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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皮乌斯
吉皮烏斯(З .Н .Гиппиус,1869—1945)是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具個性、最富宗教感的女詩人之一,她的創作被譽為“有着抒情的現代主義整整十五年的歷史”,“仿佛是以濃縮的、有力的語言,藉助清晰的、敏感的形象,勾畫出了一顆現代心靈的全部體驗”。
其詩作在展示人類在生命的兩極之間彷徨、猶豫、掙紮的浮懸狀態的同時,也體現出這位女詩人對存在所抱有的“詩意的永恆渴望”,以及在苦難中咀嚼生活的甜蜜、在絶望中尋覓希望的高傲。
生平經歷
俄羅斯白銀時代詩壇又一位被稱作“薩福”的女詩人是季娜依達·吉皮烏斯(Zinaida Gipius,1869-1945)。關於這位女詩人,勃柳索夫認為,“吉皮烏斯女士屬於我們最傑出的藝術傢之列。她的詩仿佛是以濃縮的、有力的語言,藉助清晰的、敏感的形象,勾畫出了一顆現代心靈的全部體驗”,安年斯基則宣稱,她的創作“有着我們抒情的現代主義整整十五年的歷史”。兩位象徵主義詩歌的巨擘對她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可見她在俄國現代主義文學詩歌史上那不可忽略的地位。
吉皮烏斯誕生於俄羅斯中部圖拉省的別寥瓦城。父親的遠祖是德國移民,本人是律師,母親是西伯利亞一位縣警察局長的女兒。吉皮烏斯的童年和少年在烏剋蘭的涅仁縣度過。為了讓女兒能接受正規的教育,父親曾經嘗試把她送到基輔的女子學院學習。可是,由於無法承受親人離別的悲傷,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在學院的附屬醫院裏度過。面對這種情形,父親衹好讓步,把她重新接回傢。於是,吉皮烏斯開始以自學的方式來汲取知識與智慧。吉皮烏斯的自學儘管不太係統,但閱讀量大得驚人,她幾乎讀完了俄羅斯文學所有的名著,對果戈理、屠格涅夫了如指掌,尤其喜愛陀斯妥耶夫斯基。
1889年1月8日,吉皮烏斯嫁給了著名作傢德·梅列日柯夫斯基。婚禮舉行得十分簡單、樸素,按照她在回憶錄中的記述,“有點像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所描寫的吉蒂的婚禮”。不過,接下來的場景就超出了托爾斯泰的想象。婚禮完畢的當天晚上,這對新人依然各自進行養成了習慣的閱讀。然後,梅列日柯夫斯基回到自己的旅館裏;而吉皮烏斯倒頭便睡,全然“忘記了自己已經嫁人”。直到清晨,母親來敲門:“你還在睡,你的丈夫已經來了。快起床!”而這就是他們那種婚姻-聯盟-同志式的友誼的開端。對他們而言,精神上的眷戀似乎遠遠大於肉體的親近,正是這對夫妻,“自從在第比利斯結婚以後,52年來,沒有分離過一次,沒有分離過一天”。
婚後不久,他們就來到了彼得堡。在丈夫的引薦下,吉皮烏斯很快進入了彼得堡的文學圈子,她在《北方導報》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1904年,出版了第一部詩集《1889-1903詩集》,這部詩集收入了很多在當時驚世駭俗的作品,如:“我的道路殘酷無情,它把我帶嚮死亡。可我愛自己,就像愛上帝,愛情將拯救我的靈魂”、“愛,衹有一次,好比衹有一次的死”、“我追求我一無所知的東西,……我追求的東西呀,這世界上沒有”。在主題上,吉皮烏斯的詩歌大體與“老一代”象徵主義詩人相同,描述孤獨、愛、死、個性,人的無力感,神性和獸性的交織與糾纏,等等。在詩歌語言上,她喜歡運用祈使句,直抒胸臆,卻又註意在詩中註入深刻的哲理,關註存在的根本問題,力圖在有限中追求無限,在必然性中尋找偶然性,在絶望深處捕捉希望。
1901年,哲學家別爾嘉耶夫組織宗教-哲學協會,吉皮烏斯夫婦是它的第一批參加者。至於他們的寓所“莫羅茲之傢”,就成了彼得堡的文化中心之一,被看成當時俄國知識界的一塊緑洲。沙竜的女主人也博得了“彼得堡的薩福”、“頽廢派的聖母”、“穿裙子的俄羅斯路德”、“緑眼美人魚”和“俄羅斯的卡桑德拉”等稱呼。吉皮烏斯根據自己的宗教觀,把人類的歷史劃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聖父階段,也就是“舊約”的時代,那是人類體會上帝的力量和權威,認識世界的真理的階段;第二階段是聖子耶穌階段,也就是“新約”的時代,同時也是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愛在這一階段成為真理的象徵;第三階段是聖靈階段,永恆的女性-聖母階段,也就是“第三約”的時代,那是人類的未來,自由將成為愛的象徵,到那個時代,人類生存中的一切矛盾——性與禁欲、奴役與自由、恨與愛、無神論與宗教,等等,都將得到解决。在整個俄羅斯詩歌史上,吉皮烏斯或許稱得上最具宗教感的大詩人之一,她認為,人的本性最自然和最迫切的需要,就是祈禱。在她的心目中,真理或探索真理,要高於人間的幸福,因此,她在詩中宣稱:“我並不為你們去祈禱幸福,我祈禱的內容遠比幸福高尚。”
由於不滿沙皇的專製統治和官僚們的腐敗,吉皮烏斯發自內心地渴望自己的祖國能夠出現變動,渴望出現革命,希冀從革命和變動中創造一個新俄羅斯。為此,她熱烈歡呼1917年二月革命的來臨。可是,她不久就感到了失望,在日記中寫道:“這種沉重地靠壓在過去的奴隸身上的‘自由’過於殘酷”。她所理解的革命是精神的革命,是屬於宗教層次上的革命。但是,現實的粗鄙、暴力和血腥與她的理想差距很遠,以致於她根本無法接受隨之而來的十月革命。1920年初,吉皮烏斯與丈夫梅列日柯夫斯基偷渡出境。自1921年底開始,便一直僑居於巴黎。他們在巴黎繼續宣傳“第三約”和“新基督教”的精神,組織宗教-哲學團體“緑燈社”,舉辦沙竜“文學星期天”,在自己的周圍集聚了一大批僑民知識界的精英人物,為僑民文學的第一個浪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晚年,她一直堅持着寫作,留下了兩部出色的回憶錄《活生生的面孔》和《德·梅列日柯夫斯基》。她留下的最後一首詩則是:“最後一棵松樹被照亮。/黑色的木墩在下面凸現。/而今,它也即將消失。/臨近結束的白晝一去不返。/白晝消失。白晝內部有什麽?/我不知道,它像鳥兒一般飛走。/它不過是一個平常的白晝,/可是,畢竟呀,——一去不返。”
宗教信仰
吉皮烏斯既是個非常純粹的宗教詩人,又是俄羅斯象徵主義詩歌的傳承者之一。她那些熱烈地呼喚上帝之愛的詩歌清澈明快,意象舒張,甚少晦澀之處;她給宗教主題配備的意象密集而奔放。詩人時而放聲吶喊“上帝,我的上帝,太陽,你在何方?”(《八月》),時而沉醉於“此刻世界上再沒有別人/唯有上帝,天空和我”(《瞬間》),時而滿懷自負地宣稱“我像上帝一樣,渴望瞭解每個人的一切”(《路人》),這種對至高至善的嚮往甚至覆蓋了她濃厚的鄉土意識,而後者幾乎是俄羅斯文人的共同特徵。俄羅斯抒情詩傳統自十九世紀以降就在西方精神的兩大源頭——希臘和希伯萊文化——之間顯示着獨立寒鼕的自傲和猶疑,哲思不足而文情過剩,吉皮烏斯的出現加劇了這一傾嚮。她念念不忘把自己置於上帝的目光之下,置於聖父—聖靈—聖子三位一體的神學體係之中,這體係標出唯一的一個遠端,堅實地將她包裹進去。
強悍的宗教背景孕育了激情澎湃的詩句,也凸現了這位女詩人在本土同胞——“詩壇雙璧”阿赫馬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面前的殊異之處。無論是阿氏的《安魂麯》還是茨氏的《約會》,其悲壯都與婉轉的女性色彩水乳交融,但在吉皮烏斯為數衆多的以愛情為題的詩篇裏,其性別特徵始終是曖昧不明的。這些詩歌絶大多數以男人的口吻敘說,愛者與被愛者皆面目朦朧。1903年的《吻》,也許是吉皮烏斯形式上最為純粹的一首愛情詩歌:“安妮斯,何時能把我的微笑/靠近你迷人的嘴唇?/不要像膽怯的魚兒被嚇跑/未來怎麽樣——我也不知情。”溫柔的嘴唇、按捺不住跳動的心髒、“滑動的吻”,似乎標志出詩人最接近愛情的一刻,然而這愛情卻僅止於這種無限靠近——恰如詩人與上帝的關係一般。那個飽含愛的激情的主人公不住地鼓勵對方“看着我,別害怕,我的目光多純潔”,但他自己心裏仍然在回味“允諾的那一瞬間多麽美麗”。一邊是無法抑製的青春衝動,一邊是以幾乎靜止一般的靠近;詞句間滲透出的溫暖的呼吸,仿佛構成了這漫長的一吻的全部。
詩寫到這個地步,難免要遭到事關同性戀的猜疑。一個正常的女人怎麽會對“吻”的意象進行這般曖昧的描述呢?吉皮烏斯寫了許多表達對女性的愛戀的詩歌,在這些詩歌裏,愛情永遠衹停留在形成階段,說話人不停地許願“我將給你帶小門的透明屋子/獻上一朵鮮豔的百合花”(《緻群山中的她》),或迷惑“難道我們之間的一切永遠缺乏露水/既沒有露水,也沒有愛情”(《露水名字》),或追憶“我愛過她,愛得幾近瘋狂……/在我垂暮之年她是否能明白?”(《她走過去…》),所有這一切,皆宿命般地無從化為確切的感官經驗。這是否說明,同性戀如同一種難言之隱,始終在詩人的心靈裏作痛?
吉皮烏斯的秘密在《洞隙》一詩中有所明朗:“在人間我衹愛非人間的東西,/我愛她……她和你——是一個環節”。按我的理解,這裏的“你”應是指代上帝(在另一首詩《愛情》中,指代上帝的是“他”——“上路吧,痛苦與歡笑的人們,/大傢都嚮他走去”);“衹愛非人間的東西”透露着她不滿足於世俗之愛。詩人把自己想象為愛情中人,卻有意識地回避着肌膚之親,縈繞在她腦海裏的是愛情的形上象徵,是它與宗教追求合而為一,作為上帝賜予人間福祉之明證的幻境。於是,她努力不使自己完全介入愛情敘事之中,而要在情節之外同時保持一個宗教布道者的使命感和落寞狀態。在這兩種力量的扯動下,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在戀愛中男子的位置,主動地靠近,按捺不住地衝動,但衹字不提帶有女性色彩的淚水和歡笑——情到濃時的自然結晶。愛人的終極境界是和愛上帝的統一。到了《自由》一詩中,吉皮烏斯這樣嚮人們宣示她與上帝的確切關係:“我衹是以兒子的名義/呼喚上帝,生命的創造者。”
不久前,我終於在吉皮烏斯的日記裏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我不想要鮮明的女性特徵,同樣也不想要鮮明的男性特徵。每時每刻都有人反感我——在女人身邊我女性的一面就活躍起來,跟男人在一起則男性的一面活躍!我在我的思想、欲望、精神裏更像個男人;但在身體裏——我還是個女人。兩者糾纏在一起,令我對其一片茫然。
“我的吻與那作為邁嚮愛的(純物理的)形式的第一步的‘吻’迥然不同;我的吻邁嚮真正的愛。”
至此,吉皮烏斯的“傾嚮”似乎不言而喻了。但我更關心的還是她所謂的“真正的愛”(real love)——在我看來,這種愛衹能作為天路歷程的一部分而存在,作為詩人精神世界無限擴容的界碑而存在。當她設定屬於上帝的席位的時候,與其說這個上帝是駕馭萬物的全知全能者,最終審判的主持者,毋寧說他是光明和善的象徵,一個此世者可以無限接近的超驗存在,或可被替換為精神世界的最高層次;而同時,“此世”又是人所不可輕易拋棄的、實踐責任倫理的舞臺。所以,吉皮烏斯能從德國人保羅·蒂利希那裏得到支援,後者主張“絶對信仰”、一個“超越上帝的上帝”,主張人要為自己的存在找到終極的依據——“存在的勇氣”。我們看到,吉皮烏斯在自己的詩裏執拗地呼喚上帝,在詩的結尾表達把自己獻給上帝的願望,與蒂利希的訴求遙相呼應。“一切願望,遠的和近的願望——/被鑄成一個偉大的圓環。/我的渴望,恰似着火的風,/恰似颶風一樣狂烈而無限。”(《深夜》)——正是“女性”徹底缺席之處,涌動着“存在”本身的豪邁。
古米廖夫說過,俄羅斯象徵主義詩人的神學追求,表現在“我們像夢見最高奬賞一樣夢見最後一刻的形象,它一剎那也不願打斷我們的註意力,但是永遠不會降臨。” 吉皮烏斯的上帝正是這樣一種“最高奬賞”,當它降臨的時候,處在最後一刻的人將獲得永恆的歡悅。為此,她耗費了畢生的精力經營她的虔誠,經營一個融化了愛情魔法的精神世界。那麽她得到了什麽呢?還是用吉皮烏斯回憶錄中的話來作答:“如果說俄羅斯當時的兒女中有很多人懂得什麽是真正的青春年華,如果說年老時他們的白發散發着芬芳,這莫不是因為每個人的心靈中都埋藏着宗教真理的種子?不必自欺欺人:沒有堅實的老根,長不出朝氣蓬勃、生機盎然的幼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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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白銀時代詩壇又一位被稱作“薩福”的女詩人是季娜依達·吉皮烏斯(Zinaida Gipius,1869-1945)。關於這位女詩人,勃柳索夫認為,“吉皮烏斯女士屬於我們最傑出的藝術傢之列。她的詩仿佛是以濃縮的、有力的語言,藉助清晰的、敏感的形象,勾畫出了一顆現代心靈的全部體驗”,安年斯基則宣稱,她的創作“有着我們抒情的現代主義整整十五年的歷史”。兩位象徵主義詩歌的巨擘對她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可見她在俄國現代主義文學詩歌史上那不可忽略的地位。
吉皮烏斯誕生於俄羅斯中部圖拉省的別寥瓦城。父親的遠祖是德國移民,本人是律師,母親是西伯利亞一位縣警察局長的女兒。吉皮烏斯的童年和少年在烏剋蘭的涅仁縣度過。為了讓女兒能接受正規的教育,父親曾經嘗試把她送到基輔的女子學院學習。可是,由於無法承受親人離別的悲傷,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在學院的附屬醫院裏度過。面對這種情形,父親衹好讓步,把她重新接回傢。於是,吉皮烏斯開始以自學的方式來汲取知識與智慧。吉皮烏斯的自學儘管不太係統,但閱讀量大得驚人,她幾乎讀完了俄羅斯文學所有的名著,對果戈理、屠格涅夫了如指掌,尤其喜愛陀斯妥耶夫斯基。
1889年1月8日,吉皮烏斯嫁給了著名作傢德·梅列日柯夫斯基。婚禮舉行得十分簡單、樸素,按照她在回憶錄中的記述,“有點像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所描寫的吉蒂的婚禮”。不過,接下來的場景就超出了托爾斯泰的想象。婚禮完畢的當天晚上,這對新人依然各自進行養成了習慣的閱讀。然後,梅列日柯夫斯基回到自己的旅館裏;而吉皮烏斯倒頭便睡,全然“忘記了自己已經嫁人”。直到清晨,母親來敲門:“你還在睡,你的丈夫已經來了。快起床!”而這就是他們那種婚姻-聯盟-同志式的友誼的開端。對他們而言,精神上的眷戀似乎遠遠大於肉體的親近,正是這對夫妻,“自從在第比利斯結婚以後,52年來,沒有分離過一次,沒有分離過一天”。
婚後不久,他們就來到了彼得堡。在丈夫的引薦下,吉皮烏斯很快進入了彼得堡的文學圈子,她在《北方導報》上發表了自己的處女作。1904年,出版了第一部詩集《1889-1903詩集》,這部詩集收入了很多在當時驚世駭俗的作品,如:“我的道路殘酷無情,它把我帶嚮死亡。可我愛自己,就像愛上帝,愛情將拯救我的靈魂”、“愛,衹有一次,好比衹有一次的死”、“我追求我一無所知的東西,……我追求的東西呀,這世界上沒有”。在主題上,吉皮烏斯的詩歌大體與“老一代”象徵主義詩人相同,描述孤獨、愛、死、個性,人的無力感,神性和獸性的交織與糾纏,等等。在詩歌語言上,她喜歡運用祈使句,直抒胸臆,卻又註意在詩中註入深刻的哲理,關註存在的根本問題,力圖在有限中追求無限,在必然性中尋找偶然性,在絶望深處捕捉希望。
1901年,哲學家別爾嘉耶夫組織宗教-哲學協會,吉皮烏斯夫婦是它的第一批參加者。至於他們的寓所“莫羅茲之傢”,就成了彼得堡的文化中心之一,被看成當時俄國知識界的一塊緑洲。沙竜的女主人也博得了“彼得堡的薩福”、“頽廢派的聖母”、“穿裙子的俄羅斯路德”、“緑眼美人魚”和“俄羅斯的卡桑德拉”等稱呼。吉皮烏斯根據自己的宗教觀,把人類的歷史劃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聖父階段,也就是“舊約”的時代,那是人類體會上帝的力量和權威,認識世界的真理的階段;第二階段是聖子耶穌階段,也就是“新約”的時代,同時也是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愛在這一階段成為真理的象徵;第三階段是聖靈階段,永恆的女性-聖母階段,也就是“第三約”的時代,那是人類的未來,自由將成為愛的象徵,到那個時代,人類生存中的一切矛盾——性與禁欲、奴役與自由、恨與愛、無神論與宗教,等等,都將得到解决。在整個俄羅斯詩歌史上,吉皮烏斯或許稱得上最具宗教感的大詩人之一,她認為,人的本性最自然和最迫切的需要,就是祈禱。在她的心目中,真理或探索真理,要高於人間的幸福,因此,她在詩中宣稱:“我並不為你們去祈禱幸福,我祈禱的內容遠比幸福高尚。”
由於不滿沙皇的專製統治和官僚們的腐敗,吉皮烏斯發自內心地渴望自己的祖國能夠出現變動,渴望出現革命,希冀從革命和變動中創造一個新俄羅斯。為此,她熱烈歡呼1917年二月革命的來臨。可是,她不久就感到了失望,在日記中寫道:“這種沉重地靠壓在過去的奴隸身上的‘自由’過於殘酷”。她所理解的革命是精神的革命,是屬於宗教層次上的革命。但是,現實的粗鄙、暴力和血腥與她的理想差距很遠,以致於她根本無法接受隨之而來的十月革命。1920年初,吉皮烏斯與丈夫梅列日柯夫斯基偷渡出境。自1921年底開始,便一直僑居於巴黎。他們在巴黎繼續宣傳“第三約”和“新基督教”的精神,組織宗教-哲學團體“緑燈社”,舉辦沙竜“文學星期天”,在自己的周圍集聚了一大批僑民知識界的精英人物,為僑民文學的第一個浪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晚年,她一直堅持着寫作,留下了兩部出色的回憶錄《活生生的面孔》和《德·梅列日柯夫斯基》。她留下的最後一首詩則是:“最後一棵松樹被照亮。/黑色的木墩在下面凸現。/而今,它也即將消失。/臨近結束的白晝一去不返。/白晝消失。白晝內部有什麽?/我不知道,它像鳥兒一般飛走。/它不過是一個平常的白晝,/可是,畢竟呀,——一去不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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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皮烏斯既是個非常純粹的宗教詩人,又是俄羅斯象徵主義詩歌的傳承者之一。她那些熱烈地呼喚上帝之愛的詩歌清澈明快,意象舒張,甚少晦澀之處;她給宗教主題配備的意象密集而奔放。詩人時而放聲吶喊“上帝,我的上帝,太陽,你在何方?”(《八月》),時而沉醉於“此刻世界上再沒有別人/唯有上帝,天空和我”(《瞬間》),時而滿懷自負地宣稱“我像上帝一樣,渴望瞭解每個人的一切”(《路人》),這種對至高至善的嚮往甚至覆蓋了她濃厚的鄉土意識,而後者幾乎是俄羅斯文人的共同特徵。俄羅斯抒情詩傳統自十九世紀以降就在西方精神的兩大源頭——希臘和希伯萊文化——之間顯示着獨立寒鼕的自傲和猶疑,哲思不足而文情過剩,吉皮烏斯的出現加劇了這一傾嚮。她念念不忘把自己置於上帝的目光之下,置於聖父—聖靈—聖子三位一體的神學體係之中,這體係標出唯一的一個遠端,堅實地將她包裹進去。
強悍的宗教背景孕育了激情澎湃的詩句,也凸現了這位女詩人在本土同胞——“詩壇雙璧”阿赫馬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面前的殊異之處。無論是阿氏的《安魂麯》還是茨氏的《約會》,其悲壯都與婉轉的女性色彩水乳交融,但在吉皮烏斯為數衆多的以愛情為題的詩篇裏,其性別特徵始終是曖昧不明的。這些詩歌絶大多數以男人的口吻敘說,愛者與被愛者皆面目朦朧。1903年的《吻》,也許是吉皮烏斯形式上最為純粹的一首愛情詩歌:“安妮斯,何時能把我的微笑/靠近你迷人的嘴唇?/不要像膽怯的魚兒被嚇跑/未來怎麽樣——我也不知情。”溫柔的嘴唇、按捺不住跳動的心髒、“滑動的吻”,似乎標志出詩人最接近愛情的一刻,然而這愛情卻僅止於這種無限靠近——恰如詩人與上帝的關係一般。那個飽含愛的激情的主人公不住地鼓勵對方“看着我,別害怕,我的目光多純潔”,但他自己心裏仍然在回味“允諾的那一瞬間多麽美麗”。一邊是無法抑製的青春衝動,一邊是以幾乎靜止一般的靠近;詞句間滲透出的溫暖的呼吸,仿佛構成了這漫長的一吻的全部。
詩寫到這個地步,難免要遭到事關同性戀的猜疑。一個正常的女人怎麽會對“吻”的意象進行這般曖昧的描述呢?吉皮烏斯寫了許多表達對女性的愛戀的詩歌,在這些詩歌裏,愛情永遠衹停留在形成階段,說話人不停地許願“我將給你帶小門的透明屋子/獻上一朵鮮豔的百合花”(《緻群山中的她》),或迷惑“難道我們之間的一切永遠缺乏露水/既沒有露水,也沒有愛情”(《露水名字》),或追憶“我愛過她,愛得幾近瘋狂……/在我垂暮之年她是否能明白?”(《她走過去…》),所有這一切,皆宿命般地無從化為確切的感官經驗。這是否說明,同性戀如同一種難言之隱,始終在詩人的心靈裏作痛?
吉皮烏斯的秘密在《洞隙》一詩中有所明朗:“在人間我衹愛非人間的東西,/我愛她……她和你——是一個環節”。按我的理解,這裏的“你”應是指代上帝(在另一首詩《愛情》中,指代上帝的是“他”——“上路吧,痛苦與歡笑的人們,/大傢都嚮他走去”);“衹愛非人間的東西”透露着她不滿足於世俗之愛。詩人把自己想象為愛情中人,卻有意識地回避着肌膚之親,縈繞在她腦海裏的是愛情的形上象徵,是它與宗教追求合而為一,作為上帝賜予人間福祉之明證的幻境。於是,她努力不使自己完全介入愛情敘事之中,而要在情節之外同時保持一個宗教布道者的使命感和落寞狀態。在這兩種力量的扯動下,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在戀愛中男子的位置,主動地靠近,按捺不住地衝動,但衹字不提帶有女性色彩的淚水和歡笑——情到濃時的自然結晶。愛人的終極境界是和愛上帝的統一。到了《自由》一詩中,吉皮烏斯這樣嚮人們宣示她與上帝的確切關係:“我衹是以兒子的名義/呼喚上帝,生命的創造者。”
不久前,我終於在吉皮烏斯的日記裏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我不想要鮮明的女性特徵,同樣也不想要鮮明的男性特徵。每時每刻都有人反感我——在女人身邊我女性的一面就活躍起來,跟男人在一起則男性的一面活躍!我在我的思想、欲望、精神裏更像個男人;但在身體裏——我還是個女人。兩者糾纏在一起,令我對其一片茫然。
“我的吻與那作為邁嚮愛的(純物理的)形式的第一步的‘吻’迥然不同;我的吻邁嚮真正的愛。”
至此,吉皮烏斯的“傾嚮”似乎不言而喻了。但我更關心的還是她所謂的“真正的愛”(real love)——在我看來,這種愛衹能作為天路歷程的一部分而存在,作為詩人精神世界無限擴容的界碑而存在。當她設定屬於上帝的席位的時候,與其說這個上帝是駕馭萬物的全知全能者,最終審判的主持者,毋寧說他是光明和善的象徵,一個此世者可以無限接近的超驗存在,或可被替換為精神世界的最高層次;而同時,“此世”又是人所不可輕易拋棄的、實踐責任倫理的舞臺。所以,吉皮烏斯能從德國人保羅·蒂利希那裏得到支援,後者主張“絶對信仰”、一個“超越上帝的上帝”,主張人要為自己的存在找到終極的依據——“存在的勇氣”。我們看到,吉皮烏斯在自己的詩裏執拗地呼喚上帝,在詩的結尾表達把自己獻給上帝的願望,與蒂利希的訴求遙相呼應。“一切願望,遠的和近的願望——/被鑄成一個偉大的圓環。/我的渴望,恰似着火的風,/恰似颶風一樣狂烈而無限。”(《深夜》)——正是“女性”徹底缺席之處,涌動着“存在”本身的豪邁。
古米廖夫說過,俄羅斯象徵主義詩人的神學追求,表現在“我們像夢見最高奬賞一樣夢見最後一刻的形象,它一剎那也不願打斷我們的註意力,但是永遠不會降臨。” 吉皮烏斯的上帝正是這樣一種“最高奬賞”,當它降臨的時候,處在最後一刻的人將獲得永恆的歡悅。為此,她耗費了畢生的精力經營她的虔誠,經營一個融化了愛情魔法的精神世界。那麽她得到了什麽呢?還是用吉皮烏斯回憶錄中的話來作答:“如果說俄羅斯當時的兒女中有很多人懂得什麽是真正的青春年華,如果說年老時他們的白發散發着芬芳,這莫不是因為每個人的心靈中都埋藏着宗教真理的種子?不必自欺欺人:沒有堅實的老根,長不出朝氣蓬勃、生機盎然的幼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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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我的窗口開得真高,
開得其高。
我衹見天上晚霞映照,——
晚霞映照。
天空看來蒼白而空寂,
那麽蒼白,空寂……
它對我凄苦的心不抱憐意
它不會抱憐意。
唉,哀傷欲狂的我漸漸死去,
我漸漸死去,
我追求的是我所不知的東西,
不知的東西——
這種願望何不知來自何方,
來自何方,
我的心哪,一心把奇跡嚮往
嚮往!
但求出現奇跡,這奇跡不曾有過,
從不曾有過,——
蒼白的天空已經嚮我許諾,
它把奇跡許諾,
但我無淚地哭,哭許諾的虛謬,
這許諾虛謬……
我所需要的,世界上沒有,
世界上沒有。
(飛白譯)
《無力》
我貪婪的眼睛望着大海,
我的腳卻緊緊地鎖在大地……
我站在懸崖之巔,天空之上,
卻不能就此嚮藍天飛去。
不知該反抗還是該屈從,
缺乏死的勇氣和活的勇氣
離上帝很近卻不能祈禱,
想愛,卻沒有愛的能力。
嚮太陽,我嚮太陽把手伸出,
我看見蒼白的雲織成帳幕……
我覺得我已經知道真理,——
卻不知用什麽詞句把它說出。
(飛白譯)
《敲擊》
子夜的陰影。一片寂靜。
心的敲擊,鐘的敲擊。
夜晚啊,重得難以置信!
夜幕啊,黑得不可思議!
但我知道:無力的心靈
比茫茫黑夜還要靜止。
呵,上帝!我懇求你,
給我聲音.或發出標志!
我愛別人,也愛我自己,
但我更愛我的心靈。
可我仍會以自己的意願
把我的心靈切成兩份。
寂靜變得栩栩如生。
在漆黑的寂靜中我聽到答案:
哪怕夜晚無止無境,
黑暗中終歸會誕生出光芒!
(吳迪譯)
《傾訴》
天空沮喪、低垂,
可我知道我心境高尚。
我與你古怪親近.
我們各自生活孤單。
我的道路綫酷無情.
它正把我引嚮死神。
但我愛自己,如愛上帝
愛情拯救我的靈魂。
我若在途中感到勞累,
開始灰心地牢騷滿腹
我若是奮起反抗,
並敢於渴望幸福,——
切莫一去不返地把我拋棄
在那灰蒙蒙的艱苦時日。
我懇求你安慰、憐惜、
並且擁抱虛弱的兄弟。
我與你是唯一的親人,
我們兩人走嚮東方。
蒼穹低垂.幸災樂禍,
但我相信我們心境高尚。
(吳迪譯)
《上帝的生靈》
我為惡魔禱告上蒼,
上帝!他也是你造的物
我愛惡魔是因為在他身上
我看到了自己的受苦。
一面奮鬥一面受盡折磨,
他細心為自己編織網罟……
我怎能不同情惡魔,
因為他與我同樣受苦。
當我們的肉體到你堂上
受審,請把代價支付:
上帝呀,看他受苦的份上
該把他的瘋狂寬恕。
(飛白譯)
《瞬間》
透過窗戶,展露出明淨的高空,
傍晚的藍天一片寂靜,萬裏無雲
我孤獨的心田幸福地哭泣,
衹因為天空這般美麗迷人。
燃燒着黑暗之前的寂靜的光彩
從光芒中婷婷走來我的歡樂。
這會兒世界上一片空白。
世界上唯有上帝、天空和我。
(吳迪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