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穰苴列傳
  史記捲六十四·司馬穰苴列傳第四
  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齊景公時,晉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齊師敗績。景公患之。晏嬰乃薦田穰苴曰:“穰苴雖田氏庶驅,然其人文能附觽,武能威敵,願君試之。”景公召穰苴,與語兵事,大說之,以為將軍,將兵扞燕晉之師。穰苴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權輕,願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軍,乃可。”於是景公許之,使莊賈往。穰苴既辭,與莊賈約曰:“旦日日中會於軍門。”穰苴先馳至軍,立表下漏待賈。賈素驕貴,以為將己之軍而己為監,不甚急;
  親戚左右送之,留飲。日中而賈不至。穰苴則僕表决漏,入,行軍勒兵,申明約束。約束既定,夕時,莊賈乃至。穰苴曰:“何後期為?”賈謝曰:
  “不佞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傢,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之急則忘其身。今敵國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於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懸於君,何謂相送乎!”召軍正問曰:“軍法期而後至者雲何?”對曰:“當斬。”莊賈懼,使人馳報景公,請救。既往,未及反,於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三軍之士皆振慄。
  久之,景公遣使者持節赦賈,馳入軍中。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
  問軍正曰:“馳三軍法何?”正曰:“當斬。”使者大懼。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殺之。”乃斬其僕,車之左駙,馬之左驂,以徇三軍。遣使者還報,然後行。士卒次捨井醦飲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享士卒,身與士卒平分糧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皆求行,爭奮出為之赴戰。晉師聞之,為罷去。燕師聞之,度水而解。於是追擊之,遂取所亡封內故境而引兵歸。未至國,釋兵旅,解約束,誓盟而後入邑。景公與諸大夫郊迎,勞師成禮,然後反歸寢。既見穰苴,尊為大司馬。
  田氏日以益尊於齊。
  譯文:
  司馬穰苴,春秋時齊國大夫。姓田,名穰苴。官拜大司馬,深通兵法。輯有《司馬穰苴兵法》。
  齊景公的時候,晉國進攻齊國的阿城和甄城,同時燕國又侵略齊國黃河南岸一帶。齊國軍隊大敗。齊景公為此十分憂慮,寢食難安。
  一天,大夫晏嬰悄悄來到齊景公跟前,嚮他推薦了田穰苴,說:“田穰苴雖然是田氏門中偏室所生,但是他這個人,文能令人信服,武能威懾敵人,希望大王能試試他的才幹。”
  於是,齊景公召見田穰苴,同他談論軍事,對他的才幹非常欣賞,就任命他做大將,領兵抗擊晉國和燕國的軍隊。
  田穰苴說:“為臣本來低賤,大王從平民中把我選拔出來,放在大夫之上,士兵們不能嚮我靠攏,百姓們不能對我信任,人卑微,權力也就會受到輕視。希望能有大王所寵信的大臣、國傢所尊重的人物,擔任監軍的職務,這樣纔行。”
  齊景公答應了田穰苴的要求,决定派寵臣莊賈擔此重任。
  田穰苴嚮齊景公告辭之後,便到莊府拜會了莊賈,並和莊賈約定:第二天正午在營門集合出發。
  第二天,田穰苴提前來到軍營,佈置好觀測時間的標桿和滴漏,等候莊賈。
  與此同時,莊府裏熱鬧非凡。莊賈的朋友聽說他要出徵,紛紛上門為他送行。這個祝莊賈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那個說大王選您當監軍,齊軍一定能所嚮披靡,無往而不勝。說得莊賈飄飄然,很是得意。
  莊賈嚮來驕橫,這次,他認為率領的是自己的軍隊,自己現在又是監軍,根本就沒有把田穰苴與他約定的時間當回事。於是,就留下前來為他送行的朋友喝起酒來。手下人提醒他,他仍不以為然。
  到了正午,太陽格外耀眼。軍營的廣場上軍旗飄揚,幾個方陣的士兵排列整齊,整裝待發。田穰苴推倒了標桿,放了滴漏裏的水,站在高臺上嚮大營外眺望,仍不見莊賈的人影,就叫副將派人去請監軍大人,自己獨自到軍營內指揮操練,檢閱軍隊,宣佈軍規軍紀。
  但見莊府裏,衆人酒喝得正酣。莊賈滿臉通紅地招呼着他的那些朋友;那些朋友的鬍言亂語笑得莊賈前仰後合。正在興頭上,門丁來報,說正午已過,門口有士兵來請大人去軍營監軍。莊賈聽了,不屑一顧,並嘲諷說:“小平頭當將軍,總把雞毛當令箭,時間就那麽重要嗎?時間到了又怎麽樣?”
  下午的齊軍大營廣場上,操練完畢的將士們,依然排列着整齊的方隊,在等候出發的命令。田穰苴看着將要落下去的太陽說:“兩個時辰過去了,有勞副將親自到莊府去一趟,務必當面告訴監軍大人,出徵將士已經恭候他多時了!”
  副將來到莊府,衹見裏面一幫人已經喝得七倒八歪,亂作一團。莊賈見副將進來,搖晃着身子指責道:“大膽!你為何擅自闖進?”副將稟報莊賈,說是奉田穰苴之命前來請大人去軍營監軍。莊賈不耐煩地說:“你先回去告訴他,就說我馬上就到!”
  這當兒,忽有快馬來報,又有一城失守。田穰苴聽後,眉頭緊鎖,準備親自到莊府去請莊賈。正在這時,莊賈從馬車上下來,晃晃悠悠進了軍營大門。田穰苴疾步上前,指責莊賈為何不按約定的時間來軍營。莊賈卻像沒有什麽事似的,笑嘻嘻地說:“幾個朋友送行,陪他們喝了點酒,因而來遲。”
  田穰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氣,嚴肅地說道:“監軍大人,你可知道,將領在接受命令的那一天,就應該忘掉自己的家庭;到了軍隊宣佈紀律的時候,就應該忘掉自己的父母;拿起鼓槌擊鼓作戰的時刻,就應該忘掉自己的生命。現在敵軍已深入我齊國境內,國傢危在旦夕,百姓生靈塗炭,大王也寢食難安。就這幾個時辰,我們又丟了一座城池。在這種時候,你作為監軍,還說什麽送行!”
  說到這裏,田穰苴叫來軍法官問道:“按照軍法,將領不按指定時間到軍營的,該如何處置?”軍法官回答說:“應當斬首!”
  直到這時,莊賈纔知道害怕了。他忙派人快馬報痔齊景公,嚮齊景公求助。但是,還沒等派去的人回來,田穰苴已下令把莊賈斬了,並告示三軍。三軍的將士都嚇得發抖。
  又過了好一會兒,齊景公派的使者拿着符節前來赦免莊賈,鞭馬急跑來到軍營。田穰苴說:“將帥在軍隊裏,對於君王的命令是可以不接受的。”接着又問軍法官:“有人在軍營中鞭馬急跑,該如何處置?”軍法官回答:“應當斬首!”使者也嚇壞了。
  田穰苴說道:“君王的使者是不可以處死的。”於是就斬了使者的隨從,砍斷了車廂左邊的一根木頭,、蔣了左轅外的那匹馬,並告示三軍。然後讓使者回去匯報,軍隊開始出發。
  將士們看到田穰苴說話算數,治軍有方,有法必依,鐵面無私,個個精神振奮、鬥志昂揚。晉國的軍隊聽到這個消息,不等交戰,就嚇得慌忙退走了。燕國的軍隊聽到這個消息,連忙從黃河南岸退到了黃河北岸。齊軍乘勝追擊,收復了所有的失地。
  齊軍凱旋時,齊景公和文武百官都到郊外迎接,按照禮節慰勞全體將士。齊景公不但沒有為殺莊賈的事怪罪田穰苴,而且還拜他為大司馬,讓他執掌齊國的軍政大權。
  分析:
  田穰苴就是在齊國遭到晉燕兩國人侵,而齊軍又慘遭失敗的背景下受命出徵的。然而,他的地位卑賤,沒有威望,人微權輕,何以服衆,何以治軍,又何以禦敵呢?他深知齊軍所以戰敗是軍隊腐敗,沒有嚴格的紀律,所以他首先要整飭軍隊,建立威信。
  殺莊賈就是立威的開始。而穰苴的形象就是通過他具體的言行塑造的。莊賈是景公的寵臣,身為監軍,在國土淪喪、前綫緊急的情勢下,視軍紀如兒戲,與親朋好友飲宴,約定“日中會於軍門”,竟日暮纔到。
  與莊賈相比照,穰苴卻在約定時間提前到達。他立表下漏,以待莊賈,約定時間莊賈未至,就撲表决漏,照原定步驟檢閱軍隊,申明紀律。穰苴殺莊賈前的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實乃是對全軍將士的要求。誅殺莊賈就是嚴明軍紀的兌現。監軍尚可殺頭,還有誰敢把軍紀當作兒戲呢?所以,號令三軍、巡行示衆,使全軍為之振慄。
  景公的使者本來是持詔赦免莊賈的。衹因時間迫在眉睫纔“馳入軍中”,穰苴也因他違犯了軍規,給予嚴肅的處理。這就告誡三軍:在軍隊中將領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必須嚴格遵守,不容一絲懈怠。而他本人,身體力行,對戰士關心倍至。他親自過問士兵的飲食,探問疾病,安排醫療,把自己專用的軍需品拿出來款待士兵,並和士兵平分糧食,這在當時官兵懸殊、等級森嚴的情況下,必然受到士兵的愛戴,以致帶病、體弱的戰士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戰場。
  這樣,一位身負重任,治軍嚴謹,與戰士同甘苦的將領形象,在與莊賈的比照中,其形象就更顯得鮮明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