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列傳
  史記捲六十六·伍子胥列傳第六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員。員父曰伍奢。員兄曰伍尚。其先曰伍舉,以直諫事楚莊王,有顯,故其後世有名於楚。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為太傅,費無忌為少傅。無忌不忠於太子建。平王使無忌為太子取婦於秦,秦女好,無忌馳歸報平王曰:「秦女絶美,王可自取,而更為太子取婦。」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絶愛幸之,生子軫。更為太子取婦。
  無忌既以秦女自媚於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殺己,乃因讒太子建。建母,蔡女也,無寵於平王。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備邊兵。
  頃之,無忌又日夜言太子短於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無怨望,願王少自備也。自太子居城父,將兵,外交諸侯,且欲入為亂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問之。伍奢知無忌讒太子於平王,因曰:「王獨柰何以讒賊小臣疏骨肉之親乎?」無忌曰:「王今不製,其事成矣。王且見禽。」於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馬奮揚往殺太子。行未至,奮揚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將誅。」太子建亡奔宋。
  無忌言於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賢,不誅且為楚憂。可以其父質而召之,不然且為楚患。」王使使謂伍奢曰:「能緻汝二子則生,不能則死。」伍奢曰:「尚為人仁,呼必來。員為人剛戾忍,能成大事,彼見來之並禽,其勢必不來。」王不聽,使人召二子曰:「來,吾生汝父;不來,今殺奢也。」伍尚欲往,員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脫者後生患,故以父為質,詐召二子。二子到,則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讎不得報耳。不如奔他國,藉力以雪父之恥,俱滅,無為也。」伍尚曰:「我知往終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後不能雪恥,終為天下笑耳。」謂員:「可去矣!汝能報殺父之讎,我將歸死。」尚既就執,使者捕伍胥。伍胥貫弓執矢嚮使者,使者不敢進,伍胥遂亡。聞太子建之在宋,往從之。奢聞子胥之亡也,曰:「楚國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並殺奢與尚也。
  伍胥既至宋,宋有華氏之亂,乃與太子建俱奔於鄭。鄭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適晉,晉頃公曰:「太子既善鄭,鄭信太子。太子能為我內應,而我攻其外,滅鄭必矣。滅鄭而封太子。」太子乃還鄭。事未會,會自私欲殺其從者,從者知其謀,乃告之於鄭。鄭定公與子産誅殺太子建。建有子名勝。伍胥懼,乃與勝俱奔吳。到昭關,昭關欲執之。伍胥遂與勝獨身步走,幾不得脫。追者在後。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劍曰:「此劍直百金,以與父。」父曰:「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劍邪!」不受。伍胥未至吳而疾,止中道,乞食。至於吳,吳王僚方用事,公子光為將。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見吳王。
  久之,楚平王以其邊邑鐘離與吳邊邑卑梁氏俱蠶,兩女子爭桑相攻,乃大怒,至於兩國舉兵相伐。吳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鐘離、居巢而歸。伍子胥說吳王僚曰:「楚可破也。願復遣公子光。」公子光謂吳王曰:「彼伍胥父兄為戮於楚,而勸王伐楚者,欲以自報其讎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內志,欲殺王而自立,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於公子光,退而與太子建之子勝耕於野。
  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奪太子建秦女生子軫,及平王卒,軫竟立為後,是為昭王。吳王僚因楚喪,使二公子將兵往襲楚。楚發兵絶吳兵之後,不得歸。吳國內空,而公子光乃令專諸襲刺吳王僚而自立,是為吳王闔廬。闔廬既立,得志,乃召伍員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
  楚誅其大臣郄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孫伯嚭亡奔吳,吳亦以嚭為大夫。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將兵伐楚者,道絶不得歸。後聞闔廬弒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於舒。闔廬立三年,乃興師與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吳反二將軍。因欲至郢,將軍孫武曰:「民勞,未可,且待之。」乃歸。
  四年,吳伐楚,取六與灊。五年,伐越,敗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將兵伐吳。吳使伍員迎擊,大破楚軍於豫章,取楚之居巢。
  九年,吳王闔廬謂子胥、孫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二子對曰:「楚將囊瓦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闔廬聽之,悉興師與唐、蔡伐楚,與楚夾漢水而陳。吳王之弟夫概將兵請從,王不聽,遂以其屬五千人擊楚將子常。己卯,楚昭王出奔。庚辰,吳王入郢。子常敗走,奔鄭。於是吳乘勝而前,五戰,遂至郢。
  昭王出亡,入雲夢;盜擊王,王走鄖。鄖公弟懷曰:「平王殺我父,我殺其子,不亦可乎!」鄖公恐其弟殺王,與王奔隨。吳兵圍隨,謂隨人曰:「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盡滅之。」隨人欲殺王,王子綦匿王,己自為王以當之。隨人卜與王於吳,不吉,乃謝吳不與王。
  始伍員與申包胥為交,員之亡也,謂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吳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申包胥亡於山中,使人謂子胥曰:「子之報讎,其以甚乎!吾聞之,人衆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親北面而事之,今至於僇死人,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伍子胥曰:「為我謝申包胥曰,吾日莫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於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於秦。秦不許。包胥立於秦廷,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絶其聲。秦哀公憐之,曰:「楚雖無道,有臣若是,可無存乎!」乃遣車五百乘救楚擊吳。六月,敗吳兵於稷。會吳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闔廬弟夫概乃亡歸,自立為王。闔廬聞之,乃釋楚而歸,擊其弟夫概。夫概敗走,遂奔楚。楚昭王見吳有內亂,乃復入郢。封夫概於堂溪,為堂溪氏。楚復與吳戰,敗吳,吳王乃歸。
  後二歲,闔廬使太子夫差將兵伐楚,取番。楚懼吳復大來,乃去郢,徙於鄀。當是時,吳以伍子胥、孫武之謀,西破彊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
  其後四年,孔子相魯。
  後五年,伐越。越王句踐迎擊,敗吳於姑蘇,傷闔廬指,軍卻。闔廬病創將死,謂太子夫差曰:「爾忘句踐殺爾父乎?」夫差對曰:「不敢忘。」是夕,闔廬死。夫差既立為王,以伯嚭為太宰,習戰射。二年後伐越,敗越於夫湫。越王句踐乃以餘兵五千人棲於會稽之上,使大夫種厚幣遺吳太宰嚭以請和,求委國為臣妾。吳王將許之。伍子胥諫曰:「越王為人能辛苦。今王不滅,後必悔之。」吳王不聽,用太宰嚭計,與越平。
  其後五年,而吳王聞齊景公死而大臣爭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伍子胥諫曰:「句踐食不重味,吊死問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為吳患。今吳之有越,猶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務齊,不亦謬乎!」吳王不聽,伐齊,大敗齊師於艾陵,遂威鄒魯之君以歸。益疏子胥之謀。
  其後四年,吳王將北伐齊,越王句踐用子貢之謀,乃率其衆以助吳,而重寶以獻遺太宰嚭。太宰嚭既數受越賂,其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吳王。吳王信用嚭之計。伍子胥諫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辭詐偽而貪齊。破齊,譬猶石田,無所用之。且盤庚之誥曰:『有顛越不恭,劓殄滅之,俾無遺育,無使易種於茲邑。』此商之所以興。願王釋齊而先越;若不然,後將悔之無及。」而吳王不聽,使子胥於齊。子胥臨行,謂其子曰:「吾數諫王,王不用,吾今見吳之亡矣。汝與吳俱亡,無益也。」乃屬其子於齊鮑牧,而還報吳。
  吳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讒曰:「子胥為人剛暴,少恩,猜賊,其怨望恐為深禍也。前日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恥其計謀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復伐齊,子胥專愎彊諫,沮毀用事,徒幸吳之敗以自勝其計謀耳。今王自行,悉國中武力以伐齊,而子胥諫不用,因輟謝,詳病不行。王不可不備,此起禍不難。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於齊也,乃屬其子於齊之鮑氏。夫為人臣,內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常鞅鞅怨望。願王早圖之。」吳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賜伍子胥屬鏤之劍,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嘆曰:「嗟乎!讒臣嚭為亂矣,王乃反誅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時,諸公子爭立,我以死爭之於先王,幾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吳國予我,我顧不敢望也。然今若聽諛臣言以殺長者。」乃告其捨人曰:「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乃自剄死。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
  吳王既誅伍子胥,遂伐齊。齊鮑氏殺其君悼公而立陽生。吳王欲討其賊,不勝而去。其後二年,吳王召魯衛之君會之橐臯。其明年,因北大會諸侯於黃池,以令周室。越王句踐襲殺吳太子,破吳兵。吳王聞之,乃歸,使使厚幣與越平。後九年,越王句踐遂滅吳,殺王夫差;而誅太宰嚭,以不忠於其君,而外受重賂,與己比周也。
  伍子胥初所與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勝者,在於吳。吳王夫差之時,楚惠王欲召勝歸楚。葉公諫曰:「勝好勇而陰求死士,殆有私乎!」惠王不聽。遂召勝,使居楚之邊邑鄢,號為白公。白公歸楚三年而吳誅子胥。
  白公勝既歸楚,怨鄭之殺其父,乃陰養死士求報鄭。歸楚五年,請伐鄭,楚令尹子西許之。兵未發而晉伐鄭,鄭請救於楚。楚使子西往救,與盟而還。白公勝怒曰:「非鄭之仇,乃子西也。」勝自礪劍,人問曰:「何以為?」勝曰:「欲以殺子西。」子西聞之,笑曰:「勝如卵耳,何能為也。」
  其後四歲,白公勝與石乞襲殺楚令尹子西、司馬子綦於朝。石乞曰:「不殺王,不可。」乃劫(之)王如高府。石乞從者屈固負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宮。葉公聞白公為亂,率其國人攻白公。白公之徒敗,亡走山中,自殺。而虜石乞,而問白公屍處,不言將亨。石乞曰:「事成為卿,不成而亨,固其職也。」終不肯告其屍處。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復立之。
  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況同列乎!嚮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悲夫!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為君者,其功謀亦不可勝道者哉!
  譯文
  伍子胥是楚國人,名叫員。他的父親叫伍奢,他的哥哥叫伍尚。他們的祖上有個叫伍舉的,是楚莊王的大臣,以敢於直言勸諫,聲望顯赫,所以他的後代在楚國也就很有名氣。
  楚平王的太子名叫建,平王派伍奢做他的太傅,費無忌做他的少傅。然而費無忌卻不忠於太子建。平王讓費無忌到秦國去為太子建娶親,那位秦國的女子長得很漂亮,費無忌跑回來報告平王說:“那位秦國的女子實在是絶頂的美貌,大王可以自己娶過來,另外再替太子娶個妻子。”平王便自己娶了那位秦國的女子,對她極為寵愛,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名叫軫。平王又另外給太子娶了一個妻子。
  費無忌既然用那位秦國的女子嚮平王獻媚討好,因此就離開了太子而去侍奉平王。他擔心有朝一日平王死了而太子繼位為王,會殺掉自己,所以就極力詆毀太子建。太子建的母親是蔡國人,平王本來就不喜歡她。漸漸地平王越來越疏遠太子建,將他派去駐守城父,守衛邊疆。
  不久,費無忌又一天到晚地在平王面前講太子的壞話。他說:“太子建因為那秦國女子的緣故,不能沒有怨恨,希望大王多少要自己防備着一點。自從太子到了城父,統領着軍隊,對外又與諸侯各國結交往來,他是準備着將要回都城來作亂呢!”平王就召來太子太傅伍奢審問。伍奢知道是費無忌在平王面前說了太子的壞話,因此便說:“大王為什麽竟要相信那心黑口毒、撥弄是非的小臣,疏遠了至親的骨肉之情呢?”費無忌說:“大王如果現在不製裁他們,他們的陰謀就要成功了。大王將很快被他們捉起來的。”於是,平王大為惱怒,把伍奢關進了監牢,又派城父司馬奮揚去殺太子。奮揚在還沒有到城父之前,就派人先去告訴太子,說:“太子趕快走,不然將被殺。”太子建便逃到宋國去了。
  費無忌對平王說:“伍奢有兩個兒子,都很有本事,如果不把他們殺掉,將是楚國的禍害。可以拿他們的父親作人質,把他們召來,不然的話將是楚國的後患。”平王派人對伍奢說:“你要是能把你的兩個兒子叫來,就饒你一命;要是不能的話,就把你處死。”伍奢說:“我的長子伍尚為人仁慈善良,叫了他,他一定會來的。我的次子伍員為人堅韌不拔,忍辱負重,能幹大事,他知道來了會一道給抓起來,勢必是不會來的。”楚王不聽這些,派人去召伍尚、伍員,說:“你們來了,我就饒你們的父親活命;你們不來,我現在就殺了你們的父親。”伍尚準備要去,伍員說:“楚王之所以要召我們兄弟去,並不是真的讓我們的父親活命,衹不過是怕我們逃脫了,以後留下禍患,因此用父親作人質,把我們兩個騙去。我們兩個一到,就父子一塊兒處死。這對於父親又有什麽益處呢?應召而去,衹能使得我們無法報仇。不如去投奔別的國傢,藉他們的力量為父親報仇雪恨。現在一起去死掉,就什麽也幹不成了。”伍尚說:“我也知道,我們即使去了也終究不能保全父親的性命。然而現在父親為了保全性命而召我前去,我卻不去;以後又不能報仇雪恨,結果被天下人恥笑,這將使我非常痛苦。”伍尚對伍員說:“你就逃走吧!你能夠報殺父之仇,我就去死了吧!”伍尚已被捕,使者又要捕捉伍子胥。伍子胥拉開了弓,搭上了箭對準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伍子胥便逃走了。他聽說太子建在宋國,就到了宋國,和太子建在一起。伍奢聽說子胥逃走了,就說道:“楚國的君臣從此以後將要為戰爭而吃苦頭了。”伍尚到了國都,平王便把伍奢和伍尚一齊給殺掉了。
  伍子胥到宋國之後,正遇上宋國發生內亂,宋元公與執政大臣華氏等相互攻打。伍子胥就和太子建一道跑到鄭國。鄭國對他們很好。太子建又到晉國去,晉頃公說:“太子既然與鄭國相友善,鄭國也很信任太子,如果太子能為我作內應,我從外面來進攻,那我們一定能夠把鄭國滅掉。滅掉鄭國,就封給太子。”太子便回到了鄭國,事情還沒有準備就緒,適逢太子因為一件私事要殺掉他的一個隨從。這個隨從知道他們的密謀,就把這件事報告了鄭國。鄭定公和子産殺了太子建。太子建有個兒子名叫勝。事發後,伍子胥害怕了,便與勝一起逃往吳國。到了昭關,昭關的守吏想捉住他們。伍胥衹好與勝獨身步行,幾乎不能逃脫。追捕他們的人緊跟在後,伍子胥逃到江邊上,江上恰有一位漁翁划船而來,知道伍子胥情勢緊急,就將子胥擺渡過江。伍子胥過江以後,解下佩劍說:“這柄劍價值百金,就送給您老吧!”漁翁說:“楚國的法令規定,捉到伍子胥的人賜給粟米五萬石,封予執珪之爵,那又何止一把值百金的寶劍呢!”不肯接受伍子胥的劍。伍子胥還沒有走到吳國都城就生起病來,衹好半道上停下來,討飯度日。到了吳國都城,正是吳王僚在掌權,公子光做將軍。伍子胥便通過公子光的關係求見了吳王僚。
  過了較長的時候,楚、吳邊境發生了衝突。楚國邊境地方的鐘離與吳國邊境地方的卑梁氏,都以養蠶為業,兩個女子采桑時相互爭搶打了起來,楚平王對此大為氣憤,以至於鬧到兩國動用軍隊廝殺起來。吳派公子光進攻楚國,攻剋了鐘離、居巢兩地,收兵回國。伍子胥對吳王僚說:“現在正可以一舉攻破楚國,希望再派公子光率軍伐楚。”公子光卻對吳王僚說:“那伍子胥因為父兄都被楚王殺了,所以勸說大王攻打楚國,他衹不過是想替自己報仇而已。進攻楚國並不能一舉攻破。”伍子胥知道公子光在國內有自己的謀劃,想殺掉吳王僚而自己立為王,在這種情形下不便嚮他講對外采取行動的事,便推薦了一位名叫專諸的勇士給公子光,自己與太子建之子勝隱退到鄉下種田去了。
  過了五年,楚平王死了。當初,平王從太子建那裏奪走的秦國女子生下的兒子叫軫,等到平王死了,軫便即位為王,這就是昭王。吳王僚趁着楚國有喪事,派遣兩位公子率軍去偷襲楚國。楚國派軍隊堵住了吳軍的後路,使吳軍無法退回。吳國國內空虛,公子光就讓專諸突然襲擊刺殺了吳王僚。公子光自立為王,這就是吳王闔廬。闔廬做了吳王,志滿意得,就召回伍員任命他為“行人”之官,參與國傢大政的謀劃。
  楚國殺掉了它的大臣郤宛和伯州犁。伯州犁的孫子伯嚭逃出了楚國,投奔了吳國。吳王也任命伯嚭做大夫。前吳王僚派遣兩位公子率領軍隊進攻楚國,被切斷了後路而不能撤回。後來,他們聽說闔廬殺了吳王僚自立為王,就帶着軍隊投降了楚國,楚國將他們封在舒。闔廬為王三年,出動軍隊與伍子胥、伯嚭進攻楚國,攻剋了舒地,活捉了以前叛吳降楚的兩個將軍。本來準備乘勝進軍郢都,將軍孫武說:“人民已經很疲勞了,不能再繼續作戰了,暫且等一等吧!”於是吳軍便返回國中。
  闔廬四年,吳國又進攻楚國,占領了六與灊兩地。五年,吳國進攻越國,又打敗了越國。六年,楚昭王派公子囊瓦率軍進攻吳國。吳國派伍員迎戰,在豫章把楚軍打得大敗,攻占了楚國的居巢。
  闔廬九年,吳王闔廬對伍子胥、孫武說:“先前你們說過不能去攻打郢都,現在能行了嗎?”兩人答道:“楚國的將軍囊瓦很貪婪,(由於嚮唐侯和蔡侯勒索財物,)唐國和蔡國都很恨他。大王一定要大舉進攻楚國,必須先取得唐國和蔡國的支持。”闔廬聽了他們的話,動員了全部軍隊,聯合了唐、蔡兩國,進攻楚國。吳軍與楚軍在漢水兩岸沿江對陣。吳王的弟弟夫概帶兵要求參加戰鬥,吳王不同意,夫概便率領他手下的五千兵士嚮楚將子常發動進攻。子常戰敗而逃,跑到鄭國去了。於是,吳國的大軍乘勝前進,一連打了五仗,兵臨郢都。己卯這一天,楚昭王逃離郢都。第二天庚辰,吳王進入郢都。
  昭王逃離郢都後,來到雲夢,不料受到強盜的襲擊,昭王又逃到鄖。鄖公的弟弟懷說道:“是楚平王殺了我們的父親,我們把他的兒子殺了,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鄖公擔心他的弟弟殺昭王,就與昭王一道逃到隨。吳國的軍隊包圍了隨,對隨人說:“周朝的子孫封國在漢水流域的,全都被楚國滅掉了。(楚國也是你們的敵人。)”隨人準備殺掉昭王,王子綦把昭王藏匿起來,自己冒充昭王來承當災難。但隨人占卜的結果卻說把昭王交給吳國不吉利,便藉故推托,而沒有把昭王交給吳國。
  當初,伍員與申包胥是好朋友,伍員從楚國出逃的時候對申包胥說:“我一定要顛覆楚國。”申包胥說:“我必定能使楚國存在下去。”等到吳國大軍入郢,伍子胥到處搜尋昭王,沒有找到,他就掘開楚平王的墓,拖出屍骨,抽打了三百鞭,方纔住手。申包胥這時也逃出郢都,躲在山中,派人對伍子胥說:“你這樣報仇,未免也太過分了吧!我聽說,雖然人多勢衆,一時或許能勝過天理,但天理最終還是要獲勝的。你從前是平王的臣子,曾經面朝北親自侍奉過他,現在竟然鞭打死人,這豈不是不講天理到極點了嗎!”伍子胥對來人說:“替我嚮申包胥緻歉吧,就說我因為年事已高,而報仇心切,就像眼看要日落西山,卻仍路途遙遙,所以纔做出這種倒行逆施的事情來。”於是,申包胥就跑到秦國去告急,請求秦國發兵救楚。秦國不肯出兵。申包胥站在秦國的宮廷中日夜不停地痛哭,哭了七天七夜,哭聲始終沒有中斷。秦哀公很受感動,說:“楚王雖然無道,但是有這樣的臣子,怎麽能不保全楚國呢!”他就派遣了五百輛兵車援救楚國,抗擊吳國。六月,在稷打敗了吳軍。這時,由於吳王闔廬到處搜尋楚昭王,在楚國停留已經很久,闔廬的弟弟夫概乘機偷偷回到吳國,自立為王。闔廬聽到這個消息,便丟下楚國趕回國內,攻打他的弟弟夫概。夫概兵敗逃走,就投奔了楚國。楚昭王看到吳國發生內亂,又重返郢都。他將夫概封在堂溪,夫概就叫做堂溪氏。楚國繼續與吳國作戰,打敗了吳軍,吳王便撤軍回到國內。
  兩年以後,吳王闔廬派太子夫差率軍進攻楚國,占領了番。楚國害怕吳軍又要大舉入侵,就遷離了郢都,遷都到鄀。這時期,吳國由於有伍子胥、孫武出謀劃策,西面打敗了強大的楚國,北面威震齊、晉等國,南面降伏了越人,最為強盛。
  此後四年,孔子擔任了魯國的宰相。
  五年以後,吳國進攻越國。越王句踐迎戰吳軍,在姑蘇打敗了吳軍,闔廬的腳趾負了傷,吳軍衹得退卻。闔廬的創傷惡化,病情嚴重,臨死之前對太子夫差說:“你會忘記是句踐殺了你的父親嗎?”夫差回答說:“不敢忘記。”當晚,闔廬就去世了。夫差即位為王,便任用伯嚭為太宰,加緊操練兵士。兩年後,吳國進攻越國,在夫湫打敗越軍。越王句踐帶領餘部五千人退往會稽山屯駐,派大夫文種帶着厚禮送給吳國的太宰伯嚭,請求講和,願意交出國傢大權,和妻子一起給吳王去當奴僕。吳王準備答應越國的請求,伍子胥勸諫道:“越王句踐為人吃苦耐勞,現在大王不消滅他,以後一定要後悔的。”吳王不聽伍子胥的話,而采納了太宰嚭的意見,寬恕了越國,與它講了和。
  此後五年,吳王聽說齊景公死了,大臣們爭權奪位,新立的國君地位虛弱,便出動軍隊,北伐齊國。伍子胥勸諫說:“句踐現在吃飯衹吃一個菜,生活樸素,關心百姓,吊唁死者,慰問病人,這正是想着將要用到老百姓的緣故呀!此人不死,必定成為吳國的隱患。現在對於吳國來說,越國的存在就好像人的腹心的疾病一樣。而大王不先消滅越國,反倒去致力攻打齊國,不是全搞錯啦!”吳王不聽伍子胥的勸告,進攻齊國,在艾陵大敗齊軍,威名大震,使得鄒、魯等國的國君大為懾服,然後班師回國。從此以後吳王就更加不聽伍子胥出謀劃策了。
  此後四年,吳王準備北伐齊國,越王句踐采用了子貢的計謀,率領他的軍隊協助吳國作戰,又給太宰嚭進獻了貴重的寶物。太宰嚭既然屢次接受越國的賄賂,便越來越信任和喜歡越國,一天到晚在吳王面前替越國說好話。吳王十分信任伯嚭,采納他的計謀。伍子胥勸諫道:“越國是吳國的心腹之患,現在卻偏偏相信他們的虛偽的謊言和騙人的行為,又貪圖伐齊的功利。然而,吳國即使能夠攻占齊國,也好像得到了一塊石田,(既不能耕,又不能種,)毫無用處,毫無意義。況且《盤庚之誥》說過:‘有叛逆不順從的,就把他們全部徹底地消滅掉,讓他們斷子絶孫,决不許他們在這塊土地上種下禍根。’這正是商朝能夠興盛起來的原因。希望大王能放下齊國而先攻打越國;如果不這樣去做,以後將會悔恨的,那就來不及了。”但吳王仍然不聽,派伍子胥出使齊國。伍子胥臨行之前,對他的兒子說:“我屢次勸諫我們的大王,但大王不肯聽從我的意見,我們很快就要看到吳國的滅亡了。你和吳國一起滅亡,那是沒有什麽意義的。”於是,便把他的兒子托付給齊國的鮑牧,自己回到吳國交差。
  吳太宰嚭早就與伍子胥有嫌隙,因而毀謗子胥說:“伍子胥為人生硬兇暴,沒有感情,好猜疑,愛嫉恨,他對大王的怨恨不滿恐怕早晚要成為大禍害的。前次大王準備伐齊的時候,伍子胥就認為不能伐,但大王終於出兵嚮齊國發動了進攻,結果大獲成功。伍子胥對自己的計謀未被采納感到羞辱,反而因此怨恨大王。現在大王準備再次伐齊,伍子胥剛愎自用,強詞奪理地進行攔阻,不惜詆毀和誹謗大王,一意孤行,他衹不過是在幸災樂禍地希望以吳國的失敗來證實自己的計謀的高明。如今大王親自率領大軍,出動國內全部軍隊去伐齊,而伍子胥由於諫議未被采用,便不再來上朝,他假裝生病而不跟大王一道北上,大王不可不防備呀!這個時候他要惹禍鬧事可太容易了。況且我派人暗中註意着伍子胥,他出使齊國的時候,已經把他的兒子托付給了齊國的鮑氏了。伍子胥身為臣子,在國內不得意,便到國外去投靠諸侯,他自以為是先王的謀臣,如今不被重用,就常常心懷不滿地怨恨大王。希望大王及早采取措施。”吳王說:“你不說這些話,我也早就在懷疑他了。”於是,吳王派人給伍子胥送去一把“屬鏤”寶劍,說:“你拿它去死!”伍子胥仰天長嘆道:“啊!姦臣伯嚭在作亂了,大王卻反而要殺掉我。是我曾經使你的父親成為稱雄諸侯的霸主;當你還沒有被立為太子的時候,各公子爭搶着要當太子,又是我用生命在先王面前為你爭取,差一點就不能把你立為太子。你做了國王之後,要把吳國分一部分給我,我倒也並不指望着那樣。然而,你今天竟然聽信姦臣的惡語中傷要殺害你的長輩。”伍子胥便告訴他的捨人說:“我死了以後,一定要在我的墓上種上梓樹,讓它長成之後可以派用場,把我的眼睛摘下來懸挂在都城東門之上,我要親眼看到越寇的入侵、吳國的滅亡。”說罷便自剄而死。吳王聽說了伍子胥的話後,大為憤怒,將伍子胥的屍體裝在用皮革做的袋子裏,讓它在長江中漂浮。吳國的百姓敬重伍子胥,為他在長江邊上建立了祠堂,這個地方因此就叫做胥山。
  吳王殺了伍子胥以後,便嚮齊國發動了進攻。齊國的鮑氏殺了他的國君悼公而立陽生做齊王。吳王打算以殺君之罪討伐鮑氏,但沒有打贏,衹好撤軍。此後二年,吳王召魯國和衛國的國君到橐臯相會。第二年,又北上與各國諸侯聚會於黃池,想以盟主的身份在周室諸侯中發號令。這時,越王句踐卻乘機偷襲吳國,殺了吳國的太子,擊敗了吳軍。吳王聽到這個消息,便趕回國內,派遣使者送了厚禮,與越國講了和。九年以後,越王句踐終於滅掉了吳國,殺了吳王夫差,並處决了太宰嚭,認為太宰嚭不忠於他的國君,在外接受大量的賄賂,私自與越國交結,替越國辦事。
  當初與伍子胥一起逃亡的楚太子建的兒子勝,居住在吳國。吳王夫差的時候,楚惠王想把勝召回楚國。葉公勸諫道:“勝為人勇武,暗中搜羅亡命之徒,他恐怕是有自己的打算呢!”惠王不聽葉公的話,還是召回了勝,安置他住在楚國的邊境城邑鄢,號稱白公。白公回到楚國三年,吳王夫差殺了伍子胥。
  白公勝既已回到楚國,怨恨鄭國殺害了他的父親,便暗地裏收羅那些願意為他捨身的勇士,準備伺機報復鄭國。白公回到楚國五年後,請求討伐鄭國,楚國的執政大臣令尹子西同意了。軍隊還沒有出動,晉國出兵攻打鄭國,鄭國請求楚國救援。楚國派了子西去救助,與鄭國訂立了盟約後回到國內。白公勝氣憤地說:“我的仇人不是鄭國,而是子西!”白公勝自己磨着寶劍,有人問道:“你磨劍幹什麽呀?”勝說:“準備用來殺子西。”子西聽到這話,笑笑說:“勝就像那鳥卵一樣,(全靠我的羽翼纔得以生存,)哪裏會那樣幹呢?”
  此後四年,白公勝與石乞在朝廷發動突然襲擊,殺了令尹子西和司馬子綦。石乞說:“不殺掉國王不行。”於是將惠王劫持到高府中。石乞的隨從屈固背着惠王逃到昭夫人的宮裏躲了起來。葉公聽到白公作亂的消息,率領他的部屬來打白公。白公的人被打敗,逃到山裏,白公勝自殺身死。石乞被俘虜了,追問他白公的屍體藏在哪裏,如果不講出來就把他扔進湯鑊處以烹刑。石乞說:“大功告成我作卿相,不能成功我進湯鑊,本來就應當如此。”終於不肯講出白公勝的屍體到底在哪裏。結果就將石乞處以烹刑。葉公又找回了惠王,重新立為國王。
  太史公說:仇恨對於人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即使是做國王的人都不能讓仇恨之心在臣子身上萌生,何況是地位相同的人之間呢!假如當初伍子胥跟着伍奢一道死了的話,那與螻蟻之死又有什麽區別呢?但他能夠放棄小意氣,洗雪大恥辱,使名聲流傳後世。可悲啊!當子胥在長江邊睏頓窘迫之時,在道路上乞討糊口之時,心中難道會在一瞬之間忘掉對郢都、對楚王的仇恨嗎?不會的。所以說剋製忍耐成就功名,不是抱負遠大的壯士又有誰能做得到呢?白公如果不是自己去當國君的話,那麽他的功業也是很可稱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