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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愛玲 Zhang Ailing “表姐。”
“噯,表姐。”
兩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氣,互相稱表姐。
女兒回娘傢,也上前叫聲“表姑”。
荀太太忙笑應道:“噯,苑梅。”荀太太到上海來發胖了,織錦緞絲棉袍穿在身上一匝 一匝的,像盤着條彩鱗大蟒蛇;兩手交握着,走路略嚮兩邊一歪一歪,換了別人就是鵝行鴨 步,是她,就是個鴛鴦。她梳髻,漆黑的頭髮生得稍低,濃重的長眉,雙眼皮,鵝蛋臉紅紅 的,像鹹鴨蛋殼裏透出蛋黃的紅影子。
問了好,伍太太又道:“紹甫好?祖志祖怡有信來?”
他們有一兒一女在北京,衹帶了個小兒子到上海來。
荀太太也問苑梅的弟妹可有信來,都在美國留學。他們的父親也不在上海,戰後香港畸 形繁榮,因為鬧,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發展,伍先生的企業公司也搬了去了。地 緣的分居,對於舊式婚姻夫婦不睦的是一種便利,正如戰時重慶與淪陷區。他帶了別的女人 去的——是他的女秘書,跟了他了,兒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沒提起他。
新近他們女婿也出國深造了,所以苑梅回來多住些時,陪陪母親。丈夫弟妹全都走了, 她不免有落寞之感。這些年青人本來就不愛說話——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驅。所以 荀太太除了笑問一聲“子範好?”也不去找話跟她說。
表姊妹倆一坐下來就來不及地唧唧噥噥,吃吃笑着,因為小時候慣常這樣,出了嫁更不 得不小聲說話,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現在伍太太一個人住着偌大房子,也還是像唯恐隔墻有 耳。
“表姐新燙了頭髮。”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還是那麽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時代的幻覺。
“看這些白頭髮。”伍太太有點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別過頭去撫着腦後的短捲發。
“我也有呵,表姐!”
“不看見*獱!”伍太太戴眼鏡,湊近前來細看。
“我也看不見*獱!”
兩人互相檢驗,像在頭上捉虱子,偶爾有一兩次發現一根半根,輕輕地一聲尖叫:“ 動!”然後嗤笑着仔細撥開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習慣了做什麽都特別慢,出於自衛。
如果很快地把你名下的傢務做完了,就又有別的派下來,再不然就給人看見你閑坐着。
伍太太笑道:“看我這頭髮稀了,從前嫌太多,打根大辮子那麽粗,蠢相,想剪掉一股 子,說不能剪,剪了頭髮要生氣的,會掉光的。
伍太太從前是個醜小鴨,遺傳的近視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鏡。現在的人戴不戴還沒有 關係,眼鏡與前劉海勢不兩立,從前興來興去都是人字式兩撇劉海,一字式蓋過眉毛的劉 海,歪桃劉海,模雲度嶺式的橫劉海。“豐容盛裘”,架上副小圓桃眼鏡傻頭傻腦的。
荀太太笑道:“那陣子興鬆辮子,前頭不知怎麽挑散了捲着披着,三舅奶奶傢有個走梳 頭的會梳,那天我去剛巧趕上了,給梳辮子,第二天到田傢吃喜酒。回來衹好趴在桌上睡了 一晚上,沒上床,不然頭髮亂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響,不過當時剪發燙發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把直頭髮梳成鬈發堆在額上, 確實不容易。辮根也紮緊了,蓋住一部分頸項與耳朵。其實在民初有些女學生女教師之間已 經流行了,青樓中人也有模仿的。她們是傢裏守舊,衹在香煙畫片上看見過。
“在田傢吃喜酒,你說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死了!”伍太太說。
苑梅在一旁微笑聽着,像聽講古一樣。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頭髮留長了梳頭。”
荀太太笑道:“梳頭要有個老媽子會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這麽舉着往後別着, 疼!我這肩膀,本來就筋骨疼,在他們傢擡箱子擡的,扭了肩膀。”說着聲音一低,湊近前 來,就像還有被人偷聽了去的危險。
“噯,‘大少奶奶幫着擡,’”伍太太皺着眉笑,學着荀老太太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的口 吻。
“可不是。看這肩膀——都塌了!”把一隻肩膀送上去給她看。原是“美人肩”——削 肩,不過做慣粗活,肌肉發達,倒像當時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墊,位置特低。內傷是看不出 來,發得厲害的時候就去找推拿的。
“也衹有他們傢——!”伍太太齜牙咧嘴做了個鬼臉。
“他們荀傢就是這樣。”荀太太眼睜睜望着她微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就仿佛是第 一次告訴她這秘密。
“做飯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獱!’”
“誰會?說‘看看就會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聲吐露,“做得不對,駡!”
“你沒來是誰做?”
荀太太收了笑容,聲音重濁起來。“還不就是老李。”是個女傭,沒有廚子——貧窮的 徵象。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
女傭泡了茶來。
“表姐抽煙。”
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經解釋過,是“坐馬桶薫的慌”,纔抽上的。當然那是嫁到 北京以後,沒有抽水馬桶。
荀太太點上煙,下頦一揚道:“我就恨他們傢客廳那紅木傢具,都是些爪子——”開始 是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爪子還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個得擦 半天。”顯然有一次來了客不及走避,蹲着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見了。說到這裏聲音裏有極 深的羞窘與一種污穢的感覺。
“噯,北京都興有那麽一套傢具,擺的都是古董。”
“他們傢那些臭規矩!”
“你們老太太,對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總是在你屋裏,叫你陪着我。開飯也在 你屋裏,你一個人陪着吃。有時候紹甫進來一會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們倆都笑了。那時候伍太太還沒出嫁,跟着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傢去看她。紹甫 是已經見過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一同到上海去過,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愣頭愣腦,還很自 負,脾氣挺大。伍太太實在替她不平。這麽些親戚故舊,偏把她給了荀傢。直到現在,苑梅 有一次背後說她的臉還是漂亮,伍太太還氣憤地說:“你沒看見她從前眼睛多麽亮,還有種 調皮的神氣。一嫁過去眼睛都呆了。整個一個人呆了。”
說着眼圈一紅,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彈煙灰,若有所思,側過一隻腳,註視着腳上的杏黃皮鞋,男式係鞋帶, 鞋面上有幾條細白痕子。“貓抓的,”她微笑着解釋,一半自言自語。“擱在床底下,房東 太太的貓進來了。”
吸了口煙,因又笑道:“我們老太爺死的時候,叫我們給他穿衣裳。”她衹加深了嘴角 的笑意代替扮鬼臉。“她怕,”她輕聲說。當然還是指她婆婆。
“老伴一斷氣就碰都不敢碰。他們傢規矩這麽大,公公媳婦赤身露體的,這倒又不忌諱 了?”伍太太帶笑橫眉咕噥了一聲,“那還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給抹身,我們就光給穿襯裏衣裳。壽衣還沒做,打紹甫,怪他不提早着 點。”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做壽衣,回來紹甫也沒 告訴我。”
“紹甫就是這樣。”伍太太微笑着,說了之後沉默片刻,又笑道:“紹甫現在好多 了。”
荀太太先沒接口,頓了頓方笑道:“紹甫我就恨他那時候日本人來——”他在南京故宮 博物院做事,打起仗來跟着撤退,她正帶着孩子們回娘傢,在上海。“他把他們的古董都裝 箱子帶走了,把我的東西全丟了。我的相片全丟了,還有衣裳,皮子,都沒了。”
“噯,從前的相片就是這樣,丟了就沒了。”伍太太雖然自己年青的時候沒有漂亮過, 也能瞭解美人遲暮的心情。
“可不是,丟了就沒了。”
她帶着三個孩子回北京去。重慶生活程度高,小公務員無法接傢眷,抗戰八年,勝利後 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時候他不知怎麽又鬧意見賭氣不幹了,幸而有個朋友替他在上海一個大 學圖書館找了個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別重逢。伍太太現在又是一個人,十分清閑,常找她來,其實還可以 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電話去,荀太太在電話上總有點模糊,說什麽都含笑答應着, 使人不大確定她聽明白了沒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給錢。
她不願讓底下人看不起她窮親戚,總是給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點不甘心,好容易又 都住上海了,還要寫信。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先在虹口租了間房,有老鼠,把祖銘的手指頭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懸空吊着,不然給咬了個窟窿,全漏光了。
“現在搬的這地方好,”荀太太常說。
上次苑梅到同學家去,伍太太叫她順便彎到荀傢去送個信,也是免得讓荀太太又給酒 錢。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近樓梯口,四面的房門,不大,一隻兩屜桌,一隻五 鬥櫥,隔開一張雙人木床與小鐵床。鍋鑊砧板擺了一桌子,小煤球爐子在房門外。荀太太笑 嘻嘻迎接着,態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沒張羅茶水,就像這是學生宿舍。
就她一個人在傢。祖銘進中學,十四歲了,比他爸爸還要高,愛打籃球。荀太太常說他 去看球賽了。
“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之後不想要了,祖銘是個漏網之魚。
有天不知怎麽沒用藥——是一種牙膏似地擠出來,”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輕聲告訴苑梅。
漏網之魚倒已經這麽大了。怎麽能跟父母住一間房,多麽不便。苑梅這麽一想,馬上覺 得不應該,雖說久別勝新婚,人傢年紀不輕了,怎麽想到這上頭去。子範剛走,難道倒已經 心理不正常起來了?現代心理學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親就氣她不肯 念書——就喜歡她一個人,這樣使他失望,中學畢業就跟一個同學的哥哥結婚了,傢裏非常 反對。她從小傢裏有錢,所以不重視錢,現在可受別了。
要跟子範一塊去是免開尊口,他去已經是個意外的機會。
她是感染了戰後美國的風氣,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隻背袋駝着嬰兒,天下去得。連 男孩子都自動放棄大學學位,不慕榮利,追求平實的生活。
子範本來已經放棄了,找了個事,還不夠養傢,婚後還是跟父母住。美國也是小夫婦起 初還是住在老傢裏,不過他們不限男傢女傢。
想不到這時候倒又蹦出這麽個機會來。難道還要他放棄一次?仿佛說不過去。
他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吊兒郎當,就連在娘傢都不大合適,當她是個大人吧,說大不 大,說小不小。想出去找個事做,免得成天沒事幹,中學畢業生能做的事,婆傢通不過,他 們面子上下不來。
最氣人的是如果沒有結婚,正好跟他一塊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給她出國進大學。 這時候衹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個個出去,也不能眼紅。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遠在萬裏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愛他,以為他沒人 要,沒有神話裏一樣美麗的公主會愛上他。
她母親當初就是跟父親一塊出去的,她還是在外國出世的,兩三歲纔托便人帶她回來, 什麽都不記得的,多冤!聽上去她母親在外國也不快樂。多冤!
其實伍太太幾乎從來不提在國外那幾年。衹有一次,回國後初次見到荀太太,講起在外 面的伙食問題,“還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噥了一聲,卻又猝然道:“說是紅燒肉要先炸 一下。”
荀太太怔了怔,地一聲嬌叫:“不用啊!”
“說要先炸*獱。”伍太太淡然重複了一句。
荀太太也換了不確定的口氣,衹喃喃地半自言自語:“用不着炸*獱!”
“噯,說是要先炸。”像是聲明她不負責任,反正是有這話。她雖然沒像荀太太“三日 入廚下”,也沒多享幾天福,出閣不久就出國了。不會做菜,紅燒肉總會做的,但是做出來 總是亮汪汪的一鍋油,裏面浮着幾小塊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生氣地說:“上中學時候偷 着拿兩個臉盆倒扣着燉的還比這好。”
後來有一次開中國學生會,遇見兩個女生——她們雖然平日不開夥倉,常常男朋女友大 傢合夥打牙祭——聽她們說紅燒肉要先炸過,將信將疑。她們又不是華僑,不然還以為是廣 東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廣東人福建人也吃紅燒肉的話。
回去如法炮製,仿佛好些,不過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難,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 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國幾年後,有一次她拿着一隻豬皮白手袋給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們的肉沒 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們紅燒肉要炸——沒皮!不 然肥肉都化了。”
“噯,是說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沒聽懂。她為它煩惱了那麽久的事,原 來有個簡單的解釋,倒仿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個紅燒肉,梳一個頭,就夠她受的。本來也不是非梳頭不可,穿中式裙襖,總不能剪 發。當時旗袍還沒有名聞國際,在國外都穿洋服,衹帶一兩套亮片子綉花裙襖或是梯形旗 袍,在化裝跳舞會上穿。就她一個人怕羞不肯改裝,依舊一件仿古小折枝織花“摹本緞”短 襖,大圓角下襬;不長不短的黑綢縐襇裙,距下緣半尺密密層層鑲着幾道鬆花彩蛋色花邊, 也足有半尺闊,倒像前清襖袖上的三鑲三滾,大鑲大滾,反而引人註目。她也不是不知道。 也是因為他至少看慣了她這樣子,驟然換個樣子就怕更覺得醜八怪似的。好在她又不上學, 就觸目點也沒關係。
他倒也沒說什麽。一直聽見外國人誇贊中國女人的服裝美麗,外國太太們更是“哦”呀 “啊”的沒口子稱道,漆黑的長發又更視為一個美點,他沒想到東方美人沒有胖胖的戴眼鏡 的。
他們定親的時候就聽見說她是個學貫中西的女學士,親戚間出名的。但是因為害羞,外 國人總以為她不懂英文。她那一身異國風味的裝束也是一道屏障。拖着個不擅傢務又不會應 酬的醜太太到東到西,他不免怨聲載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總要糾合男女友人到歐洲各地旅行觀光。一到了言語不通的地 方,就像掉到漿糊缸裏,還要訂旅館,換錢,看地圖,看菜單,看帳單,坐地鐵,趕火車, 趕導遊公車。是他組織的旅行團,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亂子飽受褒貶。女留學生物 以稀為貴,一出國門身價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內中真會出個把要人太太。伍先生對她們小心 翼翼,道地紳士作風,止於培植關係,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顧不周。
她悶聲不響的,笑起來倒還是笑得很甜,有一種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滿。他至少沒 有不忠於她。樣樣不如人,她對自己腴白的肉體還有幾分自信。
傢裏也就是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他一來功課繁重,而且深知讀名學府就是讀個 “老同學網”。外國公子王孫結交不上,國內名流的子弟衹有更得力。新來乍到,他可以陪 着到東到西寸步不離。起先不認識什麽人,但是帶傢眷留學的人總是有錢羅,熱心的名聲一 出,自然交遊廣阔起來。他在學生會活動,也並不想出風頭,不過捧個場,交個朋友。
應酬雖多,他對本國女性固然沒有野心,外國女人也不去招惹。他生就一副東亞病夫 相,瘦長身材,凹胸脯,一張灰白的大圓臉,像衹磨得黯淡模糊的舊銀元,上面架副玳瑁眼 鏡,對西方女人沒有吸引力。
花街柳巷沒門路,不知底細的也怕傳染上性病。一回國,進了銀行界,很快地飛黃騰達 起來,就不對了。
沉默片刻後,荀太太把聲音一低,悄悄地笑道:“那天紹甫拿了薪水,瀋秉如來藉 錢。”他們夫婦背後都連名帶姓叫他這妹夫瀋秉如。妹妹卻是“婉小姐”,從小身體不好, 十分嬌慣。
苑梅見她頓了一頓纔說,顯然是不能决定當着苑梅能不能說這話。但是她當然知道他們 傢跟她小姑完全沒有來往,不怕泄漏出去。
苑梅想着她應當走開——不馬上站起來,再過一會。但是她還是坐着不動。走開讓她們 說話,似乎有點顯得冷淡,在這情形下。她知道荀太太知道她母親為了她結婚的事夾在中間 受了多少氣,自然怪她,雖然不形之於色。同時荀太太又覺得她看不起她。子女往往看不得 傢裏經常周濟的親戚,尤其是母親還跟她這麽好。苑梅想道:“其實我就是看不起聲名地 位,纔弄得這樣。她哪懂?”反正盡可能地對她表示親熱點。
荀太太輕言悄語笑嘻嘻的,又道:“洪二爺也來借錢。幸虧剛寄了錢到北京去。”
伍太太不便說什麽,二人相視而笑。
荀太太又笑道:“紹甫一說‘我們混着也就混過去了’,我聽着就有氣。我心想:我那 些首飾不都賣了?還有表姐藉給我們的錢。我那脖鏈兒,我那八仙兒,那翡翠別針,還有兩 副耳墜子,紅寶戒指,還有那些散珠子,還有一對手鐲。”
伍太太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還不是紹甫有一天當着她說:“我們混着也就混過去 了,”他太太怕她多心,因為她屢次接濟過他們。
“他現在不是很好嗎?”她笑着說。
“祖志現在有女朋友沒有?”她換了話題。
荀太太悄悄地笑道:“不知道。信上沒提。”
“祖怡呢?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吧?”
兄妹倆一個已經在教書了,都住在宿舍裏。
荀太太隨又輕聲笑道:“祖志放假回去看他奶奶。對他哭。
說想紹甫。想我。”
“哦?現在想想還是你好?”伍太太不禁失笑。
荀太太對付她婆婆也有一手,儘管從來不還嘴。他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就不管,受不了 就公然頂撞起來。其實她們也比她年青不了多少,不過時代不同了。相形之下,老太太還是 情願她。她也不見得高興,衹有覺得勾心鬥角都是白費心機。
“噯,想我。”她微笑咬牙低聲說。默然片刻,又笑道:
“我在想着,要是紹甫死了,我也不回去。我也不跟祖志他們住。”
她不用加解釋,伍太太自然知道她是說:兒子遲早總要結婚的。前車之鑒,她不願意跟 他們住。但是這樣平靜地講到紹甫之死,而且不止一次了,伍太太未免有點寒心。一時也想 不出別的寬慰的話,衹笑着喃喃說了聲“他們姊妹幾個都好”。
荀太太衹加重語氣笑道:“我是不跟他們住!”然後又咕噥着:“我想着,我不管什麽 地方,反正自己找個地方去,不管什麽都行。自己顧自己,我想總可以。”說到末了,比較 大聲,但是聲調很不自然,粗嗄起來。她避免說找事,找事總像是辦公室的事。她就會做 菜。出去給人傢做飯,總像是幫傭,給兒子女兒丟臉。開小館子沒本錢,借錢又蝕不起,不 能拿人傢錢去碰運氣。哪怕給飯館當二把刀呢!差不多的面食她都會做,連酒席都能對付, 不過手腳慢些。
伍太太微笑不語。其實盡可以說一聲“你來跟我住”。但是她不願意承認她男人不會回 來了。
“哦,你衣裳做來了,可要穿着試試?苑梅去叫老陳拿來。”
荀太太叫伍太太的裁縫做了件旗袍,送到伍傢來了,荀太太到隔壁飯廳去換上,回來一 路低着頭看自己身上,兩衹手使勁把那紫紅色氈子似的硬呢子往下抹,再也抹不平,一面問 道:“表姐看怎麽樣?”
伍太太笑道:“你別彎着腰,彎着腰我怎麽看得見?好像差不多。後身不太大?——太 緊也不好。”心裏不禁想着,其實她也還可以穿得好點。當然她是北派,丈夫在世的人要穿 得“鮮和”些,不然不吉利。她買衣料又總是急急忙忙的,就在街口一爿小綢緞莊。傢用什 物也是一樣,一有錢多下來就趕緊去買,乘紹甫還沒藉給親戚朋友。她賢慧,從來不說什 麽。她衹盡快把錢花掉。這是他們夫婦間的一個沉默的掙紮,他可是完全不覺得。反正東西 買到手總比沒有好,但是伍太太看她買東西總有點擔心,出於闊親戚天然的審慎,無論感情 多麽好。
“大肚子。”她站在大鏡子前面端相自己的側影,又笑道:
“都是氣出來的。真哚,表姐!說‘氣漲’,真氣出鼓脹病來。
有時候看電影看到什麽叫我想起來了——噯呀,馬上氣噠,氣噠,電影上做什麽都看不 見了!”
氣誰?苑梅想。雖然也氣紹甫,想必這還是指從前婆媳間的事。聽她轉述附近幾爿店裏 人說的話,總是冠以“荀太太”——都認識她。講房東太太叫她聽電話,也從來不漏掉一個 “荀太太”,顯然對她自己在這小天地裏的人緣與地位感到滿足。
伍太太擱了一圈小橘子在火爐頂上,免得吃了冰牙。新裝的火爐,因為省煤。北邊打 仗,煤來不了。傢裏人又少,不犯着生暖氣。吃了一隻橘子,她把整塊剝下的橘皮貼在爐蓋 的小黑鐵頭上,像一朵朱紅的花。漸漸聞得見橘皮的香味。她倒很欣賞這提早退休的生活。 也是因為這些年來吵得太厲害了。實在受夠了。幾個孩子就是為苑梅慪氣最多。這次回來可 憐,老姊妹們說話,虧她也有這耐性一直坐這兒旁聽——出了嫁倒反而離不開媽了。跟公婆 住哪像自己傢裏,一比就知道了。受了氣也不說,要強——傢裏本來不贊成。這回子範回來 總該可以多賺兩個錢了,可以搬出去住。不然出去住小傢似的分租兩間房,一樣跟人合住, 倒不跟自己人住,也說不過去。
底下幾個孩子總算爭氣,雖然遠隔重洋,也還沒什麽不放心的——不放心又怎樣?就連 苑梅,女婿不也出洋了?他們父親在香港做生意也蝕本,倒是按月寄傢用來,沒短過她的。 經常通信,互相稱“二哥”,“四妹”,是照各人傢裏的排行,也還大方。她自稱“妹”, 小字側立一邊。信上提起傢産以及銀錢來往的事,有些話需要下筆謹慎,衹有他一個人看得 懂,免得給看了去——他要是告訴,那是他糊塗——就連孩子們親戚們有些事她也 不願明說,很要費點腦筋。
自己寫得頗為得意。這在她這一輩子是最接近情書的了。空有一肚子才學,不寫給他又 寫給誰呢?正在寫的一封還在推敲,今天約了表姐來,預先收了起來。給她看見這麽大年紀 還哥呀妹的,不好意思,也顯得她太沒氣性,白叫人傢代她不平。紹甫給他太太寫信總是稱 “傢慧姊”,他比她小一歲。
伍太太看了總有點反感——他還像是委屈了呢!算她比他大。
又仿佛還撒嬌,是小弟弟。
“那天有個什麽事,想着要告訴你……”伍太太打破了一段較長的沉默,半惱半笑的。 是個什麽事?親戚傢的笑話,還是女傭聽來的新聞?是什麽果菜新上市,問他們買到沒有? 一時偏怎麽着也想不起來了。
荀太太也在搜索枯腸,找沒告訴過她的事。
“那時候我們二少奶奶生病,請大夫吃了幾帖藥,老沒見好。那天我看她把藥罐子扔 了,把碎片埋在她院子裏樹底下。
問她幹嗎呢,說這麽着就好了。我心想,這倒沒聽見過。”說罷含笑凝視伍太太。
伍太太“唔”了一聲,對這項民間小迷信表示興趣。
“哪知道後來就瘋了,娘傢接回去了。”說着又把聲音低了低。
“哦!大概那就是已經瘋了。”
“噯。我說沒聽見過這話*獱——藥罐子摔碎了埋在樹底下!”望着伍太太笑,半晌又* 潰骸八鄧親胺瑁∫菜凳親安!鄙粲忠壞汀!安瘓褪歉鹹嫫穡*
苑梅沒留神聽,但是她知道荀太太並不是嘮叨,盡着說她自己從前的事。那是因為她知 道她的事伍太太永遠有興趣。
過去會少離多,有大段空白要補填進去。苑梅在學校裏看慣了這種天真的同性戀愛。她 自己也瘋狂崇拜音樂教師,傢裏人都笑她簡直就是愛上了袁小姐。初中畢業送了袁小姐一份 厚禮,母親讓她自己去挑選,顯然不是不贊成。因為沒有危險性,跟迷電影明星一樣,不過 是一個階段。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後沒機會跟異性戀愛,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對苑梅說,跟着她叫表姑:“現在跟表姑實在不大有話說了。”
談到上燈後,忽然鈴聲當當。
苑梅笑道:“統共這兩個人,還搖什麽鈴!”
是新蓋這座大房子的時候,伍先生定下的規矩,仿照英國鄉間大宅,搖鈴召集吃飯,來 度周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間裏,也不必一一去請。但是在他們傢還是要去請,因為不習慣,地 方又大,樓上遠遠聽見鈴聲,總以為是街上或是附近學校。
來到飯廳裏,一隻銅鈴倒扣在長條矮櫥上。伍先生最津津樂道的故事是羅斯福總統外婆 傢從前在廣州經商,買到一隻盜賣蘇州寺觀作法事的古銅鈴,陪嫁帶了來,一直用作他傢的 正餐鈴。
銅鈴旁邊一隻寸長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挂在紅木架上,像個樂器。苑梅見了,不 由得想起她從前等吃飯的時候,常拿筷子去噠噠噠打玉牌,催請鈴聲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讓 她母親發急。父親在傢是不敢的,雖然就疼她一個人,回傢是來尋事吵鬧的。孩子們雖然不 敢引起註意,卻也一個個都板着臉。但是一大桌子人,現在冷冷清清,剩賓主三人抱着長餐 桌的一端入座。
飯後荀太太笑道:“今兒吃撐着了!”
伍太太道:“那魚容易消化。說是蝦子膽固醇多。現在就怕膽固醇,說是雞蛋更壞了, 十個雞蛋可以吃死人。當然也要看年紀,血壓高不高。”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應着,也留心記住了。那是她的職責範圍內。
紹甫下了班來接太太,一來了就註意到摺叠了擱在沙發背上的紫紅呢旗袍。
“衣裳做來啦?”他說。
她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結結實實填滿了那角落,所以不會癱倒,但是顯然十 分疲倦。從江灣乘公共汽車回傢,路又遠,車上又擠,沒有座位。
“手又怎麽啦?”伍太太見他伸手端茶,手指鮮紅的,又不像搽了紅藥水。
“剝紅蛋,洗不掉。”
“剝紅蛋怎麽這麽紅?”
“剝了四十個。今天小董大派紅蛋,小劉跟我打賭吃了四十個。”
女人們怔了怔方纔笑了。輕微的笑聲更顯出剛纔一剎那間不安的寂靜。
“這怎麽吃?噎死了!又不是鹵蛋茶葉蛋。”伍太太心裏想他這種體質最容易中風,性 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徵。
說也沒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來瘋”,又愛鬧着玩,又要認真,真不 管這些了!
“所以我說小劉屬狐狸的,愛吃白煮雞子兒。”
他說話嚮來是囫圇的。她們幾個人裏衹有伍太太看過《醒世姻緣》,知道白狐轉世的女 主角愛吃白煮雞蛋。但是荀太太聽丈夫說笑話總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誰贏了?他贏了?”
他們脖子一擰,“吭”的一聲,底下咕噥得太快,聽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敗 將”。
找專傢設計的客廳,傢具簡單現代化,基調是茶褐色,夾着幾件精巧的中國金漆百靈臺 條幾屏風,也很調和。房間既大,幾盞美術燈位置又低,光綫又暗,苑梅又近視,望過去紹 甫的輪廓圓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沒有肩膀——在昏黃的燈光裏面如土色,有點麻麻楞 楞的,像一座蟻山矗立在那裏。他循規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擡起眼睛來,再加上臉上膩着一 層黑油,等於罩着面幕,真是打個小盹也幾乎無法覺察。
她們不說他瞌睡,說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並不急於想走。他一嚮很佩服伍太 太。
兩個女人低聲談笑着,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說要買絨綫衫?那天我看見先施公司有那種叫什麽‘圍巾翻領’的,比沒領子的 好。”伍太太下了决心,至少這一次她表姐花錢要花得值。
紹甫忽道:“有沒有她那麽大的?”他對他太太的衣飾頗感興趣。
“大概總有吧。”荀太太兩肘互抱着,冷冷地喃喃地說。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記得那時候到南京去看你們。”
“那時候南京真是個新氣象——喝!”他說。
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好容易帶着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後的蜜月。孩子也 都帶出來了。他吃虧沒進過學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臺,親戚就有兩個 出來給軍閥當部長總長的,不難安,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讀書多些, 覺得還是她比較瞭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們傢,早上在四合院裏的桃樹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無敵牌牙粉 刷牙,桃花正開。一塊去遊玄武湖,吃館子,到夫子廟去買假古董——他內行。在上海,親 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鑒定字畫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來,一住一兩個月,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給孩子們買許多東 西,替荀太太做時行的衣服,鑲銀狐的闊西裝領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 紡”旗袍,頭髮也剪短了,燙出波紋來,耳後掖一大朵灑銀粉的淺粉色假花。眉梢用鑷子鉗 細了,鉛筆畫出長眉入鬢,眼神卻怔怔的。有點悵惘。紹甫總是周末乘火車來接他們回去。
伍傢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還學會了跳舞,開着留聲機學,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 她。但是有時候請客吃飯餘興未盡,到去,當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紹甫吃醋,”伍太太背後低聲嚮她說。兩人都笑了。
當時一塊打牌的衹有孫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許多年後還問起:“那荀太太現在怎麽 了?馮太太前兩天還牽記她。都說她好。說話那麽細聲細氣的……”她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形 容那種——與海派的太太們一比,一種安詳幽嫻。“噢喲!真文氣。大傢都喜歡她。”
“那時候還有個邱先生,”伍太太輕聲說,略有點羞澀駭笑。
孫太太也微笑。那時候一塊打牌的一個邱先生對荀太太十分傾倒。邱先生是孫太太的來 頭,年紀也衹三十幾歲,一表人才,單身在上海,家乡有沒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 媒,而且是單方面的,根本沒希望。
其實,當時如果事態發展下去的話,伍太太甚至於也不會怪她表姐。
自從晚飯後紹甫來了,他太太換了平日出去應酬的態度,不大開口,連煙都不抽了。倒 是苑梅點上一支煙。也是最近悶的纔抽上的。頭髮紮馬尾,穿長褲,黯淡的粉紅絨布襯衫, 男式蓮灰絨綫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結了婚的年青人於馬虎脫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禮貌也 像是帶點惜老憐貧的意味。坐在一邊一聲不出,她母親是還拿她當孩子,衹有覺得她懂規 矩,長輩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份。別人看來,就仿佛她自視為超然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都不說話,伍太太不得不負起女主人的責任,不然沉默持續下去,成了逐客了。
講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塊去看的電影,情節有兩點荀太太不大清楚,連苑梅都破例開口, 搶着幫着解釋,是男主角喝醉了酒,與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係,還自以為是強姦了她,鑄成 大錯。
紹甫猝然不耐煩地悻悻駁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從來沒聽見他談起性,笑着有點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卻有點感到他輕微的敵意,而且是兩性間的敵意。他在炫示,表示他還不是 老朽。
此後他提起前兩天有個周德清來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慶出過情形的。”
伍太太笑道:“哦?”等着,就怕又沒有下文了。永遠嗡隆一聲衝口而出,再問也問不 出什麽,問急了還又詫異又生氣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慶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傢,說馬上就回來,非得要 我等他回來吃飯,忙出忙進,直張羅,讓先喝酒等他。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回來,我走了! 後來聽見說出過情形——喝!”他搖搖頭,打了個擦汗的手勢。
荀太太抿着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貓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間 房裏就真會怎樣。”但是她也知道他雖然思想很新——除了從來不批評舊式婚姻;盲婚如果 是買奬券,他中了頭奬還有什麽話說?——到底還是個舊式的人。從前的筆記小說上都是男 女單獨相對立即“成雙”——不過後來發現女的是鬼,不然也不會有這種機會。他又在內地 打光棍這些年,幹柴烈火,那次大概也還真僥幸。她不過覺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輩子,虧他還 有德色,很對得住太太似的。
“你們有日曆沒有?我這裏有好幾個,店裏送的。”
荀太太笑道:“噯,說是日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過。”
“你們今年也不錯。”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着,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該吃白魚,都‘白餘’了。今年吃青 魚。”
她沒嚮紹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說他把錢都藉給人了,心裏不禁笑嘆,難道到現在 還不知道他不會聽出她話裏有話。
“苑梅,叫他們去拿日曆——都拿來。在書房裏。”
苑梅自己去拿了來,荀太太一一攤在沙發上,挑了個海景。
“太太電話。”女傭來了。
“誰打來的?”
“孟德蘭路鬍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倆各據沙發一端,默然坐着。
“你找到湯沒有?我藏在抽屜裏,怕貓進來。”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話來講。
“嗯,我熱了湯,把剩下的肉絲炒了飯。”他回答的時候聲音低沉,幾乎是溫柔的。由 於突然改變音調,有點沙啞,需要微咳一聲,打掃喉嚨。他並沒有擡起眼睛來看她,而臉一 紅,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間裏燈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驀地看見那張棕綳雙人木床與小鐵床。顯然他不滿足。
“飯夠不夠?”
“夠了。我把餃子都吃了。”
伍太太聽了電話回來,以為紹甫盹着了,終於笑道:“紹甫睏了。”
他卻開口了。“有一回晚上聽我們老太爺說話,站在那兒睡着了。老太爺說得高興,還 在說——還在說。噯呀,那好睡呀!”
“幾點了?”荀太太說。
“還早呢,”伍太太說。
“我們那街上黑。”
“有紹甫,怕什麽。”
“一個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買東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現在人傢都叫我老太 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誰呀?”她們也還沒這麽老。她自己倒是也不 見老,鼕天也還是一件菊葉青薄呢短袖夾袍,皮膚又白,無邊眼鏡,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 也看不出生過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還在取笑她:“媽這一代這就是健美的 了!”外國有這句話:“死亡使人平等。”其實不等到死已經平等了。當然在一個女人是已 經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場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聲說,沒帶笑容。
“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着,有點不好意思。
“不知道算什麽。算是客氣?”
荀太太倚在沙發上仰着頭,發髻枕在兩衹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嚇死了!在北京。 那時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醫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園去,她天天上公園去透空氣, 她有肺病。到公園去過了,她先回去,我一個人走到醫院去。
這人跟着我進城門,問我姓什麽,還說了好些話,嚕裏嚕蘇的。大概是在公園裏看見我 們了。”
苑梅也見過她這小姑子,大傢叫她婉小姐。嬌小玲瓏,長得不錯,大概因為一直身體不 好,耽擱了,結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個事做,雖然常鬧窮吵架,也還是捧着她,嬌滴滴 的。婚前傢裏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街,總也有二十好幾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幾歲。那釘梢的 不跟小姑子而跟嫂子,苑梅覺得這一點很有興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說這人選擇得奇怪。
當然這是她回北京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想必跟這次來上海剛到的時候一樣,還沒發胖, 頭髮又留長了。梳髻,紅紅的面頰,舊黑綢旗袍,身材微豐。
“那城門那哈兒——那城墻厚,門洞子深,進去有那麽一截子路黑赳赳的,挺寬的,又 沒人,挺害怕。”她已經坐直了身子,但是仍舊嚮半空中望着,不笑,聲音有點凄楚,仿佛 話說多了有點啞嗓子,或是哭過。“他說:‘你是不是姓王?”——他還不是找話說。—— 嚇死了。我就光說‘你認錯人了’。他說:‘那你不姓王姓什麽?’我說:‘你問我姓什麽 幹什麽?’”
伍太太有點詫異,她表姐竟和一個釘梢的人搭話。她不時發出一聲壓扁的吃吃笑聲, “咯”的一響,表示她還在聽着。
“一直跟到醫院。那醫院外頭都是那鐵欄桿,上頭都是藤蘿花,都蓋滿了。我回過頭去 看,那人還扒在鐵欄桿上,在那藤蘿花縫裏往裏瞧呢!嚇死了!”她突然嘴角濃濃地堆上了 笑意。
沉默了一會之後,故事顯然是完了。伍太太衹得打起精神,相當好奇地問了聲:“是個 什麽樣的人?”
“像個年生,”她小聲說,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着,像當兵的穿的。大概是 個兵。”
“哦,是個兵,”伍太太說,仿佛恍然大悟。
還是個和平軍!
一陣寂靜中,可以聽見紹甫均勻的鼻息,幾乎咻咻作聲。
天氣暖和了,火爐拆了。黑鐵爐子本來與現代化裝修不調和,洋鐵皮煙囪管盤旋半空 中,更寒傖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麽,頭頂上出空了,客廳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 了些,像居高臨下的取景。燈下還是他們四個人各坐原處,全都抱着胳膊,久坐有點春寒。
伍太太晚飯後有個看護來打針。近年來流行打維他命針代替補藥。看護晚上出來賺外 快,到附近幾傢人傢兜個圈子。
“剛纔朱小姐說有人跟。奇怪,這還是從前剛興女人出來在街上走,那時候常鬧釘梢, 後來這些年都不聽見說了。打仗的時候燈火管製,那麽黑,也沒什麽。”伍太太說。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靜地說。“那是在北京。那時候我天天上醫院去看祖志, 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園去——”
苑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這樣精細的人,會不記得幾個月前講過她這故 事?
伍太太已經忘了聽見過這話,但是仍舊很不耐煩,衹作例行公事的反應,每隔一段,吃 吃地笑一聲,像給人叉住喉嚨似的,衹是“吭!”一聲響。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聲,又差點笑出聲來。媽記性又不壞,怎麽會一個忘了說過,一個忘 了聽見過?但是她知道等他們走了,她不會笑着告訴媽:“表姑忘了說過釘梢的事,又講了 一遍。”不是實在憎惡這故事,媽也不會這麽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識外——還又要去提 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點覺得伍太太不大感到興趣,雖然仍舊有條不紊徐徐道來,神志有點蕭 索。說到最後“他還趴在那還往裏看呢——嚇死了!”也毫無笑容。
大傢默然了一會,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是個什麽樣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像學生似的。”然後又想起來加上一句:
“穿。就像當兵的穿的那。大概是個兵。”
伍太太恍然道:“哦,是個兵!”
她們倆是無望了,苑梅寄一綫希望在紹甫身上——也許他記得聽見過,又聽見她念念不 忘再說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發另一端臉朝前坐着,在黃黯黯的燈光裏,面色有點不可 測,有一種強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室內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他憋着的一口氣終於放了出來,打了個深長的呵欠,因為剛 纔是他太太說話,沒關係。
(一九五○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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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李煜 Li Yu
相见欢相见欢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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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朱敦儒 Zhu Dunru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
萬裏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
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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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馮延巳 Feng Yansi
曉窗夢到昭華,阿瓊傢。欹枕殘妝一朵,臥枝花。 情極處,卻無語,玉釵斜。翠閣銀屏回首,已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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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 薛昭藴 Xue Zhaoyun
羅襦綉袂香紅,畫堂中。
細草平沙蕃馬、小屏風。
捲羅幕,憑妝閣,思無窮。
暮雨輕煙魂斷、隔簾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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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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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 詞篇名。五代南唐李煜作。篇中抒發作者亡國後被軟禁的孤苦凄涼。下片“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語言形象,將無形的愁化為有形,是歷來被人傳誦的名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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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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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仄(平)仄(仄韻),(仄)平仄,仄平平(平韻)。(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
△ △ △ △
定格:中平中仄平平,仄平平。
中仄中平平仄仄平平。
中中仄,中平仄,仄平平。
中仄中平平仄仄平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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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五代十國 南唐
【作者】:南唐後主 李煜
相見歡·秋閨
本調昉於唐,正名﹝相見歡﹞,南唐後主作此調時已在歸宋之後。故宮禾黍,感事懷人,誠有不堪回首之悲,因此又名﹝憶真妃﹞。又因為此調中有「上西樓」、「秋月」之句,故又名﹝上西樓﹞、﹝西樓子﹞、﹝秋夜月﹞。宋人則又名之為﹝烏夜啼﹞。《詞苑叢談》雲:「南唐李後主烏夜啼詞最為凄惋,詞曰:『無言獨上西樓』雲雲。」顧﹝錦堂春﹞亦名﹝烏夜啼﹞;且﹝秋夜月﹞亦另有八十二字正調,此所應細辨者也。又有一名曰﹝月上瓜洲﹞。
本調三十六字。凡兩用韻,前半皆用平韻。第一句六字,一、三字平仄可不拘。第二句與"搗鏈子"第二句同。第三句為九字句,於第四字略斷作豆,但也有於第六字斷句者。(萬氏《詞律》)此等九字句盡可先成七言一句,而後再尋兩字冠之。後主此詞正用此法。後半起二句換仄韻最宜註意。萬氏《詞律》雲:「斷亂二字,是換仄韻,各譜具失註,是使學者失去二韻,其誤甚矣。」第三句仍協平韻,與前半第二句同。末句亦為九字句,句法與前半末句無異。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翻譯:
默默無語獨自登上西樓,仰視天空,缺月如鈎。俯視庭院,寂寞的梧桐樹凄慘的秋色被“鎖”於這高墻深院之中。 剪也剪不斷,理它卻還亂的是離別之愁。此時此刻,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
賞析:
詞名《相見歡》詠的卻是離別愁。作於歸宋以後,所表現的是他離鄉去國的錐心愴痛。
起句“無言獨上西樓”,攝盡凄惋之神。“無言”者,並非無語可訴,而是無人共語。由作者“無言”、“獨上”的滯重步履和凝重神情,可見其孤獨之甚、哀愁之甚。本來,作者深諳“獨自莫憑欄”之理,因為欄外景色往往會觸動心中愁思,而今他卻甘冒其“險”,又可見他對故國(或故人)懷念之甚、眷戀之甚。
“月如鈎”,是作者西樓憑欄之所見。一彎殘月映照着作者的孑然一身,也映照着他視綫難及的“三千裏地山河”(《破陣子》),引起他多少遐想、多少回憶?而俯視樓下,但見深院為蕭颯秋色所籠罩。“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這裏,“寂寞”者究竟是梧桐還是作者,已無法、也無須分辨,因為情與景已妙合無垠。
過片後“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三句,采用倒裝的手法,來突出離愁別恨是那樣的深重,無法忘卻,心裏越想越亂以麻絲喻離愁,將抽象的情感加以具象化,歷來為人們所稱道,但更見作者獨詣的還是結句:“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這種滋味難於言表,讓讀者讀來大有言未盡意無窮之感。
詩詞傢藉助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來表現離愁時,或寫愁之深,如李白《遠離別》:“海水直下萬裏深,誰人不言此愁古”;或寫愁之長,如李白《秋浦歌》:“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或寫戀之重,如李清照《武陵春》:“衹恐雙溪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或寫愁之多,如秦觀《千秋歲》:“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李煜此句則寫出愁之味:其味在酸鹹之外,但卻根植於作者的內心深處,無法驅散,歷久彌鮮;舌品不得,心感方知。因此也就不用訴諸人們的視覺,而直接訴諸人們的心靈,讀後使人自然地結合自身的體驗而産生同感。這種寫法無疑有其深至之處。
這首抒寫離愁的詞,從渲染孤寂凄涼的環境氣氛入手,形象地展現了心頭無可解脫的愁苦之情。全篇如訴如嘆,凄婉動人,明白如話,句句精彩。
相見歡 ①
林花謝了春紅,
② 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③ 留人醉(相留醉),
幾時重,④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下面是註釋:
①此調原為唐教坊麯,又名《相見歡》、《秋夜月》、《上西樓》。三十六字,上片平韻,下片兩仄韻兩平韻。
②謝:凋謝。
②胭脂淚:指女子的眼淚。女子臉上搽有胭脂淚水流經臉頰時沾上胭脂的紅色,故云。
④幾時重:何時再度相會。
翻譯1:
春日喧囂,林中的花,開的開,敗的敗,盛的盛,調的調。地上已是濕紅。脫去了春色的花,如此蒼白無力。一瓣花,銜着“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奇韻,化為香塵。衹恨今宵短啊!
輕輕的雨,凌空而降,飄飛零丁。葉上的雨水,滴落一句句詩行,潤濕了踏青姑娘的羽衣。
夜來風雨。風,有色。花,無色。風中的花,翻動生命的琴弦,奏出最後凄美的狂響。
泣血的淚,涌動。姑娘的胭脂,落去了幾痕。淚,香。誰說衹有酒醉人?一去不復返的時光啊,我何時再能入夢?
人生短苦。人生長恨。水總是嚮東流去,帶走一縷縷傷愁,帶走今天的朝陽。
翻譯2:
奼紫嫣紅的花兒轉眼就要凋謝,
春光未免太匆匆,
無奈禁不住早晨的冷雨,夜晚的風!
春花雨,美人淚,給人留下多少醉,
如今何時再重逢
人生本長恨,恰如春水日日流嚮東!
賞析:
此詞將人生失意的無限悵恨寄寓在對暮春殘景的描繪中,是即景抒情的典範之作。起句“ 林花謝了春紅 ”,即托出作者的傷春惜花之情;而續以“太匆匆”,則使這種傷春惜花之情得以強化。狼藉殘紅,春去匆匆;而作者的生命之春也早已匆匆而去,衹留下傷殘的春心和破碎的春夢。因此,“太匆匆”的感慨,固然是為林花凋謝之速而發,但其中不也糅合了人生苦短、來日無多的喟嘆,包藴了作者對生命流程的理性思考?“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一句點出林花匆匆謝去的原因是風雨侵龔,而作者生命之春的早逝不也是因為過多地櫛風沐雨?所以,此句同樣既是嘆花,亦是自嘆。“無奈”雲雲,充滿不甘聽憑外力摧殘而又自恨無力改變生態環境的感愴。換頭“胭脂淚”三句,轉以擬人化的筆墨,表現作者與林花之間的依依惜別之情。這裏,一邊是生逢末世,運交華蓋的失意人,一邊是盛時不再、紅消香斷的解語花,二者恍然相對,不勝繾綣。“胭脂淚”,遙按上片“林花謝了春紅”句,是從杜甫《麯江對雨》詩“林花著雨胭脂濕”變化而來。林花為風侵欺,紅叟鮫肖(左應加魚旁),狀如胭脂。“胭脂淚”者,此之謂也。但花本無淚,實際上是慣於“以我觀物”的作者移情於彼,使之人格化 —— 作者身歷世變,泣血無淚,不亦色若胭脂?“相留醉”,一作“留人醉”,花固憐人,人亦惜花;淚眼相嚮之際,究竟是人留花抑或花留人,已惝恍難分。着一“醉”字,寫出彼此如醉如癡、眷變難捨的情態,極為傳神,而“幾時重”則籲出了人與花共同的希冀和自知希冀無法實現的悵惘與迷茫。 結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一氣呵成益見悲慨。
“人生長恨”似乎不僅僅是抒寫一已的失意情懷,而涵蓋了整個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種融匯和濃縮了無數痛苦的人生體驗的浩嘆。
相見歡
莊棫(1830——1878 )
【年代】:清
【作者】:莊棫
深林幾處啼鵑,夢如煙。直到夢難尋處倍纏綿。
蝶自舞,鶯自語,總凄然。明月空庭如水似華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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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清
【作者】:納蘭性德
相見歡(微雲一抹遙峰)
微雲一抹遙峰,冷溶溶, 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
紅蠟淚, 青綾被,水沉濃,,卻與黃茅野店聽西風。
相見歡(落花如夢凄迷)
落花如夢凄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
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閑教玉籠鸚鵡念郎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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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唐五代
【作者】:馮延巳
相見歡
曉窗夢到昭華,阿瓊傢。欹枕殘妝一朵,臥枝花。
情極處, 卻無語,玉釵斜。翠閣銀屏回首,已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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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上西樓1。倚清秋。萬裏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2。簪纓散3。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4。
【全部註釋】
1.金陵:即南京。西樓:一般泛指高樓,李煜《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此處應指南京城樓。
2.中原亂:指公元1127年,金兵南侵,汴京陷落,徽、欽二帝被擄北上事。
3.簪纓散:簪纓指仕宦冠服,駱賓王《帝京篇》:"簪纓北闕來。"此藉指仕族逃散流亡。
4.倩:通"請"。揚州:時處於宋金對峙前方,屢受金兵進犯,建炎三年(公元1130年)幾被焚燒破壞殆盡。
宋欽宗靖康末年(公元1127年)四月,金兵南犯汴京,徽、欽二帝被擄北上,北宋滅亡,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恥"。同年,趙構率衆南渡,在南京稱帝,號建炎,是為南宋高宗。朱氏此詞即作於是年秋天到達南京時,詞中傷世念亂、慷慨無限,被陳廷焯《詞則》譽為"筆力雄大,氣韻蒼涼"。上片寫登金陵城樓所見之景,清秋蕭瑟、夕陽西垂,均寓悲涼無力之慨;"大江流"三字,則暗用謝眺《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成句,寄托故園之思。下片由景入事,直指時局,以"幾時收"之問傳達無限悲憤及憂慮。收篇欲請悲風吹淚到前綫揚州,則逗露親身赴戰、收復北地的願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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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 輯:相見歡
歌 手:李爍
語 言:國/粵語專輯1CD
公 司:柏菲音樂
日 期:2004.07.10
200柏菲音樂重大奉獻,Hi-Fi效果不容置疑,收錄多首不朽鄧麗君名歌,相同的旋律不同的韻味,唯美音畫──你回不回來展現李爍另一種風姿,將嶺南古琴首次融入抒情歌麯──琴棋書畫不容錯過,許建強、小島洪海,精心打造,回味無窮,百聽不厭的情歌新作──相見歡。
繼《君在何方》的“驚鴻一瞥”後,發燒友苦候一年,李爍第二張個人專輯《相見歡》終於面世。唱片糅合人文、流行、創作、高素質錄音於一體。三首原創作品滲透着深厚的中華文化底藴,為樂迷帶來不少驚喜。
李爍的嗓音甜美、清麗,發燒圈內人所共知。但今趟李爍將其酷愛的詩詞畫賦之風格融入《相見歡》中,令碟內每首歌都仿佛成為一幅賞心悅目的水墨畫,幽雅清新,親切可人。唱片音效不俗,人聲通透圓潤,低頻的延伸出色。
點題之作《相見歡》是一首極品佳作。麯韻悠揚,歌詞如詩如畫、朗朗上口,完全拋開了一般流行歌浮躁的通病,是文學與音樂的完美結合。在二鬍與古箏的映襯下,李爍溫柔的歌聲更添古樸、典雅的氣質,猶如一位穿越古今的女子述說着對感情矢志不渝的期盼。
另一首原創作品《你回不回來》延續了《君在何方》的深情。李爍時而柔情、時而憂傷、時而激揚,從心底迸發出對愛的呼喚,在小提琴與敲擊樂的煽情下,歌聲用情至深,蕩氣回腸,彌久不散。“寶物沉歸底”,最後一首《琴棋書畫》更是讓人驚嘆。富有哲學意味的文言文式歌詞,字字斟酌,在琴棋書畫間暢談人生、笑看風雲,寓意深邃。李爍富有穿透力的歌聲,配上儒雅的古琴與琵琶、動感的大鼓敲擊,將歌麯升華至流行歌所未有的深厚文化藝術境界。
值得發燒友註意的是,這張唱片的電平較低,會比較考驗音響係統的匹配情況。至於音效與去年的《君在何方》相比孰優孰劣,發燒友細心比較便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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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 無言獨望雙眸
作者 seven (*雯)
無言獨望雙眸
淚自流
寂寞梧桐冷風下吹嗖
意無情 雨不斷
是何愁
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相見歡 默語單思卿容
作者 淏睆芾曦 (*翔)
默語單思卿容
想無窮
君言冷雨愁淚似悲秋
氣軒昂 神抖擻
擡頭望
更有一面旌旗展蒼穹
為了表達本意,沒有完全按照相見歡之格律平仄填詞,前三行為“無言獨望雙眸”之感,後三行為之所勵,以寄seven乘風破浪,金榜題名!
相見歡 素身獨倚窗前
卡夏
素身獨倚窗前
淚無言
忘卻憂愁亭內妄風流
酒澆愁 愁更愁
驀回首
卻有一柄傲刃破蒼穹
一個遇到了挫折而放棄的人,欲語淚無言,以酒澆愁強樂忘憂愁,驀然回首,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頂天立地傲蒼穹,為了表達本意的“放棄而崛起”後幾句並未按照平仄填詞。也祝天下“放棄”之人早日重新崛起。回頭看看過去的自己,誰不是鐵骨錚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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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iang Jian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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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新) | 相見歡·秋閨 | 一名相見歡 | 相見歡薄霜 | 相見歡秋思 | 上西樓一名相見歡 | 相見歡一名烏夜啼 | 相見歡·金陵城上西樓 | 相見歡·雲閑晚溜琅琅 | 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 |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 相見歡(一名烏夜啼) | 上西樓(一名相見歡) | 相見歡(薄霜) | 相見歡(秋思) | 相見歡(後段四句兩仄韻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四句一葉韻一疊韻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四句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三句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四句三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見月聞笛八月五夜) | 相見歡後段四句三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三句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四句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四句一葉韻一疊韻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後段四句兩仄韻兩平韻秋夜月上西樓西樓子憶真妃月上瓜州烏夜啼 | 相見歡見月聞笛八月五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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