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小說 native soil novel分類表
鄉土風情知青文革

作品父類: 鄉土小說 native soil novel


  長期以來——自從最初幾篇知青題材的小說問世後,文學期刊界、出版界、作傢們和評論傢們,及社會學界和新聞界,一致形成着一種主觀的、錯誤的,並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判斷。那便是,認為在許多城市中,尤其許多大城市中,存在着一個人數極其可觀也極其熱忱的讀者群體,而他們都是返城知青。認為他們都像蜂蝶覓花叢 —樣,一嗅到花粉的芬芳,便會嗡嗡一片地飛去,沉湎於知青題材的小說、詩歌、散文、回憶錄中不願旁顧。
  
  於是“知青文學”的命名誕生。
  
  於是“知青文學”現象經常成為話題。
  
  當然,如果根本否認返城知青愛讀知青文學,也不夠實事求是。但,這些愛讀知青文學的返城知青,數量遠比以上各界人士估計的少。不衹少一些,而是少許多。
  
  進言之,如果確有所謂“知青文學”的讀者群體,那麽其主要成分也非是返城知青,而是另外一些人。
  
  與我關係稔熟的返城知青不算少:有些是在知青歲月中曾與我朝夕相處過的親密的知青朋友;有些還是我的中學校友和同窗。
  
  不消說,都是男性。
  
  某一日我屈指掐算了一下,他們大約有一排人。如果擴大而論所有我認識的以及泛泛接觸過的返城知青,約兩個連。
  
  在與我關係親密者中,亦即那大約一排人中,僅三五人讀過我的兩篇獲奬知青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風雪》。《雪城》如果不是因為後來拍成了電視劇,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我還寫過那麽一部長篇。而讀過我最初幾篇知青小說的人,乃因職業與文學發生着或直接或間接的關係。比如是編輯、是記者。還有人是在上“業大”時讀的。當年我的兩篇知青小說列入各文科“業大”分析教材,他們讀是為了完成作業。
  
  這約一排人中,半數有我簽了名贈送他們的我自己的知青小說集。
  
  他們從不因此而給我面子翻閱。
  
  我也一嚮識趣,從不與他們談文學,更不會傻兮兮地試問他們讀後之感。
  
  和他們在一起不談文學使我輕鬆,使他們自如。我和他們,一嚮十分珍惜不談文學的另一種美好,一嚮恪守不談的相互默契的原則。
  
  真的,舊交偶聚,不談文學,衹談兒女的學業情況,談父母二老的健康情況,談身為男人的家庭義務與責任,談工作壓力和生活煩愁,互吐衷腸,彼此寬慰,不亦悅乎?
  
  我和他們在一起,將說這些叫做“聊點兒正題”。
  
  我和他們“聊正題”,他們就覺得我依舊可愛,依舊是當年的好朋友。若我侃侃地談文學,他們就用極其陌生的眼光看我。分明地,意識到我是徹底地變了。
  
  幸而我並未變得那麽令他們感到陌生,甚至,感到討嫌。
  
  至於那兩個連的當年的男知青,他們中大約有一個班的人主動嚮我討要過我的書,當然言明要我的知青小說集。倘沒有,別的書也湊合。另外大約有一個班的人,自己買過我的書。來我傢時,也要求我簽上名。這大約兩個班的人,都不是由於喜歡我的知青小說纔要纔買。而是為他們的兒女、他們的侄兒侄女甥男甥女,或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同事他們的朋友乃至他們單位的頭頭腦腦所要所買。也有的,為了帶着我的簽了名的書求人辦事兒。倘送禮,輕了,覺得拿不出手;重了,往往違心違願。而將作傢的簽名書當禮,送者顯得免俗,收者也收得坦然。實在是好方式。而且,我簡直認為是該大力提倡的方式。想到我的書居然還能被當禮送,我差不多總是有求必應,高興又爽快。倘他們要了我的書買了我的書,還對我說些認真拜讀之類的話,則我倒反而覺得不自在了。
  
  某些人一嚮以為,我這“永久牌”的“知青作傢”周圍,肯定經常被些曾是知青又對“知青文學”情有獨鐘的讀者厚愛着。
  
  安有其事!
  
  不錯,我的確受到着不少過去的知青朋友厚愛。但他們給予我的種種厚愛和關懷,其實僅對我這個人本身,僅表現在對我們之間曾有的友情的無比珍惜。至於文學,於他們而言,衹不過是我的職業。他們並不愛屋及烏,連我的職業也另眼相看。而我,也從未對他們産生過那種“不道德”的要求。
  
  在他們中,我的職業是特殊的。特殊而又遠離他們的興趣。這特殊,每每也使我在他們中難免的有時倍覺孤獨。
  
  他們對我的職業的最中懇的話一嚮是“謹慎點,幹你們這行的容易犯政治錯誤。尤其你那一套文學主張。別認真、別傻,犯不着”。
  
  於是我常思索,文學的讀者群究竟是哪幾類人呢?又是怎樣形成的呢?
  
  於是便陷入回憶。
  
  凡人,不分男女,幼年時都愛聽故事、愛看連環畫。而故事和連環畫,是人與文學的初級接觸,仿佛小男孩兒對小女孩兒強烈又單純的好感。
  
  我兒子二三歲時,每晚都纏着我或妻翻連環畫講故事給他聽。
  
  “再講一遍嘛,再講一遍嘛……”
  
  一册《十兄弟》,薄薄二十幾頁,一晚上他竟磨着他媽給他講了九遍!
  
  “後來呢?後來呢?……”
  
  他媽打着哈欠說:“完啦,沒有後來啦,該睡覺啦!”
  
  兒子聽了別提多麽沮喪。他希望那故事是永遠也講不完的。
  
  人在幼年時與文學的初級接觸真是入迷得動人哪!
  
  兒子上小學四年級後,不再需要我和妻子講給他聽,開始自己看了。於是,我和妻子當年保存下來的一些小人書,成了他的第一批文學讀物。我和妻子常感慨於我們各自能從“文革”前將那些小人書保存到“文革”後,而且保存得那麽好。我們當年都未想到應該為我們的下一代保存,衹不過是作為一種我們當年認為的珍稀之物加以妥善保存罷了。
  
  兒子上中學後,開始自己買書,開始與同學們相互藉閱。
  
  初三起,兒子不再看一切文學色彩的課外讀物。
  
  上高中後,兒子與文學的初級接觸徹底結束。不是因為我和妻子強迫他那樣,而是根本沒有了接觸的精力。
  
  有時,我們忍不住將一本值得他讀的書推薦給他,他則很煩地問:“我有時間看嗎?”
  
  我衹有啞然……
  
  我舉我兒子為例想說明的是——許許多多的人,由於個人、家庭、社會、時代等某一種原因或綜合原因,與文學的關係,截然終結在與文學的初級接觸的階段。衹有少數人以後又續上了與文學的關係,歲月滄桑而不再中斷,成為文學的執著讀者和終生讀者。文學依賴於他們的衆寡而興衰。大多數人與文學的關係,青少年時期一旦中斷了便一輩子永遠地中斷了,或者自己沒興趣再續上了,或者仍有興趣但沒條件也沒心情續上了。我們知道,一個人成為文學的始終如一的讀者,也是需要一些起碼的條件起碼的心情的。對於他們,與文學的初級接觸,成了青少年時期與文學的短暫的“初戀”。
  
  我上小學四五年級時,班裏有六七名愛看小人書的同學。當年,一名小學生買一本小人書是奢侈的事。儘管一本小人書最貴纔兩角幾分。
  
  我上中學時,班裏僅有三四名喜歡讀小說的同學。同小學相比,與文學發生初級接觸的同學不是明顯多了,而是少了。這因為小人書已經不能給予中學生更大的閱讀滿足,而買一本32開的“大書”,自然是一本小人書定價的數倍,也自然是更奢侈之事。你無我無,大傢全無。估計全校讀文學作品的學生,充其量不過二三十人。我對這個數字是比較有把握的。因為當年我像一條專善於嗅“書香味兒”的獵狗,哪個年級哪個班級的學生可能有書與我交換了看,是會被我憑着敏銳的嗅覺發現的。
  
  “文革”一開始,全中國一切古今中外的非“馬恩列斯毛”類的書,幾乎全都付之一炬了。每座城市的重要圖書館,都保護性地封門上鎖了。一封一鎖,便是十年。於是全中國人的讀書習慣,都被硬性地改造掉了。
  
  我不曉得我中學母校當年那二三十名喜歡閱讀文學書籍的同學,如今是否仍是文學書籍的讀者?須知我的中學母校當年在哈市非是一所喜歡閱讀文學書籍的學生少得可憐的學校。比起有高中的中學會少些,比起無高中的中學衹多不少。因為我的中學當年成立過“故事員同學會”,曾嚮全市推廣過如何引導學生閱讀文學書籍的經驗。
  
  姑且以千分之二三十推而廣之地概算,在當年三千餘萬知青中,也不過就有二三十萬人與文學發生過初級接觸,十年的知青歲月,是除了“毛選”無書可讀的歲月。那二三十萬知青中,後來十之七八也漸漸喪失掉了讀書習慣。就好比遷往南方生活的北方人,漸漸改變了鼕天戴棉帽子的習慣。
  
  二三十萬的十之七八是多少,不言自明。
  
  正是她們,後來成了全國知青文學的第一批知青讀者。之所以用“她們”而非“他們”,乃因這些返城知青中女性居多。她們再後來又分為兩類女性:有的因對知青文學的敏感關註而成為廣義的文學書籍的讀者。她們從知青文學中獲得到的,不僅是知青經歷的尋尋覓覓而已,也同時是少女時期與文學戀情的重續。這又是由她們與文學的初級接觸而奠定的。有的則並沒與文學發生過初級接觸。她們捧讀知青文學主要因為,甚至僅僅因為她們曾是知青。“知青文學”四字對於她們而言,重在“知青”,不在文學。她們將知青文學當成與自己發生密切關係的文字式“老照片”。並且,往往想象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命運便是自己或接近於自己在知青歲月中的命運。甚至,往往認為自己在知青歲月中的命運比知青文學中的女主人公的命運更值得同情,更憂傷凄婉,更動人感人。確實,她們中大多數人在知青歲月中有相當坎坷甚至極為坎坷的遭遇。她們往往視某些知青文學為自己間接的命運自白書。她們幾乎衹關註知青文學,對別種文學書籍缺乏興趣。與自己的命運發生間接自白效果的知青文學,她們認為好,否則覺得不好。她們至今差不多仍這樣。知青文學中的某類,是連接她們與文學的一條極細極細的紅絲綫。但她們覺得不細,而是一條汩汩通過血液的血管、一條動脈。
  
  她們在不再是少女的年齡,與文學發生着初級接觸。而且,主要是由於“知青”二字。而且,幾乎甘願地滯停於初級階段。
  
  這種關係當然也是十分令人感動的,又令人感動又令人揪心。
  
  但她們為數有限,畢竟構不成一個各界人士想象的龐大的知青文學讀者群。若知青文學讀者群主要是由她們構成的,則顯然是她們和知青文學的雙嚮的憾事。
  
  知青中的“老”高中們,當年是很有人讀過一些古今中外的世界文學名著的。返城後他們與文學的關係分為三類——第一類受家庭和生活所纍,雖並無什麽孜孜以求的事業主宰着人生精力,卻也不再接觸文學了(包括知青文學);第二類考上了大學,畢業後活躍於仕途,或埋頭於理工科專業,也惜時如金,不讀“閑書”;第三類或者也考上了大學,又恰恰屬文科專業,便仍與文學發生瓜葛。但他們實際上並不因曾是知青而偏愛“知青文學”。相反,他們往往比較輕慢知青文學,往往顯出很不屑的樣子。他們越評論傢起來,學者化起來,資深記者起來,對“知青文學”似乎越瞧不上眼,所評所析所議,往往比不是知青的同行更尖酸刻薄。他們認為自己是權威發言人,權威批評者,認為自己怎麽說都有理。別人也不免地這麽認為。他們通過對知青文學的終審墊高自己的地位。
  
  當然,還有第五類人,他們可能並沒進入大學,一直在尋常的單位裏從事着尋常的工作。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與文學發生第二次接觸。這是較高階段的接觸。視野遠比他們青少年時期與文學的接觸寬闊。評判水平也不能同日而語。他們既不拒絶知青文學,也不衹讀知青文學。
  
  如果有誰統計一下便會確信,在“老”高中們中,又與文學發生第二次接觸的人其實是不多的。發生了的,大抵在第三類人和第四類人中。然而,並不能據此認為他們是知青文學讀者群中的主要成分。而應該確切地說他們是中國文學的較高層次的讀者群中的主要成分。
  
  那麽,構成知青文學讀者群主要成分的,其實非是返城知青,又究竟是哪些人呢?
  
  說來或許有人不相信——其實,主要是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初高中生、大學低年級生、各行各業中的青年,以及比以上三者加起來的數量少得多的一小部分知青。而且,仍以女性為主。
  
  據我看來,在全世界,愛讀文學類書籍的女性,肯定比男性多幾倍。這其中的原因,前邊涉及了一些,更深層的分析,應屬另一話題,此不贅述。知青文學的冷熱,其實是隨着他們和她們閱讀興趣的轉移而變化的。
  
  我的幾部知青小說有幸被拍成了電視劇。十個對我說他們和她們看過我的“作品”的人中,大約有九個指的是那些電視劇。
  
  但他們和她們肯定並不知道,那幾部電影電視劇能被他們和她們看到,是很經過幾番抗爭的。
  
  電影《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風雪》當年曾勒令下馬停拍……
  
  《雪城》幾乎不許播出……
  
  《年輪》曾明令不許參加評奬……
  
  原因都差不多是——調子太灰暗,未表現理想,咀嚼苦難等等。
  
  而另有不少評論者,嘲諷我在作品中張揚虛假理想,掩飾苦難,玩味失落的崇高……
  
  我的知青作品確曾給過我一些浮名,但也常使我陷入左槍右戟不得不橫着站的兩難之境。來自官方的否定和指責,我還較能承擔,起碼有申辯的權力。來自評論的,我則常常不知該怎樣對待。一味沉默,似乎打算以沉默為盾應對批評的虛心反應。若申辯苦衷,則簡直就等於是拒絶批評了。
  
  故我差不多總是要在這些作品發表後,寫上那麽一二篇小文章,以近於檢討的性質,自言創作能力的十分有限。這當然是回報評論的反應。而又有人就將我的這類文章剪貼了復印了,寄往有關部門,歸納道:“看,他並不慚愧於自己張揚理想和崇高的缺乏衝動,而是在那裏公開嘆息自己再現苦難的力不從心!……”
  
  衹有普通讀者和普通觀衆顯得厚道非常。因為他們既不操審查之權,也不以評論為業。心血來潮,幾頁信紙一個信封一張郵票,便將充滿善意的褒貶直截了當明明白白地寄給了我。多少年來,我對此心懷感激。
  
  事實上,我的知青小說,目前為止,僅占我創作總量的十分之一左右。
  
  《雪城》後我不再筆涉知青題材,某種程度上,是為從那一種橫着站的兩難之境脫身。
  
  《年輪》於我,初衷非是重操什麽知青題材的“舊業”,而是寫一些曾當過知青的城市中年人今天的生活形態。
  
  我回頭看自己的全部知青小說,沒有自己滿意的。有些當時較滿意,時隔數年,越來越不滿意了。恨不得重寫。重寫是不可能了。改寫都沒法兒改寫了。唯一自我安慰的,乃當時寫得真誠寫得有激情。即使淺薄,即使幼稚,那一份兒創作的真誠和激情也是值得自己永遠保持的啊!
  
  而此種自我評估,也是我對目前為止的,中國一切知青文學的總體評估。
  
  知青生活形態差異太大,有兵團知青,有農場知青,有插隊知青;有南北地域造成的差別,也有南北人情世故造成的差別;有年齡造成的差別,也有政治出身造成的差別;有人數多寡造成的差別,也有工資和工分造成的差別……
  
  任何一位作傢,不管他有沒有過知青經歷,主觀性強些還是客觀性強些,企圖通過自己的幾篇作品或幾部作品反映幾千萬知青當年的命運全貌,都是不太可能的。
  
  一切知青文學組合在一起,好比多棱鏡,它所折射出的是七色光。最主要最優秀的知青作品,也衹不過是多棱鏡的一個側面罷了。
  
  知青經歷應該産生史詩性的作品。
  
  但是目前還沒有産生。
  
  也看不出將要産生的任何跡象。
  
  然而我堅信,數十萬城市青少年當年轟轟烈烈捲裹其中的“上山下鄉”運動,是文學藴藏內容極其豐富的礦脈。前期對它的創作采掘,有點兒像“開發熱”。我是太追求眼前效益的急功近利的采掘者之一。這並不意味着破壞了它的“資源”。對於文學,不應有什麽“資源”保護法和保護區。衹不過我們孜孜以求,卻都並沒有采掘出它最有價值的那一部分。它後來的沉寂是好事。埋藏久些,形成的礦質更高些。也許十年以後,也許二十年以後,或會有知青題材的上乘之作問世。也許出自於當年的知青筆下,也許作者根本非是知青。但肯定不會是我。甚至,我認為,也不會是和我一樣,從知青小說而開始文學道路的一批知青作傢們……
  
  時值“上山下鄉”運動三十周年的今年,一定會出版不少知青題材的書籍。每一種都會有較好的銷路,但哪一種也不會獨領風騷。反饋到我這裏的信息是——內容類似的編選較多,角度新穎獨特的極少……
  
  買這類書的照例是以下人:
  
  初中、高中、大學低年級女生……
  
  很少一部分大學低年級男生……
  
  近年涌現的書籍收藏者……
  
  很少一部分當年的女知青……
  
  以及生活較為穩定的當年的男知青,他們是為兒女而買。
  
  他們大抵會對兒女們這麽說,“給,認真讀讀!讀了,你就會瞭解爸爸混到今天是多麽不容易。你知足吧你!……”
  
  自己,卻很可能並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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