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回姓回,人高馬大,手大腳大嘴大耳朵大,人叫他大回。
叫慣了大回,反倒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大回是能人,專攻垂釣。手裏一根竹竿子,就是釣魚竿;一個使針敲成的鈎,就是魚鈎;一根納鞋底子用的上了蠟的細綫繩,就是魚綫;還有一片鴿子的羽毛拴在綫繩上,就是魚漂。衹憑這幾樣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他蹲在坑邊,頂多七天,能把坑裏幾千條魚釣光了。連魚秧子也逃不掉。
甭管水裏的魚多雜,他想要哪種就專上哪種魚;他還能釣完公魚釣母魚,一對對地往上釣。他釣的大魚比他還沉,釣的小魚比魚鈎還小。
人說釣魚憑的是運氣,他憑的便能耐。
釣鯽魚用的紅蟲子,又小又細,好賽綫頭,而且衹有一層薄皮兒,裏邊一兜兒血紅的水。要想把魚鈎穿進去,那可不易;弄不好鈎尖一斜,一股紅水出來,單剩下一層皮兒了。可人傢大回把紅蟲子全放在嘴裏,在腮幫子那裏存着。用的時候,手指捏着魚鈎,張開嘴把鈎往裏邊一挂,保管把那小紅蟲漂漂亮亮穿在魚鈎上。就這手活,誰會?
他無論釣什麽都有絶法,比方釣王八。
釣魚時勾到王八,都是竿兒彎,綫不動,很容易疑惑是勾上了水下邊的石塊。心裏急,一使勁,綫斷了!大回不急,穩穩綳住。停了會兒,見綫一走,認準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着提竿。
尤其大王八,被魚勾住之後,便用兩衹前爪子抓住了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綫斷。每到這時候,大回便從腰間摸出一個銅環,從魚竿的底把套進去,穿過魚竿一鬆手,銅環便順着魚綫溜下去。
水底下的王八正吃着勁兒,忽見一個鋥亮的東西直朝自己的腦袋飛來,不知是嘛,揚起前爪子一擋,這便鬆開下邊的草。嘿,就勢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來!
這招這法,還在哪兒見過?
天津衛人過年有個風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條活鯉魚放到河裏。為的是行善,求好報。放魚時,要在魚的北鰭上拴一根紅繩,做個記號。倘若第二年把這魚打上來,就再拴一根紅繩。第三年照樣還拴一根。據說這種背上拴着三根紅繩的鯉魚,放到河裏,可以跳竜門。一切人間的福祿壽財,就全招來了。
可是鯉魚到處有,拴紅繩的魚無處弄到。魚要是給魚鈎勾過一次,就變得又靈又賊。拴一根紅繩的鯉魚在魚市上偶爾還能看見,拴兩根紅繩的鯉魚看不見,拴三根紅繩的連撒網打魚的也沒瞧見過。你想花大價錢買,他會笑着說:“你有本事把河淘幹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來。”
怎麽辦?找大回。天津衛八大傢都是一進臘月,就跟大回定這種三根紅繩的鯉魚了。
大回站在河邊,看好魚道。魚道就是魚在水裏常走的路,大回有雙神眼,能一眼看到水裏。他瞧準鯉魚常呆的地界,把一個面團扔下去。這面團比慄子大,小魚吃不進嘴,大魚一口一個。
但這面團裏邊决不下鈎,純粹是扔到河裏喂魚,一天扔一個。開頭,那賊乎乎的大魚冒着危險試着吃,一吃沒事,第二天再來一個,膽兒便漸漸大起,以後見了面團張嘴就吞。半個月二十天後,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魚鈎勾個面團扔下去。錯不了——一條拴紅繩的大鯉魚就結結實實綳住了。
可是這法子最多衹能釣到拴兩根紅繩的鯉魚。三根紅繩的鯉魚决不上鈎。這三根繩的鯉魚已經被釣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面團了。使嘛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魚食!大回不是把魚琢磨透了?
南門外那些水坑,哪個坑裏有嘛魚,哪個坑裏的魚大小,哪個坑的魚有多少條,他心裏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裏的魚全釣絶了,但他也决不把任何一個坑裏的魚釣絶了。釣絶了,他玩嘛?
故而,小魚不釣,等它長大;母魚不釣,等它潲子。遠近釣者就稱他“魚絶後”,這可不是駡他,是誇他。
這外號並不好——
辛亥變革後的第三年,夏至後轉一天。大回釣了一天魚,人睏馬乏。多半輩子,整天站在坑邊河邊,風吹日曬,身子裏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樓北的聚合成飯莊,吃飽肚子喝足酒,提着一簍子魚搖搖晃晃回傢。走不動就靠墻睡會兒。他傢在北城根,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
這時街上走過來一輛拉東西的馬車,趕車人在車上睡着了。但就是醒着也瞧不見他——湊巧這段路的幾盞街燈給風吹滅了。這真是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了。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時,車夫那老傢夥睡得太死,居然也沒覺出來,轉天亮纔叫人發現,大回給車壓成一個片兒了,賽張紙似的貼在地面上。奇怪的是,人壓癟了,魚簍子卻沒壓着,裏邊的魚還都活着。等巡警一追查,更奇怪的是,那車上拉的東西,竟然是一車魚!這事叫人聽了一怔一驚,脖子後邊冒出涼氣來。
有人說,這事壞就壞在他那個外號上了,“魚絶後”就是叫“魚”把他“絶後”了。但也有人說,這是上天的報應,他一輩子釣的魚實在太多了,竜王爺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傳到東城裏的文人裴文錦——裴五爺那裏,人傢念書的人說的話就另一個味兒了。人傢說:
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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