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詩歌與音樂之美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 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 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 渾如此,嘆汝於知已,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 算合作平居鴆毒猜。 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 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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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飲酒的詩詞,琳琅滿目,多不可數。寫戒酒,在詩壇詞苑中,便甚為少見了。其實辛棄疾並非真的要戒酒,他不過藉此以抒胸中之塊壘也。
詞用主客體問答對話的形式,雖仿效漢代東方朔《答客難》和班固《賓戲》,但以酒杯為客,以己為主,居高臨下,發了一場妙趣橫生的議論,讀來是頗耐尋味的。起筆不凡,以命令的口氣呼曰:“杯汝來前”,繼便道出戒酒的原因:從今天起我要保養身體,約束自己,不再飲酒傷身了。“老子”,即老夫,老人自稱。《禮記·麯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自稱曰‘老夫’。”但這裏與上句“汝”字相應,含有倨傲的意思。“汝”,本文為你。《書·堯典》記堯對舜說讓他繼帝位:“格!汝舜。……汝陟帝位。”亦含有命令、指示的意思。“形骸”,謂人的形體。《淮南子·精神訓》:“忘其五髒,投其形骸。”接着正言相告:為甚麽我長年口渴,喉嚨幹得似焦炙的鍋子一樣難受;現在又添了嗜睡,鼻息(酣聲)似雷鳴。“長年抱渴”四句用扇面對(又稱隔句對),“咽如焦釜”,“氣似奔雷”是誇張語。“抱渴”,患酒渴病,即嗜酒成癮。《世說新語·任誕篇》:“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飲。”概言之,這四句即因酒致病,酒杯的罪責難逃。“汝說”三句是酒杯的申辯。典用《晉書》捲四十九《劉伶傳》:“(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又《世說新語·文學篇》引《名士傳》:劉伶“肆意放蕩,以宇宙為狹。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隨之,雲:‘死便掘地以埋’。”但這裏用“汝說”而不用“杯說”,可知是主人復述杯的話,而不是杯在自說,顯示出主人的驚訝,未料到對方這樣說。故以嚴重的口吻斥曰:“渾如此,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渾如此”,竟然如此。感嘆酒杯“少恩”,無情義,比開頭那番命令埋怨話,口氣發生了變化。
作者“止酒”的主意已定,下面“更”字再加重語氣,詞意又進一層。對酒進行譴責,分三層說。一稱沉酣歌舞,如酒之媒介,害人尤甚,直似鴆毒。《漢書》捲三十八《齊悼惠王傳》:“太後怒,乃令人酌兩卮鴆酒置前,令齊王為壽。”顔師古註引應劭曰:“鴆鳥黑身赤目,食蝮蛇野葛,以其羽畫()酒中,飲之立死。”又,《漢書》捲五十三《景十三王傳贊》:“是故古人以晏安為鴆毒。”《左傳·閔公元年》:“宴樂鳩毒,不可懷也。”孔穎達疏:“宴安自逸,若鴆毒之藥,不可懷戀也。”稼軒用典巧妙,正取義於此。宋孝宗即位後,雖一度振作,主張北伐,但興隆和議後,一切行事,盡如高宗,文恬武嬉,滿足於偏安一隅,“直把杭州作汴州”,豈不是“飲鴆止渴”。其次,接以四句議論,從哲理方面述說飲酒之害:“況怨無小大,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意為何況怨恨不論大小,常由愛極而生;事物不論何等好(“美惡”,偏義於美),超過限度就會成災害。以“理語”入詞,而無“理障”,以其富有情緻,用語清暢,言近指遠。再次,毅然决然地宣稱:“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意為今天跟你說定:勿留急去,不然我尚有力把你砸碎!“肆”,原義指古時處死刑後陳屍於市。《周禮·秋官·掌戮》:“凡殺人者,踣之者市,肆之三日。”此處語出《論語·憲問》:“吾力猶能肆諸市朝。”這裏藉其語意對酒而言,示戒酒之决心。最後酒杯深深再拜,衹有俯首聽命了:“麾之即去,招亦須來。”即去,須來,一切聽從安排,完全一副唯唯喏喏相了,詩人以徹底的勝利而告終。《漢書·汲黯傳》:“招之不來,麾之不去。”此反用其意。
辛棄疾是位“諸體皆備”的詞人,此詞可為佐證。它與那些“大聲鞺鞳”、“竜騰虎擲”之作不同;也與那些“穠纖綿密”、“婉而嫵媚”的篇什有異;而是稍帶幽默戲謔的偶然興到之作。它打破上下片的換意定格,第一段從開頭“杯汝來前”直到下片“吾力猶能肆汝杯”止,是作者對酒杯譴責和對酒害的議論。第二段即最末三句,是酒杯對作者的應答。作者自由揮灑,涉筆成趣,於縱性放誕中,表現出政治失意的苦悶。劉體仁《七頌堂詞釋》雲:“稼軒‘杯汝來前’,毛穎傳也。‘誰共我,醉明月’,恨賦也,皆非詞傢本色。”韓愈的《毛穎傳》曰:“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詞亦隱含此意。但如果以“本色”求稼軒,自是南轅北轍。詞大量采取散文句而加之以議論。首句變本調四字句的二二節奏,而作上一下三。雖大量使用經史散文句法和用意,使傳情達意愈見自由揮灑,堪稱於宋詞中別樹一幟之作。(艾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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