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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船民,一九七九
南越船民,一九七九
“有了那次经历,我们的人生再也没有任何不能承载的苦难。当然,这种经历也可能会给人带来弊端,我们太容易知足,知足到了不思更加努力地进取。”望着眼前说话的这位怎么看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从他娓娓道来的故事中,从他深邃睿智的目光里,读到了一段由于时过境迁而模糊,拉近焦距而清晰血泪史。
据维基百科记载:1975年河內政府统一越南之后,不仅接收了原西贡政府控制下的南海岛屿,还对位于中越边境的陆地、南海諸島提出主权要求。而其对南方的私人企業收歸國有,致使为数不少的华侨华裔被没收财产,并受到残酷的政治压迫,许多平民遭到秘密逮捕和肆意杀害,迫使许多人不得不抛弃财产甚至家人逃亡。在一些“战略要地”,华人要接受无穷尽的“忠诚测试”,直至被驱逐离开越南。由於無法容忍越南當時這種非人道的反華行為,中國政府一方面對於越南發出譴責,另一方面接收了大量淪為難民的越南華僑。到1978年,中越边境上频繁发生了小规模冲突。中方認為越方上述种种举动威胁了中國国境安全和影响了东南亚的局势稳定,为了捍卫主权,惩治侵略者和保護華僑權益而對越進行自卫还击战。
当然,维基百科也分析、简述了当时中国、前苏联、越南、柬埔寨等各有关国家国际关系的转变。而中国政府最终的抉择,维基百科这样写道:1979年2月12日,中央军委下达《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命令》,决定于2月17日拂晓,从广西、云南方向同时发起对越自卫还击作战,,, ,,,对于本次戰爭的起因,中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表示:“越南政權三番四次挑起邊界事端,嚴重地騷擾了中國邊民的日常生活和生產活動,中國一再發出警告,越方卻置若罔聞,一意孤行,中國政府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被迫發動邊界自衛反擊戰,對越南實行懲罰。”
三十多年过去,时至今日,你只要打开网络,输入“越南华侨难民1979”等字样,还会看到大量诸如此类的文字:“1979年7月21日,大批进入我国边境的越南难民,贫病交加,景况凄惨。”“ 据联合国难民署透露,仅在1979年4月分,越南当局在难民身上劫掠了2.4亿美元,1979年全年,越南当局发难民财可达30亿美元......对越自卫反击战前夕,越南当局居然下令军队朝中越边境中国渔民开枪,死伤更为惨重。”(上述文字摘自网络)
本篇文章的主人翁陈平先生,就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人。“没有别的选择,只要能凑够钱,华侨们就会选择逃离,逃回中国、逃往澳洲、逃到加拿大、逃至任何一个接受难民的国家。”当陈平先生忆起这段往事,他深沉的目光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又回到了那血雨腥风的日子,“政府让你走,条件是给钱。只要给钱就会给你排船期,至于难民们登上的船只是否适合在海上航行,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一)
那一年陈平才三十多岁,身为南越一所中学校长的他,正值风华正茂,事业有成。而他的太太阿月更是那种聪慧娴淑,知书达理,能歌善舞的女子。小夫妻养育着三个乖巧的孩子,一家人和乐融融,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幸福美满。但那时他们必须走,面对越共政府愈演愈烈的反华排华,面对肆无忌惮的逮捕、枪杀、打、砸、掳掠,他们必须给孩子寻找一个安全的港湾。小两口商量好,陈先生带着两个大点的儿女先走,等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再接太太和小女儿过去。
开船那天,倒是风和日丽。可是那些即将远行的人和前来送行的人心头的阴霾,怎么也挥之不去。几年了,从七五年到七九年,越南华侨的眼泪和恐惧早已风干,此时此刻,人们相互之间更多的感受是扯不断、理还乱的生死别离。
满装着四、五百号人,沙丁鱼罐头般的轮船起锚转舵,晃晃悠悠地向公海漂去,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在水天之间飘摇。人们席地而坐,陈平打开随身携带的物品:淡水、食物、还有两本童话书。他招呼孩子一同坐下,八岁的儿子听话地坐在他身边,而十一岁的女儿却趴在船舷,眺望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儿的海港,久久不肯回头。第一天,日子还算安宁。要说不习惯,就是船上的饭菜和难熬的夜晚。饭菜是海水煮的,又咸又苦,不吃,肚子饿,吃,会口渴,而船上最金贵的就是淡水。陈平看着那一壶淡水和一包食物,不由想到了妻子:女人,一个家真是离不开女人。到了晚间问题就更大了,上船时难民们几乎是前心贴后背挤进船舱,开船后秩序相对井然,大家还算勉强能够席地而坐,而到入寝时分,想躺下睡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奢望。人们唯一能做的,是将臀部着地九十度的身体位置转换成背部着地的九十度体位,胯部弯折,双腿朝天。这就是他们在海上特定的睡眠方式。陈平回忆说,“因为我曾经是英文老师,沿途凡是需要与其他船只,港岸打交道的事,大家都推举我去交涉,久而久之我就成了这条船的谈判代表。记得最后一次轮船靠岸,我去与印尼边防军官谈判,经反复交涉,他们终于允许妇女儿童暂时上岸,在露天的船坞上留宿,我是唯一 一 个允许上岸的成年男子,那一夜,当我终于能够伸直双腿平躺在星空下,那种感觉远远超过住进任何一家五星级宾馆。”
(二)
那条海盗船是何时靠近的,舵手肯定知道,但挤在沙丁鱼罐头中的陈平和其他人完全不知道。海盗们近乎神速地攀上轮船,举着手枪、斧头、鱼叉、匕首、菜刀等凶器,厉声高叫:“快把钱拿出来!”大家被这突如其来阵势吓住,挤满几百人的船舱顿时鸦雀无声。沉默片刻,一位老者颤微微地说:“各位老大,有话好说”话未落音,就被那举着匕首的海盗一巴掌扇了个趔趄,他一把抓住老人的衣领:“少废话,要活命就给钱,要不我先宰了他, 再一个个收拾你们。”他血红的眼睛凶神恶煞地环视着惊恐的难民们,老人家的儿子赶紧递上现金。他用力推开老人,用匕首指向另一个俯首垂眼的小伙子。其实这些海盗中许多人原本也是靠打渔为生的人,沉重的金砖砸碎了潘多拉魔盒,随之也砸开了黑暗的地狱之门。
海盗抢劫,一次接着一次。欺凌,侮辱,有钱抢钱,没钱打人。沿途究竟被抢了多少次?问起这个问题, 难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人们只记得大约三十多次,但没人能说得清具体数据。刚开始大家还有心去记录,后来次数多了,更主要是因为大家已经失去了生还的奢望和信心,活一天不过多一天海上的随波逐流, 明天说不定就葬身海底,再也没人去刻意记载这个数字。人们只记得最可怕的是有一天一共来了六拨海盗,海盗也有海盗的规矩,他们并不火倂,而是按照先来后到的秩序,排队轮番抢劫。第一条船的海盗抢完,第二条船的海盗再上,再三,再四,等到第六条的船海盗上来时,难民们已被洗劫一空。找不到更多财物的海盗们恼羞成怒,抡起榔头、大锤一通乱砸,把主机、传动设备、轴系等主要设施砸了个七零八落。砸完还不解气,又噼里啪啦对难民们一顿乱推乱打,这才气冲冲地弃船而去。
没有动力的轮船,漫无边际地漂荡在茫茫大海。没有人来救援,因为按惯例救援仅仅实施于海难,而这条船还在稳稳当当漂在海上,没有任何下沉的迹象。更主要的是没有人敢来拖船,据说联合国规定,谁拖船,这船难民就应该由拖船主所在的国家安置,如此这般,哪条渔船还敢去找这个麻烦?船民们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灭顶之灾,海天一色,漫无边际,何处归处?人们开始在贴身的衣襟里写下自己的姓名、地址、写下家人的姓名、地址,写下自父母的姓名、地址。他们生怕哪天就会走上不归的黄泉之路,如果真是这样,这衣襟上的字迹或许能帮助他们找到自己的亲人,他们企盼着这衣襟上留下的字迹能引领他们落叶归根。
船上的日子越来越艰难。陈平先生尽可能平静地讲述着往事:“记得有两个来自越南北方的难民,其他人家都带了水壶,他们父子俩没有经验,只带了塑胶袋。每次海盗抢劫,劫财,并不劫命,船民们可以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淡水补充,水壶可以储存多一点水,而塑胶袋却不行。这爷儿俩只好用每天的尿液补充身体的水分。在船上,大家每天吃的都是海水煮的饭菜,咸得发苦,每人只分得一小把,又饿又渴,加上船舱拥挤不堪,充满了呕吐物、汗臭和排泄物,环境极为恶劣。”
更为可怕的是,死神终将降临。陈平继续回忆道:“有人开始得病,有人走向死亡。最难忘的是有一家上船时共八口人,每次得到补充的淡水之后,不注意节省,等不到第二次淡水补充全家便无水可饮,结果沿途相继死去了六人。”他停止了讲述,我也不再追问,我们都需要让自己沉重的心情慢慢恢复平静。休息了片刻,他继续说道:“二十七天,我们在海上整整飘荡了二十七天。当船舱第一个人死去的时候,我们悲痛万分,找来塑胶袋仔细包裹尸体,以尽可能做到的方式海葬自己的同胞,第二个也是这样,第三个,第四个......,再往后,我们已经找不到包裹尸体的塑胶袋,人们更恐惧瘟疫传染,但凡再有人灵魂升天,大家就会匆匆抛尸于大海。每当这时,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如果哪天?那种心情,”陈平先生再也讲不下去了,这时,他的太太阿月在一旁插言:“那时,我还在南越,丝毫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
(三)
二十七天,这艘没有动力的船只在海上随波逐流。海盗一次次抢劫,同胞一个个离世,身边充满污浊的臭气,人们长时间无法躺卧睡眠,食物和淡水严重匮乏,有病有伤得不到医治,更可怕的是,浩淼无边的茫茫大海浸泡着一艘完全没有动力的船只,出路在那里?面对这地狱般的境况,人们只有数过太阳数月亮,在甲板上刻下一道道刀痕记录着生命的每一天延续。
人类本能的求生欲支撑着他们,他们一次又一次发出求救的信号。苍天有眼,终于有一条华人后裔的马来西亚渔船答应帮助这条落难的船只。虽然渔民们已不会说中国话,但毕竟同祖同根,毕竟血浓于水,他们冒着风险趁月黑风高把这条难民船拖到离马来西亚海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海面,告诉船民,他们不能再往前拖,否则被边防军发现会有大麻烦。好在海水已不太深,距陆地也不太远,这些在大海上漂泊了整整二十七天的人,在看见陆地灯火的那一瞬间,已经感知到生命的呼唤。此刻,他们虽然还不能踏上坚实的土地,但远方那些忽隐忽现的人间灯火,足以点燃他们求生的希望。陈平和他的同伴们按捺住内心急切而激动的心情,默默地眺望东方,等待着一个崭新的黎明。
天终于亮了。他们远远地看见陆地上有隐隐绰绰人影移动,猜想那一定是边防军了,大家公推陈平上岸与他们洽谈。陈平原本一届书生,根本不会游泳,怎么办?船民和海员中二、三十个会水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地跳进海水,大家手拉着手,臂挽着臂连成一条长长的“人链”,陈平攀着同伴们的臂膀,艰难的向岸边挪去。岸上的官兵用望远镜紧盯他们的壮举,严密地监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岸上的长官看着虚弱不堪的陈平连滚带爬地上了海滩,不像会有什么攻击举动,也就没有命令士兵们动枪。陈平慢慢地站起来走近长官,上气不接下气地提出了避难述求,长官没有答应,经陈平反复哀求、商议,长官才同意把船拉近海岸,暂时抛锚停泊,但前题是任何人不得上岸。
轮船抛锚后,长官登上甲板,极不友好地对船民们说:“没人请你们来,你们是自己来的,我们没有义务和责任收留你们。”陈平看着那些饥渴疲惫的船民,再一次请求长官,不管怎样,请部队给大家煮点粥水,让大家得到一点体能的补充。这次,长官还算仁义,爽快地答应了。
粥煮好了。看着热气腾腾飘着米香的大锅,人们仿佛看见世间最稀有的佳肴美味,经过长期饥饿肆虐近乎死亡的脾胃,此刻从昏迷中苏醒,人们的肠胃开始咕噜噜地鸣响,有人情不自禁地吞咽着口水。饥饿,折磨人的饥饿,再一次折磨着渐渐醒来的每一个器官。也不知道究竟处于什么缘由,军方要求难民们排成单行长队,不准站立,以下蹲的姿势一个一个从沙滩上挪过去领粥。这些眼冒金星的饥民们,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强压着屈辱和自尊蹒跚前行,远远望去,“就像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陈平如是说,“屈辱啊,那时我们的心情,”又一次,他打住话题,没能够接着说下去。我起身给陈先生再次斟上淡淡的清茶,茶叶旋转沉浮, 就像他们旷日经年难以平复的思绪。
(四)
经过许多周折,马来西亚政府终于允许这一船难民上岸,住进了难民营。踏上陆地的感觉,对于这些在水上漂泊了一个多月的人来说,胜过任何一种定心丸。难民营的日子虽然食宿条件都很差,而且大家都在为自己和家人的前途担忧,更为得不到留守在越南的亲人们的信息而焦虑。但毕竟他们再没有随时被海浪吞噬的恐惧,晚间也能够伸直双腿睡觉,并且可以大口饮用淡水了,过了一段时间,陈平和他的船友们的体能渐渐得到了恢复。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新的灾难正悄悄向他们袭来。由于联合国和马来西亚政府在接收和安置难民问题上出现了一些分歧, 马来西亚不愿意再接纳安置更多的难民。陈平他们在临时难民营呆了大约一个月左右,一天,一位身着军官装束的人来到难民营,让大家收拾行装统统上船,说是要把他们转到另一个港口一个正规的联合国难民营。船民们一听非常高兴,他们打心眼里认定正规的联合国难民营的条件会比这个临时难民营相对好一些。
在军队的督促下,难民们满怀希望愉快地登上了轮船。
一艘拖船开过来拖上陈平所在的这艘乘坐了约三百多号人的大船,同时又拖了两条分别乘坐了三、四十个人的小船,开足了马力朝大海深处冲去。巨大的冲击力激起的巨浪,几乎要颠覆那两条小船。陈平他们远远地看见那两条小船的船体时而被高高地抛在浪尖,时而又被巨浪劈头覆盖,有人被浪头打倒,有人趴在船舷呕吐,人们恐惧地尖叫着,哭喊着,孩子们更被吓得六神无主。
三条船上乘坐的难民同时叫喊着,哀求着,请求拖船放慢速度。拖船不得已减缓了船速,趁拖船降低船速的当儿,大家七手八脚一阵忙乱,把小船上百儿八十号乘客统统拉到大船上。原本载有三百多人的大船,此时被四、五百人又塞成沙丁鱼罐头。还不等这群惊魂未定的人们喘息, 拖船又疯狂地加大马力朝公海飞驰而去。船在海上大约行驶了两天,船民中终于有人感觉到异常,船行驶的方位不对。如若是去新难民营,船应该沿着海岸线行驶,而他们的船却离陆地、岛屿越来越远,这一发现像瘟疫一样迅速在船舱蔓延,人们的神经瞬间绷紧,“怎么回事?”人群开始骚动,这时陈平也发现情况异常。一路颠簸,陈平已渐渐成为这船难民的主心骨,人们紧张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给大家拿个主意。他挥动双臂请大家安静,沉稳地告诉大家先不要慌,他们这就去与拖船联络。陈平和几位船民代表从人堆里挤到船头,正准备向拖船喊话,才发现一切都晚了,拖船上有人正砍断最后一根拖船的缆绳。突然失去动力的轮船被回冲的激流推了一个巨大的转向,船身剧烈的在海浪上颠簸,船舱里发出惊恐的嚎叫,祈求声、叫骂声、哭喊声充斥整条轮船,人们顿时乱成一团。
好在船上还有几个人曾是渔民或海员,其中还有一位技术人员,他们迅速组织起来冲到轮机房,却没想到更大的打击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这条船的发电机完全不能工作。中国人历来信命,信“祸不单行,福不双降”的俗语,人们无奈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拖轮,无助地抬头仰望苍天,他们彻底绝望了,根本不敢奢望奇迹再一次降临。
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海上等死,他们一边发出求援信号,一边找寻自救的可能。他们发现船上备用的小发电机还有修复的可能,大家想尽办法终于使机组运转起来。由于功率不足,加上船载超重,轮船仿佛是在海上爬行。即便如此,轮船的行驶还是给了船民们一线希望,他们就这样抱着这一线希望,在海上挣扎着,飘荡着,把生命线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
那些可恶的海盗还是不断地来骚扰 ,船民们在无数次被抢劫之后,囊中早已空空,海盗没有油水可捞,便强行掳去年轻漂亮的女孩到海盗船上侮辱,轮奸。人们听到海盗船上传来女孩子们的惨叫,看见被摧残后的女孩子扔回难民船的惨状,心如刀绞。这眼泪洗不去的耻辱,怒火烧不尽的仇恨时至今日,仍刻骨铭心。
人们企盼神灵引领他们尽快脱离这无涯的苦海,却无奈船上已经没有足够的燃油供他们驱动轮船。水天苍茫,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望紧紧地扼住人们的咽喉。直到第七天,陈平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一个黑点,他赶紧叫来年轻的小伙子们,让他们看看清楚那是不是一条渔船。几双眼睛同时眺望那个黑点,当他们确定那是一条渔船时,别提多高兴了。那条船正好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他们大声呼喊,发出求救信号,当那条船渐渐靠近时,陈平他们赶紧收集了大家身上东掖西藏仅存的钱财和首饰,委派会游水的青年游到船边求援。这条渔船上的船员也是华侨后裔,虽然他们不会说中文,但毕竟 都是炎黄子孙,渔民们没有收他们任何财物,免费送给了他们一个罗盘、两百多公升燃油和一些淡水。这些物品无疑给这条濒临死亡的船只注入了新的生机。陈平他们就凭着这罗盘、燃油和淡水,凭着那台超负荷运转的备用发电机,凭着船民们超人的求生的欲望和毅力,驾驶着这艘超载的轮船像一只忍辱负重的海龟,向着距离最近的陆地——印尼爬去。
(五)
轮船越来越驶近印尼海岸,人们再一次找到了重获新生的快感。当船员驾驶着轮船满怀信心地朝印尼方向努力爬行时,突然从水下冒出一艘潜水艇朝着轮船乒乒乓乓开起枪来,这一惊非同小可,定睛看时,才知道是印尼军方阻止轮船继续前行。说时迟,那时快,不等陈平他们反应过来该怎样应对,周边又黑压压地冲过来十几条橡皮艇,一边开枪示警,不允许轮船向海岸线靠近,一边高声喊话,警告陈平他们的船只未经许可,严禁登陆。同时也告诉船民他们的橡皮艇给大家带来了淡水和食物。饥渴难忍的船民们此时情绪已近乎失控,求生的本能促使人们争先恐后地向橡皮艇所在一侧的船舷扑过去,生怕去晚了得不到淡水和食物,继续忍受饥渴的煎熬。船身迅速向一侧倾斜,失控的人群却像开闸的激流继续朝同一侧船舷涌动。照这样下去,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陈平向印尼军方提出为避免翻船的隐患,请允许他们的船只靠岸抛锚停泊的诉求。印尼军方还算理智,看到这种状况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应允了他们靠岸的请求。
港口早已聚满了观望的人群,一些围观的印尼华侨在军方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靠近轮船,大声询问船民们需要什么,并无偿地给他们送来了食物、淡水、药品等必需品。陈平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这就是龙的传人。和平时期,他们或翔于天,或潜于水,一任天涯海角。在平凡的日子里,他们看似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但凡得知自己的同胞真正遭遇灾难,总有那么一些平日少言寡语的善良的人们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用自身的鳞片为炎黄子孙遮风挡雨。
第二天,官方派技术人员上船检验并证明轮船确实不能再继续海上行驶,终于允许陈平他们登陆。在临时难民营暂短的休整后, 一位边防军长官通知大家打点行李上船,说是要把他们转移到正式难民营。受过一次骗且经历了无数灾难的船民们此刻犹如惊弓之鸟,说什么也不肯再次登上可怕的油轮。看到这阵势,军队长官笑了,他理解船民们的恐惧,这是任何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人难免的条件反射。他率先健步登上甲板,朗朗地对大家说,“我和你们同船前行,这样你们放心了吧?”人们看到长官这般大度、宽容,渐渐打消了许多顾虑,拖家带口登上了轮船。但仍有极个别人,再也经不起任何惊吓,寻死觅活地留在了当地。
轮船把大家运往新的难民营。那里原本是一片尚未开发的荒岛,交一百美金,可以得到一间非常简陋的窝棚。所谓窝棚,不过是用树杆支起的框架,需要船民们自己用分配到的树叶搭屋顶,扎围墙,而没有钱的人只好露天而宿了。陈平和另外两家人凑了一百美金,三家人挤在一间棚子里,虽然拥挤不堪,总算是有了安身之处。他们自己用棕榈树叶扎成水桶盛接雨水,或到山涧取水以供生活用水,联合国难民营会定期给大家发放一些食物,生活虽艰苦,但和海上漂泊的日子相比,安定也安全多了。稍稍安定下来之后,人们开始打听失散亲人的消息。好在陈平的妻舅早已移居香港,陈平夫妻在南越分手时就约定,有任何消息尽量想办法告诉妻舅,以便保持联系。经多方努力,陈明终于得知他的妻子阿月已然离开南越,由于澳大利亚久久等不到船期,她放弃了夫妻分离时移民澳大利亚的约定,带着最小的孩子已辗转到了加拿大。有了妻儿的消息,陈平一直悬挂的心总算安定下来。在难民营居住了三、四个月后,陈平他们被转移到正式联合国难民营,在这儿他们虽然仍旧需要到山涧取水或接雨水使用,但起码有了军营似的零时排屋,和人挨着人睡觉的长条通铺,虽然拥挤,但毕竟有床了。更重要的是,人们明显的感觉到这里的管理要比原先居住的难民营要规范的多,船民们从中看加了新的希望。又过了三、四个月,疏散安置难民的程序正式启动,由于陈平曾是英文教师,语言上的优势使得他和他的孩子成为这座难民营第一批被加拿大接受的难民。 当陈平带着他的两个孩子登上前往加拿大的油轮,他知道这段苦难的历程将成为他毕生的记忆。
(六)
加拿大是一个多次被评为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国家。陈平一家团聚后,政府很快就给他们安排了一套三居室,厨房、卫生间、客厅一应俱全的住房,房租只需家庭实际收入的三分之一。陈平和他太太不是那种愿意靠吃政府救济过日子的人,他们尽快地在一家制衣厂分别找到裁剪和车衣的工作, 一切从零学起,一干就是八年。阿月笑着回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仅仅是亚裔的专利,在哪儿都一样,那时我们和所有的学徒一样,学技术都是偷着学的。”陈平也略带调侃地说:“那时觉得干这种体力劳动真的挺愉快,不需要动太多脑子,回家后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种种草,养养花,不像在南越当校长,整日都要想工作。”我看着这两位豁达,乐观的老人,不由得和他们一起会心地笑了。但他们毕竟没有在这个简单,快乐的工作岗位投入毕生的精力。或许是命运使然,或许是想更多地回馈社会,陈平后来还是去了一家社区中心,帮助那些从世界各地移居加拿大的新移民们尽早地融入加拿大社会,在一个全新的国度建立自己全新的家园。
转眼三十七年过去,这段往事在他们的脑海里却清晰有如昨日。他们回忆说:“同船的难民有的葬身大海,有的留在了马来西亚或者印尼,也有的和我们一样移民到了加拿大或其他国家。当年,在南越的亲朋好友也是各奔东西, 有些和我们一样移居新的国度,也有些辗转当年比较亲中的柬埔寨回到中国。”陈平告诉我,前几年他们还遇到一位当年回到中国,后来当了教授的朋友,儿子移居加拿大已有数载,老两口退休后也来到这里,老朋友重逢最无法忘记的就是这段往事。一九七九,越南船民,对他们来说是一组刻骨铭心的文字。
我们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陈平先生和他的太太阿月渐渐地从那段苦难的历程的回忆中回复到平和的心态, 安详地对我说:“我们现在非常满足,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逢年过节、长假、周末,常常阖家相聚,满堂子孙更是热闹和乐。”陈平先生稍稍顿了顿,悠悠地说:“我们太容易知足了。其实那时我们还年轻,来加拿大后应该继续深造,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我能够理解陈平先生内心这个小小的缺憾,但我却更想对他们说:你们已经做的最好。看你们夫妻相携、祖孙和美,看你们为人豁达、乐观向上,看你们以个人微薄之力帮助他人、回馈社会,这平凡之中显现的伟大,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若人类不把苦难当成自暴自弃的理由,而把苦难当做一笔人生历练的财富,它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潜能,这种潜能一旦萌发,就会使我们能够坦然地面对世间的风风雨雨,永远都不会因为挫折而消沉,有了这种能量,我们的人生再也没有承载不了的苦难。
2016-01-29 13:28:06 |
冰清 ?2016-01-31 21:07:36?? | |
白水,读这篇章,让我深深感受到了生命之重,情义之重和那绝灭人性的暴虐残忍的卑劣无耻。
你以凝重笔触写这血和着泪的真实故事,与你以往的散文风格有所不同。但我相信,它将以它的历史、现实意义而成为你散文集中一朵永不凋谢的奇葩。
文章中敲错的几个字和标点我已经帮你改过来了。 |
白水 ?2016-02-01 06:15:12?? | |
谢谢冰清老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鼓励与关爱。自己写的东西,校对总是很难,真的太谢谢你了。新春佳节将至,祝您阖家新春愉快。 |
hepingdao ?2016-02-03 18:57:42?? | |
好比蚂蚁,也有食肉蚁,能把美洲豹瞬间解体。。。
人也一样。白人到处殖民,而中国人,恐怕是处在另一个极端,包括先人郑和。。。当然,世界也在进步,殖民者成了到处贩卖自由民主的神
人性有善有恶,社会也一样
抱歉,可能是自己心情不佳,胡说一气了。 |
白水 ?2016-02-04 17:51:30?? | |
hepingdao 写到: |
好比蚂蚁,也有食肉蚁,能把美洲豹瞬间解体。。。
人也一样。白人到处殖民,而中国人,恐怕是处在另一个极端,包括先人郑和。。。当然,世界也在进步,殖民者成了到处贩卖自由民主的神
人性有善有恶,社会也一样
抱歉,可能是自己心情不佳,胡说一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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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与不佳有时只是一种心理暗示,听首歌吧,不错的一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JxrX42Wcj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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