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类 何博士備論   》 何博士備論      何去非 He Qufei

中國古代第一部軍事人物評論集。1,28篇(今本缺2篇),北宋武學博士何去非撰。何去非字正通,浦城(今屬福建)人,元豐五年(1082)以“對策” 長於論兵入仕,後著《備論》28篇。翰林學士蘇軾深為贊賞,遂於元佑四年(1089)、五年兩次奏薦,乞為何去非換文資,並附呈此《備論》,以證實其“文章議論”。此書宋《遂初堂書目》、《直齋書錄解題》均有著錄,現存明 “穴研齋”抄本、 清《四庫全書》、《浦城遺書》、《指海》等刊本。 該書對戰國至五代的興廢成敗和22個軍事人物的用兵得失進行了評述,旨在尋求歷史藉鑒。它認為,不能籠統地肯定或否定戰爭,戰爭既“有以用而危,亦有以不用而殆”(明“穴研齋”抄本,下同),重要的是要看是否合乎“德”,合乎“順逆之情”、“利害之勢”。它強調,要贏得戰爭的勝利必須有“智”——正確的謀略。認為“智”勝於“勇”,楚漢戰爭中劉邦“能得真智之所在”,有高明的戰略策略,所以戰勝一味爭強鬥力的項羽;“智足以役勇,勇足以濟智”,認為隋朝楊素堪稱智勇兼備。對“智”在戰勝中的作用,作了多方面的論證:認清主要敵人,以戰國時六國之亡,“自戰其所可親,而忘其所可仇”為鑒;攻防的主次方向要分明,以晉滅吳所以勝、劉濞之所以敗為例證;主張靈活用兵,“不以法為守,而以法為用”,因而推崇韓信、曹操 “出奇應變”,多謀善斷。為了以智勝敵,主張用“謀夫策士”組成自己的智囊,東漢末孫堅所以“功業不就”就是無人“發智慮之所不及”而致。它還提出君將要和諧,應賦予將領機斷指揮之權,認為孫武、司馬穰苴、周亞夫、諸葛亮、王猛等歷代著名將相都是“深得於君”,權不中禦,因而才能“武事可立,而戰功可收”。 《何博士備論》褒貶歷史人物不囿舊說,蘇軾曾譽“其論歷代所以廢興成敗,皆出人意表,有補於世”。但其對某些人事的評論,亦有偏頗之處。 欽定四庫全書·提要 宋·何去非撰。去非字正通,浦城人。元豐五年以特奏召,廷試,除右班殿直武學教授博士。元佑四年以蘇軾薦,換承奉郎。五年出為徐州教授,軾又奏進所撰《備論》,薦為館職,不果行。是編即軾奏進之本,軾《狀》稱二十八篇,此本僅二十六篇,蓋佚其二也。去非本以對策論兵得官,故是編皆評論古人用兵之作。其文雄快踔厲,風發泉涌,去蘇氏父子為近。蘇洵作《六國論》,咎六國之賂秦;蘇轍作《六國論》,咎四國之不救;去非所論,乃兼二意,其旨尤相近,故軾屢稱之。捲首惟載軾薦狀二篇,所以志是書之緣起也;捲末有明歸有光跋,深譏是論之謬。且以元符、政和之敗,歸禍本於去非。夫北宋之釁,由於用兵。而致釁之由,則起於狃習晏安,廢弛武備,驅不可用之兵而戰之。故一試而敗,再試而亡。南渡以後,卒積弱以至不振。有光不咎宋之潰亂由士大夫不知兵,而轉咎去非之談兵。明代通儒所見如是,明所由亦以弱亡歟! 《何博士備論》簡介 何去非撰。何去非,字正通,北宋浦城(今福建浦城)人,生活於宋神宗、徽宗年間。他好學古兵法,元豐五年(1082年)以“對策”長於論兵得官,授右班殿直、武學教授,歷任武學博士、徐州教授、富陽(今浙江富陽)縣令、滄州(今河北滄州市東南)通判、廬州(今安徽合肥市)通判等職,卒年七十三歲。其文雄快踔厲,風發泉涌,深得當時大詩人翰林學士蘇軾的嘗識,於元佑四年(1089年)嚮朝廷奏薦,加授“承奉郎”。五年又以去非所撰《備論》奏進,薦為館職,未獲準。何去非參加過《武經七書》的校定,其軍事著作除《何博士備論》外,還有《司馬法講義三捲》、《三略講義三捲》,這後兩種,可惜今佚。 《何博士備論》簡稱《備論》,成書於北宋元佑年間,南宋《遂初堂書目》和《直齋書錄解題》,以及《宋史·藝文志》等書目均有著錄。關於本書的捲數各種版本和各傢書目著錄有所不同,成書較早的《遂初堂書目》未著錄捲數,《宋史·藝文志》著錄為十四捲,而《明辨齋叢書》、《子書百傢》、《百子全書》則作二捲,《四庫全書》、《指海》、《浦城遺書》、《長恩書室叢書》、《半畝園叢書》、《叢書集成初編》和明抄本又作一捲。關於篇數,蘇軾薦狀稱二十八篇,現存各種版本均為二十六篇,佚二篇。有的版本在目錄中雖然著為二十七篇,多“鄧禹”一篇,但實無內容,如臺灣版《中國兵學大係》影印本,“鄧禹”下註說:“ 缺,謹按,張氏《愛日精廬藏書志》有此一篇,係從陳君子準處所錄,附註其目於此。”今存二十六篇的篇目是:六國、秦、楚漢、晁錯、漢武帝、李廣、李陵、霍去病、劉伯升、漢光武、魏上、魏下、司馬仲達、鄧艾、吳、蜀、陸機、晉上、晉下、苻堅上、苻堅下、宋武帝、楊素、唐、郭崇韜、五代。 《何博士備論》是一部評論歷代用兵得失的兵書。 作者有感於北宋王朝積弱積貧的衰敗形勢,為適應宋神宗、王安石變法圖強,重整軍備的需要,對戰國至五代各王朝的興亡成敗和重要軍事人物的用兵得失進行了評述,以古喻今,從中尋求歷史藉鑒。每篇以引一朝或一人事跡為主,緊緊圍繞一個中心思想展開評論,然後歷數古代正反事例,來論證作者的觀點。所以書中比較充分地反映了作者的軍事思想。在對待戰爭的態度上,認為戰爭是客觀存在的,“兵有所必用”,“有所不必用”,當戰則戰,當止則止,關鍵要根據“順逆之情 ”,“利害之勢”來决定。“忘戰”、“惡兵”會喪權辱國,“樂戰”、“窮兵”也會有敗亡之禍,“有以用而危,亦有不用而殆”(《漢武帝》)。主張“兵以義舉而以智剋;以順合而以奇勝。”(《苻堅》)在戰略决策方面,強調要考慮根本“利害”,全面分析天下形勢和民心的嚮背。他以六國為例,闡述了不要“戰所可親,忘所可仇”,要聯合與國,共同抗敵的道理。以楚漢為例,說明“形勢”和“民心”的重要,指出劉濞失敗的原因是,政治上沒有得到“亡漢”的民心,軍事上沒有采納“取梁”“據洛”的方略。在作戰指導方面,反對僥幸取勝,主張要先計而後戰,“度有功而後動”;作戰要“因事設奇,用而不窮”;要善於捕捉戰機,機未至不可動,機已至不可失,認為用兵最忌沒有奇變;主張集中兵力,反對把用兵看得很容易,麻痹輕敵,指出:“衆而惡分與寡同;強而易敵則與弱同。出於衆強之名而居寡弱之實者,其將皆可覆而取也。”(《苻堅》)他還認為弱能勝強,其原因是弱能思奮,強則易懈,所以勝敗不在多寡,在有節制,使百萬若使一人者勝。對於兵法的學習和運用,他以霍去病為例,詳細論述了學法不泥法、緣法而生法、離法而會法的道理,指出:“蓋兵未嘗不出於法,而法未嘗能盡於兵。”“法有定論,而兵無常形,一日之內,一陣之間,離合取捨,其變無窮,一移踵瞬目,而兵形易矣。守一定之書而應無窮之敵,則勝負之數戾矣。是以古之善為兵者,不以法為守而以法為用,常能緣法而生法,與夫離法而會法,順求之於古而逆施之於今,仰取之於人而俯變之於己,人以之死而我以之生,人以之敗而我以之勝,視之若拙而卒為工,察之若愚而適為智,運奇合變,既勝而不語人,則人亦莫知其所以然。”(《霍去病》)在軍隊建設方面,強調要加強紀律,反對徇私情。他以李廣為例。說明紀律的重要,認為李廣是難得的將纔,士卒也都擁戴他,但最後敗在紀律鬆弛上。指出:“先王之政不求徇人之私情,而求當天下之正義。正義之立在國為法製,在軍為紀律。治國而緩法製者亡,理軍而廢紀律者敗。”軍隊紀律“號百夫之率,不可一日輒廢。”“厚而不能令,譬如驕子不可用也。”(《李廣》)要求將帥要有智有勇,認為“智而無勇則遇勇而挫;徒勇而無智則遇智而蹶。智足以役勇,勇足以濟智。然後以戰必勝,以攻必取。”(《楊素》)他還認為真正的智是“謀夫策士”組成的智囊團,主張要嚮劉邦那樣收人之智而任之不疑。 《何傅士備論》從軍事的角度、戰略的高度評論歷史人物,史論結合,論點鮮明,論據充分,敢於否定舊說,提出自己的見解,是一部很有特色的兵書。蘇軾稱贊“ 其論歷代所以廢興成敗,皆出人意表,有補於世”。當然,用現在的觀點看,其中對某些人物的評論也有偏頗之處;某些觀點也是錯誤的,如主張愚士卒之耳目等。 《何博士備論》現存最早的版本是明代穴硯齋抄本,版心下方有“穴硯齋繕寫”五字,前有元佑四年(1089年)正月蘇軾薦何去非奏狀和五年蘇軾知杭州府時再薦奏狀,張蓉鏡手書封面,後有黃丕烈等跋。現存刊本有一捲、二捲本兩種版本,一捲本主要有:四庫全書本、指海本、浦城遺書本、長恩書室叢書本、半畝園叢書本、叢書集成初編本。二捲本主要有:明辨齋叢書本、子書百傢本、百子全書本、清嘉慶十六年(1811年)留香室刊本、日本萬延元年(清鹹豐十年)刊本、清光緒元年(1875年)湖北崇文書局刊本、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刊本等。
何博士備論 秦得所以並天下之形,而天下遂至於必可並,六國有可以拒秦之勢,而秦遂至於不可拒者,豈秦為工於斃六國耶?其禍在乎六國之君,自戰其所可親,而記其所可仇故也。秦之為國一而已矣,而關東之國六焉。計秦之地,居六國五之一;校秦之兵,當六國十之一。以五一之地、十一之兵,而常擅其雄強以製天下之命者,由其據形便之居,俯扼天下之吭,而蹈其膺背於足股之下故也。使六國之君知夫社稷之實禍在秦,而相與緻誠締交,戮力以擯秦,即秦誠巧於攻鬥,則亦何能鞭笞六國,使之駢首西嚮而事秦哉?又況得以一一而夷滅之也?蓋其不知慮此,凡所以早朝而晏罷者,皆其自相屠斃之謀。此秦所以得收其敝而終為所擒也。 蓋六國之勢,莫利於為從,莫害於為衡。從合則安,衡成則危,必然之勢也。方其為從於蘇秦也,秦人不敢窺兵函𠔌關者十五年。已而為衡於張儀,而山東諸侯歲被秦禍,日割地以求事秦之歡,卒至於地盡而國為墟。六國固嘗收合從之利矣,然而終敗於為衡之害者,其禍在乎自戰其所可親,而忘其所可仇故也。所謂戰所可親、忘所可仇者,秦人稍蠶食六國而並夷之,則關東諸侯皆與國也,宜情親勢合以謀抗秦。然而,齊、楚自恃其強,有並吞燕、趙、韓、魏之志而緩秦之禍;燕、趙、韓、魏自懲其弱,有疑惡齊、楚之心而脅秦之威。是以衡人得而因之,散敗從約,秦以氣恐而勢喝之,故人人震迫,爭入購秦,唯恐其獨後之也。曾不知齊、楚雖強,不足以致秦之畏,而其所甚忌者,獨在乎韓、魏也。韓、魏者,實諸侯之西蔽也,勢能限秦而使之無東。秦苟有以越之,我得以製其後,此秦之所忌。使齊、楚、燕、趙審夫社稷之實禍在秦,而知韓、魏之為蔽於我,委國重而收親之,固守從約,並力一志,以仇虎狼之秦。使其一下兵於六國,則六國之師悉合而從之,則秦甲不敢輕越函𠔌,而山東安矣! 或曰:韓、魏者,秦之錯壤也。秦兵之加韓、魏也,戰於百裏之內;其加於四國也,戰於千裏之外。韓、魏之致秦兵,近在乎一日之間;而其待諸侯之救,乃在乎三月之外。秦攻韓、魏既歸而休兵,則四國之乘徼者尚未及知也。今徒執虛契以役韓、魏,則秦人固將疾攻而力蹶之。是使三國速被災禍,而齊、楚、燕、趙反居齒寒之憂,非至計也。噫!齊、楚、燕、趙之民,裹糧荷戟以應秦敵者無虛歲也,然終不能紓秦患於一日。四國誠能歲更各國之一軍,命一偏將提之,以合戍韓、魏而佐其勢,則是六國之師日萃於韓、魏之郊,仰關而伺秦。秦誠勇者,雖日辱而招之,固不輕出,而以腹背支敵矣。夫蘇秦、張儀,雖其為術生於揣摩辨說之巧,人皆賤之,然其策畫之所出,皆足以為諸侯之利害而成敗之。蓋蘇秦不獲終見信於六國,而張儀之志獨行於秦。此六國之所以見並於秦也。 嗟乎!使關東之國裂而為六者,豈天所以終相秦乎?嚮使關東之地合而為一,以與秦人决機於韓、魏之郊,則勝負之勢蓋未可知。使齊能因其資而遂並燕、趙,楚能因其資而遂並韓、魏,則鼎足之勢可成。以其為國者六,是以秦人得以間其歡而離其交,終於一一而夷滅之。悲夫! 兵,有攻有守,善為兵者必知夫攻守之所宜。故以攻則剋,以守則固。當攻而守,當守而攻,均敗之道也。方天下交臂相與而事秦之強也,秦人出甲以攻諸侯,蓋將取之也。圖攻以取人之國者,所謂兼敵之師也。及天下攘袂相率而叛秦之亂也,秦人合卒以拒諸侯,蓋將之也。圖拒以人之兵者,所謂救敗之師也。兼敵之師利於轉戰,救敗之師利於固守,兵之常勢也。 秦人據崤、函之阻以臨山東,自繆公以來常雄諸侯,卒至於並天下而王之,豈其君世賢耶?亦以得乎形便之居故也。二世之亂,天下相與起而亡秦,不三歲而為墟。以二世之不道,顧秦亦足以亡。然而,使其知捐背叛之山東,嚴兵拒關為自救之計,雖以無道行之,而山西千裏之區猶可歲月保也。不知慮此,乃空國之師以屬章邯、李由之徒,越關千裏以搏寇,而為鄉日堂堂兼敵之師,亦已悖矣。方陳勝之首事,而天下豪傑爭西嚮而誅秦也。蓋振臂一呼而帶甲者百萬,舉麾一號而下城者數十。又類皆山林倔起之匹夫,其存亡勝敗之機取决於一戰,其鋒至銳也。而章邯之徒不知固守其所以老其師,乃提孤軍、棄大險,渡漳逾洛、左馳右鶩,以嬰其四合之鋒,卒至於敗。而沛公之衆,揚袖而下控函關。雖二世之亂足以覆宗,天下之勢足以夷秦,而其亡遂至於如此之亟者,用兵之罪也。夫秦役其民以從事於天下之日久矣。而其民被二世之毒未深,其勇於公鬥,樂於衛上之風聲氣俗猶在也。而章邯之為兵也,以攻則不足,以守則有餘。周文常率百萬之師傅於城下矣,章邯三擊而三走之,卒殺周文。使其不遂縱以搏敵,而坐關固守為救敗之師,關東之土雖已分裂,而全秦未潰也。 或曰:七國之反漢也,議者歸罪於吳、楚,以為不知杜成臯之口,而漢將一日過成臯者數十輩,遂至於敗亡。今豪傑之叛秦,而罪二世之越關轉戰何也?嗟夫!務論兵者,不論其逆順之情與夫利害之勢,則為兵亦疏矣。夫秦有亡之形,而天下之衆亦銳於亡秦,是以豪傑之起者因民志也,關東非為秦役矣。漢無可叛之釁,而天下之民無志於負漢,則七國之起非民志矣,天下皆為漢役者也。以不為秦役之關東,則二世安得即其地而疾戰其民;以方為漢役之天下,則漢安得不趨其地而疾誅其君。此戰守之所以異術也。昔者賈誼、司馬遷皆謂:使子嬰有庸主之材,僅得中佐,則山西之地可全。而有卒取失言之譏於後世。彼二子者,固非愚於事機者也,亦惜夫秦有可全之勢耳。雖然,彼徒知秦有可全之勢,而不知至於子嬰而秦之事去矣,雖有太公之佐,其如秦何哉? 王天下者,其資有三:有以德得之,有以力並之,有以智取之。得之以德者,三代是也;並之以力者,秦人是也;取之以智者,劉漢是也。蓋以力則不若智之勝,以智則不若德之全。 至於項羽之爭天下也,其所執者為何資耶?德非羽之所得言者矣,其於智、力之資又皆兩亡焉。而後世之議乃曰:項羽其亦不幸遇敵於漢而遂失之。嗟夫!雖微漢高帝,而羽之於天下固將失之也。漢王之於智蓋疏矣,以其能得真智之所在,此所以王;項羽之於力嘗強矣,以其不知真力之所在,此所以亡。彼項羽以百戰百勝之氣蓋於一時,手襲天下以王豪傑而宰製之,自以天下莫能抗也。觀其所賴以為資,蓋有類乎力者矣。雖然,彼之所謂力者,內恃其身之勇,叱咤震怒足以威匹夫;外恃其衆之勁,搏ㄏ决戰足以吞敵人而已。至於阻河山,據形便,俯首東瞰,臨製天下,保王業之固,遺後世之強,所謂真力者,彼固莫或之知也。是以輕指關中天險之勢,燔燒屠戮以逞其暴,卒舉而遺之二三降虜,反懷區區之故楚而甚榮。其歸乃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綉夜行,誰能知者?”此特淺丈夫之量,安足為志天下者道哉!後之數羽之罪者,皆曰:奪漢王之關中,負信義於天下,此所以亡。嗟夫!使項氏無意於王,而徒奪漢王之關中,則謂其得罪於區區之信義可也。如其有意於王而奪之,是得計也。惟其知奪而不知其有,此所以亡耳。 古者創業造邦之君而為是之為者,可勝罪哉?韓信未釋垓下之甲,而高祖奪其兵,不旋踵而又奪其齊。然而智者不非而義者不罪者,以其為天下者重,而負人者輕故也。是以不顧意氣之微恩,而全社稷之大計也。漢高祖挾其在己之智術,固無足以定天下而王之。然天下卒歸之者,蓋能收人之智而任之不疑也。夫能因人之智而任之不疑,則天下之智皆其資也,此所謂真智者也。又其所負者,帝王之度,故於其西遷也則曰:“吾亦欲東耳,安能悒悒久居此乎?”此其與項羽異矣。雖然,使無智術之士以主其謀,則天下之事亦去矣。方其入關,乃封秦府藏,還軍霸上。其畫婉矣。乃怵於妄議,一旦拒關無納東兵以逆其衆集之鋒,幾不免於項氏之暴。使遂卑而驕之,當能舒徐拱揖以得項王之歡心,奠枕而王關中,撫循其衆,徐為後圖,則天下不足定矣。幸而復獲漢中之遷,因思歸之士,並三秦定齊、趙,收信、越,以與項王親角者數歲,僅乃得之。嚮使項羽據關而王,驅以東出,使與韓、彭、田、黥之徒分疆錯壤,以弱其勢,則關東之土尚可得兼哉?信乎!王者之興固有所謂驅除者也。 古者,持國任事有四臣焉:杜患於未兆,弭於未形者,賢臣也;禍結而排之使安,難立而戡之使平者,功臣也;國安矣挈而錯之危,世治矣汩而屬之亂者,非愚臣即姦臣也。蓋姦臣之不足者忠,愚臣之不足者知。忠、知不足而持國任事,禍之府也。 昔者,晁錯嘗忠於漢矣,而其知不足以任天下之大權也,是以輕發七國之難,而其身先戮於一人之言。可不謂愚乎?彼錯者,為申、韓之學,銳氣而寡恩,好謀而喜功之臣也。自孝景之居東宮,而錯說之以人主之術數也,固以知寵之矣。及其即位,而以天下聽之。彼挾其君之以天下聽之也,欲就其所謂術數之效。是以輕為而不疑,决發而不顧,卒以憂君危國,幾成劉氏之大變。而後世之士,猶或知之,獨子云乃謂之愚。子云之愚錯也,非以其知不足以衛身而愚之也,亦以其不能杜七國未發之禍而故趣之於亂也。東諸侯之勢誠強矣。強而驕,驕而反,其理也。然而,束之而使無驕,禦之而使無反者,豈固無術耶?而錯之策曰:“削之、不削,皆且反也。削之,則反速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是錯之術無他,趣之以速反而已。錯之所謂禍小者,以吾朝削其地,而暮得其民故也。安有數十年拊循之民,一旦而遂不為之役也?吳王所發五十萬之衆者,皆其削郡之民也。連七國百萬之師西嚮而圖危關中,乃曰禍小者,真愚也。 夫七國之王,獨吳少嘗軍旅,為宿姦故惡。其六王皆驕夫孱稚,非有高材絶器、挾智任術,足以就大計者。其謀又非前締而宿合之也。今一旦徜徉相視而起,皆吳實迫之,欲並以為東帝之資耳。當孝文之世,濞之不朝發於死子之隙,而反端著矣。賈誼固嘗為之痛哭矣。然而孝文一切包匿,不究其姦,而以恩禮羈之。是以迄孝文之世三十餘年,而濞無他變也。濞之反於孝景之三年,而其王吳者四十三稔矣。齒發固已就衰,而鄉之勇决之氣與夫驕悍之情、窺覬之姦,皆已沮釋矣。今一旦奮然空國西嚮,計不反顧者,濞豈得已哉?有錯之鞭趣其後以起之也。昔高帝之王濞者三郡,且南面而撫其國者四十餘年。錯之任事,一旦而削其二郡。楚、趙、諸齊,皆以暗隱微慝奪其封國之半。彼固知其地盡而要領隨之,是以出於計之無聊為一决耳。嚮使景帝襲孝文之寬殺而恩禮有加焉,而錯出於主父偃之策,使諸侯皆得以其封地分侯支庶,以弱其勢,則濞亦何事乎白首稱兵,冀所非望,而楚、趙、諸齊不安南面之樂而安甘為濞役也? 吳王反虜也,固天人之所共棄,未有不至於敗滅者。然亦幸其未為曉兵者也,使其誠曉兵,則關東非漢有,而錯之罪可勝戮哉?方濞之起也,其謀於宿將,則曰“必先取梁”;其謀於新將,則曰“必先據洛”。二策者,皆勝策也。而吳王昧於所用,故敗亡隨之。其曰必先取梁者,梁王,景帝之親母弟,國大而強,北距泰山,西界高陽。今釋梁不下,而兵遂西,則漢衝其膺,梁搗其吭,不戰而成擒矣。此宿將以先取梁為功者,圖全之策也,所謂以正合者也。洛陽阻山河之固,扼西兵之衝,積武庫之械,豐敖倉之粟。今不疾據而徐行留攻,而漢騎騰入梁、楚之郊以蹙之,敗可立待也。此新將以先據洛為功者,立奇之策也,所謂以奇勝者也。二策者,皆勝策也。雖反國之虜無所恃之,亦兵傢之至數也。幸其當時無以雙舉而並施之以教之也。是以吳王用其攻梁,而不用其據洛,此所以亟敗也。所謂雙舉而並施者,銳師捲甲以趣洛陽,重兵疾攻以覆梁都,雖無能入關,而山東舉矣。知取梁而不知取洛,則漢兵得以東下;知據洛而不知取梁,則梁兵得以躡後。使銳師據洛而重兵攻梁,洛已據,則漢兵不能即東。漢兵不東,則必舉梁,梁舉而山東定矣。幸其不出於此,乃屯聚而不分,以壓梁壁。梁未及下,而亞夫之輩馳入滎陽而壁昌邑矣。求戰不得,欲去不可,彷徨無所之而坐成擒。故曰:幸其未為曉兵者也。嚮使吳王兩用其策,而又假田祿伯以偏師提之以趨武關,周兵長驅,遂歷陽城之北,反雖不遲,而禍實大矣。嗚呼!孰謂晁錯非真愚者哉! 兵有所必用,雖虞舜、太王之不欲,固常舉之;有所不必用,雖蚩尤、秦皇之不厭,固當戢之。古之人君,有忘戰而惡兵,其敝天下皆得以陵之,故其勢蹙於弱而不能振;有樂戰而窮兵,其敝天下皆得以乘之,故其勢蹙於強而不知屈。然則,兵於人之國也,有以用而危,亦有以不用而殆矣。 西漢之興,歷五君而至於孝武。自高帝之起匹夫,誅強秦、蹙暴楚,已而平反亂,徵不服,迄終其世,而天下伏屍流血者二十餘年。呂後、惠、文,乘天下初定,與民休息,深持柔仁不拔之德。其於兵也,固憚言而厭用之也,可謂知天下之勢矣。孝景之於漢也,蓋威可抗而兵可形之時也。然而,即位未幾,卒然警於七國之變。故其志氣創艾,亦姑安天下之無事,未暇為天下之勢慮也。然其為漢之勢,亦浸以趨弱矣。孝武帝以雄纔大略,承三世涵育之澤,知夫天下之勢將就弱而不振,所當濟之以威強而抗武節之時也。方是時也,內無姦變之臣,外無強逼之國,而世為漢患者獨匈奴耳。 夫匈奴自楚、漢之起,乘秦之亂,復踐河南之地,而其勢始強。高帝曾以三十萬之衆睏於白登之圍,蓋士不食者七日,已解而歸,不思有以復之,而和親始議矣。高後被其書之辱,臨朝而震怒矣,終之以婉辭順禮慰適其桀驁之情。凡此者,皆欲與民息肩,姑置外之而不校也。孝文之立,其所以順悅輸遺者甚,至飾遣宗女以固其歡。蓋送車未返,而彼已大舉深入,候騎達於甘泉、雍梁矣。其後乍親乍絶,蓋為寇患至於近,嚴霸上、棘門、細柳之屯以衛京都。以孝文之寬仁鎮靜,攝衣發奮,親駕而驅之者再,乃至乎輟飯搏髀而思頗、牧之良能也。孝景之世,其所以悅奉之情與夫遺給之數又加至矣。然其寇侵之暴,紛然其不止也。由是觀之,漢之於匈奴,非深懲而大治之,則其為後患也,可勝備哉?是以孝武抗其英特之氣,選待習騎,擇命將帥,先發而昌誅之。蓋師行十年,斬刈殆盡,名王貴人俘獲百數,單於捧首窮遁漠北,遂收兩河之地而郡屬之。刷四世之侵辱,遺後嗣之安強。至於宣、元、成、哀之世,單於頓顙臣順,謁期聽令以朝,位次比內諸侯。雖曰勞師匱財,而功烈之被遠矣。使微孝武,則漢之所以世被邊患,其戍役轉餉以憂纍縣官者,可得而預計哉?甚矣!味者之議,不知求夫天下之勢、強弱之任所當然者,而猥曰:“文、景為是慈儉愛民,而武帝黷於兵師祈祀。”至與秦皇同日而非詆之,豈不痛哉!使孝武不溺於文成、五利之姦以重耗天下,攘敵之役止於衛、霍之既死,而不窮貳師之兵,則其功烈與周宣比隆矣。 先王之政,不求徇人之私情,而求當天下之正義。正義之立,在國為法製,在軍為紀律。治國而緩法製者亡,理軍而廢紀律者敗。法製非人情之所安,然吾必驅之使就者,所以齊萬民也;紀律非士心之所樂,然吾必督之使循者,所以嚴三軍也。昔者,李廣之為將軍,其材氣超絶,漢之邊將無出其右者,自漢師之加匈奴,廣未嘗不任其事。蓋以兵居郡者四十餘年,以將軍出塞者歲相繼也,而大小之戰七十餘。遇以漢武之厚於賞功,自衛、霍之出,剋敵而取侯封者數十百人,廣之吏士侯者亦且數輩,而廣每至於敗衄廢罪,無尺寸之功以取封爵,卒以失律自裁以當幕府之責。當時、後世之士,莫不共惜其材,而深哀其不偶也。竊嘗究之,以廣之能而遂至於此者,由其治軍不用紀律,此所以勳烈、爵賞皆所不與,而又繼之以死也。 夫士有死將之恩,有死將之令。知死恩而不知死令,常至於驕;知死令而不知死恩,常至於怨。善於將者,使有以死吾之恩,又有以死吾之令,可百戰而百勝也。雖然,死恩者私也,死令者職也。士未有以致其私,而有以致其職者,可戰也。未有以致其職,而有以致其私者,未可戰也。蓋私者在士,而職者在將。在士者難恃,在將者可必故也。夫部麯行陣、屯營頓捨,與夫晝夜之警嚴、符籍之管攝,皆所謂軍之紀律。雖百夫之率,不可一日輒廢而緩於申嚴約束者也。故以守則整而不犯,以戰則肅而用命。今廣之治軍,欲其人人之自安利也。至於部麯、頓捨、警嚴、管攝一切弛略,以便其私而專為恩,所謂軍之紀律者,未嘗用也。故當時稱其寬緩不苛,士皆愛樂,而程不識乃謂:“士雖佚,樂為之死敵,然敵卒犯之,無以禁也。”此其恩不加令,而功之難必也。士誠樂死之矣,然其紀律之不戒也,亦所以取敗也。故曰:厚而不能令,譬如驕子,不可用也。 昔者,司馬穰苴卒然擢於閭伍之間而將齊軍,一申令於莊賈,而三軍之士莫不奮爭為之赴戰,遂一舉而摧燕、晉之師。彭越起於群盜百人之聚,其所率者皆平日之等夷,一旦號令,斬其後期,衆皆莫敢仰視,遂以其兵起為侯王,卒佐高祖平一天下。二人者,豈復所謂素撫循之師者哉!以其得治軍之紀律,能使夫三軍之士必死於令故也。廣不求諸此,乃從妄人之談,而深自罪悔於殺已降,以為禍蓋莫大於此者,亦已疏矣。 善將將者,不以其將予敵;善為將者,不以其身予敵。主以其將予敵,而將不辭,是製將也;將以其身予敵,而主不禁,是聽主也。故聽主無斷,而製將無權,二者之失均焉。 漢武召陵欲為貳師將輜重也,而陵惡於屬人,自以所將皆荊楚勇士、奇才、劍客,願得自當一隊,以步卒五千涉單於庭,而無所事騎也。夫所謂騎者,匈奴劍客,願得自當一隊,以步卒五千涉單於庭,而無所事騎也。夫所謂騎者,匈奴之勝兵長技也。廣澤平野,奔突馳踐,出沒千裏,非中國步兵所能敵也。以匈奴之強,兵騎之衆,居安待佚,為製敵之主。而吾欲以五千之士,擐甲負糧,徒步深入,策勞麾憊,為赴敵之客。是陵輕委其身以予敵矣。而漢武不之禁也,乃甚壯之,而聽其行。上無統帥,而旁無援師,使之窮數十日之力,涉數千裏之地,以與敵角而冀其成功。陵誠勇矣,雖其所以摧敗,足以暴於天下。卒以衆寡不敵,身為降虜,辱國敗傢,為天下笑者,是漢武以陵與敵也。故曰:二者之失均焉。法曰:“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陵提五千之士,孤軍獨出,當單於十萬之師,轉鬥萬裏,安得不為其所擒也?是以古之善戰者無幸勝而有常功。計必勝而後戰,是勝不可以幸得也;度有功而後動,是功可以常期也。秦將取荊,問其將李信曰:“度兵幾何而足?”信曰:“二十萬足矣。”以問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秦君甚壯信而怯翦也,遂以二十萬衆,信將而行,大喪其師而還。秦君大怒,自駕以請王翦,翦曰:“必欲用臣,顧非六十萬人不可也。”秦君曰:“謹受命。”翦遂將之,卒破荊而滅之焉。冒頓單於辱呂後,漢之君臣廷議,欲斬其使,遂舉兵擊之。樊噲請曰:“願得十萬衆,橫行匈奴中。”季布曰:“噲可斬也。昔高祖以四十萬衆睏於平城,噲奈何欲以十萬衆橫行匈奴也?”呂後大悟,遂罷其議。嚮使王翦徇秦君以將予敵而不辭,呂後聽樊噲以身予敵而不禁,則二將之禍可勝悔哉? 夫李廣、李陵皆山西之英將也,材武善戰,能得士死力。然輕暴易敵,可以屬人,難以專將。世主者苟能因其材而任之,使奮勵氣節,霆擊鷙搏,則前無堅敵,而功烈可期矣。漢武皆乖其所任,二人者終僨蹶而不濟,身辱名敗,可不惜哉! 大將軍衛青之大擊匈奴也,以廣為前將軍。青徙廣出東道,少回遠,乏水草。廣請於上曰:“臣部為前將軍,令臣出東道,臣結發與匈奴戰,乃今一得當單於,臣願居前,先死單於。”而青陰受上旨,以廣數奇,無令當單於,恐不得所欲。廣遂出東道,卒以失期自殺。夫以廣之材勇,得從大將軍全師之出,其勝氣已倍矣。又獲居前以當單於,此其志得所逞,宜有以自效,無復平日之不偶也。奈何獨摧擯之,使其枉道他出,遂死於悒悒,而天下皆深哀焉?至若陵也,又聽其以身予敵而棄之匈奴,僥幸於或勝。及其以敗聞,徒延首傾耳望其死敵而已,無他悔惜也。嗟夫!漢武之於李氏不得為無負也。蓋用廣者失於難,而用陵者失於易,其所以喪之者一也。賈復,中興之名將也。世祖以其壯勇輕敵而敢深入,不令別將遠征,常自從之,故復卒以勳名自終。蓋壯勇輕敵者可以自從,而別將遠征之所深忌也。觀賈復之所以為將,無以異於陵、廣也。而世祖不令別將遠征,常以自從者,是明於知復,而得所以馭之之術也,故卒收其效而全其軀。不然,則復也亦殞於敵矣。嗚呼,任人若世祖者,幾希矣! 天之所與,不可強而甚高者,材也;性之所受,不可習而甚明者,智也。以天下無可強之材、可習之智,則凡材、智有以大過於人者,皆天之所以私被之也。天下之事莫神於兵,天下之能莫巧於戰。以其神也,故溫恭信厚盛德之君子有所不能知;以其巧也,而桀惡欺譎不羈之小人常有以獨辦。由是觀之,凡材智之高明而自得於兵之妙用者,皆天之所資也。 昔者,漢武之有事於匈奴也,其世傢宿將交於塞下。而衛青起於賤隸,去病奮於驕童,轉戰萬裏,無嚮不剋,聲威功烈震於天下,雖古之名將無以過之。二人者之能,豈出於素習耶?亦天之所資也。是以漢武欲教去病以孫、吳之書,乃曰:“顧方略何如耳,不求學古兵法。”信哉,兵之不可以法傳也。昔之人無言焉,而去病發之。此足知其為曉兵矣。 夫以兵可以無法,而人可以無學也。蓋兵未嘗不出於法,而法未嘗能盡於兵。以其必出於法,故人不可以不學。然法之所得而傳者,其粗也。以其不盡於兵,故人不可以專守。蓋法之無得而傳者,其妙也。法有定論,而兵無常形。一日之內,一陣之間,離合取捨,其變無窮,一移踵、瞬目,而兵形易矣。守一定之書,而應無窮之敵,則勝負之數戾矣。是以古之善為兵者,不以法為守,而以法為用。常能緣法而生法,與夫離法而會法。順求之於古,而逆施之於今;仰取之於人,而俯變之於己。人以之死,而我以之生;人以之敗,而我以之勝。視之若拙,而卒為工;察之若愚,而適為智。運奇合變,既勝而不以語人,則人亦莫知其所以然者。此去病之不求深學,而自顧方略之如何也。夫“歸師勿追”,曹公所以敗張綉也,皇甫嵩犯之而破王國。“窮寇勿迫”,趙充國所以緩先零也,唐太宗犯之而降薛仁杲。“百裏而爭利者蹶上將”,孫臏所以殺龐涓也,趙奢犯之而破秦軍,賈詡犯之而破叛羌。“強而避之”,周亞夫所以不擊吳軍之銳也,光武犯之而破尋、邑,石勒犯之而敗箕澹。“ 兵少而勢分者敗”,黥布所以覆楚軍也,曹公用之,拒袁紹而斬顔良。“臨敵而易將者危”,騎劫所以喪燕師也,秦君用之,將白起而破趙括。薛公策黥布以三計,知其必棄上、中而用其下。賈詡策張綉以精兵追退軍而敗,以敗軍擊勝卒而勝。宋武先料譙縱我之出其不意,然後攻彼之所不意。李光弼暫出野次,忽焉而歸,即降思明之二將。凡此者,皆非法之所得膠而書之所能教也。然而,善者用之,其巧如是。此果不在乎祖其緒餘而專守也。趙括之能讀父書詳矣,而藺相如謂徒能讀之而不知合變也。故其於論兵,雖父奢無以難之,然奢不以為能,而逆知其必敗趙軍者,以書之無益於括。而妙之在我者,不特非書之所不能傳,而亦非吾心之能逆定於未戰之日也。 昔之以兵為書者,無若孫武。武之所可以教人者備矣,其所不可者,雖武亦無得而預言之,而唯人之所自求也。故其言曰:“兵傢之勝,不可先傳。”又曰:“奇正之變,不可勝窮。”又曰:“人皆知我所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製勝之形。故其戰勝不復,而應形於無窮。”善學武者,因諸此而自求之,乃所謂方略也。去病之不求深學者,亦在乎此而已。嗟乎!執孫、吳之遺言,以程人之空言,求合乎其所以教,而不求其所不可教,乃因謂之善者,亦已妄矣。 古之豪傑,遭天下之變亂,慨然而起,皆有拯民撥亂之志。其兵力威勢,亦足以就功成業業者。已而,一旦肝腦屠潰於庸夫、孺子之手,曾不少悟,為天下笑者,何也?怙氣而易人,矜衆而忽禍,卒然而發於心意之所不及故也。 昔者,王莽之盜漢也,而劉氏宗屬誅夷廢錮,救死不暇,幸而存者,皆孱駑不肖、習為佞媚苟生而已。獨伯升憤然有興復絶緒之志,收結輕俠,起以誅莽,雖莽亦深憚之。方其起也,獨舂陵子弟八千人,乃誘合新市、平林數千之兵以助其勢,而光武之師亦倡於宛,是以斬甄阜、梁邱賜,而破嚴尤、陳茂之師。不數月,而衆至十萬,其勢振矣。於是豪傑相與議立漢宗,以從人望,其意固在乎伯升也。而新市、平林憚其威明,且樂更始之懦弛也,遂定策立之,伯升爭之而不得也。已而,伯升拔宛,光武大破尋、邑百萬之衆。更始君臣愈不自安,遂誅伯升。嗟乎!伯升之志固大矣,而其死也,愚夫且及知之,而伯升之不悟也。夫新市、平林之將帥,故群盜耳。方吾之起而藉其兵,已而連卻大敵而擁衆十萬者,功在我也。人以其功,而欲崇立之。新市、平林之不樂也,舉而屬之駑弱之更始,則三軍之權不在伯升,而在乎新市、平林矣。權分於人,而又固爭,更始之立,宜其不旋踵而誅矣。昔者,呂後之欲王諸呂也,以問其相王陵、陳平。王陵力爭,而陳平可之。夫王陵之爭,將欲以安漢而摧諸呂也,不知陳平之可者,乃所以安漢而摧諸呂也。伯升所拒更始之立者,王陵之爭也,未所以自安矣。雖然,伯升之心固未嘗忘新市、平林之與更始也。惜其撫機而不知發,而為人發之,此其死而不悟也。 宋義之令軍中曰:“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者,斬之。”其意固在乎項羽也。羽知其意之在我也,是以先發而誅之。使其不先發,即羽亦誅矣。伯升以新市、平林之為附我,是以德之而未忍負之耶,孰若蜀先主之於劉璋、李密之於翟氏也?璋舉全蜀倚先主,先主遂取之,以為鼎足之資。人不非其負璋,而與其得取蜀之機也。密始臣於翟氏,翟自以其纔之不逮密也,推而主之。已而,微有間言,密即誅之,其權遂一,而兵以大振。使伯升乘舉宛之威,而又因世祖破尋、邑之勢,勒兵誓師,以戮新市、平林之驕將,而黜更始,則中興之業不在世祖矣。 嗟乎!伯升之不忍者,亦婦人之仁耳。古之求集大事者,常不忍於負人而終為人之所負者,以其相伺之機,間不容發故也。世祖之連兵决戰不及伯升,而深謀至計乃甚過之。蓋伯升類項羽,而世祖類高皇,此所以定天下而復大業也。始伯升之見殺,而世祖馳詣更始,逡巡引過,深自咎謝,不為戚傷。是以更始信而任之,卒至摧王郎、定河北,其資成矣。乃徐正其位號,遂以其兵西加更始而定長安。使其遂形憤怏不平於伯升之禍,則亦並誅而已矣。 師不必衆也,而效命者剋;士無皆勇也,而致死者勝。古之人有以衆而敗,有以寡而勝者,王尋、王邑以百萬而敗於三千之光武,曹公以八十萬而敗於三萬之周瑜,苻堅以百萬而敗於八千之謝玄是也。夫率師百萬以臨數千之軍者,必勝之軍也。然有時而至於敗者,驕吾所以必勝而以輕敵敗也。提卒數千以當百萬之衆者,必敗之道也。然有時而至於勝者,奮吾所以必敗而以致死勝也。夫兵多在敵者,智將之所貪,而愚將之所懼也。兵寡在我者,愚將之所危,而智將之所安也。多固可懼,而我貪之,恃吾有以覆其驕也。少固可危,而我安之,恃吾有以激其奮也。提數千之兵以抗大敵,使人人自緻其死,而忘其為數千之弱者,易能也。連百萬之衆以臨小敵,使人人各效其命,而忘其為百萬之強者,難能也。何者?弱則思奮,而強則易懈故也。弱而奮,則奮者其氣也;強而懈,則懈者其情也。於氣則易乘,於情則難率。因易乘之氣而激之,故有以寡而勝者矣;就難率之情而驅之,故有以多而敗者矣。是以古之善論將者,必知其所以胜任之多寡。苟非所胜任,雖多而纍矣。韓信以高祖之所勝將者,十萬耳;而其自謂,則雖多而益辦也。是以古之善將者,其用百萬如役一人,分數既定,形名既飾,節制素明,威賞素著,有術以用其鋒故也。趙括一用趙人四十萬,束手而就長平之坑者,敗於衆也。王翦必用秦軍六十萬然後取勝於荊者,辦於多也。漢高祖嘗一大用其軍矣,劫五諸侯之兵,合六十萬,以攻楚也。而項羽逡巡以三萬之銳,起而覆之,濉水為之不流。此將逾其分,而韓信之所憂也。曹公之於兵也,巧譎奇變,離合出沒,其應無窮,白首於兵,未嘗不以少敵衆也。卒喪赤壁之師,而成劉備、周瑜之名者,驕荊州之勝,恃水陸之衆,而敗於懈也。 方尋、邑百衆之衆以壓昆陽,其視孤城之內外者皆幾上肉也。然而光武合數千之卒,申之以必死之誓,激之以求生之奮,身先而搏之,則其反視尋、邑之衆者皆幾上肉也,是以勝。雖然,是役也,人以其為光武之能事,而莫知其所以為能事也。唯諸將觀其生平見小敵怯,見大敵勇也,皆竊怪之。而不知光武為是勇、怯者,乃所謂能事而皆以求勝也。夫怯於小敵者,其真情也;勇於大敵者,其權術也。敵小而怯,怯而戒,戒而勵,勝之道也。敵大而勇,勇而决,决而奮,亦勝之道也。於敵之小而示之真情,是以不易勝之也;於敵之大而用其權術,是以不畏勝之也。光武非特能以少敗衆也,固又至於多而益辦也。嗚呼!光武之於取天下者,亦何獨不出於真情之與權術歟?顧人莫之測耳。始伯升之結賓客喜士,規以誅莽以復劉氏,而世祖乃獨事田業勤稼穡而已。故伯升比之高祖兄仲,而人亦以謹厚目之,不意其有他也。及其部勒賓客,絳衣大冠而起於宛,則勇决之氣又有過於伯升者焉。夫光武意之所以在莽者,豈一日之間邪?然於莽之世,而為伯升之所為者,固亦危矣。是以光武之獨事田業,為謹厚者,其權術也;卒然而起,絳衣大冠者,其真情也。故伯升首事,而光武收之。嗚呼!英雄若世祖者,為難及也。 昔者,東漢之微,豪傑並起而爭天下,人各操其所爭之資。蓋二袁以勢,呂布以勇,而曹公以智,劉備、孫權各挾乎智勇之微而不全者也。夫兵以勢舉者,勢傾則潰;戰以勇合者,勇竭則擒。唯能應之以智,則常以全強而製其二者之弊。是以袁、呂皆失,而曹公收之,劉備、孫權僅獲自全於區區之一隅也。 方二袁之起,藉其世資以撼天下。紹舉四州之衆,南嚮而逼官渡;術據南陽,以擾江淮,遂竊大號;呂布驍勇,轉鬥無前而爭袞州。方是之時,天下之窺曹公,疑不復振。而人之所以爭附而樂赴者,袁、呂而已。而曹公逡巡獨以其智起而應之,奮盈萬之旅,北摧袁紹而定燕、冀;合三縣之衆,東擒呂布而收濟袞;蹙袁術於淮左,彷徨無歸,遂以奔死。而曹公智畫之出,常若有餘,而不少睏。彼之所謂勢與勇者,一旦潰敗,皆不勝支。然後天下始服曹公之為無敵,而以袁、呂為不足恃也。至於彼之任勢與力,及夫各挾智勇之不全者,亦皆知曹公之獨以智強而未易敵也,故常內憚而共蹙之。唯曹公自恃其智之足以鞭笞天下而服役之也,故常視敵甚輕,為無足虞。於其東徵劉備也,袁紹欲躡之;於其官渡之相持也,孫權欲襲之;於其北徵烏桓也,劉備欲乘之。三役者皆所以致兵招寇,而窺伺間隙者所起之時也。然而曹公晏然,不為之深憂而易計者,亦失於負智輕敵之已甚,是以數乘危而僥幸也。雖然,於勢不得不起者,蓋劉備在所必徵,袁紹在所必拒,然又其近在於徐州之與官渡。使其人之謀我,而我亦將有以應之,未有乎顛沛也。至於烏桓之役,則其輕敵速寇,而苟免禍敗者,固無殆於此時也。夫袁紹雖非曹公之敵,亦所謂一時之豪傑,橫大河之北,奄四州之土,南嚮而爭天下,一旦摧敗,卒以憂死。而其二子孱駑不肖,曹公折棰而驅之,北走烏桓,苟延歲月之命,雖未就梟戮,亦可知其無能為矣。方是之時,中土未安,幽冀新附,而孫權、劉備覘伺其後,獨未得其機以發之耳。而操方窮其兵力,遠即塞北,以從事於三郡烏桓為不急之役,僥幸於一决。嗚呼,可謂至危矣!使劉表少辨事機,而備之謀得逞,舉荊州之衆,捲甲而乘許下之虛,則魏之本根撥矣。曹公雖還,而大河之南非復魏有矣。然則操之數為此舉而衊復顧者,恃其智之足以逆製於人而易之也。夫官渡、徐州之役,在勢有不得不應,雖易之可也。今提兵萬裏,後皆寇仇,而前嚮勁敵,且甚易之而不顧者,亦已大失計矣。劉備之不得舉者,天所以相魏耳。 嗟乎!人唯智之難能。苟惟獲乎難能之智,加審處而慎用之,則無所不濟。今乃恃之以易人,則其與不智者何異?曹公所以屢蹈禍機而幸免者,天實全之耳。後之人無求祖乎曹公,而謂天下之可易也矣。 言兵無若孫武,用兵無若韓信、曹公。武雖以兵為書,而不甚見於其所自用。韓信不自為書,曹公雖為而不見於後世。然而傳稱二人者之學皆出於武,是以能神於用而不窮。竊嘗究之,武之十三篇,天下之學失者所通誦也。使其皆知所以用之,則天下孰不為韓、曹也?以韓、曹未有繼於後世,則凡得武之書伏而讀之者,未必皆能辦於戰也。武之書,韓、曹之術皆在焉。使武之書不傳,則二人者之為兵固不戾乎。武之所欲言者,至其所以因事設奇,用而不窮者,雖武之言有所未能盡也。驅市人白徒而置之死地,惟韓信者然後能斬陳餘;遏其歸師而與之死地,惟若曹公者然後能剋張綉。此武之所以寓其妙,固有待乎韓、曹之儔也。譎衆圖勝,而人莫之能知;既勝而復譎以語人,人亦從而信之不疑。此韓信、曹公無窮之變詐不獨用於敵,而亦自用於其軍也。 蓋軍之所恃者將,將之所恃者氣。以屢勝之將,持必勝之氣以臨三軍,則三軍之士氣定而情安,雖有大敵,故嘗吞而勝之。韓信以數萬之衆,當趙之二十萬,非脆敵也,乃令裨將傳食曰:“破趙而後會食。”信策趙為必敗可也,而曰必破而後會食者,可預期哉?使誠有以破趙,雖食而戰,未為失趙之敗也。然而韓信為此者,以至寡而當至衆,危道也。故示之以必勝之氣,與夫至暇之情,所以寧士心而作之戰也。曹公之徵關中,馬超、韓遂之所糾合以拒公者,皆劇賊也。每賊一部至,公輒有喜色。賊既破,諸將問其故,答曰:“關中長遠,若賊各據險,徵之不一二年不可定也。今其皆集,可一舉而滅之,是以喜耳。”袁紹追公於延津,公使登壘而望之曰:“可五六百騎。”有頃,復白騎積多,步兵不可勝計。公曰:“勿復白。”乃令解鞍縱馬待焉。有頃,縱兵擊之,遂大破紹,斬其二將。夫敵多而懼者,人之情也。以曹公之勇,而形之以懼,則其下震矣,故以偽喜、偽安示之。衆恃公之所喜與安也,則畏心不生,而勇亦自倍,此所以勝之也。故用兵之妙,不獨以詐敵,而又以愚吾士卒之耳目也。 昔者創業造邦之君,蓋莫盛於漢之高皇。考其平日之智勇,實無以逮其良、平、信、越之佐。然其崛起,曾不纍年誅秦、覆楚,遂奄天下而王之。曹公之資機警,挾漢以令天下,其行兵用師、决機合變,當日無與其儷也。然卒老於軍,不能平一吳、蜀,此其故何也?議者以其持法嚴忍,諸將計畫有出於己右者,皆以法夷之,故人舊怨無一免者,此所以不濟。嗟夫!曹公殘刻少恩,必報睚眥之怨,真有之矣。至若謀夫策士,收攬聽任,固亦不遺,未嘗深負之也。蓋嘗自詭以帝王之志業,期有以欺眩後世。然稽其纔,蓋亦韓信之等夷。而其遇天下之變,無以異於劉、項之際。劉備、孫權皆以人豪,因時乘變,保據一隅,而公之諸將皆非其敵。至於鞭笞中原,以基大業,皆公自為之。而老期迫矣,此其為烈與漢異也。 昔之君臣,相擇相遇天下擾攘之日,君未嘗不欲其臣之才,臣未嘗不欲其君之明。臣既纔矣,而其君常至於甚忌;君既明矣,而其臣常至於甚憚者,何也?君非有惡於臣而忌之也,忌其權略之足以貳於我也;臣非有外於君而憚之也,憚其剛忍之足以不容於我也。此忌、憚之所由生也。雖然君固有所不忌,以其得無所當忌之臣;臣固有所不憚,以其得無所當憚之君。昔者蜀先主之與諸葛孔明,苻堅之與王猛是也。 至於曹公之與司馬仲達,則忌憚之情不得不生矣。非仲達不足以致曹公之忌,非曹公不足以致仲達憚。天下之士,不應曹公之命者多矣,而仲達一不起,已將收而治之矣。仲達之不起,固疑其不為己容;曹公之欲治,固疑其不為己用。此相期於其始者,固已不盡君臣之誠矣,則忌、憚何從而不生也?雖然仲達處之,卒至乎曹公無所甚忌,仲達無所甚憚者,此所以為人豪以成乎取魏之資也。人之挾數任術若荀文若者幾希矣,蓋曹公之策士而倚之為蓍龜者也。公之欲遷漢祚也,於其始萌諸心,而仲達啓之以中其欲;於其既形於跡,而文若沮之以悴其情。已而,文若出於直言,而不能救其誅;仲達卒為之腹心,而遂去其憚。方曹公之鞭笞天下,求集大業也,將師四出,無一日而釋甲。而仲達獨以其身雍容治務而已,未嘗一求將其兵,雖公亦不以為能而欲使之。迨公之亡,始製其兵,出奇應變,奄忽若神,無往不殄,雖曹公有所不逮焉。魏文固已無忌,仲達固已無憚,天下始甚畏之,猶公之不亡也。由是觀之,仲達之以術略自將其身者,可得而窺哉。奈何諸葛孔明欲以其至誠大義之懷,數出其兵求與之决於一戰以定魏、蜀之存亡哉? 仲達、孔明皆所謂人傑者也。渭南之役,人皆惜亮之死,以為不見夫二人者决勝負於此舉也。亮之僑軍利在速戰,仲達持重不應以老其師,而求乘其弊。亮以巾幗遺之,欲激其應。仲達表求决戰,魏君乃遣辛毗杖節制之。亮以仲達無意於戰,其請於君,徒示武於衆耳。嗟夫!謂仲達之請戰以示武於衆者,則或有之;謂其有所終畏,而無意於一决者,亦非也。雖然,使辛毗不至,則仲達固將不戰也。仲達之所求者,剋敵而已。今以一辱,不待其可戰之機,乃悻然輕用其衆為忿憤之師,安足為仲達也?晉之朱伺號為善戰,人或問之,伺曰:“人不能忍,而我能忍,是以勝之。”豈以仲達而無朱伺之量耶?察其所以誅曹爽者,足見其能忍而待也。故其策亮曰:“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决,好兵而無權,雖提卒十萬,已墮吾畫中,破之必矣。”此仲達之志也。亮之始出也,仲達語諸將曰:“亮若勇者,當出武功,依山而東;若西上五丈原,則諸軍無事矣。 ”昔曹公攻鄴,袁尚以兵救之,諸將皆以歸師勿遏,當避之。公曰:“尚從大道來且避之,若循西山則成擒耳。”尚果循西山,一戰擒之。盧循反攻建鄴,宋武策之曰:“賊若新亭直上,且當避之;回泊蔡州,則成擒耳。”循果泊蔡州,一戰而走之。亮之趨原,與袁尚之循西山、盧循之泊蔡州等耳。蓋銳氣已奪,固將畏而避人,不足為人之所畏避。此三君者,所以易而吞之也。亮常歲之出,其兵不過數萬,不以敗還,輒以饑退。今千裏負糧,餉師十萬,坐而求戰者,十旬矣。仲達提秦、雍之勁卒,以不應而老其師者,豈徒然哉!將求全於一勝也。然而,孔明既死,蜀師引還,而仲達不窮追之者,蓋不虞孔明之死,其士尚飽而軍未有變,蜀道阻而易伏,疑其偽退以誘我也。嚮使孔明之不死,而弊於相持,則仲達之志得矣。或者謂仲達之權詭,不足以當孔明之節制,此腐懦守經之談,不足為曉機者道也。 事物之理,可以情通,而不可以跡係。通之以情,則有以適變,而應乎聖人所與之權;係之以跡,則無以製宜,而入乎聖人所疾之固。是以天下事功之成,常出於權;而其不濟,常主於固。夫以人為是而求踐之,不知所以踐者,於今為非;以人為非而求矯之,不知所以矯者,於今為是。是皆不求通之以今日之情,而係之以既往之跡,故其所以踐與矯者,適足以為禍悔之資也。 昔衛青之擊匈奴,其裨將蘇建盡亡其軍,於令當斬。青以不敢專誅於外,囚建送之。人皆多青之不擅權,得所以為臣與帥之順道也。皇甫嵩討賊梁州,董卓副之,賊平,詔卓以兵屬嵩,卓不受詔,挾兵睥睨。人皆勸嵩誅之,嵩不欲其專誅於外也,而以狀聞。卓因遂其兇逆,卒以不製。夫嵩之捨卓者,非出於他也,蓋以衛青不戮蘇建,獲恭厚之譽,遂係跡而求踐之。不知所以捨卓者,於今為縱寇也。鄧艾之伐蜀也,出於萬死不顧一生之計,乘危决命,卒俘劉禪,可謂功矣。然其心氣闊略,以為閫外之任,當製威賞。乃大專拜假,至欲擅王劉禪,留西不遣。雖司馬文王以順諭之,猶不見聽。是以鐘會得入其間,以及於誅而不悟也。夫艾之專製者,非出於他也,蓋以皇甫嵩常要譽求全而失於董卓,故蹈後悔,遂係跡而求矯之。不知所以矯嵩者,於今為召禍也。是皆不求通之以今日之情,而專係乎既往之跡。此所以不自知夫禍悔之集也。 觀艾之為將也,急於智名而銳於勇功喜激前利而忘顧後患者也。艾常以是勝敵矣,而卒結禍於其身者,亦以此也。始鐘會以十萬之勁而趨劍閣。姜維以摧折之師,憊於奔命,雖能拒扼,而終非堅敵也。艾為主帥,不務以全策縻之,乃獨以其兵萬人,自陰平邪徑而趨江油,以襲劉禪。蓋出其不意,而行無人之境七百餘裏,鑿山險,治橋閣,岩𠔌峻絶,士皆攀緣崖木,投墮而下。又糧運不繼,而艾至於以氈自裹,轉運而下。嗚乎!可謂危矣。士皆殊死决戰,僅獲破諸葛瞻之師,而劉禪悸迫,即時束手。使禪獨忍數日之不降,以待援師之集,則艾為以肉齒餓虎矣。艾一不濟,則鐘會十萬之師,可傳呼而潰矣。艾以其身為僥幸之舉者,乃求生救則之計,非所謂取亂侮亡之師,而亦非大將自任之至數也。是役也,非艾無以取勝於速,而其勝也有出於幸。使其不幸而至於潰敗者,亦艾緻也。夫奇道之兵,將以掩覆於其外,必有以應聽於其內,然後可與勝期而功會也。唐李之入蔡以取吳元濟也,以其有李之為鄉道故也。使其無應聽之主,則亦何能乘危而僥幸也?西漢中興之名將,無若趙充國,史稱其瀋勇有大略。觀其為兵,期於剋敵而已,每以全師保勝為策,未嘗苟競於一戰。故其居軍無顯赫殲滅之效,卒至勝敵於股掌之上。安邊定寇,皆出其畫,而獨收其成勳,他將無與焉,幾於所謂無智名勇功之善者也。由是觀之,艾之所以不免者,亦其操術之致然也! 古之豪傑,有功業之大志,其才力雖足有以取濟,而無謀夫策士合奇集智以更轉其不迨,使無失乎事機之會,則往往功敗業去而為徒發者皆是也。 昔東漢董卓之變,豪傑相視而起於中州者,若袁、曹、劉、呂,皆負其姦豪之資,求因時乘變以濟所欲。特孫堅激於忠勇,投袂特起於區區之下郡,奮以誅卓,雖卓亦獨憚而避之。惜乎!三失大機而功業不就,卒以輕敵遂殞其身,由無謀夫策士以發其智慮之所不及故也。始堅以義從之士起於長沙,北至南陽,衆已數萬。南陽太守不時調給,堅責以稽停義師,按軍律而誅之,人大震服。南陽民籍且數百萬,兵強食阜,而堅不遂據之以治軍整卒,命一偏將西趨武關以震三輔,身扼成臯而定鞏、洛,迎天子而奉之,仗順討逆,以濟其志,乃反棄去。而袁術得以起而收於羈旅之中,以為己資,遂以驕肆。此堅之一失也。夫董卓之強,天下畏之。袁紹、曹公相與歃血而起者凡十一將,皆擁據州郡,衆合數萬,然無敢先發以嚮卓者,獨曹公與其偏將遇,遂以敗北。而堅獨以其兵趨之,合戰陽人,大破其軍,集其銳將。卓深震憚,乃遣腹心詣堅和親,鹹令疏其子弟勝刺史郡守者,悉表用之。嚮使堅陽合而陰伺之,差其宗親苟勝軍事者皆列疏與焉,使得各據土握兵以大其勢,徐四起以蹙之,則其取卓易於反掌。不知出此,乃怒辱其使,誓必誅卓,使之憤懼,遂殘污洛陽,劫持天子,西引入關以避其鋒而窮其毒。此堅之二失也。夫兵以義動者,其勢足以特立,則何至於附人?苟唯不能而有所附,必其德義足以為天下之所歸往者,然後從之。袁術徒膺藉世資以役天下,其驕豪不武,非托身之主也。堅已驅卓而收復雒陽之殘壞,不能阻山河之固,因形勢之便,以觀天下之變。乃還軍魯陽聽役於術,為之崎嶇轉戰以搏黃祖,卒殞其身於襄、漢之間,無異士伍。此堅之三失也。夫一舉事而三失隨之,則其功業違矣。孫策壯武,術略過於其父,又有周瑜、魯肅之儔以輔其起。惜乎,堅之不善基也,使其不得奮於中原以競天下。然策一舉而遂收江東,為鼎足之資,使之不死,當為魏之大患。策之不得起於中原,非其智力之不逮,蓋袁紹已據河北,曹公已收河南,獨無隙以投之故也。以劉備之間關轉戰,至於白首,不獲中州一塊之壤以寓其足。而策乃能以敝兵千餘渡江轉鬥,不數歲而席捲江東,此其過備遠矣。權之勇决進取,無以逮其父兄,然審機察變,持保江東,於權有焉。 夫三國之形,雖號鼎足,而其雌雄、強弱固有所在:魏雖不能遂並天下,蓋不失其為雄強;吳、蜀雖能各據其國,然不免為雌弱。權惟能知乎此,是以內加撫循,而外加備禦而已。時有出師動衆,以示武警敵者,北不逾合淝,而西不過襄陽,未嘗大舉輕發,以求僥幸於魏。而魏人之加於我,亦嘗有以拒之,未嘗睏折,是以終權之世而江東安。由是觀之,則權之為謀,審於諸葛武侯之用蜀矣。 或曰:劉備之爭天下也,不因中原而西人巴蜀,此所以據非其地,而卒以不振歟?曰:有之也。備非特委中原而趨巴蜀也,亦爭之不可得,然後委之而西入耳。備之西者,由智窮力憊,蓋晚而後出,於其勢之不得已也。 方其豪傑並起,而備已與之周旋於中原矣。始得徐州而呂布奪之,中得豫州而曹公奪之,晚得荊州而孫權奪之。備將興復劉氏之大業,其志未嘗一日而忘中州也。然卒無以暫寓其足,委而西入者,有曹操、孫權之兵軋之也。備之既失豫州而南依劉表也,始得孔明於羈窮睏蹙之際,而孔明始導之以取荊、取益而自為資。孔明豈以中州為不足起,而以區區荊、益之一隅足以有為耶?亦以魏製中原,吳擅江左,天下之未為吳、魏者,荊、益而已,顧備不取此,則無所歸者故也。是以一敗曹公而遂收荊州,繼逐劉璋而遂取益州者,孔明之略也。雖然,孔明之於二州也,得所以取之,而失所以用之。至於遂亡荊州,而勞用蜀民,功業亦以不就,良有以也。夫荊州之壤,界於吳蜀之間,而二國之所必爭者也。自其勢而言之,以吳而取荊,則近而順;以蜀而爭荊,則遠而艱。蜀之不能有荊,猶魏之不能有漢中也。是以先主朝得益州,而孫權暮求其荊州。權之求之也,非以備之得蜀而無事乎荊也,亦以其自蜀而爭下,不若乎吳之順故也。故直求之者,所以示吾有以收之也。蓋備一不聽而權已奪其三郡,備無以爭,而中分畀之。以分裂不全之荊州,而有孫權之窺聽其後,為之鎮撫則安,動復則危。亮不察此,而恃關侯之勇,使舉其衆以北侵魏之襄陽。故孫權起躡其後,殺關侯而盡爭其荊州。此孔明失於所以用荊也。然後備之所有,獨岷益耳。雖然,地僻人固,魏人不敢輕加之兵,而鼎足之形遂成。使備之不西,而唯徘徊於中州,則亦不知所以稅駕矣。備之既死,舉國而屬之孔明。孔明有立功之志,而無成功之量;有合衆之仁,而無用衆之智。故嘗數動其衆而亟於立功,功每不就而衆已疲。此孔明失於所以用蜀也。 夫蜀之為國,岩僻而固,非圖天下者之所必爭。然亦未嘗不忌其動,以其有以窺天下之變,出而乘之也。雖然,蜀之與魏,其為大小強弱之勢,蓋可見也。曹公雖死,而魏未有變,又有司馬仲達以製其兵。孔明於此,不能因備之亡,深自抑弱,以盈怠共心,使其無意於我。勵兵儲粟,伺其一旦之變,因河、渭之上流,裹糧捲甲,起而乘之,則莫不得志。乃以區區新造之蜀,倡為仁義之師,強天下以思漢,日引而北,以求吞魏而復劉氏。故常千裏負糧以邀一日之戰,不以敗還,即以饑退。此其亟於有功,而亡其量以待之也。善為兵者,攻其所必應,擊其所不備而取勝也,皆出於奇。孔明連歲之出,而魏人每雍容不應以老其師,遂至於徒歸。而不以吾小弱而嚮強大,未嘗出於可勝之奇。蜀師每出,魏延常請萬兵趨他道以為奇,亮每拒之,而延深以憤惋。孔明之出者六,蓋嘗一用其奇矣。聲言由斜𠔌而遂攻祁山,以出魏人之不意,一旦而降其三郡,關輔大震,卒以失律自喪其師。奇之不可廢於兵也如此,而孔明之不務此也。此銳於動衆而無其智以用之也。嗚乎!非湯、武之師而惡夫出奇,卒以喪敗其衆者,可屢為哉?雖然,孔明不可謂其非賢者也。要之,黠數無方,以當司馬仲達則非敵故也。范蠡之謂勾踐曰:“兵甲之事,種不如蠡;鎮撫國傢,親附百姓,蠡不如種。”范蠡自知其所長,而亦不強於其所短,是以能濟。孔明之於蜀,大夫種之任也。今以種、蠡之事一身而二任之,此其所以不獲兩濟者也。 掃境內之衆而屬人以將,持疏遠之身而將人之兵,於君臣授受之際,皆危機也。善任將者,不以其兵輕屬於人;善為將者,不以其身輕任其寄。君必有以深得於臣而使之將,臣必有以深得於君而為其將,故武事可立而戰功可收,君臣皆獲令名於天下。古之人有行之者,孫武之於吳王闔閭,田穰苴之於齊景公,周亞夫之於漢文帝是也。始武以兵法幹吳王也,王試之以婦人。武即因其所以試我者,探其心而占之,其意已在乎二姬之首也。二姬,王之所甚愛者。武固知夫深宮之婦人且安王之寵,豈嘗知桴鼓之約束,而嚴將軍之令哉?然必斬之而不釋者,非有怨夫二姬者也,且藉其首以探王之誠心,所以信我者固與不固也。吳王果不恤二姬之死,而知孫武之善兵,遂卒將之。武亦知王之所以任我者固,而安為其將。故能西破強楚,北威齊晉,而吳以強霸。齊景公以田穰苴之為將軍也,受鉞之始,因請其寵臣莊賈以監其軍。穰苴豈真以人微權輕,而有賴於賈哉?其意固已在乎賈之戮也。賈雖差頃刻之約,可以情免也。然卒不置其誅者,非有忍於賈也,姑藉其死以探齊君之誠心,而占其所以任我者篤與否也。景公果賢其人,而任之不疑。故能大卻燕、晉之師,而還其所侵。漢文嚴三將軍之屯以備邊,躬勞其軍。至於細柳之亞夫,雖天子之詔,而屈於將軍之令。方是之時,細柳之士徒知亞夫之威,而不知漢文之尊也。豈亞夫於此悖君臣之分,而為是不可犯哉?亦以探孝文之誠心,以占其待我者至與未至也。漢文果高其纔,屬於景帝,以為可以重任,而亞夫亦以閫外之事自專。故七國之反,總製其軍,遂能固拒救梁之詔,而平關東之變。世之淺者,徒見夫三人得徇衆立威之道,曾不知其為術也微,非特主乎徇衆立威而已也。至於君臣所以相得之始,固結其心,不可以間離毀敗,而以勳名自全者,皆出乎此故也。 甚矣!陸生之不講乎為將之術也。機以亡國羈旅之身委質上國,於術無所持,於氣無所養,徒矜纔傲物,犯怒於衆。司馬潁強肆不君,舉犯順之師,豈足為托身之主哉?機以怨仇之府,一朝身先群士,都督其軍,而衆至數十萬,漢魏以來,出師之盛,未嘗有也。彼既失所任矣,而機內無術以探其所以任我者之心,外無權以濟其所以屬我者之事,乃方掀然自擬管、樂。臨戎之始,孟超以偏校幹其令,而辱之若遇僕虜,而機不以為戮而捨之。以是而將,用是而戰,雖提師百萬,孰救其敗哉?故鹿苑之潰,死者如積,衆毀因之,遂致其誅,為天下笑。纔不足勝其所寄,智不足酬其所知,一投足舉踵,則顛踣隨之。乃歸禍於三代之將,豈不繆歟?或曰:機雖世將而儒者也,軍旅之事,非其素所長者,遂喪其師。此王衍、房之徒皆以招敗也。嗟乎!以儒而將至乎喪師者,纔不足以任將故也。必曰儒果不可以將,將果不可用儒者,非也。纔之所在,無惡其儒也。使儒而知將,則世將有所不能窺也。至若機者,適足以殺其軀而已,何足道哉? 神器之重,有以自歸而後收之,有以力取而後得之。自歸而後收之者,三代之上是也;力取而後得之者,秦、漢而下是也。夫歸我而收之,與夫我取而得之,固有間矣。而其所以取之之道,又有甚異者焉!然則享天下者,亦觀夫所取之道如何耳。 魏之取漢,異於漢之所以取秦;晉之取魏,異於魏之所以取漢。魏示晉以所取漢之跡,晉襲魏以所取魏之權。是晉之取魏者,魏啓之也。晉將蹈跡而取魏也,是以汲汲而求執魏之權。魏徒見權之去我而在晉,猶昔之去漢而在魏也。是以安其所取,而以天下輸之,乃自謂所當然者。故晉於得魏之跡,無以異於魏得漢。而於所以取魏之道,最為無名,蓋有類夫王莽之盜漢也。雖然,晉室之禍,亦魏有以遺之。嗚呼!豈亦天意者耶? 昔者秦為無道,天下之民唯恐秦之不亡也,是以豪傑相與起而誅秦。秦亡而漢得之,是漢無所負於秦也。東漢自董卓之亂,天下痛其禍漢之深,相與建議歃血起而誅卓者,凡以為漢也。卓既誅矣,而曹操、二袁乃始連兵相噬,以爭天下而求代漢。曹操先得挾漢之策以令天下,終於漢不自亡而操取之,是魏猶有負於漢也。漢之亡也,非天下亡之,是操取之也。雖然,微曹操則漢之天下不得不亡,以其有二袁之竊取之也。操收天下於二袁竊取之中,是漢嘗亡天下矣,而操收之,則魏猶為有名也。故曰:魏之取漢,異乎漢之取秦也。至於晉也,則不然。自司馬仲達已韜藏禍姦於操之世,操嘗悟之而不自决也,以授之於丕。而丕昏弱,加全佑而倚任之。故其於操之亡,乃稍以立其盜權之功,遂收其權而私製之。所謂盜權之功者,蓋東定遼東而取孟達,南摧王凌而內誅曹爽耳。非有存其既亡,續其既絶之大勳,若魏之於漢也。蓋知夫魏之取漢,其道由此也。是以汲汲求蹈其跡,而竊收其權,更四世而固執之。至於一旦取魏於偃然無事之間,而天下之人亦安之於無可奈何,是最為無名,而有類夫王莽之盜漢也。及夫晉之宗室內叛,烽煙外起,至於陵夷而不可勝嘆者,亦魏有以遺之。魏亡公族之恩,雖號加侯王,而無尺土一民之奉。晉人取而代之,矯其無枝葉之庇,於是大殖宗室,假之製兵專國之權。一旦八王內相屠噬,至於禍結不可勝解,而群盜乘之關右、秦川帝王之宅也。魏武大徙西北之衆而錯居之,以捍蜀寇。至於近發肘腋,不可勝救,以成永嘉之禍。由是觀之,則凡晉室之大變,皆魏有以遺之。嗚呼!豈亦天意者耶? 天下之禍,不患其有可睹之跡而發於近,而患其無可窺之形而發於遲。有跡之可睹,雖甚愚怯,必加所警備。而發於近者,其毒常淺,無形之可窺,雖甚智勇亦忽於防閑。而發於遲者,其毒常深。 昔者五鬍之禍晉室,其起非一朝之故也。探其基而積之,乃在於數百歲之淹緩。國更三世,而歷君者數十。平居常日,不見其有可窺之形,是以一發而莫之能支。夫非無形也,蓋為禍之形常隱於福,為福之形常隱於禍。人見其為今日之禍福而已,不就其所隱而逆窺之。是以於其未發,皆莫睹其昭然之形。此其為禍至於不可勝救之也。先王之世,侯甸要荒,各以其職來貢。故周公朝諸侯於明堂,四國之君立於四門之外,使得與夫備物盛禮之觀,而隱寓其羈縻勿縱之義,甚深遠也。後世之君,幸其衰敝而悅其嚮服也,因內徙而親之。其事肇於漢之孝宣,漸於世祖,而盛於魏武。或空其國而罷徼塞之警,或籍其兵而為寇敵之捍。夫既去其侮而又役其力,可謂世主之大欲,國傢之盛福矣。不知積之既久,而大禍之所伏,一旦洶然若决防水,莫之能遏。晉為不幸而適當之,以其平居常日不睹其昭然之形故也。昔者孝宣乘武帝攘擊匈奴之威,令五單於內爭,始納呼韓邪之朝。元帝時請罷邊備,賴侯應之策,以為:“自孝武攘之漠北,奪其陰山,匈奴失所蔽隱,每過陰山,未嘗不哭其喪亡也。今罷備塞,則示之大利。”元帝雖報謝焉,自是北人亦浸而南顧,漢亦甚悅其來而不之卻也。世祖因匈奴日逐之至,遂建南庭以安納之。稍內居之西河美稷,而其諸部因遂屯守北地、朔方、五原、代郡、雲中、定襄、雁門之七郡。而河西之地,悉為彼有。加徙叛羌,錯置三輔。魏武復大徙武都之氐以實關畿,用禦蜀寇。而匈奴五部,皆居汾晉而近在肘腋矣。於晉之興,大率中原半為敵國。元海,匈奴也,而居晉陽;石勒,羯也,而居上黨;姚氏,羌也,而居扶風;苻氏,氐也,而居臨渭;慕容,鮮卑也,而居昌黎。種族日蕃,其居處飲食皆趨華美;而其逞暴貪悍、樂鬥喜亂之志態,則亦無時而變也。是以元海一倡,而並、雍之衆乘時四起,自長淮之北,無復晉土,而為戰國者幾二百年。所謂發於遲而為毒深者也。雖然,彼之內徙而聽役也,亦迫於製服之威。而其情未嘗不懷土而思返,固甚怨夫中國羈拘而賤侮之也。是以劉猛發憤而反於晉,事雖不濟,而劉氏諸部未嘗一日而忘之也。自魏而上,其間非無明智之主,足以察究微漸,為子孫後世之慮。然皆安其內附,或樂用其力,惟恐其不能鳩合而收役之。雖有失為禍之形,皆不為之深思遠慮,就其所伏而消厭之。由晉而下,自武帝之平一吳會,遍撫天下,固無藉乎夷狄之助矣。苟於此時,有能探其所伏之禍而逆製焉,因其懷返之情,加之恩意以導其行,為之假建名號而廩資之,使各以其種族而還之舊土,彼將樂引輕去而惟恐其後也。然後嚴斥障塞,使截然有內外之限,後雖有警,則無至發於肘腋之間,而被不可勝言之禍矣。雖然,自非明智英果之主為子孫後世之慮,則不能决於有為以救其未發之深禍。彼晉武自平一吳會,方以侈欲形於天下,其能有及於此耶?雖郭欽抗疏,江統著論,其言反復切至,皆恬不為省,方抱虎而熟寐爾。嗟乎!為天下者,無恃其為平日之福,而忽所隱之禍也哉! 兵以義舉,而以智剋;戰以順合,而以奇勝。堅之為是役也,質於義順則犯,考於奇智則詘。悖於其所興者三,玩於其所用者二,此其所以敗亡而不救也。所謂悖於其所興者三者:不懲魏人再舉之退敗,而求濟其欲於天命未改之晉,一也;逞其桀駑之雄心,求襲正統而幹授天命,二也;溺於鮮卑中我以禍,而忘其為社稷之仇,三也。三者悖矣,而又玩於所以用者二焉:勢重不分而趨一道,首尾相失,無他奇變,一也;驕其盛強足以必勝,棄其大軍,易敵輕進,二也。此兵傢之深忌也。吳王劫七國百萬之師而西,不用田祿伯之言,乃專力於梁,以至於敗者,惡其權之分也。祿山舉範陽數十萬之衆而南,不用何千牛之畫,乃並兵徐行,卒以不濟者,惜其勢之分也。雖假息反虜,敗亡隨之,亦昧於兵之至數也。趙括之論兵工矣,雖其父奢無以難之,然獨憂其當敗趙軍者,以其言於易也。王邑恥不生縛其敵,而徒過昆陽,卒以大敗者,以其用於易也。惡其權之分,則不以其兵屬人;無屬人以兵,是自疑之也。惜其勢之分,則不以其兵假人;無假人以兵,是自孤之也。以易言之者,有所不將,而將必敗也;以易用之者,有所不戰,而戰必潰也。蓋衆而惡分,則與寡同;強而易敵,則與弱同。出於衆強之名,而居寡弱之實者,其將皆可覆而取也。 夫東南之所恃以為固而抗衡中原者,以其有長淮大江千裏之險也。然而吳亡於前而陳滅於後者,彼之動者義與順,所出者智與奇也。晉之取吳也,二十萬耳,而所出之道六;隋之取陳也,五十萬耳,而所出之道八。惟其所出之道多,則彼之所受敵者衆,是其千裏之江淮,固與我共之矣。今堅之所率者百萬之強,而前後千裏,其為前鋒者惟二十五萬,而專嚮壽春。堅嘗自恃其衆之盛,謂投鞭於江,足斷其流,乃自嚮項城,棄其大軍而以輕騎八千赴之。是以晉人乘其未集而急擊之。及其既敗,而後至之兵皆死於躪踐,惡在其為百萬之卒也。使堅之師離為十道,偕發並至,分壓其境,輕騎遊卒營其要害,將自為敵,士自為戰,雖主客之勢殊,攻守之形異,晉誠善距而卻我之二三,則吾所用以取勝者蓋亦六七。雖未足以亡晉,而亦以勝還也。嗟夫!堅之於諸國也,固所謂鐵中之錚錚者矣,然至此而大悖者,益信乎兵多之難辦也。蓋兵有衆寡,勢有分合。以寡而遇衆,其勢宜合;以衆而遇衆,其勢宜分。黥布反攻楚,楚為三軍以禦之,而又自戰於其地,布大破其一軍,而二軍潰散。吳漢之討公孫述,以兵二萬,自將而逼成都;授其裨將劉尚萬人,使別停祿山舉範陽數十萬之衆而南,不用何千牛之畫,乃並兵徐行,卒以不濟者,惜其勢之分也。雖假息反虜,敗亡隨之,亦昧於兵之至數也。趙括之論兵工矣,雖其父奢無以難之,然獨憂其當敗趙軍者,以其言於易也。王邑恥不生縛其敵,而徒過昆陽,卒以大敗者,以其用於易也。惡其權之分,則不以其兵屬人;無屬人以兵,是自疑之也。惜其勢之分,則不以其兵假人;無假人以兵,是自孤之也。以易言之者,有所不將,而將必敗也;以易用之者,有所不戰,而戰必潰也。蓋衆而惡分,則與寡同;強而易敵,則與弱同。出於衆強之名,而居寡弱之實者,其將皆可覆而取也。 夫東南之所恃以為固而抗衡中原者,以其有長淮大江千裏之險也。然而吳亡於前而陳滅於後者,彼之動者義與順,所出者智與奇也。晉之取吳也,二十萬耳,而所出之道六;隋之取陳也,五十萬耳,而所出之道八。惟其所出之道多,則彼之所受敵者衆,是其千裏之江淮,固與我共之矣。今堅之所率者百萬之強,而前後千裏,其為前鋒者惟二十五萬,而專嚮壽春。堅嘗自恃其衆之盛,謂投鞭於江,足斷其流,乃自嚮項城,棄其大軍而以輕騎八千赴之。是以晉人乘其未集而急擊之。及其既敗,而後至之兵皆死於躪踐,惡在其為百萬之卒也。使堅之師離為十道,偕發並至,分壓其境,輕騎遊卒營其要害,將自為敵,士自為戰,雖主客之勢殊,攻守之形異,晉誠善距而卻我之二三,則吾所用以取勝者蓋亦六七。雖未足以亡晉,而亦以勝還也。嗟夫!堅之於諸國也,固所謂鐵中之錚錚者矣,然至此而大悖者,益信乎兵多之難辦也。蓋兵有衆寡,勢有分合。以寡而遇衆,其勢宜合;以衆而遇衆,其勢宜分。黥布反攻楚,楚為三軍以禦之,而又自戰於其地,布大破其一軍,而二軍潰散。吳漢之討公孫述,以兵二萬,自將而逼成都;授其裨將劉尚萬人,使別屯江南,相距者二十裏。述分將攻之,漢、尚俱敗,此兵少而分之患也。然而知其妙者,雖少猶將分之,以兵必出於奇,而奇常在於分故也。項羽之二十八騎而分之為四,會之為三是也。至於兵大勢重而致潰敗者,未嘗不在乎不分之過也。 法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身則首尾俱至。”此言其陣之分也。以陣而必分,則凡兵之大勢者可知也。蓋兵大勢重,分之則所趨者廣,足以出奇而人自為戰。不分則所應者獨,難以合變而身萃其敵。將以其身萃敵,而士不自為戰,求其無敗,不可得也。嗟呼!人常樂乎大衆之率,苟唯不知其所用而用之,雖至死而不悟者,豈特為苻堅也哉? 荊、陽雖居天下之一隅,而有長淮大江之阻,其俗輕易勁悍,喜事爭亂。自周之微,為吳、越、楚之僭強,常以其兵服役天下。然其為形勢,非圖天下者之所先事而必爭。故後世豪傑,多乘中州之擾,趨而據之。自其為孫氏之吳,已而為晉、宋、齊、梁、陳之代興,雖不能遍撫二州之境,然皆以帝號自娛,抗衡北方而不為下。自非中州大定,而其國失政,雖以重師臨之,鮮有得志。故魏武乘舉荊之勢,以數十萬之衆睏於烏林。魏文繼之大舉,獨臨江嘆息而返。苻堅以秦雍百萬之強而臨淮淝,一戰而潰。唯其後世孱昏驕虐,上下攜叛,而中州之主為伐罪吊民之師,則雖江淮之阻,亦無足以憑負矣。然而陳叔寶猶謂周師之衆,嘗退敗於五至,而不以為虞。是以晉武之俘孫皓,隋文之俘叔寶,皆易於拾遺也。而苻堅不懲魏人之不濟,乃欲申其威於天命未改之晉,此其所以敗也。雖然,自古邊徼之強,未有遂能並集天下之一統者,此姚弋仲所以重訓其子孫,使必無忘於歸晉。而苻融倦倦緻戒於堅者,凡以此也。而堅昧於自度,常以正朔不被四海為愧,而銳於東南之並。違忠智之言,收姦幸之計,一舉而大喪其師,寇仇因之,遂亡其國。不惟失天之所相,亦其自取之速也。 始堅以豪壯之資,奮於儔伍,獲王猛之材,以輔成其志業。遂能自三秦之強,平殄燕代,吞滅梁、蜀九州之壤而製其七,可謂盛矣。然而東晉雖微,衆材任事,主無失德。而堅乃弗衆圖之,其廷臣戚屬相與力爭,而不得也。獨慕容垂以失國之仇,欲以其禍中之,求乘其弊而復燕祀,乃力贊其起。堅甚悅而不疑,以為獨與己合。遂空國大舉,而僨於一戰;返未及境,而鮮卑、叛羌共起而乘之,身為俘虜,遂亡其國。嗚呼!可不謂其非昏悖歟?夫昔之智者,多能中人以禍,使之悅赴而不以為疑;而昧者,常安投其禍,雖死而不悟。漢世祖方安集河北,更始之將謝躬,以兵數萬來屯於鄴。光武忌之,乃好謂之曰:“ 吾行擊青犢必破,而尤來在山陽者,勢當潰走。若以君之威力擊之,則成擒耳。”躬善其言,遂以其兵去鄴而趨尤來。世祖即命吳漢襲奪其城,躬敗還鄴,而漢殺之。孫策之渡江也,廬江太守劉勳新得袁術之衆而貳於策,策深惡之。時預章、上繚宗民萬傢保於江東,策語勳曰;“上繚,吾之疾也,然欲取之而路非便,以公之威臨之,無不剋也。”勳信之而行。策遂以其輕銳襲拔廬江,而盡降劉勳之衆。政慕容垂所以用之弊秦,而復燕祀於既亡也。夫與人為敵,乃受其甘言而從其所役,未有不墮其畫中者也。法曰:“智者之慮,必雜於利害。”傳曰;“成敗之機,在於善察人之言。”堅於垂之言也,慮其所以為利,而不慮其所以為害。一失其機於無以察人之言,而遂至於喪敗。人之於慮察也,可得而忽哉?嗟夫!以堅之晚而昏悖自用,雖景略尚在,固將不用其言,而亦無以救秦之亡矣。 天下之事,日至而無窮。而吾有以應之,莫不中理者,在乎善用其機。況乎爭天下之利,處兩軍之交,不得其機以决之,則事亦隨去矣。蓋機之為物,不可以期待,不能以巧緻者也。卒然而會,迅忽眇微;及其去之,疾不容瞬。先機而起,於機為妄赴;後機而發,於機為失應。是以禦天下之事於一己而權不移,製天下之變於無窮而智不詘。夫機有待之百年而不至者,有居之一日而數至者。待之百年而無可乘之機,則吾未嘗遲之而求於先發;居之一日而機數至,則吾未嘗厭之而怠於必應。嗚呼!人能知此,然後可與濟天下之大業矣。 昔者越王勾踐辱於會稽之棲,迨其返國,苦身焦思,拊循其民,求有以報於吳也。蓋七年而民求奮於吳,其臣逢同、大夫種、范蠡之徒止之,以為未睹其可乘之機以發之也。於是乎斂形匿跡以伺其隙者,凡十八年。一旦吳王空國,北從黃池之會,遂一舉而敗吳,再舉而亡之。西晉自永嘉之亂,群雄四起而分中原。元帝竄身南渡,收區區之江左以續宗祀。而群雄自相搏噬,驟興聚滅,百年之久。至於苻堅,並兼略盡,乃空國大舉而圖江南,遂及淝水百萬之敗。反未及國,而慕容亡燕之裔並起而乘之,垂收陝東而衝亂關右。苻丕坐睏鄴城,求我糧援。既而垂以幽冀之民饉死殆盡,其黨潰叛,退保中山。堅、衝相持,其勢俱憊。於斯時也,可謂千載一至之機也。晉人有能乘燕、秦相弊之餘,因淝水剋敵之勢,選師擇將而命二軍:一軍北收鄴城以舉燕代,一軍西趨鹹陽而定關隴。據舊都之固,復七廟之墜,鎮撫士民,以殄餘黨,則武帝之業一朝可復,而大恥刷矣。晉人撫機而不知發,乃方出師漕粟以慰其既來,而尺土不獲,而師以喪敗。此謝安以氣怯而失機也。 宋武帝以英特之姿,攘袂而起,平靈寶於舊楚,定劉毅於荊豫,滅南燕於二齊,剋譙縱於庸蜀,殄盧循於交廣,西執姚泓而滅後秦,蓋舉無遺策而天下憚服矣。北方之寇,獨關東之拓跋,隴北之赫連耳。方其入關,魏人雖強,不敢南指西顧以議其後。而秦民大悅,以謂百年憤辱去於一朝,相與涕泣而留之,以其為漢室之裔,乃以長安十陵、鹹陽宮室以動其情。使武帝因三秦悅附之民,治兵搜騎而留拊之,通江淮之漕,下巴蜀之粟,舉荊豫之師,發青齊之甲以拔趙魏,從事於中原,則天下之勢,不勞而遂一矣。然其席不暇暖,舉千裏之秦,屬之乳褓之兒,引兵遽還,無復顧慮,大違秦民之望。蓋一舉足而赫連躡踵以收關中,如探物於懷間。此宋武以志卑而失機也。察夫宋武之心,非以秦雍為當捐,而趙魏為足憚也。然其亟去而不顧者,蓋以其艱難百戰,凡所以造宋之基業者,皆在乎江左故也。往日南燕之役,盧循乘虛而下,幾失建業。今之速返者,畏人之議其後而為盧循之舉也。此所以輕捐關中而不顧也。又其起於漁樵匹夫之微,崎嶇轉戰以經略江左者,凡三十年。今之西師者,徒欲成敗晉之資,而其志慮之所在,亦曰代晉而已,未暇為王業萬世慮也。使司馬氏卒不復見中州之定,而群敵遂為不討之仇者,由再失天下之大機也。嗟夫!集大事者,惡夫志卑而失機,宋武兼之矣。 戰必勝、攻必取者,將之良能也。良將之所挾,亦曰智、勇而已。徒智而無勇,則遇勇而挫;徒勇而無智,則遇智而蹶。智足以役勇,勇足以濟智,然後以戰必勝,以攻必取,天下其孰能當之! 昔者楊素之於隋,可謂一代之名將矣。而賀若弼評之,謂其特猛將耳,非所謂謀將也。甚哉!弼之過於自負而輕於議人也。隋自平陳之後,素已為統帥矣。其剋敵斬將,攻策為多。既俘陳主,而江湖海岱群盜蜂起,大者數萬,小者數千,而素專閫外之權,轉戰萬裏,窮越嶺海,無嚮不滅。已而突厥犯塞,宗室稱兵,而社稷危矣。素之授鉞專徵,其所摧陷者不可勝計,遂靖邊氛,而清內難。然素之兵未嘗小衄,隋功臣無與比肩者,其為烈亦至矣。而弼猶不以謀將處之,特曰猛而已。夫目之以猛,而不許之以謀,蓋所謂徒勇而無智者矣。考素之功烈如此,苟其智之不逮,則凡所以决機取勝者,其誰之謀也?自隋文平一天下,所謂名將者,獨韓擒虎、賀若弼、史萬歲與素耳。擒、弼自平陳之後,不獲立尺寸之效,獨史萬歲從素徵討,以驍勇稱。而弼乃以大將自處,而目是三人者皆不能盡其材,亦見其不知量,而務以其私言動世主也。 素之馭戎,嚴整而喜誅。每戰必求士之過失者斬之以令,常至百輩。而先以數百人赴敵陷陣,不能而還卻者悉斬之。復進以數百人,期必陷陣而止。是以士皆必死,前無堅敵。此弼之所以得目之為猛也。嗟乎!素非有忍於士也,以為士之必死者乃所以决生,必生者乃所以决死故也。唐之善於兵者,無若李靖,其為書曰:“畏我者不畏敵,畏敵者不畏我。是以古之名將,十卒而殺其三者,威振於敵國;殺其一者,令行於三軍。”靖豈以卒為不足愛哉?以為殺一而百奮,則奮者可期於勝也;縱一而百惰,則惰者可期於敗也。奮而剋敵,與夫惰而為敵所剋,則是殺者乃所以生之,愛者乃所以害之也。善為將者,能審乎此,則無惡乎其苟忍也。雖然,在素之術,有足以致勝,未足以為勝之工也。法曰:“兵無選鋒曰北。”詩曰:“元戎十乘,以先啓行。”其啓行者,選鋒之謂也。越王勾踐之伐吳,其為士者數萬,而又有君子六千人。所謂君子者,其選鋒也。素之所使以陷陣者,其選鋒之謂歟。然至有不剋而還不免於誅者,疑其非選之特精,而養之素厚之士也。又嘗觀唐太守之將,未嘗先以其身親搏戰也,必以驍騎、勁旅而經營於其傍,或瞰臨於其高,常若無意於戰。其兵既交,其鬥皆力而未决也,卒然率之而奮,士皆殊死,突貫其敵之陣而出其背,凡所嬰者無不摧敗。猶之二人之相搏也,材鈞而力偶,方相持而未决也,卒然一夫起其旁而助之,則夫受助者衊不勝矣。此法所謂以正合,以奇勝者也。使素之所用以為鋒者,皆精其選,而又量敵之堅脆以遣之,其必足以陷敵,無至乎不剋而還又加之誅,而常出於唐太宗之奇。則如弼者,亦何得而妄議矣? 據天下之勢,必有所以製天下之權。蓋權待勢而立,勢待權而固。有是之勢,而其權不足以固之,則其勢日就傾弱,而天下莫能安強。是以主之於權也,不可一日使之去己而分於人。凡物之去己者猶可收,分者猶可全也。至於權也,一去而不可復收,一分而不可復全。而所據之勢隨之,可不慎哉? 昔者唐之太宗,以神武之略起定禍亂,以王天下,威加四海矣。然所謂固天下之勢,以遺諸子孫者,蓋未立也。於是乎藉兵於府,置將於衛,據關而臨製之。處兵於府,則將無內專之權;處將於衛,則兵無外擅之患。然猶以為未也,乃大誅四夷之侵侮者:破突厥,夷吐渾,平高昌,滅焉耆,皆俘其王,親駕遼左而殘其國。凡此者,非以黷武也,皆所以立權而固天下之勢者也。武後以女主專製,挾唐以令天下圖移神器。天下之人莫不屏息重足,從其製命。彼得天下之權而逆持之,然猶若此,況以順守者哉? 明皇以英果之氣,起平內難,遂襲大統,可謂誼主矣。然狃於承平晏安之久,府衛之製一切廢壞,盡推其權以假邊將。祿山虎視幽薊,橫製千裏,而軍中之吏凡三千人。故範陽之變一起,天下大震,徒驅市人以嬰其鋒。使微肅宗召號忠義,駕馭豪武,奮不顧身,與之從事,則兩都不復矣。雖能再造王室,然其所賴以收天下者,皆為方鎮矣。天下之權已分於下而不全矣。至於代宗僅夷殘盜,乃瓜裂河朔以輸寇黨,遂相為背腹,世襲不禁。陵夷至於大歷、貞元之間,兩河方鎮日以強肆。而當時之君,畏縮摧抑,常若抱虎包羞,含垢媚嫵不暇,以苟旦暮之無事。而陵犯益至,雖內設禁軍,統以閹尹,然亦不足以待天下之變。故涇師之亂,而神策六軍,召之無一至者,從奉天之幸者四百士耳。及章武之興,天下之為方鎮者五十,縣官賦入止於東南八道而已。而章武乃能振激武烈,期於不赦,排斥衆議而大治之。於是擒劉闢於劍南,執李於浙西,縛盧從史於昭義,服王承宗於鎮冀,誅李師道淄青五世之襲,平吳元濟淮西三世之叛,可謂盛烈矣。然其至於後世,益以不振。在內之權而閹尹執之,在外之權而方鎮執之,浸微、浸削而遂至於亡焉。 蓋唐以權奪勢傾而亡天下。然其亡不在乎僖、昭之世,而在乎天寶之載焉。以其喪所以製天下之權者,實兆乎此故也。故其後世之君若章武者,僅能自立,不為之深屈而已。況其非章武者乎?嗟夫!後之為天下者,苟無意於所執之權而為人執之,則視唐可知也矣。 人謂漢高祖以布衣之微,召號豪傑,起定禍亂,乃瓜裂天下以王。勳將韓、彭、英布,皆連城數十,南面稱孤,舉天下之籍而據其半。及夫釋甲就封,創血未幹,皆相視誅滅。蓋由高祖封賞過製,陷之驕逆,其於功臣不能無負。光武率義從之士,平夷盜逆,收還神器。天下既定,遂鑒高祖之失,第功行封,爵為通侯,大者不過數縣,而不任以吏事。是以元勳故將,皆能自全。李靖,談兵之雄者也,亦以謂光武得將將之道,賢於高祖遠甚。嗟乎!是皆不深求高祖、光祖之事者也。天下之事有所必然者,雖聖智不能遷而避之。高皇以寬仁大度,役天下之智力而集大業。豈所謂陰忮暴忍,而喜忌人之功者耶?秦為無道,天下高材疾足爭起而競搏之,皆有代秦之心也。彭越、黥布皆以人傑操兵特起,未以其身輕屬於人者也。韓信挾百戰百勝之略,擇主而附,亦有大志,故身定全齊而自王之。方漢王大敗於彭城,隨何不能緩頰於淮南,則黥布不至。及睏於固陵,諸侯棄約不會,微張良之畫,則彭越、韓信不從。方是時,漢王不捐數千裏之地,數以充三人者之欲而致其兵,則楚不亡。漢之待此三人者,譬若養虎,飽則不動,饑則噬人。由是觀之,封賞過製,豈得已哉?欲就大業於須臾之頃故也。雖然,大業就矣,而三人者之逼,天下之所共寒心也。以天下之皆寒心,則彼持是而安歸,且高祖亦得安枕而臥乎?故疑似之釁一發,而大禍集矣。此其勢必至於夷滅而後定也。光武痛宗社之禍,收率懷漢之民投袂而起,凡所攀附者多南陽故人,其尤偉傑者,寇、鄧數人而已。然較其材略,徒足以供光武指顧之役,非有驕桀難製,若韓、彭之與高祖也。天下既定,封以數千之戶,莫不志欲盈足,唯恐持保之不獲。為光武者,獨何隙以誅除之哉?而曰光武獨得保全勳舊之術,高祖於功臣有不容之忍,此不求二主所遇之不同,與夫勢理有所必至者也。 後唐莊宗,承武皇之遺業,假大義、挾世仇,以與梁人百戰而夷之,乃有天下。可謂難且勞矣。然有二臣焉:其為韓、彭者,李嗣源;為寇、鄧者,郭崇韜也。嗣源居不賞之功,挾震主之威,得國兵之權,執之而不釋也。莊宗無以奪之,而稍忌其逼。崇韜常有大功於國,忠而可倚,而嗣源之所畏者也。莊宗苟能挾所可倚而製所可忌,則嗣源雖懷不自安,而有顧憚,非敢輒發也。莊宗知其所忌,而不知其所倚,故崇韜以忠見疏讒疾日急。使其營自救之計,乃求將其徵蜀之兵。莊宗歸國中之師,屬之而西。崇韜雖已舉蜀,捷奏纔上,而以讒死矣。莊宗知得蜀足以資其盛強,而不知崇韜之死已去嗣源之畏。故鄴下之變,嗣源以一旅之衆,西趨洛陽,如蹈無人之境,其遷大器易若反掌。且內有權臣窺伺間隙,乃空國之師勤於遠役,固已大失計矣。而又去我之所與與彼之所畏者,則大禍之集,可勝救哉?雖得百蜀,無救其失國也。使崇韜之不死,舉全蜀之衆,因東歸之士,擁繼岌,檄方鎮,以討君父之仇,雖嗣源之強,亦何以禦之?蓋嗣源有韓、彭之逼而不踐其禍者,莊宗無高祖之略故也。崇韜有寇、鄧之烈,而不全其宗者,莊宗無光武之明故也。嗟乎!人臣之禍,起於操權,而速禍之權,莫重於製兵。崇韜謀逭禍自全,而方求執其兵,此於抱薪救火者何異也? 唐以陵夷蹙弱,遂亡天下,而真主未興,五代之君遂相攘取,朝獲暮失,合其世祀,不數十年。自古有國,成敗得喪,未有如此之亟者。然竊觀之,莫不皆有所以必至之理也。 梁祖起於宛朐群盜之黨,已而挾聽命之唐,鞭笞天下,以收神器,亦可謂一時之姦雄。然及其衰暮,而河、汾李氏基業已大,固當氣吞而志滅之矣。藉使不遂及於子禍,則其後嗣有足以為莊宗之抗哉?此梁之亡不待旋踵也。後唐武皇假平仇之忠義,發跡陰山,轉戰千裏,奄踐汾晉。及其子莊宗,以兵威霸業,遂夷梁室而王天下,可謂壯矣。然天下略定,強臣驕卒遂至不製,一倡而叛之。不及反顧,而天下遂歸於明宗。至於末帝所以失天下者,猶莊宗也。夫以新造未安之業,而有強臣驕兵以乘其失政,其能自立於天下乎?晉人挾震主之威,乘釁而起,君父契丹,假其兵力以收天下,易若反掌。一朝嗣主孱昏肆虐,而北人驕功恃強,殫耗天下不足以充其要取之欲,乃負反之。及其所以蒙禍辱者,不可勝言。觀其所以自托而起者如此,則晉安得而後亡哉?漢祖承兵戈擾踐之餘、生靈無所製命起,視天下復無英雄,慨然投袂而作者,乃建號而應之。而天下之人無所歸往,亦皆俯首聽役於漢。然一旦委裘,而強臣世室已不為幼子下矣。故不勝其忿,起而圖之,僥幸於一决。而周人抗命,卒無以禦之,而至於亡。周之太祖、世宗,皆所謂一時之雄。而世宗英特之姿,有足以居天下而自立者。然降年不永,孺子不足當天之眷命。而真人德業日隆,已為天下之所歸戴,則其重負安得而不釋哉?由是觀之,自梁以迄於周,其興亡得喪,世祀如此,安足怪哉?皆有所以必至之理也。 又嘗究之,若唐之莊宗與夫末帝,皆以雄武壯决轉鬥無前,摧夷強敵,卒收天下而王之,非夫孱昏不肖者也。然明宗之旅變於鄴下,晉祖之甲倡於並門。彼二王者,乃低摧悸迫,兒女悲涕,垂頤拱手,以需死期,無復平日萬分之一者,何也?有強臣驕兵以製其命。唯至乎此,始悟其身之孤弱,無以自救之也。 夫以功就天下者,常有強臣;以力緻天下者,常有驕兵。臣非故強也,恃勳賞之積而卒至於強;兵非故驕也,恃戰役之勤而卒至於驕。故古者拔亂定傾之主,不憂天下大計之不集,而深虞大臣之或強,戰士之或驕。故常先事而董治之,使其操製常在於我。是以天下既集,而國傢安強;舉而遺之衝人弱息,而變故不作。彼以亂繼亂者則不然:方其圖天下之即集也,日責功於將,而責戰於士。責功之亟,則凡所以酬將者未嘗恤,其或至於強;責戰之切,則凡所以撫士者未嘗病,其或至於驕。是以天下略定,強臣倚驕兵而睥睨,驕兵挾強臣而冀望。一旦相與起而迫之,反視其身,彷徨孤立,而大事且去。則雖有平日壯决之氣,持是而安歸哉?此唐之莊宗、末帝所以失天下者,由此故也。嗟乎!圖天下於亟集,而不計其既集之利害者,終亦亟亡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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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博士備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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