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寫作 > 李將軍列傳
目錄
No. 1
  傳記篇名。西漢司馬遷作。載於《史記》。通過描寫西漢飛將軍”李廣的機智勇敢、廉潔寬厚,以及有功不得封爵,最後被迫自刎的不幸遭遇,塑造了一位悲劇英雄的形象。文章敘事突出重點,多細節描寫,是《史記》中的傳記名篇。
李廣簡介
  李廣(?-前119),漢初名將。漢孝文帝十四年(前116),一良傢子從軍抗擊匈奴。其“傢世世受射”,卓越的騎射本領使他在戰場上“殺首虜多”,授為漢中郎。他歷事文帝,景帝,武帝三朝,雖戰功顯赫,但一生受壓抑,鬱鬱不得志,終以悲劇收場。
原文
  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裏,徙成紀。廣傢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傢子從軍擊鬍,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廣從弟李蔡亦為郎,皆為武騎常侍,秩八百石。嘗從行,有所衝陷折關及格猛獸,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廣為隴西都尉,徙為騎郎將。吳楚軍時,廣為驍騎都尉,從太尉亞夫擊吳楚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廣將軍印,還,賞不行。徙為上𠔌太守,匈奴日以合戰。典屬國公孫昆邪為上泣曰:“李廣才氣,天下無雙,自負其能,數與虜敵戰,恐亡之。”於是乃徙為上郡太守。後廣轉為邊郡太守,徙上郡。嘗為隴西、北地、雁門、代郡、雲中太守,皆以力戰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貴人從廣勒習兵擊匈奴。中貴人將騎數十縱,見匈奴三人,與戰。三人還射,傷中貴人,殺其騎且盡。中貴人走廣。廣曰:“是必射雕者也。”廣乃遂從百騎往馳三人。三人亡馬步行,行數十裏。廣令其騎張左右翼,而廣身自射彼三人者,殺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縛之上馬,望匈奴有數千騎,見廣,以為誘騎,皆驚,上山陳。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曰:“吾去大軍數十裏,今如此以百騎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誘之,必不敢擊我。”廣令諸騎曰:“前!”前未到匈奴陳二裏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其騎曰:“虜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廣曰:“彼虜以我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堅其意。”於是鬍騎遂不敢擊。有白馬將出護其兵,李廣上馬與十餘騎奔射殺鬍白馬將,而復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臥。是時會暮,鬍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鬍兵亦以為漢有伏軍於旁欲夜取之,鬍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大軍不知廣所之,故弗從。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為廣名將也,於是廣以上郡太守為未央衛尉,而程不識亦為長樂衛尉,程不識故與李廣俱以邊太守將軍屯。及出擊鬍,而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捨止,人人自便,不擊刀鬥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籍事,然亦遠斥侯,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麯行伍營陳,擊刀鬥,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鹹樂為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是時漢邊郡李廣、程不識皆為名將,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程不識孝景時以數直諫為太中大夫。為人廉,謹於文法。
  後漢以馬邑城誘單於,使大軍伏馬邑旁𠔌,而廣為驍騎將軍,領屬護軍將軍。是時,單於覺之,去,漢軍皆無功。其後四歲,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破敗廣軍,生得廣。單於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鬍騎得廣,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臥廣。行十餘裏,廣詳死,睨其旁有一鬍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鬍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裏,復得其餘軍,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騎數百追之,廣行取鬍兒弓,射殺追騎,以故得脫。於是至漢,漢下廣吏。吏當廣所失亡多,為虜所生得,當斬,贖為庶人。
  頃之,傢居數歲。廣傢與故潁陰侯孫屏野居藍田南山中射獵。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後韓將軍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
  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歲,不敢入右北平。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廣所居郡聞有虎,嘗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騰傷廣,廣亦竟射殺之。廣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餘年,傢無餘財,終不言傢産事。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廣訥口少言,與人居則畫地為軍陳,射闊狹以飲。專以射為戲,竟死。廣之將兵,乏絶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其射,見敵急,非在數十步之內,度不中不發,發即應弦而倒。用此,其將兵數睏辱,其射猛獸亦為所傷雲。
  居頃之,石建卒,於是上召廣代建為郎中令。元朔六年,廣復為後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後二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行可數百裏,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廣,廣軍士皆恐,廣乃使其子敢往馳之。敢獨與數十騎馳,直貫鬍騎,出其左右而還,告廣曰:“鬍虜易與耳。”軍士乃安。廣為圜陳外嚮,鬍急擊之,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人,鬍虜益解。會日暮,吏士皆無人色,而廣意氣自如,益治軍。軍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復力戰,而博望侯軍亦至,匈奴軍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是時廣軍幾沒,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後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功自如,無賞。
  初,廣之從弟李蔡與廣俱事孝文帝。景帝時,蔡積功勞至二千石。孝武帝時,至代相。以元朔五年為輕車將軍,從大將軍擊右賢王,有功中率,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孫弘為丞相。蔡為人在下中,名聲出廣下甚遠,然廣不得爵邑,官不過九卿,而蔡為列侯,位至三公。諸廣之軍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廣嘗與望氣王朔燕語,曰:“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鬍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豈吾相不當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將軍自念,豈嘗有所恨乎?”廣曰:“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餘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耳。”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
  後二歲,大將軍、驃騎將軍大出擊匈奴,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為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是歲,元狩四年也。
  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於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並於右將軍軍,出東道。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廣自請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發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於,臣願居前,先死單於。”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於,恐不得所欲。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於,故徙前將軍廣。廣時知之,固自辭於大將軍。大將軍不聽,令長史封書與廣之莫府,曰:“急詣部,如書。”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慍怒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軍亡導,或失道,後大將軍。大將軍與單於接戰,單於遁走,弗能得而還。南絶幕,遇前將軍、右將軍。廣已見大將軍,還入軍。大將軍使長史持糒醪遺廣,因問廣、食其失道狀,青欲上書報天子軍麯折。廣未對,大將軍使長史急責廣之幕府對簿。廣曰:“諸校尉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廣謂其麾下曰:“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大將軍出接單於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遂引刀自剄。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而右將軍獨下吏,當死,贖為庶人。
  廣子三人,日當戶、椒、敢,為郎。天子與韓嫣戲,嫣少不遜,當戶擊嫣,嫣走。於是天子以為勇。當戶早死,拜椒為代郡太守,皆先廣死。當戶有遺腹子名陵。廣死軍時,敢從驃騎將軍。廣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園壖地,當下吏治,蔡亦自殺,不對獄,國除。李敢以校尉從驃騎將軍擊鬍左賢王,力戰,奪左賢王鼓旗,斬首多,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代廣為郎中令。頃之,怨大將軍青之恨其父,乃擊傷大將軍,大將軍匿諱之。居無何,敢從上雍,至甘泉宮獵。驃騎將軍去病與青有親,射殺敢。去病時方貴幸,上諱雲鹿觸殺之。居歲餘,去病死。而敢有女為太子中人,愛幸,敢男禹有寵於太子,然好利,李氏陵遲衰微矣。
  李陵既壯,選為建章監,監諸騎。善射,愛士卒。天子以為李氏世將,而使將八百騎。嘗深入匈奴二千餘裏,過居延視地形,無所見虜而還。拜為騎都尉,將丹陽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張掖以屯衛鬍。
  數歲,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三萬騎擊匈奴右賢王於祁連天山,而使陵將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餘裏,欲以分匈奴兵,毋令專走貳師也。陵既至期還,而單於以兵八萬圍擊陵軍。陵軍五千人,兵矢既盡,士死者過半,而所殺傷匈奴亦萬餘人。且引且戰,連鬥八日,還未到居延百餘裏,匈奴遮狹絶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虜急擊招降陵。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匈奴。其兵盡沒,餘亡散得歸漢者四百餘人。
  單於既得陵,素聞其傢聲,及戰又壯,乃以其女妻陵而貴之。漢聞,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後,李氏名敗,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焉。
  太史公曰:《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餘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譯文
  李廣將軍,是隴西成紀人。他的先祖名李信,秦朝時擔任將軍,就是追獲燕太子丹的那位將軍。他們老傢在槐裏,後遷徙到成紀。李廣傢世代傳習射箭。建元四年,匈奴大舉入侵蕭關,李廣以良傢子弟的身份從軍抗擊匈奴,因為精通騎馬射箭,殺敵斬首和虜獲多,做了漢朝的中郎。李廣的堂弟李蔡,也作了郎官,他們都是武騎常侍,俸祿八百石。李廣曾經隨從皇帝出行,有衝鋒陷陣抵禦敵寇和與猛獸搏鬥的事,因而文帝說:“可惜呀,你未遇到好時候,假如讓你生在高祖時代,封個萬戶侯哪還用說呢!”
  到孝景帝初登位,李廣任隴西都尉,後調為騎郎將。吳楚起兵叛亂時,李廣任驍騎都尉,隨太尉周亞夫反擊吳楚叛軍。在昌邑城下,奪取敵人軍旗,立了大功,以此名聲顯揚。但因梁王授下授給他將軍印,還師後,沒有給予封賞。調為上𠔌太守,天天與匈奴交戰。典屬國公孫昆邪哭着對皇帝說:“李廣的才氣,天下無雙,他自伏本領高查強,屢次與敵虜肉搏,恐怕會失去世他。”於是調他為上郡太守。後來轉任邊郡太守,曾為陵西、雁門、代郡、雲中太守,都因奮力作戰而出名。
  匈奴大舉入侵上郡時,天子派親近的宦官跟隨李廣整訓士兵,抗擊匈奴。一次,這位宦官帶了幾十名騎兵,縱馬馳騁,遇到三個匈奴人,與他們交戰。那三個人轉身射箭,傷了宦官,那幾十名騎兵也被射殺將盡。宦官跑到李廣跟前,李廣說:“這一定是射雕的人。”李廣於是帶一百名騎兵,急追這三個人。那三個人沒有馬,徒步行走,走了幾十裏。李廣命令騎兵散開,從左右兩面包抄,並親自射擊那三人,結果射死二人,活捉一人,果然是匈奴射雕的人。待捆綁好俘虜上馬,望見匈奴有數幹騎兵。他們看見李廣,以為是誘敵的騎兵,都吃一驚,上山布陣。李廣的一百騎兵也非常恐慌,想奔馳轉回。李廣說;“我們離大軍幾十裏,現在以一百騎兵這樣逃跑,匈奴一追趕射擊馬上就全完了。現在我們若留下,匈奴一定以為我們是為大軍來誘敵,必然不敢來襲擊我們。”李廣命令騎兵說:“前進!”進到約離匈奴陣地二裏許停了下來,又下令說:“都下馬解鞍!”他的騎兵說:“敵人多而且離得近,如果有緊急情況,怎麽辦?”李廣說:“那些敵人以為我們會走,現在都解鞍就表示不走,可以使敵人更加堅持認為我們是來誘敵的錯誤判斷。”於是匈奴騎兵就沒敢襲擊。有個騎白馬的匈奴將軍出陣監護他的兵卒,李廣上馬與十幾名騎兵奔馳前去射殺了這個匈奴白馬將軍,然後又返回到他的騎兵中間,解下馬鞍,命令士兵把馬放開,隨便躺臥。這時剛好天黑,匈奴兵始終覺得很奇怪,不敢出擊。夜半時,匈奴兵還以為漢軍有伏兵在旁邊準備夜間襲擊他們,而全部撤走了。天亮,李廣回到大軍駐地。大軍不知李廣在哪裏,所以沒有派兵去接應。
  過了很久,孝景帝死,武帝即位。左右大臣認為李廣是名將,於是將他從上郡太守調為未央宮衛尉,而程不識也調為長樂宮衛尉,程不識從前與李廣都當邊郡太守,屯兵駐防。出擊匈奴時,李廣的部隊沒有嚴密的編組和隊列陣勢,衹選擇有水草的地帶駐紮,在宿地,人人可以自便,夜晚不打更巡夜,幕府公文簿册很簡單,不過也派哨兵遠出偵察,部隊從未遇到危險。程不識就要求嚴格部隊編組和紮營布陣,晚上打更巡夜,士吏辦理公文表格必須清楚明細,全軍不得休息,這樣也未曾遇到危險。程不識說:“李廣治軍非常簡單省事,然而敵人如突然襲擊他,他就無法阻擋了;可是他的土卒也很安逸痛快,都樂意為他去死。我擡軍雖然繁忙,但敵人也不能侵犯我。”這時漢朝邊郡李廣、程不識都是名將,然而匈奴怕李廣的謀略,士卒也大多樂於跟隨李廣而以跟隨程不識為苦。程不識在孝景帝時因為幾次直諫調任太中大夫,他為人清廉,認真執行朝廷的法令條文。
  後來漢朝用馬邑城引誘單於,派大軍埋伏在馬邑城旁邊的山𠔌裏,而由李廣擔任驍騎將軍,受護軍將軍統領。這時單於發覺了這個策略,就撤走,漢軍都沒有立功。
  過了四年,李廣從王尉調為將軍,出兵雁門攻擊匈奴。匈奴兵多,打敗了李廣的部隊,活捉了李廣。單於一嚮聽說李廣賢能,下令說;“一定把李廣活着送來!”李廣當時受傷生病,匈奴騎兵就把李廣放在兩馬之間的網兜裏躺着。走了十幾裏,李廣裝死,瞥見旁邊有一匈奴少年騎着一匹好馬,李廣突然躍身跳上匈奴少年的馬,趁勢推下匈奴少年,奪下他的弓,鞭馬嚮南奔馳幾十裏,又遇到他殘餘的部隊,便領着進入關塞。匈奴派了幾百騎兵追捕他,李廣一邊跑一邊取匈奴少年的弓,射殺追來的騎兵,所以得以逃脫。於是回到京師,漢朝廷把李廣交給執法官吏。執法官吏判决李廣折損傷亡人馬多,又被匈奴活捉,依法當斬,經納粟贖罪,成為平民。
  轉眼之間,李廣已在傢居住了幾年,李廣與前潁陰侯的孫子一起隱居在藍田南山射獵。有一天夜間他帶一名騎從出去,與人在鄉下飲酒,回來走到霸陵驛亭,霸陵尉喝醉了,呵斥禁止李廣通行。李廣的騎從說:“這是前任李將軍。”亭尉說:“現任將軍尚且不能夜行,何況前任的呢!”便讓李廣住在亭下。過了不久,匈奴入侵殺了遼西太守,打敗韓安國將軍,韓將軍調任右北平後病死,於是武帝下詔拜李廣為右北平太守。李廣就請霸陵尉同去,到軍中就斬了他。
  李廣鎮守右北平,匈奴聽說他的名字,稱他是“漢朝的飛將軍”。躲避了他數年,不敢進右北平。
  李廣出外打獵,看見草中的石頭,以為是虎就射去,箭頭沒入石中,近看原來是石頭。於是又重射,卻再不能射進石頭裏了。李廣所在的郡,聽說有虎,他常自己去射。他在右北平射虎,虎曾跳起來抓傷過他,李廣也終於把虎射死。
  李廣很廉潔,得到賞賜常常分給部下,飲食與士卒在一起。李廣一生到死,任俸祿兩千石的官四十餘年,傢裏沒有剩餘的錢財,他始終不談傢産的事。李廣身材高大,臂膀象猿一樣,他的善射也是天賦。雖然子孫或別人嚮他學,但誰也不能趕上他。李廣口舌笨拙很少說話,與人在一起就在地上畫陣勢,比賽箭射的遠近,飲酒專以射箭作遊戲,一直到死。李廣帶兵,每到缺糧缺水的地方,士卒不全喝過水,他不到水邊去;士卒不全吃過飯,他不吃飯。他待人寬厚不苛刻,士卒因此愛戴他樂於為他出力。他射箭的辦法是,見到敵人逼近,不在幾十步之內,估計射不中就不發,一發箭敵人立即應弦倒下。因此,他帶兵出擊多次被圍困受辱,射猛虎也被虎撲傷。
  過了不久,石建死,於是皇上召令李廣代替石建作郎中令。元朔六年,李廣又任後將軍,隨大將軍衛青的軍隊出定襄,抗擊匈奴。許多將領殺敵斬首的數目符合朝廷奬勵的規定,因功封侯,而李廣的部隊沒有功勞。過兩年,李廣作郎中令帶領四千名騎兵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帶領一萬名騎兵和李廣一同去,各行一路。走了大約幾百裏,匈奴左賢王帶領四萬名騎兵包圍李廣。李廣的軍士都恐慌,李廣就派他的兒子李敢嚮敵人馳去。李敢獨自帶領幾十名騎兵衝去,一直穿過匈奴騎兵的包圍圈,抄過敵人的左右兩翼再回來,他嚮李廣報告說:“敵人很容易對付啊!”這樣軍心纔安定下來。接着李廣布成圓形陣勢,所有的人都面嚮外,匈奴猛烈攻擊,箭如雨下,漢兵死亡過半,漢軍的箭將要用盡。李廣就命令士兵拉滿弓不發箭,李廣親自用大黃強弩射敵人的副將,射殺數人,敵人攻勢逐漸減弱。這時天剛黑,將吏士兵都面無人色,而李廣意氣自如,更加努力整頓軍隊。軍中從此更佩服他的勇氣了。第二天,再奮力作戰,博望侯的軍隊也來到,匈奴軍隊就解圍而去。漢軍因疲勞,不能追擊。這時李廣幾乎全軍覆沒。收兵回去。按漢朝法律:博望侯行軍遲緩未能在約定日期到達,判處死罪,出錢贖為平民;李廣所立的軍功和應得的罪罰相抵,沒有封賞。
  當初,李廣的堂弟李蔡和李廣兩人都侍奉孝文帝。景帝時,李蔡積纍功勞升到祿秩二千石。孝武帝時做到代國的相。元朔五年做輕車將軍,隨大將軍衛青出擊匈奴右賢王,有功合於封賞的律條,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間,代替公孫弘做丞相。李蔡的人品在下中等,名聲在李廣之下很遠。然而李廣得不到封爵封邑,官職在九卿以下,而李蔡作了列侯,職位高至三公。李廣部下一些軍吏士兵也有的得到封侯。李廣曾經與星象傢王朔私下交談,說:“自從漢朝出擊匈奴,我沒有一次不在其中,各部隊一些校尉以下的人,才能不到中等,由於抗擊匈奴有功而得到封侯的有幾十人,我李廣並不在人後,卻沒有尺寸之功而得到封邑,是什麽原因呢?難道是我的骨相不該封侯嗎,還是命該如此呢?”王朔說:“將軍自己想想,是不是做過悔恨的事?”李廣說:“我過去做隴西太守時,羌人曾經反叛,我誘降了他們,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用歁詐的方法在一天裏把他們殺死了。直到現在最悔恨的衹有這一件事。”王朔說:“罪禍沒有比殺投降的人再大的了,這就是將軍不能封侯的原因。”
  此後兩年,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大舉出擊匈奴。李廣多次自己請求出徵,天子以為李廣年老,不允許;過了好久又答應了他,派他做前將軍。這一年,是元狩四年。
  李廣隨從大將軍衛青出擊匈奴。出塞以後,衛青捉到俘虜知道了單於居住的地方,就親自率領精兵去追趕,而命令李廣和右將軍趙食其的部隊合併,從東路出兵。東路稍微繞遠,而大軍行軍途中水草也少,勢必不能集結趕路。因此李廣就親自請求說:“我部是前將軍,現在大將軍竟調開我走東路,再說我從年輕時起就和匈奴作戰,今天才得到一個機會和單於直接對敵,我願居前鋒,先和單於决一死戰。”大將軍衛青也是密受武帝的告誡,認為李廣年老,命運不好,不要派他與單於對敵,怕達不到原來的期望。而這時公孫敖新失掉侯位,作為中將軍隨從大將軍,大將軍也想讓公孫敖與自己一同對付單於,所以調開前將軍李廣。李廣當時知道這個情況,親自嚮大將軍表示堅决拒絶調動。大將軍不聽,派長史下文書給李廣的幕府,說:“急速帶領部隊按照文書中的指示去辦。”李廣沒有辭別大將軍就出發,他十分惱怒地到軍部,帶領士卒與右將軍趙食其合軍從東路進軍。軍中沒有嚮導,迷失了道路,延誤了約定與大將軍會師的時間。大將軍和單於接戰,單於逃跑,沒能得到戰功而回。大軍南歸橫渡沙漠,遇到前將軍和右將軍。李廣見過大將軍,回到軍中。大將軍派長史拿幹糧和酒送給李廣,並問李廣、趙食其二人的迷路情況,衛青打算上書給天子詳細匯報軍情。李廣沒有回答,大將軍派長史急催李廣的幕府接受傳訊。李廣說:“衆位校尉沒有罪,是我自己迷路,現在我自己去接受訊問。”李廣對他的部下說:“我李廣從年輕到現在,和匈奴打了大小七十多仗,這一次幸而隨大將軍出徵和單於接戰,可是大將軍調我部走繞遠的路,而且又迷了道,這難道不是天意嗎?再說我李廣已六十多歲了,畢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筆之吏的侮辱。”於是就拔刀自刎。李廣的軍士、大夫等全軍都哭了。百姓聽說李廣死,無論認識或不認識他的,無論年老的或年輕的都為他流淚。右將軍趙食其獨自被送交執法官審處,判處死罪,出錢贖罪成為平民。
  李廣有三個兒子,名叫當戶、椒、敢,都做郎官。皇帝和弄臣韓嫣戲耍,韓嫣有點不恭敬的表現,當戶就打韓嫣,韓嫣跑了。於是皇帝認為當戶勇敢。當戶死得早。皇帝封李椒做代郡太守。當戶和李椒都死在李廣之前。當戶有遺腹子,名叫陵。李廣在軍中死時,李敢正跟隨驃騎將軍霍去病。李廣死後第二年,李蔡作丞相犯了侵占孝景皇帝陵園空地的罪,應交執法官吏審處,李蔡也自殺了,不願去受審,侯國封邑被撤除。李敢作校尉跟隨驃騎將軍攻打匈奴左賢王。拼死戰鬥,奪得左賢王戰鼓戰旗,斬殺首級多,賜爵關內侯,食邑二百戶,代李廣作郎中令。不久,李敢因怨恨大將軍衛青使他的父親抱恨而死,擊傷了大將軍。大將軍隱瞞了這件事。又過了不久,李敢隨從武帝去雍縣,到甘泉宮打獵。驃騎將軍霍去病與衛青是親戚,射殺李敢。當時霍去病正顯貴受寵,武帝隱瞞真相而說是鹿撞死的。過了一年多,霍去病死。李敢有個女兒,是太子的侍妾,受太子寵幸。李敢的兒子名禹,也受太子寵愛,但好利愛財。李氏漸漸沒落衰微了。
  李陵到了壯年,被選拔為建章監,監督羽林軍的騎兵。李陵善射,愛士卒。皇帝認為李傢世代為將,派李陵統率八百騎兵。李陵曾深入匈奴境內二千多裏,過了居延察看地形,沒有發現敵人而回來。朝廷拜他為騎都尉,帶領丹陽的楚人五千,在酒泉、張掖教練射術,駐屯防衛匈奴。數年後,天漢二年秋,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攻打祁連天山的匈奴右賢王,而派李陵帶領射手、步卒五千人,出居延以北約千餘裏,打算分散匈奴的兵力,不讓匈奴集中兵力對付貳師。李陵到指定日期撤兵回來,而單於用八萬兵圍擊李陵的部隊。李陵部隊五千人,兵矢已盡,士卒死亡過半,而所殺傷的匈奴兵也達萬餘人。他們邊退邊戰,連戰八天,往回走,離居延不到百餘裏了,匈奴堵住狹𠔌截斷了歸路。李陵部隊糧食缺乏而救兵不到,匈奴猛烈攻擊,招降李陵。李陵說:“我沒有面目回報皇帝了。”就投降匈奴。他的部隊全軍覆沒。殘部分散逃回漢朝的四百餘人。單於得到李陵以後,因嚮來聽說過他傢聲名,戰鬥中又見他勇敢,就把女兒嫁給李陵為妻而給予高貴的地位。漢朝聽說這事,就把李陵的母親和妻兒全家都殺了。從此以後,李氏名聲敗落,而隴西士人曾在李氏門下作過賓客的,都因而引以為恥了。
  太史公說:《論語》說,“本身行為正,不下命令,人們也奉行;本身不正,下命令,人們也不奉行。”這是說的李將軍啊。我見到李將軍,樸樸實實象個鄉下人,口不善於言辭。他死的時候天下無論認識他的或不認識他的,都為他十分哀痛。他那忠實誠懇的心地實在使士大夫崇敬,諺語說:“桃李不能言語,可樹下踩出小路來。”這話雖小,卻可以喻大啊!
相關常識
  《史記.列傳》:“列傳”是記載帝王、諸侯以外的各種歷史人物的。有單傳,有合傳,有類傳。單傳是一人一傳,如《商君列傳》、《李斯列傳》等。合傳是記二人以上的,如《管晏列傳》、《老莊申韓列傳》等。類傳是以類相從,把同一類人物的活動,歸到一個傳內,如《儒林列傳》、《循吏列傳》、《刺客列傳》等。司馬遷把當時我國四周少數民族的歷史情況,也用類傳的形式記載下來,如《匈奴列傳》、《朝鮮列傳》、《大宛列傳》等,這就為研究我國古代少數民族的歷史,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來源。
  在《李將軍列傳》裏,司馬遷雖然忠實地記錄了李廣的優點和缺點,但還是能看出他擡李貶衛/霍的傾嚮。
  李廣經歷的戰鬥次數不少,可能拿得出手的軍功卻不多,司馬遷寫《李將軍列傳》的時候避開了斬首、俘虜的具體數字,而着重描寫李廣的個人騎射能力。古代戰爭小說給我一個感覺:中國古代的文人在評價一個將軍時,非常註重他的個人戰鬥力,好像衹要個人戰鬥力強,就一定是個好將軍。選拔武將的時候也是衹考察候選人的個人戰鬥力,而對於其他方面都忽略不計。李廣無疑是這些人心目中的好將軍,他們不管李廣的軍功如何,一行情願的認為將門出身、騎射能力非凡的李廣一定比外戚出身、個人戰鬥力不突出的衛霍(司馬遷在評價衛霍的個人戰鬥力時,衹有一句“善騎射”,沒說具體“善”到什麽程度)更能胜任將軍一職。他們把李廣沒能立功歸結為“數奇”,而把衛霍的戰功歸結為“天幸”。
  說司馬遷擡李貶衛/霍,還有一個原因。一般來說,一個將軍戰敗被俘,勉強逃脫應該是很丟人的經歷吧?司馬遷在描寫這一段的時候將李廣的失敗歸結為匈奴兵多一筆帶過,而生動地描寫了李廣逃脫時的情景。於是這次被俘不但沒有成為李廣的丟人經歷,反而成了他是名將的論據。相比之下,描寫衛霍的戰功時,衹有幾個幹巴巴數字,看過之後印象不深。
  司馬遷采用了一些文學上的技巧,還是忠實於歷史的。他還是記載了李廣的一些不好的事跡:“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居無何,匈奴入殺遼西太守,敗韓將軍,後韓將軍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廣為右北平太守。廣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霸陵尉不讓他過關本來是按制度辦事的典範,他卻心胸狹窄,挾怨報復,竟然在國傢要用他之時,利用職權將霸陵尉斬了。
  “吾嘗為隴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餘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言而無信,濫殺降卒。不僅不人道,而且有違軍事道德。
  而後世文人就是對此視而不見,卻抓住衛青令李廣走東道不放。就算這是出於衛青的私心又如何?頂多妨礙了李廣封侯,人傢霸陵尉可是連命的沒有了。
藝術手法
  (1)抓住主要特徵,突出人物形象。
  通過着力描寫一些生動的故事及細節,突出人物形象。如衹選擇兩次有代表性的戰鬥:一次是遭遇戰,二是脫險戰,在敵衆我寡、緊張驚險的戰鬥描寫中表現了李廣驚人的機智和超人的膽略。如對射殺匈奴射雕手,射殺敵軍白馬將,射退敵人的追騎,誤以石為虎而力射沒簇,甚至平時還常以射箭與將士賭賽飲酒等這些細節的精心描寫,表現李廣的善射,生動地展示了這位名將的風采。
  (2)用剋製、含蓄的敘事筆法,表達深沉、強烈的愛憎感情和自己的主觀認識。
  如,在“匈奴大入蕭關”時,漢文帝可惜李廣的生不“遇時”,很有意味,引用其語也包孕對漢文帝時期用人制度的委婉批評。在文章結尾李廣“引刀自剄”後,寫道:“廣軍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這裏沒有議論,沒有抒情,而作者對李廣的贊揚、同情、以至悲憤和辛酸,都藴涵於敘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