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懷瓘 Zhang Huaiguan 又稱《書斷》書學論著。唐代張懷瓘著。三捲。上捲列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隸書、章草、行書,飛白、草書十體,各述其源流,並加贊文,於各體原委辨論頗精。中、下捲分神、妙、能三品,錄古來能書者八十六人,各列小傳。傳中附錄,又得三十八人,徵引繁博,頗多佚聞。傳世主要有《法書要錄》本、《墨池編》本。
《書斷》述十體書源流,評書傢三品等第。《書估》評書之價值貴賤,《書議》評議19位名書傢,《文字論》係與友論書,《玉堂禁經》、《用筆十法》、《書訣》、《評書藥石論》等皆敘書藝技巧,《畫斷》評畫傢三品等第。
《書斷》共上、中、下三捲。上捲捲首一篇自序,序後列總目,總目後逐一敘述書之十體源流,各係以評贊,終為總論。中捲和下捲羅列古今書傢,從黃帝時蒼頡起,迄至唐代盧藏用止,3200多年間共86人,分神、妙、能三品,各列小傳,傳中附錄38人。捲未有通評一篇。
張懷瓘的幾部著作,成書年代先後為:《書斷》玄宗開元15年(727年)、《書估》玄宗天寶13年(754年)、《書議》肅宗乾元元年(758年),在唐立國後的110年至141年間。全唐289年,恰當其中。這期間,書壇是什麽狀況呢?宇宙萬事萬物,是在不斷發展變化之中,書體變化也一樣,百狀千態。至南北朝時期,書壇好比春秋戰國,群雄逐鹿,諸子百傢蜂起,真、隸、行、草,各極其變。發展到唐時,君臣上下,競相鑽研此道。且書體已難有出新鬥奇之勢,轉而更加註重筆法結構的爭勝,日益強調法度。就書體而言,有六體說(秦朝)、八體說(漢許慎)、三十六體說(王憧)、五十六體說(韋績),更有多至百體說等等。這復雜紛繁的百傢爭鳴態勢,帶來了書體分類學的進步。張懷瓘在《書斷序》中寫道:“蒼黃者唱首,冥昧者繼聲,風議渾然,罕詳孰是。及兼論文字始祖,各執異端,臆說蜂飛,竟無稽古。蓋眩如也。”他對當時書體分類混亂情況的敘述是確當的。張懷瓘為了“芟夷浮議,揚榷古今,拔狐之根,解紛拏之結,考窮乖謬,探索幽微”,因著《書斷》闡述“書有十體源流”,評判“學有三品優劣”。無疑,他對書學的貢獻是巨大的。
張懷瓘列書十體: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隸書、章節、行書、飛白和草書。他指出“十書之外,乃有龜、蛇、麟、虎、雲、竜、蟲、鳥之書,既非世要,悉所不取也”。此所不取者,唐孫過庭在他的《書譜》一書中,持論和他一樣。這些雜書,直到現在,於民間還偶有所見,但皆不列入書學研究範圍。
張懷瓘說:“(籀文)與古文、大篆小異。”換句話說,古文、大篆和籀文,大體都差不多。既然如此,本着“去小異,取大同”的分類原則,將以上三體合併為一體,統稱為篆書。小篆是秦並六國後,始皇用李斯“書同文”的國策,禁用其他書體,並焚書,創立小篆。所謂“篆”,他說:“篆者,傳也。”所謂大篆、小篆,並不是指字形有大有小,這裏是古今的意思。古今相傳,大篆是篆,小篆也是篆。他說:“(小篆是)增損大篆,異同籀文。”既然如此,並古文、大篆、籀文和小篆為一類,統稱篆書可也。
他又說:“楷、隸初製,大範幾同”,“蓋大小篆,方圓而為隸書。”這清楚地告訴我們兩點:一、將篆字的圓轉變為方就是隸,隸帶有篆意;二、楷、隸大體相同。由是,我們可知,唐時所說的隸就是楷,這同今天我們認定的隸書有出入。而“(八分)本謂之楷書”,“蓋其歲深,漸若八字分散,又名之為八分。”總而言之,現在我們可以把隸和八分籠統地歸於一類,統稱為隸書。
草書包括章草、行草、今草(小草)、狂草(大草)。他指出“草書之先,因於起草”,這是草書形成與發展的根本原因,即他所言“祖出於此”。“章草即隸書之捷,草亦章草之捷”,這句話說出了章草與草的本質聯繫,特別是與今草的聯繫更為密切。他在《書斷》中沒有用“狂草”的名稱。他寫道,草書字體“上下牽連,或藉上字之下而為下字之上,奇形離合,數意兼包”,“神化自若,變態不窮”,這已屬狂草的描述。因此,章草、今草、狂草,以及行草,可以籠統地劃分為草書一類。
張懷瓘在《書斷》中說:行書“即正書之小偽”。什麽是正書?正書屬於哪一類書體?他沒有說,但他運用了這個概念。他又說行書“非草非真”,什麽是真書?真書屬於哪一類書體?他也沒有說,但也運用了這個概念。今日,我們知道“正書”、“真書”和“楷書”,說的是同一書體,僅名稱不同而已。關於行書,他又說:“行書非草非真,離方循圓,在乎季孟。兼真者謂之真行,帶草者謂之行草。”有沒有既不兼真,又不帶草的這種行書呢?他沒有說,確實也難說。既已將行草納入草書之類,那麽,真行便可以納入真書之類。因實用性強,將兼真帶草的這兩種行書,仍劃分行書體。
至於飛白體,張懷瓘說,東漢蔡邕某日見修飾鴻都門的“役人以堊帚成字,心有悅焉,歸而為飛白之書”,“並以題署宮閣”。這是一種實用書體,其法失傳,其跡不存,無從稽考。故專闢一體,已無必要。
中國的文字及書法,自古迄今,形態、風韻各具特色。顯示了中華民族無比驚人的智慧和創造力。就書體分類而言,從狹義上說,人各一體;從廣義上講,應捨小異、取大同,盡量簡約。張懷瓘將書體歸納為十體,無疑是一大進步。今將漢字分為真、行、草、隸、篆五體,或真、草、隸、篆四大體,毫無疑問,是受了張懷瓘書體分類的很大影響。
清代興化人劉熙載在他的著作《藝概》中寫道:“書凡兩種:篆、分、正為一種,皆詳而靜者也。”行、草為一種,皆簡而動者也。”分為詳、簡即動、靜兩類。這是簡之不能再簡的一種分類了。有趣的是,書之筆畫也是兩類:點和綫。點、綫間架有縱橫、上下、斜正、揖讓、嚮背。墨寫的點綫與白色的紙,構成黑與白。動與靜、點與綫、黑與白,相反相成,體現了陰陽之道,構築起一個書法世界。體現了天人合一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所追求的哲學思想和審美情趣。
張懷瓘所列十體書,每體首先指明由某某所造,這不免有些勉強。但他在《書斷●論》中又論道:“權輿十體,相沿互明。創革萬事,皆始自微漸,至於昭著。”這也是正確的。這說明,文字及其書法的産生和運用。以及在運用的長期過程中,不斷衍化發展着,由古及今至未來,依然如此。比如簡化漢字及其書法,是哪一個具體人所造呢?即便其中某一個字,比如“漢”這個字,是誰創造出來的呢?我們衹能說是“公衆”,這纔是文字和書法發展的本源。所以,對他所列各書體之祖,不必作機械式的確認,而衹能是模糊性的認同。
《書斷》捲中、捲下為:“自黃帝史籀蒼頡,迄於皇朝黃門傳郎盧藏用, ……論較其優劣之差,為神、妙、能三品,人為一傳。亦有隨事附者,通為一評,窮其藏否。”按“神、妙、能三品”品評書作,在我國書學史上,他是最早的一位。故《四庫全書提要》稱“書傢有三品之目,自此書始”。這對於書之創作、鑒賞、收藏,均有一定的促進作用。孟子說“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觀書也有術,“三品”就是一種術。
捲中開篇是前言,後為神、妙、能三品總目,總目後有一段詮釋性文字。其後分神、妙、能三品,每品中入品書傢按年代為序,逐一立傳加以細評。捲中評到妙品止,捲下續評,為能品。然後是一段小結性文字。
今於三品中各錄一人為例,以瞭解他如何確定書品等第。
神品。張芝,字伯英,敦煌人。火煥,為太常,徙居弘農華陰。伯英名臣子,幼而高操,勤學好古,經明行修。朝廷以有道徵,不就。故時稱張有道,實避世潔白之士也。好書,凡傢之衣帛皆書,而後練。尤善章草,書出諸杜度。崔瑗雲:‘竜驤豹變,青出於藍。’又創為今草,天縱竜異,率意超曠,無惜是非。若清澗長源,流而無限,縈回崖𠔌,任於造化。至於蛟竜駭獸,奔騰拏攫之勢,心手隨變,窈冥而不知其所知,是謂達節也已。精熟神妙,冠絶古今,則百世不易之法式。不可以智識,不可以勤求,若達土遊乎沉默之鄉,鸞鳳翔乎大荒之野。韋仲將謂之草聖,豈徒言哉!遺跡絶少,故褚遂良雲:‘鐘繇、張芝之跡,不盈片素。’韋誕雲:‘ 崔氏之肉,張氏之骨。其章草《金人銘》,可謂變化至極。’羊欣雲:‘張芝、皇象、鐘繇、索靖,時並號書聖。然張勁骨豐肌,德冠諸賢之首。’其斯為當矣。其行書則二王(王羲之、王獻之)之亞也。又善隸書。以獻帝初平中卒。伯英章草、行入神,隸書入妙。”
妙品。衛夫人,名鑠,字茂猗。廷尉展之女,弟恆之從女,汝陰太守李矩之妻也。隸書猶善規矩。鐘公雲:‘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宛然芳樹,穆若凌風。’右軍(王羲之)少常師之。永和五年卒,年七十八。子充為中書郎,亦工書。先,有扶風馬夫人,大司農皇甫規之妻也。有才學,工隸書。夫人寡,董卓聘以為妻,夫人不屈,卓殺之。”
能品。盧藏用,字子潛,京兆長安人。官至黃門侍郎。書則幼尚孫(過庭)草,晚師逸少(王羲之)。雖闕於工,稍閑體範。八分製,頗傷疏野。若況之前列,則有奔馳之勞。如傳之後昆,亦有規矩之法。子潛隸、行、草入能。”
關於神、妙、能三品,各依什麽尺度進行品評,讀了上列三例,似乎難以捉摸。我們再看他在三品後的總評是怎麽說的。總評大致說了這麽幾點:1. “推其大率,可以言詮”;2. “齊聖齊深,妙各有最”;3. “藝成而下,德成而上”。
我們說,對書法的品評三品,是一個對書法的欣賞問題,是一個審美評價問題。它是一種美的感受,感受後的品評。我們讀了這三例,從中看到張懷瓘以及其他書傢的評述,都是說的個人對美的感受。書傢作書是創作,評者評書也是創作。
張懷瓘說:“深識書者,惟觀神采,不見字形。若精意玄鑒,則物無遺照,何有不通。”(《文字論》)這就是說,對書法有深邃認識的人,不是衹註重字形,更重要的是如何審視書之內在精神,即由書之點綫、間架、布白和章法,給予人的厚重感、力度感、節奏感和生命感等,感悟它的神采、風韻、意境。這審美的眼光、尺度,猶如一面特別精良,具有靈性的鏡子一樣,有什麽照不到、照不出和照不透的呢?對書法作品的品評,怎麽會不“圓通”(《書估》)呢?他對書法藝術美的感受和評論是正確的。
漢字是由點、綫的運動變化構成。點綫的運動是書者掌握毛筆施加於紙上的運動,提按頓挫、輕重緩急、圓轉方折以及布黑分白、排列組合等等變化,都是書者意旨所使,都是書者的思想、情感、學識、修養等綜合素質的跡化。因此,這點綫是“靜”態的,也是“動”態的。衹有“深識書者”才能透過凝結在紙上墨的點綫,以及字裏行間的布墨分白,感悟到作者的精神力量。“冠絶古今”的書傢張芝的草書,在古今許多“深識書者”的眼裏,能感受到“若清澗長源,流而無限,縈回崖𠔌,任於造化”;若達士遊乎沉默之鄉,鸞鳳翔乎大荒之野”。同時,也衹有“冠絶古今“的偉大書傢,才能把生命的感悟,貫註到腕底筆端、流露於字裏行間,從而創造出不朽的作品。庸者,寫不出好的作品,也看不出作品的好壞。道理何在?張懷瓘比喻道:“猶八卦成列,八音剋諧,聾瞽之人,不知其謂。”
對書體美的感受過程,是衡“理”動“情”的過程。“理”可以有一個約定俗成的標準,但“情”往往是不完全一致的。評者之情與作者之情會不一致,評者與評者之間的情也不會一致。所以張懷瓘在《書評》的開篇就說:“一味之嗜,五味不同;殊音之發,契物斯失。方類相襲,且或加彼。況書之臧否,情之愛惡無偏乎?若毫釐較量,誰驗準的?推其大率,可以言拴。”此論亦非常中肯。
中國書畫欣賞品評的標準,往往是相通的。張懷瓘著《書斷》,也著《畫斷》,《畫斷》也分為神、妙、能三品,也是中國畫三品論的最早提出者。可惜《畫斷》久已亡佚,今其逸文僅見於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引。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序》中,也引用了他的三品說。張懷瓘的書、畫“三品說”影響深遠,其後列等品評者頗多,然仍以他三品說最為簡約。
清代《國朝書品》列神、妙、能、逸、佳五品。包世臣的詮釋是:“平和簡淨,遒麗天成,曰神品。醖釀無跡,橫直相安,曰妙品。逐跡窮源,思力交至,曰能品。楚調自歌,不謬風雅,曰逸品。墨守跡象,雅有門庭,曰佳品。“這裏包所說的五品,比照張懷瓘的三品,大致作如下歸納:包的逸品約相當於張的神品;包的神品、妙品,約為張的妙品;包的能品、佳品,約當於張的能品。這樣,我們對張的神、妙、能三品標準,約為:神品,“至法天成,風韻超然”;妙品,“妙法從心,神采自然”;能品,“成法在胸,逐跡守象”。
《書斷●評》中,張懷瓘說他自己“學漸於博識,不迨能繕奇纘異,多所未盡”,“此皆天下之聞人,入於呂列。其有不遭明主,以展其材;不遇知音,以揚其業,蓋不知矣”。“且如抱絶俗之才,孤秀之質,不容於世,或復何根。故孔子曰:‘博學深謀而不遇者,衆矣!何獨丘哉。’然識貴行藏,行忌明潔,至人晦跡,其可盡知?”這種慨嘆是真切的。
泰州圖書館所藏抄本《書斷》的書後有一篇趙僎對《書斷》的簡略評論。將《書斷》比之“大《易》之製”、“《春秋》之典”,指出“古或作之有不能評之,評之有不能文之。今斯書也,統三美而絶舉,成一傢以孤振。雖非孔父之。今斯書也,統三美而絶舉,成一傢以孤振。雖非孔父所刊,猶是丘明同事。偉哉!偉哉!“張懷瓘的《書斷》確係一部永炳書史的書評巨著,將永遠給習者以指導和啓迪,將常讀常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