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枫文集

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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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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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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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锋

  我想也想不到,会这样和一个死去的人面对面说话。
  陈先锋在我印象中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是我二十年前的朋友,而种种缘由我许多年没跟这帮朋友联系了。大概五、六年前吧——说来凑巧——很少上街买菜的我,在菜市场碰着以前房东的女儿。正专注于各色红、白、青萝卜的挑选,卖菜的女人猛搡了我一下,惊呼道:“啊!戴着个眼镜差点认不出了。”
  “你谁呀,认错人吧?”起初我有些讶然,但马上认出她是房东女儿——当年的小白菜已茁壮成长为大白萝卜。故人相见免不了要叙一下旧的,她和我说起以前那帮朋友们谁谁谁如今怎么了。
  “陈先锋死了,在广东出车祸死的。”
  “不会吧?!”
  她却说从阿英那里得知的。阿英嫁给别的男人了,每每上街买菜就来找她说话。阿英是陈先锋以前的女人,她亲口说的会错?就此,我认定他真的死去了。以至于,刚才远远看着他走来,我心里暗想这人太像陈先锋了。虽然,皮肤比较黑,也老很多,脑门上有些秃顶……
  我满腹狐疑,不由自主瞧了瞧他的左手。怎么也少个手指头?!
  分明是死去的人,却大白天在街上走来走去。眼看要混进拥挤的人群,我壮着胆追上几步,竟把他喊住了。

  按理说,陈先锋我得喊他一声师傅,二十年前我是跟他混的。
  那年,我刚初中毕业,在街上学做阿飞;他已经手下有一大帮兄弟,是个大哥级人物。他有一间游戏机室,各路朋友聚集于此——有吃有喝也有玩的,是个好所在。陈先锋在南桥街一带名声很响,却不像别的流氓以拳头硬著称。他吹得一口好笛子,是我所见过最为儒雅的大哥。他常说出来混的,不能只会抢打砸,要学会用脑袋思考,懂一点经营之道。就冲着这一点,众多小弟们都来投奔他。我本来跟另一位大哥混,在电影院门口玩把戏诈人钱财——就那两根铅笔杆,把小纸条套上,自己人猜红就是红的猜蓝就是蓝的;若是冤大头上钩,叫他掏光口袋也猜不出在哪一根上面套着。这把戏叫“广东魔术大家猜”,广告纸上的美术字就是我写的;虽然他们对我的一手好字很是赏识,但最后我还是投靠到陈先锋旗下了。
  陈先锋好客是出了名的,他楼上的“办公室”天天客人络绎不绝,走了一帮又来一帮。好酒好菜款待着,隔壁“闻香阁”的伙计一天要来收好几回盘子。香烟都抽当时最贵的“良友”和“三星”,撕开着随你抽。他说,广交四海朋友,道路将越走越宽阔。这天,来了几位外省的朋友。其中一人挎着包,自称是做古董一行的。坐定良久才遮遮掩掩拿出宝物——几把紫砂壶。“这可是刚从古墓里掘出来的,你瞧上面都是乌幽幽的污垢。”他们说话的声调压得很低,似乎怕隔壁有人偷听呢。接着作了个演试,用火柴梗在上面一划,竟“嘭”地着了。这么神奇,叫人不得不相信确是出土文物!
  临了,古董贩子说:“兄弟几个慕名而来,听说陈老大交游广阔——能把宝物卖到香港、澳门、台湾,至少也有万把块的进项啊。”陈先锋为人向来爽快,他说:“留下了。”古董贩子却说:“按理说,东西放在陈老大这里,是无需拿押金的。只是兄弟几个出门在外,盘缠花光了……就一把预收八百块,脱手后再五五分成吧。”
  古董贩子走后,大家还为出土文物的奇特功能所吸引,你摸摸我挲挲,纷纷找出火柴梗验证着。最后,竟怎擦也擦不着。一看,那污垢全沾在手上了。原来是用火柴盒侧面的磷划纸蹭上去的,难怪一划就着。
  陈先锋一声令下,四城门头都有我们的弟兄把守着,那古董贩子却遁地似了。
  诸如此类的当他没少上,但依然乐此不疲。曾经与人合伙开过酒楼,狐朋狗友吃喝了全挂他账上,最终把股份抵给合伙人还不够;也弄过养狗场、无牌服装的加工厂、溜冰场什么的,都告以倒闭。
 
  这天,老婆阿英拿着账本对他说:“这游戏机室看来也别开了。进账还不够开销,更别指望盈利的。你瞧瞧——房租、水电费都快到了,还有每天买米买菜的钱……”陈先锋接过账本一看,沉思了良久。开游戏室哪有不赚钱的道理啊。七八台机子放着让人打,只耗几度电,又不耗别的什么。这本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一天至少也有百来块收入。问题就出在开销上:做生意的铺面虽然只租一间,楼上却还租了房东一大片住家面积。弄得房东老俩口挤在一个储物间,念初中的小女儿和我一起睡在小阁楼,中间隔着一层木板墙。这都是陈先锋肯花高额租金的缘故——他说,我们是“大公司”,要有规模和形象。而且养着一大帮兄弟,吃喝玩乐都要大把大把花钱。别人养小弟都为了挣钱——派出去收保护费、替人要债、看场子等等;甚至让他们到电影院、医院挂号处等拥挤的地方,钳人钱包来缴纳。他让弟兄们一个个韬光养晦,不要外出滋生是非,就等着做大事业。这一来,前来投靠的人更多了,每个房间都人满为患,连游戏室打烊后也有人打地铺睡觉。
  他就喜欢这种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干的感觉。有一次,来了三个躲命案的,夫妻俩竟把卧室让给他们睡,自己在客厅打地铺。陈先锋调侃说,领略一下“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滋味哦。后来才知这三人并不是命案在身,不过躲赌债而已,才饱揍一顿赶走了。他天天喊着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却迟迟不见动静。个别兄弟等着不耐烦,便找个借口要几个路费投奔别人去了。他不以为杵,依然大把贴钱买排场。
  看来确实难于支撑下去,他对老婆说:“你不用犯愁,我去去就来。”说完跨上雅马哈摩托车一道白烟绝尘而去。
  他骑着车子出去,不大一会却步行回来——他把摩托车卖掉了。陈先锋向来讲究衣着:夏天都穿花格子衬衫和尺八宽喇叭裤,蓄长发,戴茶色墨镜。这时正是寒冬,他披着一件尼子大衣,手上套着麂皮手套,脚蹬长筒牛皮靴,这是流行的摩托车手的行头;而空着身子走回来,看起来有些滑稽。衬着身后的残阳,倒也有几分港片黑社会老大的悲壮与落寞。他从怀里掏出一撂钞票递给阿英,说:“三千块,还够捱好一阵子吧。”那买七千块的雅马哈,足足八成新才卖这点钱,明摆着急钱花叫给人压低价了。

  阿英接过钱,没再说什么。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贤惠、勤劳,只要是陈先锋作出的决定,她从来只有一个支持的态度。他们是自由恋爱的,在那时的夫妻中很少有。陈先锋刚出道时,在电影院倒黑市票卖。有段时间,他发现这大眼睛、细腰肢的女孩,喜欢独自一人来看电影。他便把最好的票按平价卖给她,把邻座留给自己。卖完票,他在最近距离和她同看《神秘的大佛》《少林寺》《白发魔女》等八十年代热播的影片。一来二来便搭上话了,他请她吃雪糕,她回请他吃爆米花。这对同龄人的陌生感像雪糕般地渐见消融,钟情度则如爆米花般炽热得膨胀。都约好一起去工人俱乐部溜冰了,有人偷偷告诉她:他是街头小混混,总在影院门口和人斗殴。她便爽约了,也不再来看电影。
  如果陈先锋是普通的小混混也就罢了,而他却是一个痴情的小混混。他四下打听,查找到阿英家的地址就在枪台新村。天天晚上到她窗前吹笛子。从九点半吹到十二点,枪台新村的家家户户伴着他悠扬的笛声进入梦乡。一个月朦胧鸟朦胧的夜晚,她终于以少女初开的情窦接纳了他,但她的家人却不能接受他。小混混就是小混混,再会吹笛子还是小混混。阿英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和他处朋友。
  陈先锋全身绑满炸药上她家求婚,这是当时轰动全城的事件。因为阿英爸爸就是当时公安分局的局长。
  陈先锋就被捉了,判五年。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减刑两年。
  三年后获释,第二次上阿英家求婚。他用厨房里的菜刀剁下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向阿英爸爸保证:一生一世对阿英好。
  看着地上缓缓搐动的断指和女儿饱噙疼惜的眼神,退休公安局长被这年青人不折不挠的诚意所打动。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了,但有一个要求:要凭真本事让她过上幸福生活。

  有人向陈先锋提议,把游戏机的生意停掉,改做放录像的生意——上半夜武侠片,下半夜黄色A片。隔一条街的忠哥就这么做,挺能挣钱的。但他不愿意,他说有碍雅瞻。说话的那人笑了,这算什么啊!别的大哥尚且开起发廊按摩店,拉皮条当龟公的都有。陈先锋瞪了那人一眼,示意他闭嘴。可想而知,那人若不及时知趣了终止话题,势必被剥光衣服扔到大街上去。其实大家心里有数,陈先锋不做下三滥生意,不仅仅是爱面子的缘故——他答应老丈人不再干歪门斜道的事儿。有段时间,几位骨干兄弟——阿肥沃、臭池、二郎等人,自发地带着我们到公共汽车站,替那帮乱哄哄的私人车主排班,每个班次收十元“管理费”。这挣的是辛苦钱,虽然发不了大财,倒也能贴补一下日常开支。大哥他还是把我们喊了回来,他说这样的活太琐碎了,消磨人的意志——我们可是要干大事的人哦。
  那时,我一边跟一位拳师在禾山上勤练九节连环鞭,一边还自习高中的课程。这都是陈先锋的主意。他说我年龄还小,一颗红星要做好两种准备——万一社会混不下去,还回学校复读去。我在语文课本上读到庄子的《逍遥游》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在我想象中陈先锋就是那北冥鲲鱼,终究一天要化为大鹏鸟搏击九天的。我甚至猜想他在酝酿一个如港台片抢银行的计划。当然,这是我的猜想,猜想往往不能成立的。更何况,谁都看得出陈先锋疾志要做正行了,他所构想的大事业也必在正行的范畴里。
  这天,陈先锋把我们全都召集起来。他说:“干大事的时候到了。”
  邻县的一个国有青石矿要招标承包人。这是他从朋友处得来的消息。他说,青石是时下极紧销的石种,国有企业因为管理混乱,年年亏损。而这项目若让我们拿到手,凭着他陈先锋的经营头脑,和众兄弟的齐心协力,一定能做出名堂的。他说着,神情甚是激奋,就像已经到手了似的。以至于弟兄们都跃跃欲试,各自设想着到时该管生产好,还是管销售好。
  阿英说:“未捉鱼,先讲炣。先锋你倒要先想想如果真成了,哪来资金投入呀?”
  陈先锋笑着说:“只要有项目,哪怕筹不到资金呢。”
  原来,他心里早就有数了。第一,生产设备都是现成的,只要稍加整治即能投入开采;第二,青石材的需求量很大,客户在提货前都会预先付下了定金。也就是说,只要项目一到手,资金也同时到位了。退一万步讲,就是周转不灵的时候,也能把项目拿去抵押贷款的。
  这类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在改革开放初年很多见,而且十拿九稳。问题还是有的——虽说那时的项目招标无需诚信金,但却须向主管的领导人送礼。此乃习俗,不是行贿也。
  陈先锋已是阮囊羞涩,哪还有钱买东西送礼的。他对阿英说:“把咱屋里的四喇叭拿来吧。”四喇叭录音机是他们结婚时的嫁妝。阿英有些不愿意拿出,她说:“那么旧了你也拿得出手?”陈先锋说他自有办法。他让我买来喷摩托车的小罐黑漆。他确是心灵手巧,细细喷过几遍后,半旧录音机俨然崭新的了。
  第二天一早,他和阿肥沃、二郎风风火火出行了。手里提着四喇叭和弟兄们的满怀期待。

  没过几天,他们就回来了。
  众兄弟蜂拥上前打听战绩时,他和阿肥沃、二郎三人都面如死灰。
  阿肥沃和二郎说投标失败了。栽了。我们问是不是主管者发现四喇叭是翻新的。二郎说倒没有。阿肥沃说对手太强硬了,人家送的是十四英寸彩电。不过,主管者还是挺仁义的,他把四喇叭笑纳了,说,明年让你们承包。——我们都山穷水尽了,还能挨到明年么?!
  陈先锋一言不发,钻进他的房间倒头就睡,就像得了一场大病。
  接下来的时光是一段让人揪心的时光。众兄弟节衣省食,加倍勤恳帮阿英把游戏机室打理好。虽然日子苦了,不像以前那样朝朝寒食、夜夜笙歌;但陈先锋病倒在床,谁也不敢说要离去。大家盼着他早日痊愈,振作起来领着我们东山再起。
  我倒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天天和房东女儿在阁楼里下跳棋。谁输了罚刮鼻子。当然,我输的比较多,以至至今留下塌鼻梁的后遗症。难得一次赢了,我便将手指放在她鼻梁上来回蹭。因为所谓的“刮”手指若没有离开,也可以说还未完成。对于我的使坏,小白菜并不生气。她乐呵呵地让我恣意欺负着,脸上泛起三月桃花的红晕。四目对视时,那绮旎情景让我和她都不能自持。
  有人在我们身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陈先锋,他在床上躺得骨头发酸,便强捱着登上楼顶,看看远处的风景疏散一下胸臆。他并不是真病了,有病倒是心病。
  他看着我们笑了,然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宁负天下人,不负一女人。”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那时我还小。我想大概是把阿英嫁妆的四喇叭拿去行贿,没能取得结果,他有负疚之意了吧。
  
  我们的救星来了。一个穿着打扮很洋气的女人,上身枣红皮夹克,下身黑色皮裤子。烫发,擦口红,吊着一对长长的耳坠子,摇来晃去。这是游戏机室鲜见的客人,她指名要找陈先锋。
  陈先锋闻声下来,喜出望外地连声喊道:贵客贵客,仿佛一下子病愈了大半。他向我们介绍说:欧阳大姐,招标会上结识的朋友。他忙碌地敬烟敬茶,半点也不敢怠慢,我从没见过他对人这样殷切过。
  阿肥沃和二郎低声告诉我,欧阳倩是广东那边的大人物,在招标会上也同我们一般流标了,所以她跟老大甚有英雄相惜之意。当时就订下过来拜访的约定,没想到一诺千金,不远万里说来就来了。
  陈先锋让臭池到“闻香阁”赊来一桌酒席款待远道来客。有鱼有肉还有肥得滴油的大猪脚,近日来顿顿粗茶淡饭,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这着实让我跟几个小兄弟馋得直咽口水。但我们深知,没有等客人用过餐是轮不到我们大快朵颐的。我们盼着他们快点吃好。陈先锋再三劝菜,他给欧阳倩夹了一个酱鸡腿。她说她吃不了这么油腻,自己夹了一小块猪肝,嚼了嚼,又吐在地上了。后来挟了桂鱼腮上的两片豆瓣肉吃了,再也找不到下筷的地方,只好在菜里挑出几根豆芽和笋片吃吃。然后,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红葡萄酒。想来真正的大姐大,是相当娇贵的。
  他们一边饮酒,一边商谈着什么。
  欧阳大姐此行的目的是想跟我们合伙搞运输业。她说从广东到福建,从福建到广东,这来回的货物等着人去拉的不知有多少。而这条道路向来不很太平,拦路抢劫的车匪路霸多如牛毛,叫人防不胜防。她有一个大车队,就因为怕被劫了不敢轻易走这个路线。她说请我们的兄弟沿途护送,便可保万无一失。到时就算合伙,运费三七开。
  她极力奉承说,出来混的都知道陈先锋响当当的名声,手下兄弟要文能文要武会武,个个强悍得不得了。如能入伙了,对谁都有好处。
  说实在,这样的生意如何做不得呢。我们已是穷途末路,这何异于黑暗中送来的一道曙光!陈先锋二话没说,当场就应承了下来。
  汉字的造型挺极有道理:比如“娇”字若没有两个脚站住,便成“妖”字了。现在,欧阳倩一边嗲声嗲气地说话,一边娇弱得就像软脚蟹直往陈先锋怀里靠,就显著的妖气。她的娇气和妖气让我跟大嫂阿英都不能忍受,但不妨碍洽谈的圆满成功。
  陈先锋将兄弟们分成若干小组,分别押送欧阳大姐的几部货柜车。他本人留守小城作总调度。我和几个年龄小的兄弟没有份,照旧帮忙打理游戏机室。每个月从广东汇来数额不小的分红,证实这步棋走得没错。实惠体现在我们的生活水平——不仅恢复之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活景象,而且每个兄弟都能领到可观的津贴。抽烟还抽外烟。到“闻香阁”点菜专门点贵的,因为是现钞买单,伙计不再翻白眼了,更卖力地摇尾乞怜。陈先锋把雅马哈摩托车赎回来,重新给阿英买了台四喇叭录音机,音质比原来那台更好。本来还打算买个彩电呢,看她天天用手搓衣服,便改变主意买台当时很少有人用得起的双缸洗衣机。他怕阿英累着,因为她怀孕了。
  阿英怀孕后变得特别胖,屁股有水缸那么大。房东老太太说孕妇长胖并不好,但这又不是阿英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一者她当上准妈妈,二者老公的事业走上正轨;阿英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能不长胖吗?

  臭池心急火燎跑来报告说:“阿肥沃和另一兄弟押送的车在途中被公安扣了。问题出在——车上满载的摩托车全是从香港过来的走私货。”陈先锋问:“货主呢?责任应该在于他,与我们无关啊。”臭池说:“那家伙跑了,一被拦下就见机溜了。”
  那车货和欧阳大姐的司机、我们的两位兄弟都在汕头缉私队羁留着,没有货主谁也推不开责任。这下冤大了,陈先锋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没过几天,欧阳倩就赶到,说已经摆平了。她确是大能人,没费多大周折便找到关系疏通了——说清楚只是替人承载货物,跟走私的一点也没关系的。货主跑了货物缴公了就是,人和车却须先让保出来。陈先锋松了一口气。虽是虚惊一场,还是让他放不下心来。他决定也押一车货陪同欧阳倩到广东那边看看。
  陈先锋这一去久久不见回返,也不知有什么变故的。到广东的兄弟们后来都陆续回来了,他们闪烁其辞,不肯具体说清。阿英很是着急。她想亲自过去一趟,看是怎么了,但有孕在身不大方便。何况她孕后反应极为剧烈。有一次,我半夜下楼找东西吃,见她撞撞跌跌跑去卫生间,刚到客厅便哇哇哇地吐了,蹲在地上吐个死去活来,那架势活似要把苦胆都吐出来。后来,她白天也下不了地,躺在床上呻吟得很痛苦。小白菜说,生孩子这么难受,我以后不敢生的哦。房东老太太直喊作孽作孽。终于有个晚上,听到下面有声息,我和小白菜都赶下来看。阿英倒在客厅地板上,脸色惨白,从裤腿里流出一大摊红红的血。我们不知道是怎么了,惊慌地喊来大人;他们说是流产,把阿英送到医院抢救了。
  我还和小白菜下跳棋,她输了,我还想把手指放在她脸上来回蹭,她不答应了。她说她妈妈不让我碰她的身体,她妈妈告诫她:这帮人都不是好东西,个个是负心汉。陈先锋就是跟广东妖女私奔了。她说是从广东回来的兄弟私下告诉她爸妈的。我不相信这个事实。它让我感受很大的侮辱,我生气地跟她打了一架,从此坏了关系。
  阿英住院。陈先锋没了音信。众兄弟纷纷另谋生路。游戏室倒闭。我唯一的玩伴又绝交了。一下子我有了举目无亲的感觉,独自一人呆在小阁楼,冷冷清清,甚是孤寂。正好老爸找到这里来了。他把离家出走一年半的儿子也就是我拎了回去。
  就此,我又脱离了社会,重新进入学校复读,考上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多年后,不曾有他们的音信,也无意去寻查。毕竟我已是为人师表的人,不好再有一帮社会上混的朋友。何况经过这些事后,我对出来混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一些看法。

  如果不是今天无意碰着,我将一直认为陈先锋已经死去了。在五年前听了房东女儿小白菜的说法,我相信她不会骗我的。虽然我和她早年有过月朦胧鸟朦胧的劳什子,但后来打了一架,算是扯平了。无冤无仇、于她也无甚好处,因此她没必要骗我。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阿英恨他才这样说的。
  在茶室里,我为陈先锋斟了一杯茶,又细细端详这个传说中死去的人。他满脸沧桑而且动作迟缓,与当年锋芒毕露的南桥街大哥判若两人。但他依然能活生生地证实自己健在人世。我问他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他啜着茶说:“一言难尽!”我知道其中必有故事了,便大胆地说起风闻他已不在人世的误会。他说他倒是坐了整整十年的监牢,出狱后又四处飘泊了很久。
  原来,那年他同欧阳大姐押着那车货在快到汕头地界,又发生了一桩事。那天,天色向晚,寥无人迹的国道上突然横停着一部桑塔那轿车,有四五个人站在路中间拦车。欧阳倩说:“……抢劫!”她让司机开车撞过去。陈先锋说:“还是下去看看吧。”刚停车,看清拦车的人手里果然都拿着枪。他便跳下跟他们打斗。这南桥街的老大神勇过人,他一手斧头一手铁棍,三下五下便将匪徒打得落花流水。他煞是快意,还抬脚踢了趴下的每人一脚,其中一人说:“你会后悔的,我们是便衣警察。”陈先锋哈哈大笑,说:“这什么世道啊。抢劫的竟敢冒充警察——人家警察大爷都是警校出来,哪像你们这么不经打!”说完,把打落在地的枪枝全捡起扔到稻田里,扬长而去了。
  陈先锋独斗歹徒的事,让他到达欧阳倩的“公司”后倍受尊荣。然而,他真的后悔了。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报导:汕头缉私队在国道上便服拦查时,遭到犯罪分子的暴力反抗,多人受了重伤。这是一辆拉着从福建晋江上岸的走私香烟的货柜车……公安机关正在大力缉拿中。——他明白了欧阳大姐欧阳倩是做走私生意的。所谓的合伙搞运输,其实是用手段拉他下水,甚至是让我们在案发时当替罪羊——而我们尚蒙在鼓里。陈先锋暂不声张,假作并无发觉。他暗地里将欧阳大姐的“公司”状况,仓库位置,人员编制,等等相关的细细勘查一遍,心里大致有了个底。然后把我们的兄弟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马上全都回福建去。因为,他要跟欧阳大姐私奔香港了。他说:“如此一来,欧阳倩的老公与手下兄弟势必移恨于你们,为了不受连累大家还是快快走吧。”
  兄弟们一时不能接受,都劝他三思而后行。阿肥沃甚至直白地说他这样会辜负了阿英,将落下无情无义的骂名的。他却说,我意已决,我与欧阳倩才是英雄美人钟情俩相眷……
  众人无奈,只得各自隐蔽地返回福建了。
  陈先锋无所惧忌,便大胆地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连带检举了欧阳倩等人团伙走私的犯罪事实。
  这是八十年代广东省的破获走私案件中较为重大的一起。陈先锋被判了十年,因为检举有功,有关部门同意他的要求让他就地服刑——他成心不让押送回福建。
  最后他说:“我也当自己是死去了,我知道阿英恨死我的。”
  陈先锋像讲别人故事一样讲完自己的经历,我无端地有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前所未有的悲怆。我明白,他只是在阿英心底里死去了。


  07-5-6

2007-06-22 06:59:29
引用并回复
他乡客 ?2007-06-24 10:00:28?? 引用并回复


施伟兄可是施耐安的后代,写的端是当代<水浒>. 黎天官, 陈先锋,两位好汉写得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想来另外106位好汉也快现身了. 等待着. Ra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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