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詩歌與音樂之美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緑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襟。
和晋陵陆丞相早春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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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人王夫之《薑齋詩話》指出:“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葉於度”。杜審言的五言律詩,格律嚴整,音韻諧美,章法井然,意境深遠,語言清麗自然,稱得上是這種新興詩體的典範作品。本詩就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篇。
  全詩因物興感,寫自己宦遊他鄉,辜負春光,不能歸傢的傷痛之情。從通篇來看,作者用的是即景抒情的常格,但開頭卻不落俗套,偏不從自然景物起筆,而是從自身寫起.首句“獨有宦遊人”突出了詩人作為一個異鄉遊子與本地欣賞春光者迥然不同,為下文傷春蓄足了勢頭。《唐詩別裁集》評此句為“警健”。高步瀛《唐宋詩舉要》也引紀昀的話評論說:“起句警拔,入手即撇過一層,擒題乃緊,知此自無通套之病”。所論皆確。次句“偏驚物候新”,高度概括,涵蓋全篇,堪稱“詩眼”。其中“偏”字呼應首句的“獨”字,“驚”字感情色彩更濃,顯得生辣而警醒。“偏”、“驚”合用,點明了多情的詩人對自然景物特有的敏感,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詩的主旨,正是抒發這傷心人獨特的“驚”春之情。如果把此詩比為一支傷春的樂麯,則這兩個字顯然起到了為全麯的抒情旋律定調的關鍵作用。再看“物”字衍出下文的“雲霞”、“梅柳”、“黃鳥”、“緑蘋”,“候”字關合下文的“海曙”、“江春”、“淑氣”、“晴光”等等。而一“新”字則扣住詩題的“早”字,使得詩歌因物興感的中心內容更加鮮明動人。真是脈絡井井,關鎖緊密,字字千金。
  詩的中間兩聯,淋漓盡致地鋪寫“物候”的“新”。這是兩組辭藻清麗、聲調諧暢、境界華美的對仗。“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一聯,推衍詩題之“望”字,寫詩人遠眺時的所見,在海闊天空的宏大背景中描畫出江南早春瑰麗迷人的風物。這裏沒有用一個顔色字,然而由紅霞、紅梅、紅日和碧海、藍天、緑柳,清江織成的五彩繽紛的景色卻躍然紙上,色澤感十分鮮明。這一聯不但生動地寫出了物象,而且更與人觀察景物的心理感受密合,因而詩意盎然。動詞“出”與“渡”十分傳神。破曉時,太陽象是從東海升起,雲氣被陽光照耀,蔚成絢爛的霞彩,也好象和旭日同時從海中出來,所以說“雲霞出海曙”。江南比江北早暖,梅柳透露春意也比江北為早,人過江而南,忽見梅已開花,柳已發緑,似乎梅柳一過長江就變換春裝似的,所以說“梅柳渡江春”,頸聯“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緑蘋”,從南朝江淹《詠美人春遊詩》“江南二月春,東風轉緑蘋”二句變化而來。前一聯既寫“望”中遠景,這一聯則續寫“遊”時所見,處處關合題目,針綫十分綿密。比起上一聯,這一聯寫景更加深入細緻,使人讀後如同親身感受到春天的萌動和春光的和煦。動詞“催”與“轉”更加傳神.溫暖的春氣使萬物復蘇,連黃鸝的鳴叫也似乎是由它“催促”所致,晴朗的陽光照射到水面上,使水中的蘋草也很快由嫩緑“轉”為深緑。物態的變化全由這兩個詞的巧妙使用而活靈活現,作者文心之細於此可見一斑。
  詩的末聯“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襟”,正面道出自己傷春思歸的本意,並以聞“歌古調”繳足題面,點明和詩之旨。這兩句說,陸丞的詩好象使作者忽然聽到了古人的歌麯,不覺勾起了回鄉的念頭,以至淚下沾襟了。上文“驚”物候之“新”,嘆春光之美,都是為這裏引出“歸思”而作鋪墊陪襯的。春景是觸發“歸思”的媒介物,陸丞的早春遊望詩更對“歸思”的燃燒起了催化作用,故此處以“忽”字作轉折,將上文的明媚與歡躍之景突然一下子打入傷感凄愴的氣氛之中,達到了抒發傷春之情的目的。這一頓挫,與篇首的“驚”字遙相呼應,愈見此詩婉麯跌宕之妙。
  
  [鑒賞]
  這是一首和詩。原唱是晉陵陸丞作的《早春遊望》。晉陵即今江蘇常州,唐代屬江南東道毗陵郡。陸丞,作者的友人,不詳其名,時在晉陵任縣丞。大約武則天永昌元年(689)前後,杜審言在江陰縣任職,與陸某是同郡鄰縣的僚友。他們同遊唱和,可能即在其時。陸某原唱已不可知。杜審言這首和詩是用原唱同題抒發自己宦遊江南的感慨和歸思。
  
    詩人在唐高宗鹹亨元年(670)中進士後,仕途失意,一直充任縣丞、縣尉之類小官。到永昌元年,他宦遊已近二十年,詩名甚高,卻仍然遠離京洛,在江陰這個小縣當小官,心情很不高興。江南早春天氣,和朋友一起遊覽風景,本是賞心樂事,但他卻象王粲登樓那樣,“雖信美而非吾土”,不如歸去。所以這首和詩寫得別有情緻,驚新而不快,賞心而不樂,感受新鮮而思緒凄清,景色優美而情調淡然,甚至於傷感,有滿腹牢騷在言外。
  
    詩一開頭就發感慨,說衹有離別家乡、奔走仕途的遊子,纔會對異鄉的節物氣候感到新奇而大驚小怪。言外即謂,如果在家乡,或是當地人,則習見而不怪。在這“獨有”、“偏驚”的強調語氣中,生動表現出詩人宦遊江南的矛盾心情:這一開頭相當別緻,很有個性特點。
  
    中間二聯即寫“驚新”。表面看,這兩聯寫江南新春伊始至仲春二月的物候變化特點,表現出江南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水鄉景色;實際上,詩人是從比較故鄉中原物候來寫異鄉江南的新奇的,在江南仲春的新鮮風光裏有着詩人懷念中原暮春的故土情意,句句驚新而處處懷鄉。
  
    “雲霞”句是寫新春伊始。在古人觀念中,春神東帝,方位在東,日出於東,春來自東。但在中原,新春伊始的物候是“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禮記·月令》),風已暖而水猶寒。而江南水鄉近海,春風春水都暖,並且多雲。所以詩人突出地寫江南的新春是與太陽一起從東方的大海升臨人間的,象曙光一樣映照着滿天雲霞。
  
    “梅柳”句是寫初春正月的花木。同是梅花柳樹,同屬初春正月,在北方是雪裏尋梅,遙看柳色,殘鼕未消;而江南已經梅花繽紛,柳葉翩翩,春意盎然,正如詩人在同年正月作的《大酺》中所形容的:“梅花落處疑殘雪,柳葉開時任好風。”所以這句說梅柳渡過江來,江南就完全是花發木榮的春天了。
  
    接着,寫春鳥。“淑氣”謂春天溫暖氣候。“黃鳥”即黃鶯,又名倉庚。仲春二月“倉庚鳴”(《禮記·月令》),南北皆然,但江南的黃鶯叫得更歡。西晉詩人陸機說:“蕙草饒淑氣,時鳥多好音。”(《悲哉行》)“淑氣催黃鳥”,便是化用陸詩,而以一個“催”字,突出了江南二月春鳥更其歡鳴的特點。
  
    然後,寫水草。“晴光”即謂春光。“緑蘋”是浮萍。在中原,季春三月“萍始生”(《禮記·月令》);在江南,梁代詩人江淹說:“江南二月春,東風轉緑蘋。”(《詠美人春遊》)這句說“晴光轉緑蘋”,便是化用江詩,也就暗示出江南二月仲春的物候,恰同中原三月暮春,整整早了一個月。
  
    總之,新因舊而見奇,景因情而方驚。驚新由於懷舊,思鄉情切,更覺異鄉新奇。這兩聯寫眼中所見江南物候,也寓含着心中懷念中原故鄉之情,與首聯的矛盾心情正相一貫,同時也自然地轉到末聯。
  
    “古調”是尊重陸丞原唱的用語。詩人用“忽聞”以示意外語氣,巧妙地表現出陸丞的詩在無意中觸到詩人心中思鄉之痛,因而感傷流淚。反過來看,正因為詩人本來思鄉情切,所以一經觸發,便傷心流淚。這個結尾,既點明歸思,又點出和意,結構謹嚴縝密。
  
    前人欣賞這首詩,往往偏愛首、尾二聯,而略過中間二聯。其實,它的構思是完整而有獨創的。起結固然別緻,但是如果沒有中間兩聯獨特的情景描寫,整首詩就不會如此豐滿、貫通而別有情趣,也不切題意。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首詩的精采處,恰在中間二聯。
  
    (倪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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