鹊巢操》、《驺虞操》、《伐檀》、《白驹》等操,皆今诗文,则知当时作诗皆以歌也。又琴,古人有谓之“雅琴”、“颂琴”者,盖古之为琴,皆以歌乎诗,古之“雅”“颂”,即今之琴操尔。“雅”“颂”之声固自不同。郑康成乃曰《豳风》兼“雅”“颂”,夫歌风安得与“雅”“颂”兼乎?舜《南风歌》、楚《白雪辞》,本合歌舞;汉帝《大风歌》、项羽《垓下歌》,亦入琴曲,今琴家遂有《大风起》、《力拔山》之操,盖以始语名之尔。然则古人作歌,固可弹之于琴,今世不复知此。予读《文中子》,见其与杨素、苏琼、李德林语,归而援琴鼓荡之什,乃知其声至隋末犹存。 文章造语有工拙文字意同,而立语自有工拙。沈存中记穆修、张景二人同造朝,方论文次,适有奔马践死一犬,遂相与各记其事以较之工拙。穆修曰:“马逸,有黄犬遇蹄而毙。”张景曰:“有犬死奔马之下。”今较此二语,张当为优。然存中但云:“适有奔马践死一犬。”则又浑成矣。予观鸠摩罗什及竺法护所译经,法护曰:“大家团团坐,努目看世尊。”罗什即云:“瞻仰尊颜,目不暂舍。”不惟语工,亦自省力,即此可以卜才之长短。 画工善体诗人之意唐人诗有“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句,闻旧时尝以此试画工。众工竟于花卉上妆点春色,皆不中眩惟一人于危亭缥缈隐映处画一美妇人凭栏而立,众工遂服。此可谓善体诗人之意矣。唐明皇尝赏千叶莲花。因指妃子谓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也1而当时语云:“上宫春色,四时在目。”盖此意也。然彼世俗画工者,乃亦解此耶? 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元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人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前代作者皆知此法,吾谓无出韩杜。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退之《画记》,铺排收放,字字不虚,但不肯入韵耳。或者谓其殆似甲乙帐,非也。以此知杜诗韩文,阙一不可。世之议者,遂谓子美无韵语殆不堪读,而以退之之诗但为押韵之文者,是果足以为韩杜病乎?文中有诗,诗中有文,知者领予此语。 文章由人所见文章似无定论,殆是由人所见为高下尔。只如杨大年、欧阳永叔,皆不喜杜诗。二公岂为不知文者?而好恶如此。晏元献公尝喜诵梅圣俞“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之句,圣俞以为“此非我极致者”,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欧公亦云:“吾平生作文,惟尹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意处。”然则于余人当有所不晓者多矣。所谓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不可以口舌增损者,殆虚语耶。虽然《阳春》《白雪》而和者数人,《折杨》《黄华》则嗑然而笑,自古然矣。吾观昔人于小诗皆旬锻月炼,至谓“吟安一个字,捻折数茎须”者,其用意如此。乃知老杜曰:“更觉良工心独苦”,不独论画也。 东坡文字好谩骂鲁直尝言:“东坡文字妙一世,其短处在好骂尔。”予观山谷浑厚,坡似不及。坡盖多与物忤,其游戏翰墨,有不可处,辄见之诗。然尝有句云:“多生绮语靡不尽,尚有宛转诗人情。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盖其自叙如此。又尝自言:“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肝胆,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尽吐乃已。而世或记疏以为怨咎。”坡此语盖实录也。坡自晚年更涉世患,痛自摩治,尽去圭角,方更纯熟。故其诗曰:“我生本强鄙,少以气自挤。扁舟到江海,赤手揽象犀。还来辄自悟,留气下暖脐。”观此诗便可想见其为人矣。大抵高人胜士,类是不能徇俗俯仰,其谩骂玩侮,亦其常事。但后生慎勿袭其辙,或当如鲁直所言尔。然予观坡题李白画像云:“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涴吾足乃敢嗔。”又尝有诗曰:“七尺顾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且自言:“我所谓君者,自王茂洪之流尔。”岂谓此等辈哉,乃知坡虽好骂,尚有事在。 欧阳公喜梅圣俞、苏子美诗韩退之与孟东野为诗友,近欧阳公复得梅圣俞,谓可比肩韩孟。故公诗云:“犹喜共量天下士,亦胜东野亦胜韩。”盖尝目圣俞为诗老云。公亦最重苏子美,称为“苏梅”。子美喜为健句,而梅诗乃务为清切闲淡之语。公有《水谷夜行》诗,备说其体。然子美尝曰:“吾不幸写字,人以比周越;作诗,人以比尧臣。”此又可笑。 辨前辈论古今人文长短后山居士言:“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子瞻词如诗,少游诗如词。”此论得今人之短。宋尚书云:“老子《道德经》为至言之宗,屈平《离骚经》为词赋之宗,司马迁《史记》为纪传之宗,左丘明工言人事,庄周工言天地。”此论得古人之长。虽然,要不可偏废,论人者无以短而弃其长,而无以长而护其短;自论则当于长处出句,短处致功。或问霍王所长于处士刘元平,答曰:“无长。”论者不解。元平曰:“人有短所以见其长,若王无所不备,可何以称之。”此语诚是,然此等人难得。 论作文工夫欧公尝言:“古诗中时作一两联属对,尤见工夫。”观公《内制集序》云:“若夫凉竹簟之暑风,曝茅檐之冬日,睡余支枕,念昔平生,顾瞻玉堂,如在天上。”乃知公不独用于诗也。予三复此语,并诵渊明《归去来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又云:“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因思乎文中时复作四言句,使相间错成文,又益奇也。 前辈文人相奖借欧阳公不得不收东坡,所谓“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者,其实掩抑渠不得也。东坡亦不得不收秦少游、黄鲁直辈,少游歌词当在东坡上。少游不遇东坡,当能自立,必不在人下也;然提奖成就,坡力为多。 文体以文体为诗,自退之始;以文体为四六,自欧公始。 评诗句可作画本东坡咏梅,有“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此便是坡作《夹竹梅花图》,但未下笔耳。每咏其句,便如行孤山篱落间,风光物彩来照映,人接应不暇也。近读山谷文字云:“适人以桃杏杂花拥一枝梅见惠,谷为作诗。不知惠者何人,然能如此安排,亦是不凡。正如市倡东涂西抹中,忽见谢家夫人,萧散自有林下风气,益复可喜。”窃谓此语便可与坡诗对,画作两幅图子也。戏录于此,将与好事者以为画本。 前辈读书不似今人灭裂世传蔡相当国日,有二人求堂除,适有一美阙,二人竞欲得之,乃皆有荐援也。蔡莫适所与,即谓曰:“能诵得卢仝《月蚀诗》乎?”内有一耆年者应声朗念,如注瓶水,音吐鸿畅,人坐尽倾。蔡喜,遂与美除。顷因夜话及此,予因叹前辈读书,类皆成诵如此,不似今人灭裂。艾慎几云:“《月蚀诗》要是难诵,遽读之,有不能句者。”予曰:“柳子厚《天对》更自难读,时时问人,人皆不解。盖其屈曲聱牙,不独三盘五诰也。只此便可试侍读侍讲矣。”阖坐大笑。 为文要得顿挫之法予因学琴,遂得为文之法。文章妙处,在能掩抑顿挫,令人读之亹亹忘倦。韩退之《听颖师琴》诗曰:“昵昵儿女语,恩怨想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常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此顿挫法也。退之《与李翱书》,并用其法云:“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食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诚有所益乎?仆之所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又云:“所贵乎京师者,得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遑遑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继,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以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污而处其所可乐哉?”大略如此。观其笔力,覆仰顿挫,文采灿然,与颖琴师声何异? 论诗人下句优劣诗人有俱指一物而下句不同者,以类观之,方见优劣。王右丞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子美云:“好把茱萸仔细看”,此三句皆言茱萸,而杜当为优。又如子美云:“鱼吹细浪摇歌扇”;李洞云:“鱼弄晴波影上帘”;韩偓云:“池面鱼吹柳絮行”,此三句皆言鱼戏,而韩当为优。又如白公云:“梨花一枝春带雨”;李贺云:“桃花乱落如红雨”;王勃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此三句皆言雨,而王当为优。学诗者以此求之,思过半矣。 文字各有所主未可优劣论“撒盐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风”,此鹅毛雪也,然当时但以道蕴之语为工。予谓《诗》云:“如彼雨雪,先集维霰。”“霰”即今所谓米雪耳。乃知谢氏二句,当各有所谓,固未可优劣论也。东坡遂有“柳絮才高不道盐”之句,此是且图对偶亲切耳。 借西子形容西湖东坡酷爱西湖,尝作诗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识者谓此两句已道尽西湖好处。公又有诗云:“云山已作歌眉敛,山下碧流清似眼。”予谓此诗又是为西子写生也。要识西子,但看西湖;要识西湖,但看此诗。 因登山而感所见孔子登东山嘏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所登愈高,所见愈大,天下之理,固自如此。虽然,孔子岂但登泰山而后天下之小哉》此孟子所以有感于是也。东坡尝用其意作《庐山诗》曰:“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看山总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知此则知孔子登山之意矣。无为杨次公奉使登泰山绝顶:“鸡一鸣,见日出。”由是而言,则世之不见日者尚多也。 言语忠厚章子厚尝言:“饥时遇不相识,亦须索饭;饱时见爷亦不拜。”此最害理。子厚宁以一饱而遂忘其父乎?不似范文正公善言饥饱。公尝监泰州西溪盐场,西溪素多蚊蚋,作诗曰:“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求早替,不要问前程。”虽片言亦自有忠厚之气。 辨惠洪论东坡僧惠洪觉范尝言:“东坡言语文字,理性通晓,盖从般若中来。然尝恨其窥幻梦如隔雾见月,虽老而死者,圣达所不免,譬之昼则有夜,而东坡欲白日仙去,竟以病而殁。盖徐师川亦云。予以为不然。坡公胸次,韬藏万象,洞视八表,视天下万物,无足以易其乐者。顾常好写字画竹,谈笑之余,犹复留意养生,盖游戏为之,与道不妨也。公诗云:‘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此岂死生梦幻所能障蔽乎?”觉范之言,良亦未是。然予笑觉范亦自有癖,常好作诗。陈莹中以书痛诫之曰:“比丘以寂默为事,五十三善知识中,惟法云等五人可名比丘。彼于行住坐卧,所主所念,永与世隔。公既不忘僧事,直欲追侣先觉,则于世间文字,不宜贪著太深。”书数千言,然觉范为之不衰。惟古之达者,无物非真,无不可以寓其意者。养生、作诗,比之古人结髻蜡屐,聊当一戏,亦复何害。 文章有夺胎换骨法文章虽要不蹈袭古人一言一句,然古人自有“夺胎换骨”等法,所谓“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欧阳公《祭苏子美文》云:“子之心胸,蟠屈龙蛇。风云变化,雨雹交加,忽然挥斥,霹雳轰车,人有遭之,心惊胆破,震汗如麻。须臾霁止,而四顾百里,山川草木,开发萌芽。子于文章,雄豪放肆,有如此者,吁可怪耶1世人但知诵公此文,而不知实有来处。公作《黄梦升墓铭》,称梦升哭其兄子庠之词曰:“子之文章,电激雷震,雨雹忽止,阒然灭泯。”公尝喜诵之,祭文盖用此耳。梦升所作,虽不多见,然观其词句,奇倔可喜,正得所谓千兵万马之意。及公增以数语,而变态如此,此固非蹈袭者。其后东坡《跋姜君弼课业》亦云:“云兴天际,歘若车盖,凝矑未瞬,弥漫霮□;惊雷出火,乔木麋碎,殷地爇空,万夫皆废;霤绠四坠,日中见沫,移晷而收,野无完块。”此三者语各不同,然只是一意。前辈作者用此法,吾谓此实不传之妙,学者即此便可反隅矣。 诗评乃花谱予尝与林邦翰论诗,及四雨字句,邦翰云:“‘梨花一枝春带雨’,虽佳,不免有脂粉气,不似‘朱帘暮卷西山雨’,多少豪杰。”予因谓乐天句似茉莉花,王勃句似含笑花,李长吉“桃花乱落如红雨”似檐葡花,而王荆公以为总不似“院落深沉杏花雨”,乃似阇提花。邦翰抚掌曰:“吾子此论,不独诗评,乃花谱也。” 酒局清谈予尝造故人林邦翰于东坡酒库,因与仪真艾慎几邂逅,遂为倾盖之交,时乙丑三月也。予以再不利去官,而二公者亦倒,获谴于簿书,皆宜有不遇之叹。然当此时,都人士女,方幸一时之无事,日日出游湖上,而予乃日陪二公坐酒局中清谈,终日语不及荣利,视其貌皆有不足之色,其迂如此。一日,邦翰自城中归,语予曰:“钱塘门外,真如锦绣矣。”予次日复为艾丈言之,坐间相与叹息。予因咏莱公句曰:“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遂不觉相视而笑。 帝王文章、富贵气象帝王文章,自有一般富贵气象。国初,江南遣徐铉来朝,铉欲以辨胜,至诵后主《月诗》云云。太祖皇帝但笑曰:“此寒士语尔,吾不为也。吾微时,夜至华阴道中,逢月出,有句云:‘未离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万国明。’”铉闻,不觉骇然惊服。太祖虽无意为文,然出语雄杰如此。予观李氏据江南,全盛时,宫中诗曰:“帘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将花蕊嗅,别殿时闻箫鼓奏。”议者谓与“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者异矣。然此尽是寻常说富贵语,非万乘天子体。予盖闻太祖一日与朝臣议论不合,叹曰:“安得桑维翰者与之谋事乎?”左右曰:“纵维翰在,陛下亦不能用之。”盖维翰爱钱,太祖曰:“穷措大,眼孔小,赐与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以此言之,不知彼所谓“金炉”“香兽”“红锦”“地衣”当费得几万贯?此语得无是措大家眼孔乎? 林子山诗林子山诗,亦多佳句,其自叙:“过门人指朝郎宅,入室浑如野老家。”人皆许其有隐者之致。然轻薄子犹诵其《出山》诗云:“尺书中夜至,清晓即扬鞭。”人谓子山“三诏不起”,于是闻者莫不绝倒。 诗人多寓意于酒、妇人荆公编李杜韩欧四家诗,而以欧公居太白之上,曰:“李白诗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十句九句言妇人、酒尔。”予谓诗者,妙思逸想所寓而已。太白之神气,当游戏万物之表,其于诗特寓意焉耳,岂以妇人与酒能败其志乎?不然,则渊明篇篇有酒,谢安石每游山必携妓,亦可谓其识不高耶?欧公文字,寄兴高远,多喜为风月闲适之语,盖是效太白为之,故东坡作欧公集序,亦云“诗赋似李白”,此未可以优劣论也。黄鲁直初作艳歌小词,道人法秀谓其以笔墨诲淫:“于我法中,当堕泥犁之狱。”鲁直自是不复作。以鲁直之言能诲淫,则可;以为其识污下,则不可。 老杜诗如董仲舒策老杜诗如董仲舒策,句句典实,堪出题目。余人诗非不佳,但可出题者终少耳。好诗与好句正自不同。 韩文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文人自是好相采取,韩文杜诗,号不蹈袭者,然无一字无来处。乃知世间所有好句,古人皆已道之,能者时复暗合孙吴尔。大抵文字中,自立语最难;用古人语,又难于不露筋骨,此除是具倒用大司农印手段始得。 文贵精工世传欧阳公平昔为文,每草就纸上,净讫即黏挂斋壁,卧兴看之,屡思屡改,至有终篇不留一字者。盖其精如此。大抵文以精故工,以工故传远。三折肱始为良医,百步穿杨始名善射,其可传者,皆不苟者也。唐人多以小诗著名,然率皆旬锻月炼,以故其人虽不甚显,而诗皆可传,岂非以其精故耶?然人说杨大年,每遇作文,则与门人宾客投壶弈棋,语笑喧哗,而不妨属思,以小方纸细书,挥翰如飞,文不加点,每盈一幅,则命门人传录。顷刻之际,成数千言。以此似为难及。然欧公、大年,要皆是大手,欧公岂不能与人斗捷哉?殆不欲苟作云尔。予每见同舍临文之际,试就借观,则曰:“此草草牵课尔。”予把定戏曰:“恐君精思,亦莫止此。”其人虽心不悦,然知其戏,亦率无以应,予遂皆笑而罢。 论苏黄文字苏黄文字妙一世,殆是天才难学,然亦尚有蹊径可得而寻。东坡常教学者但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又或令读《檀弓》上下篇。鲁直亦云:“文章好奇,自是一玻学作议论文字,须取苏明允文字观之,并熟看董、贾诸文。”又云:“欲作《楚辞》,追配古人,直须熟读《楚辞》,观古人用意曲折处讲学之,然后下笔。譬如巧女文绣妙一世,若欲作锦,必得锦机乃能作锦。”观其所论,则知其不苟作。不似今之学者,但率意为之,便以为工也。世人好谈苏黄多矣,未必尽知苏黄好处。今《毛诗·国风》与《楚辞》、《檀弓》并在,不知当如何读,曲折处当复如何,苏黄之作又复如何。李太白曰:“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也。然虽如是,与其远想颇牧,不若暗合孙吴,便是苏黄犹在。 逸诗孔子删而不取逸诗见于《论语》,如“素以为绚兮”,“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此皆圣人以其言不合理而去之者。即此可见当时删诗之意。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盖诗人以素比质,以绚比礼。夫君子不可斯须离礼,而曰“绘事后素”,则是礼为后乎?此其害礼者。惟子夏知之,故子曰:“起予者商也。”谓于圣人有所发也。今诗中无“索以为绚兮”一句,则是孔子因而删之矣。《唐棣》之诗,人以比兄弟,唐棣之华萼,上承下覆,今乃偏而相反,以喻兄弟相失。“室”以喻其所处。作诗者言吾兄弟岂不相思,今乃相失如此,以所处之远故也。夫兄弟之爱,天性也,岂以远故,不相好乎?此尤其害理者,故孔子从而正之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于是去而不龋孔子于逸诗所不取之意可见于《论语》者如此,则其他可以类见也。今书传所载逸诗亦又何限,惟《琴书》载卫女之诗所谓《思归引》者,独见全篇云:“涓涓流水,流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行不诡随。坎坷何辜兮,离厥茨。”予观是诗始言淇水,有似乎《竹竿》;次言离厥茨,有似乎《墙有茨》,则知逸诗之言有类乎诗者多矣,惟其不纯,故不见取于孔子尔。或者尝疑古诗三千余篇,今存者三百五篇而已,孔子虽删诗,安能十分去九?予以《论语》及卫女之诗考之,则孔子所不取之意盖如此。夫石鼓之文犹不见于后世,况其他乎。 文人相讥东坡《醉白堂记》,荆公谓是韩白优劣论;而荆公《虔州州学记》,东坡亦谓之学校策。范文正公《岳阳楼记》,或者又曰此传奇体也。文人相讥,盖自古而然。退之《画记》或谓与甲乙帐无异。乐天《长恨歌》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寻不见。”当是《目莲救母》辞尔。近柳屯田云:“杨柳岸晓风残月”,最是得意句,而议者鄙之曰:“此梢子野溷时节也。”尤为可笑。 东坡不独是行脚僧,乃苦行僧东坡尝言:见今正是行脚僧,但吃些酒肉耳。予谓坡不独是行脚僧,乃苦行僧也。坡盖自谪黄州后,便见学道工夫。晚年笔墨挟海上风涛之气,益穷益工,此则苦行僧又不及也。 文章忌俗与太清予尝与僧慧空论今之诗僧,如病可、瘦权辈,要皆能诗,然尝病其太清。予因诵东坡《陆道士墓志》,坡尝语陆云:“子神清而骨寒,其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此语虽似相法,其实与文字同一关捩。盖文字固不可犯俗,而亦不可太清,如人太清则近寒,要非富贵气象,此固文字所忌也。观二僧诗,正所谓其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者也。空云:“吾往在豫章,盖从李商老游,一日亦论至可师处,商老曰:‘可诗句句是庐山景物,试拈却庐山,不知当道何等语?’亦以为有太清之玻”予笑调空曰:“商老此语,无乃暗合孙吴耶。” 读书须知出入法读书须知出入法。始当求所以入,终当求所以出。见得亲切,此是入书法;用得透脱,此是出书法。盖不能入得书,则不知古人用心处;不能出得书,则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尽读书之法。 心无定见,故无定论天下无定境,亦无定见。喜怒哀乐,爱恶取舍,山河大地,皆从此心生。此心在焉,则菅蒯不可以代匮,槽糠不可以下堂,是未尝有正色也。心不在焉,则鼓吹不及池蛙,丝竹不如山鸟,是未尝有正声也。舌欲綦味也,而世有飡痂之士;鼻欲綦香也,而海上有逐臭之夫。天下事如是多矣。杜子美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至于《闷》诗则曰:“出门惟白水,隐几亦青山。”山水花鸟,此平时可喜之物,而子美于恨闷中,惟恐见之,盖此心未净,则平时可喜者,适足与诗人才子作愁具尔,是则果有定见乎?论者多怪孟东野方叹出门之碍,而复夸马蹄之疾,以为唐诗人多不闻道。此无他,心见不同尔。故释氏之论曰:“心净则佛土皆净。”信矣。 东坡南迁之谶东坡《游金山寺》诗曰:“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松醪赋》亦云:“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人以坡此语为晚年南迁之谶。坡又尝赠潘谷诗云:“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问尽墨仙。”潘后数年果因醉赴于井中,趺坐而死。人皆异之:坡固不独自谶,且又谶杀潘谷耶! 楚词、春秋、罗池碑错综成文《楚辞》以“日吉”对“良辰”,以“蕙殽蒸”对“奠桂酒”,沈存中云:“此是古人欲错综其语以为矫健故尔。”予谓此法本自《春秋》,《春秋》书“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说者皆以石、鹢五、六先后为义,殊不知圣人文字之法正当如此。且如既书曰“陨石于宋五”,又曰“退飞鹢于宋六”,岂成文理?故不得不错综其语,且以为健也。《楚辞》正用此法。其后韩退之作《罗池碑》云:“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以“与”字上下言之,盖亦欲语反而词健尔。今《罗池碑》石刻古本如此,而欧阳公以所得李生《昌黎集》较之,只作“秋与鹤飞”,遂疑石本为误。惟沈存中为始得古人之意,然不知其法自《春秋》出,盖自予始发之。予乃今知古人文字,始终开阖,有宗有趣,其不荀苟此。 梅圣俞河豚诗、欧公食车螯诗梅圣俞《河豚》诗云:“但言美无度,谁知死如麻。”欧公《食车螯》诗亦云:“但知美无厌,谁谓来甚遐。”然已觉牵强,不似梅诗为切题。 咏梅客有诵陈去非《墨梅》诗于予者,且曰:“信古人未曾道此。”予摘其一曰:“‘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只是缁尘染素衣。’世以简斋诗为新体,岂此类乎?”客曰:“然。”予曰:“此东坡句法也。坡梅花绝句云:‘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简斋亦善夺胎耳。简斋又有腊梅诗曰:‘奕奕金仙面,排行立晓晴。殷勤夜来雪,少住作珠缨。’亦此法也。” 毕状元诗毕状元渐使福建日,尝按部过罗源,时南华翁林子山致仕居南华洞,年已八十余,以诗迓之,有“当年春榜首闻名,对御如君有几人”之句。毕公和赠之,多所奖借。其诗曰:“儿童闻说子山名,将谓先生是古人。海上偶经仙洞府,岩前犹见玉精神。南华久彻逍遥梦,兜率重来自在身。携得新诗天上去,不教辜负到全闽。”人言毕状元眉目如画,诗词亦自清拔。予儿时见人多诵此诗,至今父老犹能诵之,真佳句也。今《青琐集》中,多载当时诸公赠子山诗,而独无此篇,故遂记于此,以补《青琐》之缺。 文章知难者少文章不使事最难,使事多亦最难。不使事难于立意,使事多艰于遣辞。能立意者,未必能造语;能遣辞者,未必能免俗,此又其最难者。大抵为文者多,知难者少。 陈后山之学陈后山学文于曾子固,学诗于黄鲁直。尝有诗云:“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然此香独不为鲁直,何也?(下集,下同) 东坡与刘景文属对东坡尝与刘景文语:“‘一则仲父,二则仲父’当以何对?”景文答以俗谚:“千不如人,万不如人。”坡首肯之。予以为不如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亦俗谚也。 韩文公排斥灵师,意微而显退之送惠师、灵师、文畅、澄观等诗,语皆排斥。独于灵师似若褒惜,而意实微显,如“围棋六博醉,花月罗婵娟”之句,此岂道人所宜为者?其卒章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于澄观诗亦云:“我欲收敛加冠巾。”此便是勒令还俗也。退之又尝有诗云:“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仙?”故作《谢自然》、《谁氏子》等诗,尤为切齿。然于《华山女》诗乃独假借,末句云:“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与《记梦》诗语便不同,不知何以得此。 诗有格高有韵胜予每论诗,以陶渊明、韩、杜诸公皆为韵胜。一日,见林倅于径山,夜话及此,林倅曰:“诗有韵有格,故自不同。如渊明诗,是其格高;谢灵运‘池塘春草’之句,乃其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花。”予时听之,矍然若有所悟。自此读诗顿进,便觉两眼如月,尽见古人旨趣。然恐前辈或有所未闻。 东坡诗用事多误东坡诗用事多有误处。《虢国夫人夜游图》诗云:“当时亦笑潘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按陈后主张贵妃名丽华,韩擒虎平陈,后主、丽华俱见收,而齐东昏侯有潘淑妃,初不名丽华也。又按《梅花》绝句云:“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此亦张丽华事,而坡作东昏侯事用之。坡又有诗云:“全胜仓公饮上池。”《史记》饮上池乃是扁鹊。又诗云:“纵令司马能鑱石,奈有中郎解摸金。”而袁绍檄曹操盖云“发丘中郎”、“摸金校尉”。又诗云:“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褚遂良云:“一食清斋,弥勒同龛。”非弥陀也。此类非一,盖维大才可以阔略,余人正不可学。 荆公诗极精巧荆公晚年,诗极精巧,如“木落山林成自献,潮回洲渚得横陈”,“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可见其琢句工夫,然论者犹恨其雕刻太过。公尝读杜荀鹤《雪诗》云:“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拆竹声。”改云:“宜作‘禽飞影’、‘竹拆声’。”又王仲至试馆职诗云:“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公又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剑此亦是一癖。 山谷言渊明责子诗山谷尝言:“观渊明《责子诗》诗,想见其人恺悌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然老杜云:“渊明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必挂怀抱。”如山谷所云,则杜公犹是未能免俗,何耶? 杜荀鹤《唐风集》、郑谷《云台编》处士周朴,有能诗名于唐末,欧阳公尝称朴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之句。然此杜荀鹤诗,非朴句也。见《唐风集》。公言少时见其集,今不复传。公又言郑谷诗号《云台编》者,今亦不行于世。然今市书肆,实有此集。二人唐史皆不为立传。独朴死巢兵,不屈其节,因见巢传中。予家有朴诗百余篇,曾为之序。异日当别加搜访遗逸为全集,以传于世。 僧惠洪词予尝疑山谷小词中,有《和僧惠洪〈西江月〉》一首云:“日侧金盆堕影,雁回醉墨当空。君诗秀绝两园葱。想见衲衣寒拥。蚁穴梦回人世。杨花踨踪风中。莫将社燕等飞鸿,处处春山翠重。”意其非山谷作。后人见洪载于《冷斋夜话》,遂编入山谷集中。据《夜话》载,洪与山谷往返语话甚详,而集中不应不见。此词亦不类山谷,真赝作也。后读曾公所编《皇宋百家诗逊,乃云惠洪多诞,《夜话》中数事皆妄。洪尝诈学山谷作赠洪诗云:“韵胜不减秦少游,气爽绝类徐师川。”师川见其体制,绝似山谷,喜曰:“此真舅氏诗也。”遂收置《豫章集》中。然予观此诗全篇,亦不似山谷体制,以此益知其在妄。 杜诗高妙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杜诗有高妙语,如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可谓深入理窟,晋宋以来诗人无此句也。“心地初”,乃《庄子》所谓“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之义。 题沧浪亭苏子美居姑苏,买水石作沧浪亭。欧阳公以诗寄题,有云:“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此两句最为著题。予尝访其遗迹,地经兵火,已数易主矣,今属韩郡王府,亭非旧创也。然荒湾野水、高林翠阜,犹可想像当时景物。予每至其上,徘徊不能去。因思古人“柳塘春水漫”与“池塘生春草”之句,似专为此亭设也,非意到目见,不知其妙。予尝有《游西园》诗,戏述其事,其卒章云:“不到沧浪亭上望,那知此句是天成。”盖谓此也。 作诗如作杂剧,临了打诨方是出场山谷尝言:“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常”予谓杂剧出场,谁不打诨,只是难得切题可笑尔。山谷盖是读秦少章诗,恶其终篇无所归,故有此语。然东坡尝有《谢赐御书》诗曰:“小臣愿对紫薇花,试草尺书招赞普。”秦少章一见便曰:“如何便说到这里?”少章之意,盖谓东坡不当合闹,然亦是不会看杂剧也。据坡自注云:“时熙河新获鬼章,是日泾原复奏夏贼数十万人皆遁去”,故其诗云:“莫言弄墨数行书,须信时平由主圣。犬羊散尽沙漠空,捷烽夜到甘泉宫。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乃知坡诗意自有在。 欧阳公诗仿韩退之赤藤杖歌韩文公尝作《赤藤杖歌》云:“赤藤为杖世未窥,台郎始携自滇池。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瞑到西极睡所遗。”此歌虽穷极物理,然恐非退之极致者。欧阳公遂每每效其体,作《凌溪大石》云:“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纾皆云女娲初锻炼,融结一气凝精纯。仰观苍苍补其缺,染此绀碧莹且温。或疑古者燧人氏,钻以出火为炮燔。苟非圣人亲手迹,不尔孔穴谁雕剜?”又云:“汉使把汉节,西北万里穷昆仑。行经于阗得宝玉,流入中国随河源。沙磨水激自穿穴,所以镌凿无瑕痕。”观其立意,故欲追仿韩作,然颇觉烦冗,不及韩歌为浑成尔。公又有《石篆诗》云:“我疑此字非笔墨,又疑人力非能为。始从天地胚胎判,元气结此高崔危当时野鸟踏山石,万古遗迹于苍崖。山祗不欲人屡见,每吐云雾深藏埋。”《紫石砚屏歌》云:“月从海底来,行向天东南。正当天中时,下照万丈潭。潭中无风月不动,倒影射入紫石岩。月光水洁石莹净,感此阴魄来中潜。自从月入此石中,天有两曜分为三。”公又尝作《吴学士石屏歌》云:“吾嗟人愚,不见天地造物之初难,乃云万物生自然。岂知镌凿刻划丑与妍,千状万态不可惮,神愁鬼泣日夜不得闲。”此三篇亦前诗之意也,其法盖出于退之。然《石屏歌》云:“又疑鬼神好胜憎吾侪,欲极奇怪穷吾才。”而《洛阳牡丹图》诗又云:“又疑人心愈巧伪,天欲斗巧穷精微。”二诗殆是一意,自不宜两用。 郑康成注《毛诗》牵合《周礼》,沈存中论诗亦有此癖诗人之语,要是妙思逸兴所寓,固非绳墨度数所能束缚,盖自古如此。予观郑康成注《毛诗》,乃一一要合《周礼》,《定之方中》云“騋牝三千”,则云:“国马之制。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三千四百五十六匹。邦国六闲,马四种,千二百九十六匹。卫之先君,兼邶、鄘而有之,而马数过制。”《采芑》云“其车三千”,则云:“司马法: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宣王承乱,羡卒尽起。”《甫田》云“岁取十千”,则以为井田之法,一成之数。《棫朴》云“六师及之”,则必为殷末之制,未有《周礼》,《周礼》五师为军,军万二千五百人。如此之类,皆是束缚太过,不知诗人本一时之言,不可一一牵合也。康成盖长于礼学,以礼而言诗,过矣。近世沈存中论诗亦有此癖,遂谓老杜“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为太细长。而说者辨之曰:“只如杜诗有云:‘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世间岂有万丈城哉?亦言其势如此尔。”予谓周诗云:“崧高维岳,峻极于天。”岳之峻亦岂能极天?所谓不以辞害意者也。文与可尝有诗与东坡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丈长。”坡戏谓与可曰:“竹长万丈,当用绢一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丈竹哉?坡从而实之,遂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因以所画《筼筜偃谷竹》遗坡曰:“此竹数尺尔,而有万丈之势。”观二公谈笑之语如此,可见诗人之意。若使存中见之,无乃又道太细长耶? 周美成仿东坡、秦少游诗东坡《藏舂坞》诗有“平抛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履中”之句。其后秦少游作《俞待制挽诗》遂云:“风生使者旌旗上,春在将军俎豆中。”人已谓其依仿太甚。今人只见周美成《蔡相生辰诗》云:“化行禹贡山川外,人在周公礼乐中。”相传竞以为佳,不知前辈己叠用之矣。人之易欺,多此类也。 文章要宛转回复,首尾俱应,如常山蛇势桓温见八陈图曰:“此常山蛇势也。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俱应。”予谓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宛转回复,首尾俱应,乃为尽善。山谷论文亦云:“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须曲折三致意,乃成章尔。”此亦常山蛇势也。 韩退之解醉红裙不能文字饮,自不能忘情韩退之谓京师富儿“惟解醉红裙,不能文字饮。”然予观退之亦未是忘情者。退之自有二侍妾名绛桃、柳枝,张籍诗所谓“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者也。公尝有诗云:“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座添春。”此岂空饮文字者耶? 李杜韩柳优劣唐世诗称李杜,文章称韩柳。今杜诗语及太白,无虑十数篇,而太白未尝有与杜子美诗,只有“饭颗”一篇,意颇轻甚。论者谓以此可知子美倾倒太白至矣。晏元献公尝言韩退之扶导圣教,剗除异端,自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者,子厚一人而已矣。然学者至今但雷同称说,其实李杜韩柳岂无优劣,达者观之,自可默喻。 嘲厥顽吕居仁尝有一绝云:“胡虏那知鼎重轻,祸胎元自汉公卿。襄阳耆旧推庞老,受禅碑中无姓名。”后有人题于馆驿壁上,仍注其下:“此本中《潮厥顽》之作。”见者无不大笑,盖吕之父尝联名立伪楚故也。近王会出守吴兴,其甥秦伯阳以诗送之,卒章云:“饱闻吕老榴皮字,试问溪头鹤发翁。”自注云:“事见东坡诗。”按坡集言,吕洞宾尝以石榴皮书字于湖州沈东老之壁,故坡诗云:至用榴皮缘底事,中书君岂不中书。“其意不能无讥讽也。今秦公乃指坡此诗为出处,无乃亦嘲厥祖乎?兹可以绝倒。 吴中橙虀鲈鲶桃水肥鳜景致东坡居吴中久,颇熟其风土。尝作诗云:“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论者谓非吴人,不知其为佳也。坡又尝作《文与可洋州园池诗》曰:“金橙纵复里人知,已见鲈鱼价自低。须是松江烟雨里,小舡烧薤捣香虀。”又云:“溶溶春港漾晴晖,芦笋生时柳絮飞。不见江南三月里,桃花流水鳜鱼肥。”予谓橙虀鲈鲙、桃花肥鳜,似此景致,亦岂北人所有。 逸诗六篇笙歌诗之亡者六篇。《鱼丽》之后,亡其三篇,曰《南陔》、《白华》、《华黍》也。《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后亡其三篇,曰《由庚》、《崇丘》、《由仪》也。皆曰:有其义而亡其辞。毛氏注谓遭战国及秦世而亡之也,故其诗辞不传。然六篇之亡,皆是一处,不应中间《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二诗能独存也。按《仪礼·乡饮酒燕礼》:笙人于县中,奏《南陔》《白华》、《华黍》。又曰: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此六诗者,皆於笙奏之。然当秦火之先,何此六笙诗独亡?同含商份曰:“不然。所谓‘亡其辞者’,‘亡’读为‘无’,谓此六诗于笙奏之。虽有其声,本无辞句。不若《鱼丽》、《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于歌奏之。歌,人声也,故有辞耳。此笙与歌之异也。”《燕礼》又有“升歌鹿鸣,下管新宫。”毛氏曰:“《新宫》,亦诗篇名也。辞义皆亡,无以知其篇第之处。”商份曰:“此亦非也。管与笙,一类也,皆有其声而已。故《新宫》诗亦也亡。”然以予考之,《左传》昭二十五年:“宋公亨昭子,帴《新宫》。”谓之“赋”,则非无辞矣。故后汉明帝养老,亦取而歌焉。明帝去孔子删诗之世未远,必见其辞,故得以播之咏歌,盖未有有诗而无辞者。今逸诗见于经书者,此外又有《狸首》、《骊驹》二诗。《礼记·射义》:“诸侯以《狸首》为节。”其下文云:“诗云:‘曾孙侯氏,四正具举,大夫君子,凡以庶士,大小莫处,御于君所,以燕以射,则燕则誉。’”郑氏以为此《狸首》之诗辞也。前汉江氏谓鼓吹笙曰歌《骊驹》。王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文颖注云:“其诗曰:‘骊驹在门,仆夫俱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则《骊驹》诗亦非无辞也。以此知六笙诗,必皆有辞而亡之,当如旧说。然独六笙诗亡,份之言则必有谓。姑著其语,以俟参考。 文章拟古拟古之诗,难于尽似。观江文通《杂体诗》三十首,便是颜渊具体、叔敖复生也。自是以来,作者众矣。然皆乘汉王之车,据仲尼之坐者也。或者曰:前世有拟古之诗,未闻有拟古之文者。予谓:韩退之为樊宗师作墓志,便似宗师;与孟东野联句,便以东野。而欧公集中拟韩作者多矣。但恨世人未能读书眼如月,隙罅靡不照耳。不然,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 花卿世人谓杜子美《赠花卿》诗,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之句,因误认花卿为歌妓者多矣。按花卿盖西川牙将,尝与西川节度崔光远平段子璋,遂大掠东川,故子美复有《戏赠花卿歌》,其卒章云:“人道我卿绝代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当时花卿跋扈不法,有僭用礼乐之意,子美所赠,盖微而显者也。不然,岂天上有曲,而人间不得闻乎? 欧阳公不能变诗格欧阳公诗犹有国初唐人风气,公能变国朝文格,而不能变诗格。及荆公、苏、黄辈出,然后诗格遂极于高古。 杜诗意度闲雅不减渊明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 酒中趣孟嘉、李白,皆谓酒中有趣,而世少有知之者。予尝举韩退之诗云:“所以欲得酒,为文俟其醺。酒味既冷冽,酒气复氤氲。性情渐浩浩,谐笑方云云。此诚得酒趣,此外徒缤纷。”只此八句,便道尽酒中情态。然又尝恨其漏泄天机,此趣岂容世人得闻?以此知杜子美之咏八仙犹是酒语。 右军书、东坡字、鲁直诗右军书本学卫夫人,其后遂妙天下,所谓风斯在下也。东坡字本出颜鲁公,其后遂自名家,所谓青出于蓝也。黄鲁直诗本是规模老杜,至今遂别立宗派,所谓当仁不让者也。若乃学退之而不至者为孙樵,学渊明而不至者为白乐天,则又所谓减师半德也。 拟渊明作诗山谷尝谓白乐天、柳子厚俱效陶渊明作诗,而惟柳子厚诗为近。然以予观之,子厚语近而气不近,乐天气近而语不近;子厚气凄怆,乐天语散缓。虽各得其一,要于渊明诗未能尽似也。东坡亦尝和陶诗百余篇,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坡诗语亦微伤巧,不若陶诗体合自然也。要知渊明诗,须观江文通《杂体诗》中拟渊明作者,方是逼真。 作诗狂怪似豁达李老东坡尝言:作诗狂怪,至卢仝、马异极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默之歌诗,坡以为山东学究饮村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尚足言诗乎?予闻庆历中,京师有民自号豁达李老者,每好吟咏,而词多鄙俚。故予亦尝戏谓:作诗平易至白乐天、杜荀鹤极矣,若更浅近,又是豁达李老。 文章关纽文章要须于题外立意,不可以寻常格律而自窘束。东坡尝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此便是文章关纽也。予亦尝有和人诗云:“鲛绡巧织在深泉,不与人间机杼联。要知妙在笔墨外,第一莫为醒者传。”窃自以为得坡公遗意,但不知句法古人多少。 王右丞画渡水罗汉王右丞作雪里芭蕉,盖是戏弄翰墨,不顾寒暑。今世传右丞所画渡水罗汉,亦是意也。而山谷云:“阿罗皆具神通,何至拖泥带水如此?使右丞作罗汉画如此,何处有王右丞耶?”山谷意以为右丞当画罗汉,不当作罗汉渡水也。然予观韩子苍题孙子邵《王摩诘渡水罗汉》诗云:“问渠褰裳欲何往?仓惶徙以沧江上。至人入水固不濡,何以有此恐怖状?我知摩诘意未真,欲以笔端调世人。此水此渡俱非实,摩诘亦未尝下笔。”以此观之,古人作画,自有指趣,不知山谷何为作此语,岂犹未能玩意笔墨之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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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虱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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