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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契訶夫 Anton Chekhov 一
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一輪滿月照耀着花園。舒明傢裏剛做完晚禱,那是祖母瑪芙拉·米哈伊洛夫娜吩咐做的。之後,娜佳跑到花園裏,這時她看到,大廳裏已擺好桌子,放上冷盤;祖母穿着華麗的絲綢連衣裙正忙碌着;教堂大司祭安德烈神父跟娜佳的母親尼娜·伊凡諾夫娜在說話。隔着窗子望過去,此刻母親在傍晚的燈光下不知怎麽顯得十分年輕;安德烈神父的兒子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站在一旁,註意地聽着他們的談話。
花園裏寂靜而涼爽,黑糊糊的樹影靜靜地躺在地上。可以聽到遠處一片青蛙的鼓噪,很遠很遠,大概在城外了。洋溢着五月的氣息,可愛的五月!你深深地呼吸着,不由得會想:不在這兒,而在別處的天空下,在遠離城市的地方,在田野和樹林裏,此刻萬物正生機勃勃,春意盎然,大自然如此神秘、美麗、富饒而神聖,卻是軟弱而有罪的人難以領會的。不知為什麽真想哭一場纔好。
她,娜佳,已經二十三歲。從十六歲起,她就一心盼望着出嫁,現在終於成了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的未婚妻,此刻他正站在窗子後面。她喜歡他,婚期已經定在七月七日,可是內心卻沒有歡欣,夜夜睡不好覺,再也快活不起來……從地下室敞開的窗子裏,可以聽到裏面在忙碌着,菜刀當當作響,安着滑輪的門砰砰有聲。那裏是廚房,從那兒飄來烤火雞和醋漬櫻桃的氣味。不知為什麽她覺得生活將永遠這樣過下去,沒有變化,沒有盡頭!
這時有人從房子裏走出來,站在臺階上。這是亞歷山大·季莫費伊奇,或者簡稱薩沙,他是十天前從莫斯科來這兒作客的。很久以前,祖母的一個遠親常來走動,請求周濟,她叫瑪麗亞·彼得羅夫娜,貴族出身的窮寡婦,人長得瘦小多病。薩沙就是她的兒子。不知為什麽大傢都說他是一名出色的畫傢。後來他母親去世,祖母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便把他送到莫斯科的警察學校學習,兩年後他轉入繪畫學校,在那裏差不多學習了十五年,最後纔勉勉強強在建築專科畢業。但他始終沒有從事建築工作,目前在莫斯科一傢石印工廠做事。幾乎每年夏天,特別是病重的時候,他都來祖母這兒小住,以便休息和養病。
現在他穿一件扣上扣子的常禮眼,一條舊帆布褲的褲筒邊已經磨破。他的襯衫領子沒有燙過,渾身上下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他很瘦,大眼睛,十個手指又長又細,留着鬍子,膚色發黑。不過相貌仍然漂亮。他跟舒明一傢人已經處熟,把他們當自傢人看待,他在這裏就像在傢裏一樣。他住的那個房間早就叫薩沙的房間了。
他站在臺階上,看到了娜佳,就走到她跟前。
“你們這兒真好,”他說。
“當然好啦。您最好在這裏住到秋天。”
“會的,很可能這樣。也許我要在你們這兒住到九月份。”
他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在她身邊坐下來。
“我坐在這兒,望着媽媽,”她說,“從這邊望過去,她顯得多麽年輕啊!我媽媽當然有她的弱點,”她沉默片刻,又補充說,“不過她畢竟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
“是的,她人好……”薩沙同意道,“您的母親就其本性來說,當然是個極其善良和可愛的女人,可是……怎麽對您說呢?今天清早我去了你們傢廚房一趟,看到四個女僕直接睡在地上,沒有床,沒有被褥,蓋着破破爛爛的東西,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還有不少臭蟲和蟑螂……跟二十年前完全一個樣,一點變化都沒有。哦,講到祖母,上帝保佑她,她老了,不管事了。可是要知道,您的母親想必會講法語,也參加業餘演出,看來她應該明白呀。”
薩沙講話的時候,喜歡把兩個細長的手指伸到聽話人面前。
“這裏的一切都有點古怪,讓人看不慣,”他繼續道,“鬼知道怎麽回事,這兒的人什麽事都不做。您的母親成天衹知道走來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什麽事也不做,您也一樣。連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麽事都不做。”
這席話娜佳去年就聽過,好像前年也聽過,她知道除此之外薩沙再也講不出別的什麽。以前她覺得這些話很可笑,現在不知怎麽她卻感到不愉快。
“您說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讓人聽煩了,”她說着站起身來,“您該想出一些新鮮的話纔好。”
他笑了,也站起來,兩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個子,漂亮,苗條,此刻在他的身旁更顯得健康,衣着華麗。她感覺到這一點,不禁可憐起他來,而且不知為什麽很不自在。
“您講了許多不必要的話,”她說,“您剛纔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實您並不瞭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們進了大廳,這時大傢已經坐下吃晚飯。祖母,或者按傢裏人的稱呼,老奶奶,長得很胖,相貌難看,生着濃眉,還有一點點唇髭,大嗓門,光是聽她說話的聲音和口氣就可以知道,她在這兒是一傢之主。集市上的幾排商店和這幢帶圓柱和花園的老房子都歸屬於她,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禱,求上帝保佑她別破産,祈禱時常常淚流滿面。她的兒媳婦,也就是娜佳的母親尼娜·伊凡諾夫娜,生着淺色頭髮,腰束得很緊,戴着夾鼻眼鏡①,每個手指上都戴着鑽石戒指。安德烈神父是個掉了牙的瘦老頭,從臉上的那副表情看仿佛他正打算講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壯實而英俊,頭髮鬈麯,像一名演員或畫傢。他們三個人正談着催眠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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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為法文。
“你在我傢住上一個禮拜就會恢復元氣,”祖母轉身對薩沙說,“衹是你得多吃點。瞧你像什麽樣子!”她嘆了一口氣說:“你那模樣真嚇人!真的,你簡直成了浪子了。”
“揮霍掉父親贈與的全部資財,”安德烈神父眼裏帶着笑意說,“浪蕩的兒子衹好給人去放豬……”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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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浪子的比喻出自《聖經》,見《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我喜歡我爹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拍拍父親的肩膀說,“他是個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大傢默不作聲。突然薩沙笑起來,用餐巾捂住了嘴。
“這麽說來,您也相信催眠術嘍?”安德烈神父問尼娜·伊凡諾夫娜。
“我當然還不能肯定說我相信,”尼娜·伊凡諾夫娜回答,她的神色變得十分嚴肅,甚至有點嚴厲,“可是應當承認,自然界有着許多神秘而不可理解的現象。”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過本人還得補充一句:宗教信仰為我們大大縮小了神秘的領域。”
端上來一隻又大又肥的火雞。安德烈神父和尼娜·伊凡諾夫娜繼續他們的談話。尼娜·伊凡諾夫娜手指上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後來她的眼眶裏淚花閃爍,她開始激動起來。
“儘管我不敢同您爭論,”她說,“但您得承認,生活中有着許多解不開的謎!”
“絶對沒有,我敢嚮您擔保。”
晚飯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小提琴,尼娜·伊凡諾夫娜彈鋼琴為他伴奏。十年前他在大學的語文係畢了業,但是從來沒有工作過,沒有固定的職業,衹偶爾參加為慈善事業舉辦的音樂會。城裏的人都叫他演員。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拉着小提琴,大傢默默地聽着。桌上的茶炊燒開了,冒着氣,衹有薩沙獨自在喝茶。後來時鐘敲響十二點,提琴上的一根弦突然斷了。大傢都笑起來,忙着起身告辭。
送走未婚夫之後,娜佳回到樓上的臥室,她跟媽媽住在樓上(樓下住着老奶奶)。樓下的大廳裏開始熄燈,可是薩沙還坐着喝茶。他喝茶的時間總是很長,完全是莫斯科人的習慣,一回總得喝上七八杯。娜佳脫掉衣服,躺進被窩,很久都能聽到女僕在樓下收拾東西,老奶奶在生氣。最後,一切靜下來,衹偶爾從樓下薩沙的房間裏傳來他低沉的咳嗽聲。
二
娜佳一覺醒來,大概已是兩點,這時天色開始破曉。遠處有更夫敲打着梆子。她不想睡了,躺得人軟綿綿的,反而不舒服。像已往的五月之夜一樣,娜佳坐在床上,開始想心事。可是她的那些想法跟昨夜一樣,單調乏味,令人生厭,無非是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開始追求她並嚮她求婚,她同意了,後來漸漸地看重了這個善良而聰明的人。可是不知為什麽到了現在,離婚期不到兩個月了,她卻感到恐慌和不安,仿佛有一件說不明白的令人苦惱的事在等着她。
“滴篤,滴篤,”更夫懶洋洋地敲着梆子,“滴篤,滴篤……”
從古老的大窗子裏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園,遠處是正在盛開的丁香花叢,花兒睡意朦朧,凍得有點打蔫。一片白色的濃霧,緩緩地朝丁香花這邊漫過來,想要把它遮蓋住。遠處的樹林中不時有夢中醒來的白嘴鴉啼叫幾聲。
“我的上帝,為什麽我的心情這麽沉重!”
也許每一個未婚妻在結婚前都是這種感受。誰知道呢!或許是受了薩沙的影響?可是要知道,薩沙已經一連幾年都說着同樣的話,像背書似的,而且說話時顯得又天真又古怪。那麽為什麽腦子裏還是忘不掉薩沙呢?為什麽?
更夫早已不打梆子了。窗前的花園裏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起來,花園中的霧氣已經消失,周圍的一切沐浴在春天的晨喊中,像是笑逐顔開了。不久,整個花園在陽光的愛撫下暖和過來,蘇醒了,樹葉上的露珠,像鑽石般晶瑩剔透,閃閃發光。這古老的、早已荒蕪的花園在這個清晨顯得生機勃勃、十分美麗。
老奶奶已經醒來。薩沙粗聲粗氣地在咳嗽。可以聽到樓下有僕人端來了茶炊,在搬動椅子。
對間過得很慢。娜佳早已起床,一直在花園裏散步,可是早晨還在延續。
後來尼娜·伊凡諾夫娜出來了,她眼淚汪汪,手裏端一杯礦泉水。她對招魂術①和順勢療法②很感興趣,讀了許多這方面的書,喜歡談她心中生出的疑惑。這一切在娜佳看來都藴含着深刻而神秘的內涵。現在娜佳吻了母親一下,跟她並排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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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信死人的靈魂在陰間生活,人可以召回與之“交往”。
②用極微量藥物來治療疾病的方法,十八世紀末由德國醫師哈內曼創立。
“你為什麽哭了,媽媽?”她問道。
“昨天晚上我讀了一夜的小說,裏面講到一個老人和他的女兒的故事。老人在某個地方做事,後來他的上司愛上了他的女兒。書我還沒有讀完,可是裏面有一處地方叫你忍不住落淚,”尼娜·伊凡諾夫娜說完,喝了一口礦泉水,“今天早晨我一想那個段落,我又哭了一陣。”
“這些天來我心裏老不愉快,”娜佳沉默片刻,說,“為什麽我夜夜睡不好覺?”
“我不知道,親愛的。每當我夜裏失眠的時候,我就閉上眼睛,瞧,就這樣閉得緊緊的,想象出安娜·卡列寧娜③的模樣,想象她怎麽走路,怎麽說話,或者想象古代歷史上的什麽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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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托爾斯泰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娜佳感到,母親並不瞭解她,也不可能瞭解。她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感覺到,她甚至覺得害怕,真想躲起來。可是她一個人回自己的房間裏去了。
下午兩點鐘,大傢坐下來吃午飯。那天是禮拜三,是齋日,所以給祖母送上的是素的紅甜菜湯和鯿魚粥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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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東正教徒齋日吃素(指植物性和魚做的食品),不吃葷(指牛奶和肉類食品)。
薩沙故意跟祖母逗樂,喝完他的葷菜湯又喝素的紅甜菜湯。吃飯的時候,他不斷開玩笑,不過他的玩笑都很笨拙,總帶着道德的訓誡,結果完全不可笑了。每當他說俏皮話的時候,他總先舉起他那又長又細、像死人一樣的手指,使人不由得想到,他病得很重,也許已不久於人世,這時候你就會由衷地可憐他。
飯後,祖母回她的臥室休息去了。尼娜·伊凡諾夫娜彈了一會兒鋼琴,也回房去了。
“唉,親愛的娜佳!”薩沙照例這樣開始飯後的閑談,“您要是聽我的話就好了!就好了!”
她深深地埋在老式的圈椅裏,閉上眼睛;他則緩緩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
“要是您能出來求學就好了!”他說,“衹有受過教育的、聖潔的人才有意思,衹有他們纔是有用的。要知道,這類人越多,人間的天國就來得越快。到那時,你們的城市漸漸地就要土崩瓦解--一切都要顛倒過來,一切都變了樣子,簡直像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時這裏將出現無數宏偉富麗的房屋,美麗的花園,奇異的噴泉,優秀的人……但主要的還不是這些。最主要的是,在我們的頭腦中,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充滿了這麽多惡意,因為每個人都有信仰,每個人都知道他們為什麽活着,每個人都無需到人群中尋求支持。我親愛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該嚮大傢表明,您已經厭倦這種死氣沉沉的、灰色的、罪惡的生活。您哪怕嚮自己表明這一點也好啊!”
“不行,薩沙,我快要出嫁了。”
“哎,算了吧!何必結婚呢?”
兩人走進花園,散了一會兒步。
“無論如何,我親愛的,應該好好想一想,應該明白,你們這種遊手好閑的生活是多麽骯髒,多麽不道德,”薩沙繼續道,“您要明白,如果,舉例說吧,您、您的母親和您的奶奶什麽事都不做,那麽這意味着,別人在為你們工作,你們在坑害別人,難道這是幹淨的,難道這不骯髒嗎?”
娜佳本想說:“是的,您這話是對的,”她還想說這些她都明白,可是這當兒淚水涌了出來,她突然不作聲了,全身一陣瑟縮,她回自己房裏去了。
傍晚時,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來了,他照例拉小提琴,拉了很長時間。一般說來,他不愛說話,喜歡拉小提琴,也許這是因為拉琴的時候可以不必講話。十點多鐘,他穿好大衣,準備回傢。臨別時他擁抱娜佳,熱烈地吻她的臉,肩頭和手。
“親愛的,我的寶貝,我的美人兒!……”他喃喃低語,“啊,我是多麽幸福!我快活得要發狂了!”
可她覺得,這些話她早已聽過,很早很早就聽過,或者在哪本書裏……在一本破舊的、早已丟了的長篇小說中讀到過。
在大廳裏,薩沙正坐在桌旁喝茶,五個長長的手指托着一個小杯子;老奶奶在擺紙牌猜卦,尼娜·伊凡諾夫娜在看書。聖像前長明燈裏火苗不時噼啪作響,一切都顯得安寧而圓滿。娜佳道了晚安,便回到樓上的臥室。她躺下後立即睡着了。可是,跟昨天夜裏一樣,天剛蒙蒙亮,她又醒了。沒有睡意,心情不安而沉重。她坐了起來,把頭伏在膝蓋上,想起了未婚夫,想起了婚事……不知怎麽娜佳想起了她的母親不愛她已故的丈夫,弄得現在一無所有,衹能依賴自己的婆婆,也就是老奶奶過日子。娜佳左思右想,怎麽也弄不明白,為什麽她至今把母親看得那麽特別,不同尋常,為什麽沒有發覺她其實是個普通的、平常的、不幸的女人。
薩沙在樓下還沒有入睡--可以聽到他在不斷咳嗽。娜佳想到,這是個古怪而又天真的人,在他的幻想裏,在那些美麗的花園和奇異的噴泉裏,不免有些荒唐可笑的成分。可是不知為什麽在他的天真裏,甚至在他的荒唐可笑裏,卻藴含着許多美好的東西,使得她一想到要不要外出求學的時候,她的整個心靈,整個胸膛便感受到一陣涼意,隨即涌動着歡快、狂喜的感情。
“不過,最好不去想它,不去想它……”她小聲說,“不該去想這種事。”
“滴篤,滴篤……”更夫在遠處敲着梆子,“滴篤,滴篤……”
三
到了六月中旬,薩沙突然感到煩悶無聊,打算回莫斯科去了。
“在這個城市我住不下去了,”他悶悶不樂地說,“沒有自來水,沒有下水道!我一吃飯就感到惡心:廚房裏髒得一塌糊塗……”
“你再等一等,浪子,”祖母不知為什麽小聲勸道,“七號是婚期。”
“我不想參加了。”
“你說過要在我們這兒住到九月的!”
“可是現在我不想住了。我要工作!”
這年夏天潮濕而陰冷,樹木濕漉漉的,花園裏的一切看上去陰森凄涼,令人沮喪,人不由得想工作。樓上樓下的許多房間裏,可以聽到陌生女人的說話聲,祖母房裏的縫紉機響得正歡:這是在趕做嫁妝。光是皮大衣就給娜佳做了六件,其中最便宜的一件,據老奶奶講,就值三百盧布!婚前的忙碌激怒了薩沙,他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生着悶氣。不過大傢還是勸他留下,他也答應七月一日以前暫時不走。
時間過得很快。聖彼得節①那天下午,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和娜佳一道前往莫斯科街,想再看看那幢早已租下、準備給這對新婚夫婦居住的房子。這是一幢兩層樓房,不過目前衹有樓上已裝修完畢。在大廳裏,鑲木地板油漆一新,擺着維也納式的椅子,鋼琴和小提琴斜面譜架。有一股油漆氣味。墻上的金邊大畫框裏有一幅油畫:一個裸體女人,身旁有一隻斷把的淡紫色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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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東正教節日,在俄歷六月二十九日。
“一幅傑作,”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尊敬地贊嘆道,“這是畫傢希什瑪切夫斯基的作品。”
旁邊是客廳,有一張圓桌子,長沙發,幾把圈椅都蒙着鮮藍色的套子。沙發上方挂着安德烈神父戴着法冠、佩着勳章的大幅照片。後來兩人進了帶酒櫃的餐室,又去了臥室。臥室裏光綫暗淡,並排放着兩張床,好像是人們在佈置新房的時候,一定以為這裏將永遠美滿,而不會有別的情況。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領着娜佳走遍了各個房間,並且一直摟着她的腰。她卻感到自己軟弱,內疚,所有這些房間、床和圈椅都讓她厭煩,那個裸體女人更讓她惡心。此刻她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她不再愛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愛過他。可是這話該怎麽說,對誰說,為什麽說,她至今弄不明白,也不可能弄明白,儘管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這件事……他摟着她的腰,說起話來那麽親呢、殷勤,他喜氣洋洋地在自己的寓所裏走來走去,而在她眼裏,這一切無非是庸俗,愚蠢的、純粹的、叫人無法忍受的庸俗,連他那衹摟住她的手她也覺得又硬又冷,像鐵箍似的。她時刻準備逃跑,大哭一場,從窗子中跳下去。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又把她領進浴室,一進去就擰開墻上的水竜頭,水立即嘩嘩流出來。
“怎麽樣?”他說時眉開眼笑了,“我吩咐人在閣樓上做一個大水箱,能存一百桶水,這樣我們就能用上自來水了。”
最後他們穿過院子,來到街上,叫了一輛馬車。飛揚的塵土遮天蓋地,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你冷不冷?”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問道,塵土吹得他眯起了眼睛。
她不作聲。
“昨天薩沙,你記得吧,責備我什麽事也不做,”他沉默片刻,又說,“真的,他說得對!對極了!我的確什麽事都不做,也不會做。我親愛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為什麽當我一想到有朝一日額頭上壓上帽徽要去做事,心裏就反感呢?為什麽當我看到律師、拉丁文教員或者市參議會委員,我就那麽不自在呢?哦,俄羅斯母親啊,你的身上還背負着多少遊手好閑、無用的人!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壓在你身上,苦難深重的母親啊!”
他對他的無所事事作了概括,認為這是時代的特徵。
“等結了婚,”他繼續道,“我們一塊兒到鄉下去,親愛的,我們在那裏工作!我們買一塊不大的地,有花園,有河,我們一塊兒勞動,觀察生活……啊,這將多麽美好!”
他摘下帽子,頭髮讓風吹得飄起來。她聽着他的話,心裏卻想:“上帝,我要回傢,上帝!”快要到傢的時候,他們纔趕上了安德烈神父。
“瞧,父親也來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揮動帽子,高興地說,“我喜歡我爹爹,真的,”他說,一邊付着車錢,“多麽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
娜佳回到傢裏,生着悶氣,身子也不舒服,想到整個晚上客人不斷,她就得笑臉相迎,應酬他們,就得聽小提琴,聽各種各樣的廢話,就得不談別的,衹談婚禮。祖母坐在茶炊旁邊,穿着華麗的絲綢連衣裙,裝模作樣,態度傲慢,在客人們面前她總是這樣的。安德烈神父面帶狡黠的微笑走了進來。
“看到貴體安康,本人不勝欣慰,”他對祖母說,別人很難弄清,他這是開玩笑,還是說正經的。
四
風不時敲打着窗子,敲打着屋頂。可以聽到呼嘯的風聲,宅神①在壁爐裏悶悶不樂地小聲唱着它的哀歌。已是午夜十二點多鐘。宅子裏的人全都躺下了,可是誰也沒有睡着。娜佳總覺得樓底下好像有人在拉小提琴。忽然砰的一聲轟響,大概是一塊護窗板掉下來了。不一會兒,尼娜·伊凡諾夫娜走了進來,她衹穿一件綉花襯衫,手裏拿着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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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拉夫人信仰中的宅中精靈,傢園守護神。
“這是什麽東西響了,娜佳?”她問道。
母親把頭髮梳成一條辮子,面帶羞怯的微笑,在這個風雨之夜顯得老了,醜了,矮了。娜佳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她還一直認為自己的母親不同尋常,自己總是懷着自豪的心情聆聽她說的話;可是現在怎麽也記不起這些話了;凡是能記起來的也都平平淡淡,沒有意思。
壁爐裏嗚嗚作響,像有幾個男低音在重唱,甚至可以聽到“唉唉,我的天哪!”的嘆息。娜佳坐在床上,忽然使勁揪自己的頭髮,放聲大哭。
“媽媽,媽媽,”她說,“我親愛的媽媽,你要是能知道我出了什麽事就好了!我請求你,我懇求你,讓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去哪兒?”尼娜·伊凡諾夫娜問,她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便坐到床上,“你要去哪兒?”
娜佳哭了很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讓我離開這個城市吧!”她終於說,“不該舉行婚禮,也不會舉行婚禮,這點你要明白!我並不愛這個人……甚至都不想提起他。”
“不,我親愛的,不,”尼娜·伊凡諾夫娜嚇壞了,急急地說,“你靜一靜,你這是心情不好,會過去的。這是常有的事。大概你跟安德烈拌嘴了吧,可是小兩口吵架,打是親,駡是愛呀。”
“行了,你走吧,媽媽,你走吧!”娜佳又大哭起來。
“是的,”尼娜·伊凡諾夫娜沉默片刻,說,“不久前你還是個孩子,小姑娘,現在已經要做新嫁娘了。自然界的一切物體總在不斷更新。不知不覺中,你也會做上母親和奶奶,你跟我一樣,也會有個固執而任性的女兒。”
“我親愛的好媽媽,要知道你聰明,你不幸,”娜佳說,“你很不幸,為什麽你盡說些庸俗的話?看在上帝份上,告訴我為什麽?”
尼娜·伊凡諾夫娜本想說些什麽,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她一聲抽泣,跑回自己房裏去了。壁爐裏的男低音又嗚嗚地唱起來,忽然變得十分可怕。娜佳從床上跳起來,趕緊跑到母親房裏。尼娜·伊凡諾夫娜躺在床上,淚痕斑斑,身上蓋一條淺藍色被子,手裏拿着一本書。
“媽媽,你聽我說!”娜佳說道,“我求求你好好想一想,你要明白!你衹要明白,我們的生活是多麽庸俗、多麽低下!我的眼睛睜開了,我現在什麽都看清楚了。你的安德烈·安德烈伊奇算什麽人,他其實並不聰明,媽媽!我的上帝啊!你要明白,媽媽,他很愚蠢!”
尼娜·伊凡諾夫娜猛地坐了起來。
“你和你奶奶都來折磨我!”她唆咽着說,“我要生活!要生活!”她重複着,還兩次用拳頭捶胸,“你們還給我自由!我還年輕,我要生活,可是你們把我變成了老太婆!……”
她傷心地哭起來,躺進被子,縮成一團,顯得那麽弱小、可憐、愚蠢。娜佳回到自己房裏,穿上衣服,坐到窗下等着天亮。這一夜她一直坐在那裏思考着,院子裏不知什麽人不時敲着護窗板,還打着呶唿。
早上祖母抱怨,這一夜的風吹落了所有的蘋果,一棵老李樹也折斷了。天色灰蒙蒙,陰沉沉,毫無生氣,真想放它一把火。大傢都抱怨天冷,雨點敲打着窗子。喝完茶後娜佳去找薩沙,一句話沒說,就在圈椅旁的屋角跪了下來,雙手捂住了臉。
“怎麽啦?”薩沙問道。
“我沒法……”她說,“以前我怎麽能在這兒生活的,我不明白,不理解!我蔑視我的未婚夫,蔑視我自己,蔑視所有這種遊手好閑、毫無意義的生活……”
“哦,哦……”薩沙連連應着,還不明白她出了什麽事,“這不要緊……這很好……”
“這種生活讓我厭煩了,”娜佳繼續道,“我在這兒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離開這裏。請您把我帶走吧,看在上帝份上!”
薩沙吃驚地望着她,足有一分鐘的時間,他終於明白過來,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他手舞足蹈,高興得要跳舞了。
“太好了!”他搓着手說,“我的上帝,這有多好啊!”
她像着了魔似的,睜着一雙充滿愛意的大眼睛,定定地瞧着他,等着他立即對她說出意味深長、至關重要的話來。他還什麽也沒有說,但她已經覺得,在她面前正在展現一個她以前不知道的新的廣阔天地,此刻她滿懷希望地期待着它,為此作好了一切準備,哪怕去死。
“明天我就動身,”他考慮了一會兒說,“您到車站上去送我……我把您的行李放在我的皮箱裏,您的車票由我來買。等到打了第三遍鈴,您就上車,我們一道走。我把您送到莫斯科,到了那裏您再一個人去彼得堡。身分證您有嗎?”
“有。”
“我嚮您發誓,您日後不會感到遺憾、不會後悔的,”薩沙興奮地說,“您走吧,學習去吧,到了那邊再由命運安排您的去嚮吧。衹要您徹底改變您的生活,一切都會起變化的。關鍵是徹底改變生活,其餘的都不重要。說好了,我們明天一塊兒走?”
“啊,是的!看在上帝份上!”
娜佳覺得,此刻她異常激動,心情從來沒有這樣沉重,從現在起直到動身前她一定會傷心難過,苦苦思索。可是她剛回到樓上的房間,躺到床上,立即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臉上帶着淚痕和微笑,一直睡到傍晚纔醒。
五
有人去叫出租馬車。娜佳已經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她走上樓去,想再看一眼母親,再看一看自己的東西。她在房裏還有餘溫的床邊站了片刻,嚮四周環顧一番,然後輕輕地走到母親房裏。尼娜·伊凡諾夫娜還睡着,室內很靜。娜佳吻了一下母親,理理她的頭髮,站了兩三分鐘……然後不慌不忙地回到樓下。
外面下着大雨。馬車已經支上車篷,濕淋淋的,停在大門口。
“娜佳,車上坐不下兩個人,”祖母看到僕人把皮箱放到車上,說,“這種天氣何必去送人呢!你最好留在傢裏。瞧這雨有多大!”
娜佳想說點什麽,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來。這時薩沙扶她上車坐好,拿一條方格毛毯蓋在她腿上,他自己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祖母在臺階上喊道,“薩沙,你到了莫斯科要給我們寫信!”
“好的,再見了,老奶奶!”
“求聖母娘娘保佑你!”
“唉,這天氣!”薩沙說道。
娜佳這時纔哭起來。現在她心裏明白,她真的走定了,而剛纔去看母親、跟奶奶告別的時候她還不怎麽相信。再見了,故鄉的城市!一時間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親,新房,裸體女人和花瓶。所有這一切已經不會再使她擔驚受怕、心情沉重,所有這一切是那樣幼稚、渺小,而且永遠永遠過去了。等他們坐進車廂、火車開動的時候,如此漫長而沉悶的往日生活,已經縮成一個小團,面前展現出宏偉而廣阔的未來,而在此之前她卻是覺察不到的。雨水敲打着車窗,從窗子裏望出去,衹能看到緑色的田野、閃過的電綫桿和電綫上的鳥雀。一股歡樂之情突然讓她透不過氣來:她想起她這是走嚮自由,外出求學,這正如很久以前人們常說的“外出當自由的哥薩剋”一樣。她又笑,又哭,又祈禱。
“不錯,”薩沙得意地笑着說,“真不錯!”
六
秋天過去了,隨後鼕天也過去了。娜佳已經非常想傢,每天都思念母親和奶奶,思念薩沙。傢裏的來信,語氣平和,充滿善意,似乎一切已得到寬恕,甚至被迫忘了。五月份考試完畢,她,身體健康,精神飽滿,高高興興動身回傢。途經莫斯科時,她下車去看薩沙。他還是去年夏天那副樣子:鬍子拉碴,披頭散發,還是穿着那件常禮服和帆布褲,還是那雙大而美麗的眼睛。但是他一臉病容,顯得疲憊不堪,他顯然老了,瘦了,而且咳嗽不斷。不知怎麽娜佳覺得他變得平庸而土氣了。
“天哪!娜佳來了!”他說着,高興得滿臉笑容,“我的親人,好姑娘!”
他們在石印廠坐了一陣,那裏礦屋子煙霧縹繞,油墨和顔料的氣味濃重得令人窒息。後來他們來到他的住房,這裏同樣煙氣熏人,還痰跡斑斑。桌子上,一把放涼的茶炊旁邊,有個破盤子裏放一張黑紙。桌上和地板上到處是死蒼蠅。由此可見,薩沙的個人生活安排得很不經心,馬虎得很,他顯然蔑視居所的舒適和方便。如若有人跟他談起他個人的幸福、他的私人生活,或者別人對他的愛慕,這時他便覺得不可理解,常常衹是一笑了之。
“沒什麽,一切都很順利,”娜佳急忙說,“媽媽在秋天到彼得堡來看過我,說奶奶已經不生氣了,就是常常走進我的房間,在墻上畫十字。”
薩沙看上去很快活,但不時咳一陣,說話的聲音發顫。娜佳留心觀察他,不知道他是真病了,或者僅僅是她的感覺。
“薩沙,我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您有病!”
“不,沒什麽。有點病,但不要緊……”
“哎呀,我的天哪,”娜佳激動起來,“為什麽您不去治病,為什麽您不愛護自己的健康?我親愛的薩沙,”她說時眼睛裏閃着淚花,不知為什麽她的想象中浮現出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體女人和花瓶,以及過去的一切,儘管此刻她覺得所有這些像童年一樣已十分遙遠。她之流淚還因為在她的心目中薩沙不再像去年那樣新奇、有見地、有趣味了。“親愛的薩沙,您病得很重。我不知道做什麽才能讓您不這麽清瘦蒼白。我是多麽感激您!您甚至無法想象,您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的好薩沙!實際上您現在就是我最親切最貼近的人了。”
他們坐着談了一陣。現在,當娜佳在彼得堡度過了一鼕之後,她衹覺得薩沙,他的話,他的笑容,以及整個人,無不散發出一股衰老陳腐的氣息,似乎他早已活到了頭,也許已經進入了墳墓。
“我後天就去伏爾加河旅行,”薩沙說,“然後去喝馬奶酒。①我很想喝馬奶酒。有一個朋友和他的妻子跟我同行。他妻子是個極好的人,我一直在慫恿她、說服她外出求學。我也想讓她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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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高加索一帶時興用馬奶酒治療肺結核。
談了一陣,他們便去火車站。薩沙請她喝茶,吃蘋果。火車開動了,他微笑着揮動手帕,從他的腳步就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中午時分,娜佳回到了故鄉的城市。她出了站臺,雇了馬車回傢。一路上她覺得故鄉的街道顯得很寬,兩邊的房子卻十分矮小。街上沒有人,衹碰到一個穿棕色大衣的德國籍鋼琴調音師。所有的房屋都像蒙着塵土。祖母顯然已經老了,依舊很胖,相貌難看。她抱住娜佳,臉挨着娜佳的肩頭,哭了很久都不肯放開她。尼娜·伊凡諾夫娜也蒼老多了,變得不好看了,消瘦了,但依舊束着腰,手指上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
“寶貝兒,”她全身顫抖着說,“我的寶貝兒!”
然後大傢坐下,默默地流淚。顯然祖母和母親都感到,往日的生活一去不返,無可輓回:無論是社會地位,昔日的榮譽,還是請客聚會的權利,統統不復存在。這正像一傢人原本過着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夜裏來了警察,搜查一通,原來這傢主人盜用公款,偽造證據--從此,永遠告別了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娜佳回到樓上,見到了原來的床,原來的窗子和樸素的白窗簾。窗外還是那個花園,陽光明麗,樹木蔥籠,鳥雀喧鬧。她摸摸自己的桌子,坐下來,開始沉思默想。她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還喝了一杯濃濃的可口的奶茶,可是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房間裏空蕩蕩的,天花板顯得低矮。晚上她躺下睡覺,蓋上被子,不知為什麽覺得躺在這張溫暖柔軟的床上有點可笑。
尼娜·伊凡諾夫娜進來了,她坐下,像有過錯似的怯生生地坐着,說話小心謹慎。
“哦,怎麽樣,娜佳?”她沉默片刻,問道,“你滿意嗎?很滿意嗎?”
“滿意,媽媽。”
尼娜·伊凡諾夫娜站起來,在娜佳胸前和窗子上畫十字。
“我呢,你也看到了,開始信教了,”她說,“你知道,我現在在學哲學,經常想啊,想啊……現在對我來說許多事情像白晝一樣清楚。首先,我覺得,全部生活要像通過三棱鏡一樣度過。”
“告訴我,媽媽,奶奶身體好嗎?”
“好像還可以。那回你跟薩沙一道走了,你來了電報,奶奶讀後都暈倒了,一連躺了三天沒有下床。後來她不住地禱告上帝,傷心落淚。可是現在沒什麽了。”
她站起來,在室內走一走。
“滴篤,滴篤……”更夫敲打着梆子,“滴篤,滴篤……”
“首先,要讓全部生活像通過三棱鏡一樣度過。”她說,“換句話說,也就是要把生活在意識中分解成最簡單的成分,正如光能分解成七種原色一樣,然後對每一種成分進行單獨的研究。”
尼娜·伊凡諾夫娜還說了些什麽,她是什麽時候走的,娜佳都一無所知,因為她很快就睡着了。
五月過去,六月來臨。娜佳已經習慣了傢裏的生活。祖母成天為茶炊忙碌,不住地嘆氣。尼娜·伊凡諾夫娜每天晚上談她的哲學。在這個傢裏,她依舊像個食客,花一個小錢都要嚮奶奶討。傢裏蒼蠅很多。房間裏的天花板好像變得越來越低矮。奶奶和尼娜·伊凡諾夫娜從來不出傢門,害怕在街上遇見安德烈神父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園裏散步,到街上走走,她看着那些房子,灰色的圍墻,她衹覺得這個城市裏的一切都已衰老、陳舊,等着它的衹能是它的末日,或者開始一種富於朝氣的全新的生活。啊,但願那光明的新生活早日到來,到那時就可以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命運,意識到自己的正確,做一個樂觀、自由的人!這樣的生活遲早要來臨!現在在祖母的傢裏,一切都由她安排,四個女僕沒有住房,衹能擠在骯髒的地下室裏--可是總有一天,這幢老房子將片瓦不存,被人遺忘,誰也不會再記起它……衹有鄰院的幾個男孩子給娜佳解悶,她在花園散步的時候,他們敲打着籬笆,哄笑着逗她:
“喂,新娘子!新娘子!”
薩沙從薩拉托夫寄來了信。他用歡快、飛舞的筆跡寫道,他的伏爾加之旅十分順利,可是在薩拉托夫有點小病,嗓子啞了,已經在醫院裏躺了兩周。她清楚這是什麽意思,她的內心充滿了近似確信的預感,有關薩沙的預感和想法不再像從前那樣使她激動不安,這一點也讓她感到不悅。她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彼得堡,同薩沙的交往已經成了雖然親切卻十分遙遠的過去了!她徹夜未眠,早晨坐在窗前,聽着周圍的動靜。樓下當真有人說話:驚慌不安的祖母焦急地問什麽。後來有人哭起來……娜佳趕緊下樓,看到奶奶站在屋角,在做禱告,她的臉上滿是淚水。桌上有一封電報。
娜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聽着奶奶哭泣,最後拿起那封電報,讀了一遍。上面通知說,亞歷山大·季莫費伊奇,簡稱薩沙,於昨日晨在薩拉托夫因肺結核病故。
祖母和尼娜·伊凡諾夫娜當即去教堂安排做安魂彌撒。娜佳在各個房間裏走了很久,想了許多。她清楚地意識到,她的生活,正如薩沙期望的那樣,已經徹底改變;她在這裏感到孤單、生疏、多餘;這裏的一切她都覺得沒有意思,她同過去已經决裂,它消失了,像是焚毀了,連灰燼也隨鳳飄散了,她來到薩沙的房間,站了很久。
“永別了,親愛的薩沙!”她默念道。於是在她的想象中,一種嶄新、廣阔、自由的生活展現在她的面前,這種生活,儘管還不甚明朗,充滿了神秘,卻吸引着她,呼喚她的參與。
她回到樓上房間開始收拾行裝,第二天一早就告別了親人,生氣勃勃地、高高興興地走了,--正如她打算的那樣,永遠離開了這座城市。
一九0三年十二月 |
稱剛結婚或結婚不久的女子 Said the newly married or married woman soon |
稱剛結婚或結婚不久的女子。《儒林外史》第二回:“就如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回:“吃到半席時,忽然間鼓樂喧天的新娘娶回來了。” 巴金 《滅亡》第三章:“他曾幾次想扶病動身,免得看見她做新娘。”亦稱“ 新娘子 ”。 茹志鵑 《高高的白楊樹·妯娌》:“明天,新娘子要過門了, 趙二媽 一傢人很高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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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逢夫》:“小婦人送到西廳,爹叫新娘同吃。”《儒林外史》第二回:“若是嫁與人傢做妾,就到頭髮白了,還要喚做‘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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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選定佳期
挑選婚紗前,你必須確定婚禮的季節、準確時間、地點和風格。婚紗要與婚禮的風格協調一致。如果你的婚禮是一個非常時尚的婚禮,可以選擇走在潮流前端的婚紗;如果是傳統的儀式,選擇古典而盛大的婚紗一定沒錯;如果在鄉村或花園中舉行婚禮,婚紗要選擇適合在戶外穿着的輕快活潑的款式。
2.做足功課
搜集一些你喜愛的婚紗圖片,並做好記號,標出你喜歡的款式和板型,尤其是領口和腰綫等細節內容。當你與婚紗顧問或設計師交流時,記得帶上你的圖片,這樣可以幫你更加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意見。
3.做好預算
婚紗及其他配飾上所花的費用,一般占到婚禮費用的6-15%為宜。如果預算比較寬裕,你可以定製一款最合自己心意的婚紗。當然,嚮婚紗店或影樓租藉一套也是不錯的辦法,可以節省很大一筆開支。
4.選擇地點
婚紗店和影樓一傢連着一傢,該到哪兒去尋找你的夢中霓裳呢?一般來說,大型專業婚紗店中的婚紗款式齊全,設計師的經驗豐富,製作質量也靠得住。也可以聽聽不久前舉辦婚禮的朋友、同事的意見,在她們推薦的地點中選擇2—3個。
5.確保時間
如果需要定製婚紗,最好能夠提前一年開始挑選,最短也不要少於9個月,這樣時間會比較充裕。因為設計製作一件婚紗大概需要4個月,而且最好能在婚禮前2個月送達你的手中,這樣便於細微之處的修改。
6.找個參謀
選婚紗時一定要帶上一個參謀,可以是你的母親,也可以是朋友,她應該對你了如指掌,知道什麽是最適合你的。你要註意以下兩點:第一,要保證她不會把自己的意見強加給你; 第二,不能讓你的媽媽和好友們同時陪你上街,因為所有的人都會讓你試穿她認為最漂亮最適合你的婚紗,你會感覺無所適從。一天下來,不僅疲憊不堪,而且可能會一無所獲。
7.瞭解自己
最重要的是,根據體形選擇適合自己的款式。第一次去婚紗店的時候,你可以在公主型、蓬裙型、貼身型和王後型這四種最基本的款式中各找一件試穿,很快可以發現自己最適合哪種款式。至於以上四種款式的特點以及適合的體形詳見下頁。
8.尺碼要合適
如果你的婚紗不是定製的,選擇婚紗時,首先要註意滿足你身體最豐滿的部位的尺寸,比如: 胸部、腰或者臀部,然後再看其他部位是否合適。還要註意,選擇婚紗以稍大一點為宜。如果大了,改小一點很容易,但讓一件衣服變大就不太可能了。
9.專傢意見
要選擇一件最適合自己的婚紗,一定要善於傾聽婚紗顧問和設計師的意見,因為她們有豐富的經驗,已經讓許許多多的新娘成為婚禮上最耀眼的明星。可能你看中了一款最新樣式的婚紗,而她則建議你選擇細肩帶的蓬裙型,或許你對她的意見感到驚訝,但仔細考慮一下你會發現,她建議的婚紗纔是最適合你的。
10.試穿婚紗
你也許選擇了一件適合自己的婚紗,但卻忽視了試穿環節。其實認真試穿婚紗非常重要,這樣不僅可以確保你在婚禮上光彩照人,而且令你顯得優雅得體、感覺舒適自在。註意以下幾點: 穿戴上頭飾、項鏈和鞋等所有的配飾,看看與你的婚紗是否協調?婚紗能否讓你行動自如並始終保持好的體態?試試坐下、舉臂、彎腰、擁抱和旋轉,看看做這些姿勢時,會不會出現讓你難堪的局面?穿上它是否覺得太熱或太冷?裙子的重量如何,長時間的站立會不會讓你感到疲憊不堪?裙子的各個部分是否光滑會不會劃傷皮膚?等等……
新娘挑選內衣與新娘婚紗的搭配技巧新娘內衣文章轉自:小溪網(www.LadyTalk.cn)-完美婚禮構想,彙聚諸位新娘MM的建議
在婚紗 的裝扮下,新娘 變的格外的光彩奪目,耀眼!可是您可知道在這舞臺上所綻放的光芒的背後隱藏什麽樣的"內在美"呢?就是內衣的"秘密"。其實內衣搭配不同的款式的婚紗 可是有學問的哦!
每個女人都無數次想過這樣的時刻:神聖的婚禮 進行麯,曼妙的婚紗 禮服、頭頂的白紗、鮮紅的地毯、款款而行的姿態……幸福洋溢在自己的臉上,這一生一世的愛情,也因為有了這一天而完美。
內衣與婚紗 如同一對心有靈犀的親密愛人。可是很多時候新娘 衹會把大部分時間用在選擇婚紗 及禮服上,往往忽略內衣的搭配。內衣是婚紗 的靈魂,它可改善身形而且令穿着婚紗 時有更佳的效果,襯托出婚紗 的優美綫條。
在婚禮 上無論您是穿着保守的還是時尚的婚紗 ,它們都會束緊您的胸部,以突出您的麯綫。如若是低胸效果的婚紗 ,對於胸部本不很大的新娘 子來說,都會令她們的缺點暴露。所以內衣與婚紗 的配合很重要。
對於胸部不豐滿的新娘子,較好的選擇是穿上具有隆起效果的胸衣,或者也可以在胸衣墊上硅膠墊。或者用長束型胸圍,長束型胸圍是一種標準的胸圍,罩杯下端能把腹部、背部贅肉及多餘的脂肪集中往胸部。另外無肩帶長束型胸圍,有調整腹部、腰部贅肉的作用,能表現麯綫,多用來搭配性感婚紗 ,使胸部綫條更完美。
此外,如果婚紗 質料較薄,內衣的罩杯應選擇無縫平滑的質料,以免內衣花紋透現;若選擇大領長袖的婚紗 宜配較堅挺的1/2罩杯,能突出胸部的綫條;下身不必穿太緊的束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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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防疫站有關人員介紹,婚紗是貼身穿的,直接與皮膚接觸,傳染疾病的機會很多,容易感染肝炎病毒,痢疾桿菌,傷寒桿菌,結核桿菌,金黃色桿菌等,以及癬等皮膚疾病。除了婚紗問題,影樓裏的化妝品也存在較多問題。比如口紅、眉筆、眼影霜等化妝品,這個顧客用完了,下一個顧客接着用,多人共用的現象時有發生。在一些規模較小的影樓裏,有些化妝品沒有批號,進口化妝品沒有中文標志,化妝品從何而來不得而知,消費者不敢放心使用。新娘們要註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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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蒂亞天真、單純而懷着美好理想。她雖出自貧寒之傢,但卻在母親的關愛下長大。維蒂亞的唯一缺點是不識字。塔剋傢族為了使兒子能順利繼承傢産,精心為其挑選新娘,在衆多想嫁給富人的姑娘中發現了美麗善良的維蒂亞。
維蒂亞的叔叔嬸嬸霸占了維蒂亞父親遺留的房産,並使柔弱的維蒂亞母女成為傢中的傭人。嬸嬸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嫁入塔剋傢而千方百計地阻撓維蒂亞和塔剋傢的人見面。
幾經波折後,昔日的灰姑娘維蒂亞終於成為賽格·塔剋的新娘,可這個如童話般浪漫的婚禮卻成為了她噩夢的開始。
新婚之夜,維蒂亞赫然發現原來心儀的賽格竟然是神智錯亂的瘋子,洞房花燭卻被新郎拒之門外。而疼愛她的公公不久也被三個女兒氣得突發重病去世。他臨終前留下遺囑,所有財産由維蒂亞全權繼承。
維蒂亞的婚姻生活充滿了艱難和痛苦,一方面賽格的同父異母三個姐姐想方設法要把她掃地出門,另一方面賽格精神錯亂受控於大姐珊朵拉。傢中的關係更是錯中復雜,大姐心中充滿仇恨,二姐瑪華縱容着她風流成性的丈夫卡迪剋,而三姐查卓姆剋更聽信了哈爾什的甜言蜜語對他言聽計從。維蒂亞不得不在傢中為生存和尊嚴以及獲得丈夫的愛而戰。
維蒂亞牢記着公公臨終前托付她的事,永遠不離開賽格,她在重重睏境中保護着賽格。鐘愛音樂的賽格在維蒂亞的鼓勵和幫助下參加了音樂比賽,還贏得滿堂喝彩。
維蒂亞為愛付出了勇氣和堅強,並使賽格的病情大有好轉。愛正悄悄嚮苦難的新娘露出微笑,然而一個自稱是賽格前女友的漂亮演員的出現使維蒂亞的生活又起波瀾,維蒂亞將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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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bride, woman on or just before her wedding-day, newly married wo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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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nouvelle marié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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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婦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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