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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是大觀園裏的特殊人物,她本是蘇州人氏,出身城仕宦人傢。因從小多病,不得已皈依佛門,帶發修行。正如邢岫煙所說,妙玉“為人孤高,不合時宜”。她愛潔成癖,劉姥姥進大觀園到櫳翠庵喝了一口茶用過的成窯小蓋鐘,妙玉嫌髒就不要了。
妙玉雖自稱是“檻外人”,但實際上她並未能邁出塵世的門檻兒。她的師父臨寂時曾勸她留在京城,說到時候自然會有她的結果,而妙玉等來的結果卻是被強人劫持受辱。這是她預言不靈呢,還是妙玉修行未到傢呢?(據高鶚之“偽”續)
妙玉出身讀書仕宦之傢,這使她秉承了一種雅潔之氣;但她的身世又是不幸的,出傢之後,父母俱亡,為睹觀音遺跡和貝葉遺文,她隨師從蘇州到了京城。賈府為元春歸省聘買尼姑,她因為“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被請到了大觀園的櫳翠庵。
賈府裏與妙玉性情相投的有四人:一個是邢岫煙,一個是惜春(高鶚續書),一個是黛玉,一個是寶玉。但是這四人也並非全是與妙玉相契無間。邢岫煙幼時妙玉曾教其識字,妙玉與岫煙交往,多半是出於師生之誼,未必真心推重岫煙。惜春雖與妙玉有共同的語言,但惜春身上多的是煙火氣,少的是靈氣。妙玉與她在一起談經論佛可以,但要進行心靈交流,妙玉恐怕還認為惜春差一截。黛玉本是一個高潔孤僻之人,可妙玉的高潔與孤僻又勝黛玉三分,以致黛玉也有了遠妙玉之意;如果說寶玉對黛玉還有一種俗情的話,那麽他對妙玉有都不敢有這種感情,此情即使偶一閃念,他也會視為罪過,他對妙玉有的衹是一種敬重之情。這樣看來,寶玉對妙玉的疏遠,也是情理之中的了。正值青春芳齡的妙玉,在需要朋友的年齡周圍卻沒有一個朋友,她獨守靜庵,心中孤苦可知。
但妙玉是曹雪芹珍愛的人物之一。雖然在前八十回正面出場僅兩次,又是金陵十二釵中唯一一個與四大傢族沒有親戚和姻緣關係的女子,但她排名第六,在“脂粉英雄”王熙鳳之前。她愛讀莊子的文章,自認為是畸零之人,這意味着她對政治,對權力,沒有興趣;對社會,對俗世,對名利,也都看破;她不合群,自願在邊緣生存,享受孤獨。但因為她能與天、與宇宙、與自然達到和諧,她又覺得自己很有尊嚴,很有價值,不可輕褻,凜然莫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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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解析:
這一首說的是妙玉。
判詞前“畫着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美玉”就是“妙玉”,“泥垢”與判詞中的“淖泥”都是喻不潔之地。
妙玉出身於蘇州一個“讀書仕宦之傢”,因自小多病纔出傢當了尼姑。她“文墨也極通”,“模樣又極好”,也是大觀園中的一位姣姣者。說她“潔”,是因她嫌世俗社會紛紛擾擾不清淨纔遁入空門,這是一層含義;她又有“潔癖”,劉姥姥在她那裏喝過一次茶,她竟要把劉姥姥用過的一隻名貴的成窯杯子扔掉。她想一塵不染,但那個社會不會給她準備那樣的條眺望件,命運將把她安排到最不潔淨的地方去。按規矩,出傢就要“六根淨除”,可她偏要“帶發修行”,似乎還留一手,這是她塵心未斷的一個根據。第六十三回寫寶玉過生日時,妙玉特意送來一張拜帖,上面寫着:檻外人妙玉恭肅遙扣芳辰。一個妙齡尼姑給一個貴公子拜壽,這在當時是荒唐的,似乎透露出她不自覺地對寶玉萌生了一種愛慕之意。這類地方把一個少女隱秘的心思寫得極細。作者寫這些細節,不是要出妙玉的醜,不是對她進行譴責,而是充滿了憐惜之情。一個才貌齊備的少女,冷清清地躲在廟裏過着那種枯寂的生活,該是多麽殘酷!她的最後結局如何呢?有一條脂批說:“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勸懲,紅顔固不能不屈從枯骨,豈不哀哉!”推測起來,她可能在榮府敗落後流落到瓜洲,被某個老朽不堪的富翁(枯骨)買去作妾。這是多慘的悲劇。這應該是“終陷淖泥中”的含義,與高鶚續書寫的被強盜掠去有別。曹雪芹在《世難容》麯中贊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又說:“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第五回判詞“欲潔何曾潔”一首及《世難容》麯屬妙玉。“潔”為不污之意,指操守清白。暗示妙玉的潔癖。八十回中,與之相關的重要情節有以下幾處:
1、第十七至十八回由林之孝傢的口中敘出妙玉身世來歷。
2、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賈母和劉姥姥一行人到櫳翠庵品茶,妙玉給賈母泡茶的水衹是“舊年蠲的雨水”,單請釵、黛飲“梯己茶”,寶玉隨來。給他們用的水則是“收的梅花上的雪”。這是妙玉第一次明出。
3、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製春燈謎”,寶玉因蘆雪庵聯詩被罰去櫳翠庵求取紅梅,並作《訪妙玉乞紅梅詩》。
4、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豔理親喪”,寶玉生日,收到妙玉署名“檻外人”的“遙叩芳辰”的箋帖。
5、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中秋夜湘、黛聯詩,妙玉續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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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對寶玉的情之所以值得談一談,因在這個問題上存在着自相矛盾的一種理解。一方面說後四十妙玉回把妙玉描寫成:一看到寶玉就臉紅,一想起寶玉就害相思病,以至於到走火入魔這麽個地步。把妙玉寫得那麽不堪。這是麯解醜化了妙玉。妙玉這麽高級的一個女性形象,被搞得那麽不堪,被歪麯了,醜化了。
可同時呢,又說前八十回,妙玉對寶玉是有愛情的。要不然她的一些舉動就解釋不了,對寶玉很特殊。櫳翠庵品茶的時候,她招待寶玉、寶釵、黛玉,當然都是高級古董了。但是她給寶玉的茶杯,是妙玉自己日常喝茶的緑玉鬥。妙玉這個人是有潔癖的。她自己的東西被別人碰了她就不要了。尤其在當時,男女之間,你自己的茶杯,你讓給寶玉用,那這個關係就不一樣,是毫無關礙這麽一種關係,而且當着寶釵和黛玉的面。
還有要紅梅的時候,衹有寶玉去,妙玉纔會給他紅梅,你跟一個人去,妙玉都不會給。按照李紈的意思,大雪天,公子哥取要紅梅,得有人撐着傘,得有人扛着紅梅回來,這都不是公子哥幹的事,所以說,跟一個人去。黛玉就很知心,說不必,你跟了人去,反而不得紅梅了。非得寶玉一個人去,妙玉纔給那枝紅梅。
尤其是寶玉生日的時候,很熱鬧,“群芳開夜宴”。妙玉就讓人悄悄的送一個生日帖子給寶玉,寶玉都感到很意外。這都是非常特殊的,很不同尋常的。
這怎麽解釋呢?有一種理解,妙玉對寶玉至少有一種朦朧的愛,至少有一種潛意識的愛。那這麽一來,就自相矛盾了:前八十回,妙玉就對寶玉有一種潛意識的愛,發展到後四十回,她還不變成顯意識的愛?她還不臉紅、害相思病、走火入魔?這個發展就合乎邏輯了?妙玉又是尼姑,不是很容易談戀愛。所以,這兩種理解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將後四十回的妙玉寫得太不堪了,糟踏了這個形象;另一方面,又說前八十回,這些舉動確實是對寶玉有愛的,至少是朦朧的,潛意識的愛。這就自相矛盾了。
關鍵在於前八十回,妙玉對寶玉的情是什麽情?確實是很特殊,連邢岫煙也覺得很奇怪,說,她竟然送給你一個生日帖子,還落款檻外人,很奇怪。寶玉對邢岫煙有一個解釋,這段話特別重要,放過了這幾句話,那麽整個前八十回,妙玉對寶玉的情就理解歪了。寶玉怎麽解釋的呢?他說妙玉:“她原不在我們這些人中算”。她原不像我們大觀園這些女孩子當中的一個,是我們這些人之外的一個,“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她原本是一般世人“意外”,不理解,世人不理解的人,在世人意料之外的人。這兩句話,是對妙玉這個人的評價。她不一樣,別拿我們大觀園的黛玉、寶釵這些人來衡量她,跟我們這批人不一樣,不能跟我們這批人當中論,她是“世人意外之人”。她對我呢?他為什麽對我這樣?“衹因取我是個微有知識的,方送我這個帖子。”這裏的關鍵的關鍵就是“微有知識”的“知識”兩字。這個“知識”不是現在的文化知識、科學知識、知多識廣,不是這個意思。這個“知識”是佛傢語,《華嚴經》《妙法蓮花經》《壇經》等等佛經裏都有“知識”這個詞。在佛傢裏,“知識”這個詞是什麽意思?是知人之心識,就是知人識人,知人識心,然後就引申為知己、知心、知音、朋友、知心朋友、知己朋友。就是說,妙玉之所以送我帖子,對我比較特殊,就因為我還稍微能知她的心識,能夠瞭解她、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內在人格。在妙玉看來,誰都不理解她,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她,衹有寶玉纔稍微的能夠理解她。所以,她把我當知心朋友看,當作很難得的知心朋友看。這段話就把兩個人的關係,兩個人的情,講得很清楚了。所以對這段話,清朝的陳其泰這個紅學家,有一句評語,說寶玉的這句話:“是妙玉定評,安得以世人意中之事揣度之”。寶玉的這句話,對妙玉這個人物是確定的一個評論,本質性的一個評論,怎麽能拿世人意中之事,世人意中之事就是男女之事,一般人想,他們男女之間肯定有什麽了。哪能拿世人以為的男女之事來揣摩她呢?不能。所以說,寶玉的這段話和陳其泰的這段評語把妙玉對寶玉的情和那種特殊的關係點的很清楚。確實有情,但絶不是男女之情,是一種很知心、很難得的友情。
黛玉對寶玉跟女孩子打交道的關係是很敏感的,她是很留心的,甚至有時候有點小心眼。但唯獨寶玉和妙玉這麽親密的關係,她很放心。剛纔不是講了麽:要紅梅,李紈說派一個人跟着去,恰恰是黛玉說不必,跟了人去反而得不了紅梅。你看,這話是黛玉講的,黛玉很放心。喝茶品茶的時候也是當着黛玉的面,緑玉鬥就給寶玉喝了。這也說明妙玉心裏很坦然,憧憬如果真有男女之事,我的茶杯給你喝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或別彆扭扭。她當着寶釵和黛玉的面很大方的就給寶玉用了,心裏沒有什麽疙瘩。黛玉也是對他們倆特別放心。黛玉對史湘雲都不放心,但對妙玉就這麽放心。是不是因為妙玉是尼姑的原因,黛玉就用不着擔心呢?反正尼姑嘛,也談不了戀愛,也嫁不了人,你要紅梅就要紅梅吧,所以她放心呢?不是這樣的。尼姑不談戀愛麽?自古以來,尼姑和尚談戀愛的多了。我們都看到過京劇《思凡》,《思凡》就是一個小尼姑和一個小和尚,兩個人談戀愛,要思凡嘛,要還俗嘛。還有一個有名的古典戲劇叫《玉簪記》,講的就是尼姑陳妙常和書生潘必正的戀愛。而且《玉簪記》中《琴挑》這一折正好是賈母元宵夜點戲的劇目,在那些戲麯裏點的就是《琴挑》。《琴挑》就是陳妙常和潘必正通過琴聲互相傳情的。那時黛玉就在場呀,就在宴會上,所以黛玉應該知道陳妙常這個尼姑是會談戀愛的。所以黛玉之所以放心,並不是因為妙玉是尼姑,還是她最瞭解妙玉和寶玉這兩個人。如果說對妙玉最瞭解的是寶玉的話,那麽第二個瞭解的應該是黛玉,非常理解他們兩人的關係。
妙玉這個人的內心世界很不簡單。但《紅樓夢》前八十回對妙玉這個人的性格、思想活動、內心世界沒怎麽描寫。《紅樓夢》對於人物這方面的描寫,不像一般小說那麽描寫,它通過詩詞。如果你要瞭解黛玉的內心世界,你就要讀透林黛玉的詩詞。妙玉更是這樣。妙玉在中秋的晚上,黛玉和史湘雲到凹晶館去聯詩,聯到了一個說“寒塘渡鶴影”,一個是“冷月葬花魂”。接下來妙玉出來了,她續了幾句詩。黛玉對她非常尊敬,說“平時我們都不敢請教你”,稱她是“詩仙”,“正好今天你難得有這個雅興出來,你看看,我倆寫的詩行不行?不行的地方你給我們改一改,實在不行就不要了,你給續幾句”。黛玉、湘雲、寶釵都是詩社裏的魁首,輪流第一名,但黛玉在妙玉面前就表現的那麽謙虛,尊稱她為詩仙,那麽客氣的請她來指教。說“平時不敢唐突”,不敢請教你。接下來妙玉興致很高,續了幾句詩。這幾句詩對理解妙玉這個人非常重要:“歧熟焉忘徑”,就是說,我對歧路岔道太熟悉了,哪可能忘記人生的大道?“泉知不問源”是說,我對水泉的來竜去脈,是怎麽流過來的,我非常清楚,所以它的源頭在哪,我問都不用問。你說這造詣有多高,絶對不會迷路。她對人生的大道,人生的本源清楚得很,能辨歧途,能識本源,意思是說她絶對不會迷失方向。所以脂評說“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深,”站得很高。接下來她說“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她說,我有很高雅的興致,悲愁怎麽可能乘虛而入呢?我沒有任何憂愁,哪裏會心煩意亂?你說這麽一個人,她怎麽可能走火入魔?所以後四十回寫她走火入魔當然就是醜化了她,歪麯了她。她人格那麽高。但是:“芳情衹自遣”,高潔的情懷我衹能自我排遣,為什麽呢?“雅趣嚮誰言?”我高雅的志趣,我嚮誰訴說?她沒有朋友。她的內心世界是那麽的豐富,而周圍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她,沒有一個知心朋友,碰到寶玉微有知識的那麽一個,她當然對他有特殊的一種情誼。所以這裏也回答了她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欲潔何曾潔”比較好理解,因為她有潔癖,最後的結局是不能得到很高潔的結局,“終陷淖泥中”。“雲空未必空”:有人把它理解成不空就是男女之情,其實不是。“雲空未必空”,妙玉自己的詩已經把它回答了:她雖然是尼姑,但她內心有“芳情”,有“雅趣”,你說有芳情,有雅趣還談得上四大皆空麽?還真正談得上尼姑的標準麽?所以妙玉其實不是一個尼姑,你看,你從來沒看見過作者寫妙玉在念經,在念佛,這是在後四十回寫的,前八十回沒有寫到。她最喜歡的是《莊子》,她是屬於像莊子那一類的超塵脫俗的這麽一種高士。所以邢岫煙說她“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就是說,她雖然作尼姑,但她不是真正的尼姑。“俗不俗”是說她不是世俗的人,畢竟還是尼姑的身份。“男不男”,當然她不是男人。“女不女”,是說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沒有一般女人的男女之事。所以,我們要看“雲空未必空”並不是說她心裏有愛情,在動那方面的腦筋。不是的。她這個尼姑,不是四大皆空,不是真正的尼姑,是一個大觀園裏的“高級知識分子”。在當時在精神上,在學問上,尤其在精神上,高過於寶黛釵這些大觀園裏的第一流知識分子。她的芳情、雅趣、內心世界是絶對不空的。
妙玉的結局,後四十回和原著也是大有出入。後四十回寫的是,她晚上在坐經,然後一幫賊寇,一看是一個漂亮的尼姑,用悶香把她吹悶,然後把她搶走了。她遭到了污辱,然後通過道婆做夢,夢見妙師被他們殺了。按照曹雪芹原來的敘述,她不是這樣的。有一個脂本叫靖藏本,有一條脂批,由於有的字蛀了,失落了,不太好辨認,但總的大意還是清楚的。它的大意是說妙玉“他日瓜州渡口,各有勸懲,紅顔屈從枯骨,豈不哀哉?”這意思是說,賈府抄傢之後,連大觀園都沒收,妙玉被趕出櫳翠庵,她準備回到南方蘇州老傢去,到瓜州渡口,就在現在的江蘇省江都縣,過去叫瓜州鎮,是長江北岸很重要的一個渡口,是南北交通要衝,非常繁華的一個地方。她到了瓜州渡口,“紅顔屈從枯骨”,那就是很悲慘的死了,“豈不哀哉?”。怎麽樣紅顔就變成白骨了呢?當然沒有詳細地說,但我們可以推斷出來:恐怕是跟“王孫公子嘆無緣”有關。估計就是到了瓜州渡口這個商業城市,有一批王孫公子追求過她,但遭到了她的拒絶,她根本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因為她是權勢不容,與世道格格不入,這麽一個人。另外一個原因,是由此引起的進一步“權勢不容”。最後是她“終陷淖泥中”,或者說 “無暇白玉遭泥陷”,就是被像淖泥那樣骯髒污濁的世界給吞沒害死了。“風塵骯髒違心願”,她的麯子是這樣講的。風塵骯髒,“骯髒”在這裏念“kang(上)zang(上)”,有兩個意思,一個是說“終陷淖泥中”,很污濁,陷到污濁的世道裏;另外一個是堅強不屈,不屈不撓的意思,就是說她最終也是不屈不撓的。但是她權勢不容,可能和王孫公子有關,最後死在瓜州渡口,被污濁的黑暗世界吞噬。所以妙玉的悲劇,是“太高”人格的悲劇,“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所以她麯詞的詞牌叫《世難容》,這樣的人在當時的世道是肯本無法容她的。不衹是妙玉,在明清以來,明朝的大思想傢李贄,就說過“世人無有知我者”,和妙玉一樣,世上的人,沒有能理解我,知道我的,一直到曹雪芹,曹雪芹又何嘗不是和妙玉一樣呢?一直到死也沒有人能理解曹雪芹,到今天,我們也不太理解他,“誰解其中味”,我們還在解這個味還沒解出來呢。所以當時這麽高的人格的“世難容”的人的悲劇實在是太多了,不光是妙玉這個藝術世界的藝術人物,實際上是明清以來那些比較高尚的,人格比較高超的,跟濁世有衝突的,這樣一些人才的悲劇。所以我們說曹雪芹的後三十回和現在的後四十回是有許多不一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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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關於妙玉的結局,靖本眉批有這樣的提示,說她流落到“瓜洲渡口,……紅顔固不能不屈從枯骨”。現在後四十回中有關妙玉的故事則為:第八十七回“走火入魔”,妙玉同惜春對弈,寶玉觀局,又聽得黛玉琴聲忽變,回庵後神不守捨。第九十五回“扶乩請仙”,寶玉失玉,岫煙求妙玉扶乩尋問玉的下落。第一一二回“妙尼遭劫”,賈府被盜,衆賊將妙玉劫持而去。
2、由於《紅樓夢》書中所寫妙玉憤世嫉俗,為社會所不容,衹能帶發修道,而內心不正,在“四大傢族”衰敗之後,被迫流落煙花巷,當起娼妓。又為世俗所不容。結果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紅樓夢》判詞)。而《紅樓夢》中“世難容”詞麯為妙玉最後流落煙花巷寫下最大伏筆。
3、劉心武剖析
由於《紅樓夢》八十回之後的文稿在流傳過程中不幸散失,所以我們對於妙玉在《紅樓夢》八十回之後到底會有怎樣的結局,確實是不得而知。但是根據前八十回的文本,我們還是可以探究出一些關於妙玉結局的綫索。
妙玉在八十回以後,將充分體現出她在賈寶玉一生當中的重要作用。這是我通過對太虛幻境四仙姑命名的分析,以及對那支《世難容》麯的探討,已經明確了的。那麽,她將起什麽樣的重要作用呢?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再把前八十回裏面妙玉的第二次正式出場探究一番。妙玉在前八十回裏面是兩次正面出場:一次就是在第四十一回,品茶那回;第二次就是第七十六回,她二次亮相。
第七十六回的主要角色還不是妙玉,主要的角色是林黛玉和史湘雲。兩個人在凹晶館聯詩,聯到最後,出現了兩句非常有名的句子,大傢都記得,一句是“寒塘渡鶴影”,一句是“冷月葬花魂”。當然有人要跟我討論了,應該是“冷月葬詩魂”吧?在通行本裏面都寫成是“冷月葬詩魂”,但是在版本學的討論當中,我個人是站在“冷月葬花魂”這一邊的,認為“花魂”纔是曹雪芹的原筆。很多古本都很明確地寫的是“冷月葬花魂”,而“花魂”這個詞彙,在《紅樓夢》裏面是多次出現過的,比如第二十六回末尾,寫林黛玉哭,把宿鳥都忒楞楞驚飛了,於是作者寫道:真是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林黛玉吟的葬花吟裏,一連有好幾句使用了“花魂”這個語匯:“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請註意,“花魂”和“鳥魂”構成了一組相對應的概念,這也和“寒塘渡鶴影”對榫啊,“鶴影”不也就是“鳥魂”麽?關於這個,這裏且不再深說,因為我們現在主要是講妙玉。史湘雲和林黛玉這兩個句子非常好,想必許多讀者讀到這兩句時,心裏都會涌動着難以言說的心緒,心想她們下面該怎麽聯句啊,這兩句出來,真是絶唱,比它們更好,難了!作者下筆很聰明,他也就沒再往下寫林、史二位聯句,他寫的是,就在林、史二位停下來,相對感嘆的時候,一語未了,衹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妙玉就突然出現了。妙玉出來以後,就說你們聯詩聯到這個地步,就暫時別聯下去了,然後妙玉就把她們帶到了櫳翠庵裏面。妙玉自己興致很高,就說我現在要把你們這個聯詩續完,我一口氣要把它續完,最後妙玉果然就把這個詩續完了。
在續詩之前,妙玉說了幾句話,這個話很要緊,請註意妙玉的話語。妙玉說,“如今收拾,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這句話含義很深,表面上是說現在我把這個詩做一個了結,“收拾”就是說你們已經聯了二十二韻了,我要把它做一個了結,續成三十五韻,使它完整、清爽。“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你不是吟月嗎?表面上她是說,我要翻回來切題,但是另外一層意思是說什麽呢?就是說做人跟作詩是一樣的,或者說作詩跟做人是一樣的,到頭來,人應該保持自己的本來面目。這是妙玉一生的追求,就是我的性格我不遮掩,我的性格的棱角我不磨去,我要生活在自己的本來的性情裏面,我要以真面目示人。因此曹雪芹通過這句話,實際上是從深層次啓發我們讀者,讓我們知道妙玉身上有值得學習的東西,那就是她那種要求保持一種本真狀態的人生追求,這是很了不起的,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環境下,都很了不起。這話還有另外一個層次的意藴,也預示着八十回以後,作者的總體追求,就是“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質本潔來還潔去”。我們都知道《石頭記》開篇就是有一塊大石頭,它下界經歷一番之後,最後還要回到青埂峰下,還要回到它本來的位置上去,所以曹雪芹的語言確實都是內涵很豐富的,層次很豐富的。然後妙玉還接着說,“若衹管丟了真情真景,且去搜奇撿怪”,當然她這是半句話,下面還有半句,但咱們先說這半句。實際上曹雪芹通過妙玉這個話就再一次宣佈了他自己的寫作原則。在前面那麽多講我一直堅持了一個看法,就是《紅樓夢》它是帶有自敘性、自傳性這種特點的小說,它的人物有生活原型,它的事件有事件原型,甚至於它裏面的物件有物件原型,它很多細節有細節原型,它裏面很多話語是作者親耳聽見過的,從生活當中擷取來的。在這裏他通過妙玉準備續詩,在提筆前說的一番話,再一次宣佈了這樣一個美學原則,就是不能丟了真情真景,不能夠去搜奇撿怪。但是妙玉的後半句話更值得玩味,也有個別的紅學家、紅學研究者,註意到這後半句話當中的奇怪語氣,請註意,後半句怎麽說呢?還得接着前半句話,後半句話纔說得順,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這“二則”咱們先不討論,咱們說這“一則”。有人就說曹雪芹怎麽這麽寫呢?她是一個尼姑啊!你帶發修行,你是在櫳翠庵裏面,每天坐蒲團,要念經的,要做功課的,對不對?你怎麽能夠去和林黛玉、史湘雲站在一個立場上,說咱們都有閨閣面目,都是閨閣女子呢?你那禪房跟閨閣,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種空間啊!你自己以前不也常用檻內、檻外那樣的概念,把兩種空間區別得清清楚楚嗎?怎麽現在會這麽說話呢?明白為什麽有的人提出這個問題了吧?她這句話怪怪的,有人就覺得這話不應該由妙玉說出來,黛玉和湘雲這麽說可以理解,說咱們是閨閣女子,咱們不能失了咱們閨閣面目,但你妙玉怎麽會忽然說出“不能失了咱們閨閣面目”呢?我個人認為,曹雪芹這樣寫,他是有用意的。他就告訴你妙玉這個人,她確實是“不合時宜”。她人在庵中,卻心有情愛,她愛的並不是賈寶玉,她愛某一個王孫公子,她始終認為自己是閨閣中人,她不認為自己因為種種原因成為了這樣一個尼姑,就必須去遵守那些佛教的清規戒律。她就認為自己是一個閨閣當中有尊嚴的女子,她享有俗世的所有女子應該享有的權益,這就是妙玉,她就這麽說話。這是值得我們註意的妙玉的語言,言為心聲,妙玉的內心世界,由此可見一斑。
前面曹雪芹是有鋪墊的,當僕人嚮王夫人講述妙玉的來歷的時候,曾經說過,說她的師父圓寂的時候跟她怎麽說啊?說她“不宜還鄉”。記不記得啊?是吧?如果她留在京城的話,她沒事兒;她如果還鄉的話,對她不利。曹雪芹寫林黛玉,也說她三歲時來了個癩頭和尚,因為她有病總不見好,那和尚要化她出傢,這就跟妙玉幼時的情況很相近。當然她沒有出傢,但是和尚就說了,她如果想要病好,一生不能聽見哭聲,而且除了父母之外,外姓親友一概不能見。結果呢,她還是違背了和尚的警告,見了外姓親友,寄人籬下,天天以淚洗面,那麽,這就不能不是一個悲劇的結局。你可能會覺得,曹雪芹這樣寫,是在宣揚宿命論,但這也是他的一種藝術手法,就是一個人被警告不能怎麽樣,生活的邏輯、性格的邏輯卻偏偏造成了她逆警告而動,林黛玉是這樣,妙玉也是這樣。他前面寫下師父警告妙玉“不宜還鄉”,顯然不是廢文贅語,又是草蛇灰綫,伏延千裏。
八十回後,他就有意識地寫到,由於某種原因,妙玉選擇了往南走,往她家乡那個方向走,也就是所謂“風塵僕僕”。她一路風塵往南走,就到了哪兒?到了瓜州渡口。怎麽叫“各示勸懲”?這個分析起來比較艱難。但是結合下一句,我們可以設想一下,什麽又叫“紅顔固不能不屈從枯骨”?“枯骨”顯然是對惡勢力,而且是上了年齡的惡勢力的一種形容。我在上一講裏面分析這個妙玉,關於她那支《世難容》裏面所講到的,她也有過美好的青春。甚至我還預測,她有過大膽的、獨立自擇的愛情,我甚至還聯想到,既然衛若蘭跟史湘雲在八十回後有戲,陳也俊這個名字的出現就不是偶然的,很可能就和妙玉有關係。但是妙玉這種不為世俗所容的、不合時宜的對愛情婚姻自由的追求,不但遭到了一般性的反對,你請註意,邢岫煙跟賈寶玉說,她不僅是不合時宜,還權勢不容。那“權勢”很可能就是“枯骨”,可能有類似賈赦那樣的老色鬼看上了她,強迫她嫁過去,她則選擇了堅决抗爭。就是鴛鴦那樣的平時很隨和的女性,尚且可以在關鍵時刻抗婚,何況她那樣的身份,那樣的性格了,對不對?因此,她纔離開了江南,到了北京,而且躲在寺廟裏面,最後更躲進了大觀園的一個尼姑庵裏面,離政治中心、離社會的繁華地區就很遠了。
妙玉在八十回後,為什麽沒有聽從她師父的勸告?師父說她“不宜還鄉”,在佛教界,一個師父圓寂的時候跟你說的話,那是絶對要遵守的;而且書裏交代了,她那個師傅會演先天神數,是會算命的。但是妙玉義無反顧,堅决南下。據我推測,她就是去解救賈寶玉的,並且在那樣一個復雜的情況下,她還解救了史湘雲。而解救這兩人的條件就是必須要屈從“枯骨”,“枯骨”就很殘酷地提出來,如果你犧牲自己,我就可以放這兩個人一馬。這“枯骨”想必是一個權貴,比如忠順王那樣的人,最終她“紅顔不能不屈從枯骨”。雖然她有如美玉陷入泥淖,但她是一個很高尚的人,她最後犧牲自己,所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並不是她在那兒假出傢、假惺惺、假正經,不是那樣的。這是說她最後自願犧牲,陷落在污泥裏面。那麽她是一塊碎掉的玉嗎?她是一塊有污點的玉嗎?曹雪芹在第五回的判詞和《世難容》麯裏寫得很清楚,她是“美玉無瑕”,她是一塊美玉陷在了污泥裏面,她沒有“玉碎”也就是並沒有成為“碎玉”;她以屈從“枯骨”的代價,使賈寶玉和史湘雲歷經艱難困苦以後重新遇合,得以最後共渡殘生。你說這樣一個女性,多高尚啊!這樣一個女性在賈寶玉一生當中占據一個重要地位,還有什麽可懷疑的嗎?這樣一個女性,你如果看了八十回後的內容,如果真有這樣的文字,你就會覺得,她被列為金陵十二釵正册的一個成員當然夠格,甚至她排在第六,也是順理成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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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清風蘭——妙玉
鳳兮凰兮不可邀,自是碧玉瓊瑤。閑榭不問空,幽夢捉月濃。自往天山住,一夜紅。
廖軒靜,蒸茶雨。半杯冷酒淡,一支拂塵老。有花時節兩處望,問誰嚮他笑今宵?
清清清,樊籠不久,十年為生?
雲雲雲,此時聽誰,檻內知音?
冷冷冷,幽塵漫土,等卻撩琴?
一聲梅花不含淚,飛花可去檻外停?彈去胭脂,罷下嬌痕。詞語有憚意,來往紛。
空煙花,不曉得春裏處,幾處春心?莫非樓閣緩,機緣有詩為前情?妙字空少女,一邊深。
怯怯環佩,依依羞裙。梅邊人猶遮,戶中花香隱。折梅處,扶來一風雨;望雪裏,空雲兩晨昏。
隱士一訪芳蹤真,蘭香麝清;玳眉不遠流雨林,草幽古亭。
嘆今生,一月老去半邊冷,不解是否糊塗人?
願來生,半春不惜兩天成,縱是檻內亦梵鈴!
冰雪冷,卻欲作銷魂!詩歌卻,不待纍玉笙!
真,真,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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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清高,不同流俗,不趨權勢。”(周思源語)
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是唯一和賈府沒有關係的“外人”。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卻不知太高人俞妒,過潔世同嫌。”“高潔本為品情之大美,問題在於妙玉之‘太’和‘過’。”(周思源語)
妙玉始終為兒女情所睏擾,並隨賈府的沒落而遭厄運。“她活於人世而不想食人間煙火,有如拔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一樣,是不可能的。”(王乃球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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