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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為六絶句 Play six quatrains》 |
詩人: 杜甫 Du Fu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
竜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才力應難誇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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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文章老更成1,凌雲健筆意縱橫2。
今人嗤點流傳賦3,不覺前賢畏後生4。
1.庾信:南北朝時期的著名詩人。文章:泛言文學。老更成:到了老年就更加成熟了。
2.凌雲健筆:高超雄健的筆力。意縱橫:文思如潮,文筆揮灑自如。
3.嗤點:譏笑、指責。
4.前賢指庾信。後生,指“嗤點”庾信的人。畏後生:即孔子說的“後生可畏”。但這裏是諷刺話,意謂如果庾信還活着,恐怕真會覺得“後生可畏”了。
這組詩大約寫於寶應元年(762〕。在我國文學史上,用絶句這種體裁論詩,這是首創。杜甫在這組詩中評點作傢,批評當時文人相輕的風氣,談自己的學習和創作體會。由於他見識精確,因而不僅他的觀點深為後人認可,而且這種以詩論詩的形式也常為後人效仿。
關於這組詩的創作意圖,宋張戒《歲寒堂詩話》雲:“此詩非為庾信、王、楊、盧、駱而作,乃子美自謂也。方子美在時,雖名滿天下,人猶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杜詩鏡銓》引蔣雲:“公每以庾信自比,殆亦兼遭時言之”。
組詩第一首論庾信。杜甫評庾信曾有“清新庚開府”之語,此又言“老更成”;又云“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詠懷古跡五首》其一)。明楊慎《升庵詩話》雲:"庾信之詩,為梁之冠絶,啓唐之先鞭。史評其詩曰綺豔,杜子美稱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綺豔、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獨子美能發其妙。餘嘗合而衍之曰:綺多傷質,豔多無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詩,綺而有質,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為老成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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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楊盧駱當時體1,輕薄為文哂未休2。
爾曹3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4。
1.王楊盧駱: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這四人都是初唐時期著名的作傢,時人稱之為“初唐四傑”。詩風新新、剛健,一掃齊、梁頽靡遺風。當時體:意謂四傑詩文的體裁和風格在當時自成一體。
2.輕薄(bó):言行輕佻,有玩弄意味。此處指當時守舊文人對“四傑”的攻擊態度。
3.哂(shěn):譏笑。
4.爾曹:你們這些人。
5.不廢:不影響。這裏用江河萬古流比喻包括四傑在內的優秀作傢的名字和作品將象長江黃河那樣萬古流傳。
“四傑”之名最早見於與四傑同時代的詩人宋之問的《祭杜學士審言文》:“後復有王、楊、盧、駱,繼之以子躍雲衢。王也纔參卿於西陝,楊也終遠宰於東吳,盧則哀其棲山而臥疾,駱則不能保族而全軀。……人也不幸而則亡,名兮可大而不死。”這個評價既不是依年齒,又不完全是以詩文成就論高下,但以後人們沿用了這一說法。《舊唐書》190上雲:“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海內稱為王楊盧駱,亦號為四傑。炯聞之謂人曰: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後。當時議者以為然。”
四傑詩名雖在其生前已顯,但杜甫此詩的推重無疑是很有力度的。詩的後兩句比喻恰切有力,深為人們稱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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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盧王操翰墨 劣於漢魏近風騷 竜文虎脊皆君馭 歷塊過都見爾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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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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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薄今人愛古人1,清詞麗句必為鄰2。
竊攀屈宋宜方駕3,恐與齊梁作後塵4。
1.薄:小看,看不起,輕視。
2.必為鄰:一定要引以為鄰居,即不排斥的意思。
3.竊攀:內心裏追攀。屈宋:屈原和宋玉。方駕:並車而行。這是對輕薄文士說的:你們想與屈原、宋玉齊名,應當具有和他們並駕齊驅的能精神和才力。
4.齊、梁文風浮豔、重形式輕內容。這句緊承上句說:如若不然,恐怕你們連齊梁文人還不如呢!
杜甫針對當時文壇流行的厚古薄今現象,提出不論對屈、宋、漢、魏、齊、梁文人,初唐四傑或者同時代的詩人,都應該給予合理的評價和應有的尊崇,衹要其作品有清詞麗句就應該肯定。杜甫的文藝觀既不隨流俗、求真求實,又富於卓越的識見。他對屈、宋、漢、魏文學的推重和對齊、梁文學的批評,都符合文學史的實際,因而深得後人贊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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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前賢更勿疑1,遞相祖述復先誰2?
別裁偽體親風雅3,轉益多師是汝師4!
1.這句說那些輕薄之輩不及前賢是毋庸置疑的。
2.遞相祖述:互相學習,繼承前人的優秀傳統。復先誰:不用分先後。
3.別裁偽體:區別和裁汰形式內容都不好的詩。親風雅:學習《詩經》風、雅的傳統。
4.轉益多師:多方面尋找老師。汝師:你的老師,汝(ru2)
杜甫主張認真學習前人的優秀文學傳統,同時代人也應互相取長補短。他信奉傳統的詩教觀念,認為《詩經》之風詩和雅詩是典範,應該好好學習。
《唐宋詩醇》雲:“以詩論文,於絶句中又屬創體。此元好問《論詩絶句》之濫觴也。”
清人李重華在《貞一齋詩話》裏有段評論杜甫絶句詩的話:
七絶乃唐人樂章,工者最多。……李白、王昌齡後,當以劉夢得為最。緣落筆朦朧縹緲,其來無端,其去無際故也。杜老七絶欲與諸傢分道揚鑣,故爾別開異徑。獨其情懷,最得詩人雅趣。……
他說杜甫“別開異徑”,在盛唐七絶中走出一條新路子,這是熟讀杜甫絶句的人都能感覺到的。除了極少數篇章如《贈花卿》、《江南逢李龜年》等外,他的七絶確是與衆不同。
首先,從內容方面擴展了絶句的領域。一切題材,感時議政,談藝論文,紀述身邊瑣事,凡能表現於其他詩體的,他同樣用來寫入絶句小詩。
其次,與之相聯繫的,這類絶句詩在藝術上,它不是朦朧縹緲,以韻緻見長之作;也缺乏被諸管弦的唱嘆之音。它所獨開的勝境,乃在於觸機成趣,妙緒紛披,讀之情味盎然,有如圍爐閑話,剪燭論心;無論感喟歔欷,或者嬉笑怒駡,都能給人以親切、真率、懇摯之感,使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樸質而雅健的獨特風格,是耐人咀嚼不盡的。
《戲為六絶句》(以下簡稱《六絶句》)就是杜甫這類絶句詩標本之一。
以詩論詩,最常見的形式是論詩絶句。它,每首可談一個問題;把許多首連綴成組詩,又可見出完整的藝術見解。在我國詩歌理論遺産中,有不少著名的論詩絶句,而最早出現、最有影響的則是杜甫的《六絶句》。
《六絶句》作於上元二年(761),前三首評論作傢,後三首揭示論詩宗旨。其精神前後貫通,互相聯繫,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六絶句》第一首論庾信。杜甫在《春日憶李白》裏曾說,“清新庾開府”。此詩中指出庾信後期文章(兼指詩、賦),風格更加成熟:“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健筆凌雲,縱橫開闔,不僅以“清新”見長。唐代的“今人”,指手劃腳,嗤笑指點庾信,適足以說明他們的無知。因而“前賢畏後生”,也衹是諷刺的反話罷了。
第二、三首論初唐四傑。初唐詩文,尚未完全擺脫六朝藻繪餘習。第二首中,“輕薄為文”,是時人譏哂“四傑”之辭。史炳《杜詩瑣證》解此詩云:“言四子文體,自是當時風尚,乃嗤其輕薄者至今未休。曾不知爾曹身名俱滅,而四子之文不廢,如江河萬古長流。”
第三首,“縱使”是杜甫的口氣,“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則是時人哂笑四傑的話(詩中盧王,即概指四傑)。杜甫引用了他們的話而加以駁斥,所以後兩句纔有這樣的轉折。意謂即便如此,但四傑能以縱橫的才氣,駕馭“竜文虎脊”般瑰麗的文辭,他們的作品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這三首詩的用意很明顯:第一首說,觀人必觀其全,不能衹看到一個方面,而忽視了另一方面。第二首說,評價作傢,不能脫離其時代的條件。第三首指出,作傢的成就雖有大小高下之分,但各有特色,互不相掩。我們應該恰如其分地給以評價,要善於從不同的角度嚮前人學習。
這些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這三首詩的意義,遠不止這些。
魏、晉六朝是我國文學由質樸趨嚮華彩的轉變階段。麗辭與聲律,在這一時期得到急劇的發展,詩人們對詩歌形式及其語言技巧的探求,取得了很大的成績。
而這,則為唐代詩歌的全面繁榮創造了條件。然而從另一方面看來,六朝文學又有重形式、輕內容的不良傾嚮,特別到了齊、梁宮體出現之後,詩風就更淫靡萎弱了。
因此,唐代詩論傢對六朝文學的接受與批判,是個極為艱巨而復雜的課題。
當齊、梁餘風還統治着初唐詩壇的時候,陳子昂首先提出復古的主張,李白繼起,完成了廓清摧陷之功。“務華去實”的風氣扭轉了,而一些胸無定見、以耳代目的“後生”、“爾曹”之輩卻又走嚮“好古遺近”的另一極端,他們尋聲逐影,竟要全盤否定六朝文學,並把攻擊的目標指嚮庾信和初唐四傑。
庾信總結了六朝文學的成就,特別是他那句式整齊、音律諧和的詩歌以及用詩的語言寫的抒情小賦,對唐代的律詩、樂府歌行和駢體文,都起有直接的先導作用。在唐人的心目中,他是最有代表性的近代作傢,因而是非毀譽也就容易集中到他的身上。至於初唐四傑,雖不滿於以“綺錯婉媚為本”的“上官體”,但他們主要的貢獻,則是在於對六朝藝術技巧的繼承和發展,今體詩體製的建立和鞏固。而這,也就成了“好古遺近”者所謂“劣於漢魏近風騷”的攻擊的口實。
如何評價庾信和四傑,是當時詩壇上論爭的焦點所在。杜甫抓住了這一焦點,在《六絶句》的後三首裏正面說了自己的看法。
“不薄今人愛古人”中的“今人”,指的是庾信、四傑等近代作傢。杜甫之所以愛古而不薄今,是從“清詞麗句必為鄰”出發的。“為鄰”,即引為同調之意。在杜甫看來,詩歌是語言的藝術,“清詞麗句”不可廢而不講。更何況庾信、四傑除了“清詞麗句”而外,尚有“凌雲健筆”、“竜文虎脊”的一面,因此他主張兼收並蓄:力崇古調,兼取新聲,古、今體詩並行不廢。“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當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
但是,僅僅學習六朝,一味追求“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一類的“清詞麗句”,雖也能賞心悅目,但風格畢竟柔媚而淺薄;要想超越前人,必須恢宏氣度,縱其才力之所至,才能掣鯨魚於碧海;於嚴整體格之中,見氣韻飛動之妙;不為篇幅所窘,不被聲律所限,從容於法度之中,而神明於規矩之外。要想達到這種藝術境界,杜甫認為衹有“竊攀屈宋”。因為《楚辭》的精采絶豔,是千古詩人的不祧之祖。由六朝而上追屈、宋,才能如劉勰所說:“酌奇而不失其真,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緻”(《文心雕竜•辨騷》),不至於沿流失源,墮入齊、梁輕浮側豔的後塵了。
杜甫對六朝文學既要繼承、也要批判的思想,集中表現在“別裁偽體”、“轉益多師”上。
《六絶句》的最後一首,前人說法不一。這裏的“前賢”,係泛指前代有成就的作傢(包括庾信、四傑)。“遞相祖述”,意謂因襲成風。“遞相祖述”是“未及前賢”的根本原因。“偽體”之偽,癥結在於以模擬代替創造。真偽相混,則偽可亂真,所以要加以“別裁”。創造和因襲,是杜甫區別真、偽的分界綫。衹有充分發揮創造力,才能直抒襟抱,自寫性情,寫出真的文學作品。庾信之“健筆凌雲”,四傑之“江河萬古”,乃在於此。反之,拾人牙慧,傍人門戶,必然是沒有生命力的。堆砌詞藻,步齊、梁之後塵,固然是偽體;而高談漢、魏的優孟衣冠,又何嘗不是偽體?在杜甫的心目中,衹有真、偽的區別,並無古、今的成見。
“別裁偽體”和“轉益多師”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別裁偽體”,強調創造;“轉益多師”,重在繼承。兩者的關係是辯證的。“轉益多師是汝師”即無所不師而無定師。這話有好幾層意思:無所不師,故能兼取衆長;無定師,不囿於一傢,雖有所繼承、藉鑒,但並不妨礙自己的創造性。此其一。衹有在“別裁偽體”區別真偽的前提下,才能確定“師”誰,“師”什麽,才能真正做到“轉益多師”。此其二。要做到無所不師而無定師,就必須善於從不同的角度學習別人的成就,在吸取的同時,也就有所揚棄。此其三。在既批判又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造,熔古今於一爐而自鑄偉辭,這就是杜甫“轉益多師”、“別裁偽體”的精神所在。
《六絶句》雖主要談藝術方面的問題,但和杜甫總的創作精神是分不開的。詩中“竊攀屈宋”、“親風雅”則是其創作的指導思想和論詩的宗旨。
這六首小詩,實質上是杜甫詩歌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詩論的總綱;它所涉及的是關係到唐詩發展中一係列的重大理論問題。在這類小詩裏發這樣的大議論,是前所未有的。詩人即事見義,如地涌泉,寓嚴正筆意於輕鬆幽默之中,娓娓而談,莊諧雜出。李重華說杜甫七絶“別開異徑”,正在於此。明乎此,這詩之所以標為《戲為六絶句》,也就不煩辭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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