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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燕郊评论:我们向往什么?追求什么?
我们向往什么?追求什么?
——读李静民诗集《苍天在上》
彭燕郊
李静民的诗集里有太多的问号,这幷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只有她有这么多解不开的心结,这么多难题纠缠下,她怎么能活得这样坦然。没有谁追问她,是她自己追问自己,时时严厉地追问,自己命令自己回答,她是在拷问自己,问题尖锐、锋利,闪动着匕首一样的冷的惨白的光:
问大地之神灵 我有何指望 有何生机
众生有何指望 故乡有何指望
——《西风的功绩》
从土而来的生灵必须泥一样贴地而行
我该怎样行走 怎样向前
群骨尖叫 惟有膝骨为了全体的生存匍匐而行
——《命运的轮回》
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总是带着蒙昧 单纯 固执的内脏求生
总是带着敬畏 仰望 祈祷的表情生存
——《思想之童》
提问方式、问题内涵和外延的尖锐与丰富,已经作了回答,无须回答的回答,提问才有不难的回答。诗人在拷问自己,在用内视镜观察自己“固执的内脏”。一根一根撕开肉的纤维,一口一口品尝髓的酸涩,一络一络摸索战栗的神经,随即提问,随即回答,才有如此沉重的自我诘难,才有如此冷静的自我挖掘。
也许任何时代的诗人都这样,耽于沉思,习惯向世界发出连串追问,但不求回答,乐于自己回答。为什么?可能因为他们明白,只有自己才能回答,是习惯于孤独吗?习惯于将自己定位于另类吗?可能都是,可能只有一半是,然而这样也够了。
人是可以浑浑噩噩过一生的,可以选择麻木、随和、委曲求全乃至更平静更方便更有好处的生存状态,诗人就不可以这样。这里说的是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总是那么敏感,太敏感就有太强烈的好奇心,太强烈的好奇带动太强烈的发现欲,发现美,发现丑,发现美与丑水火不兼容的无休无止的斗争,于是难题不断,麻烦不断,诗人只好把自己定位为异类,好奇心是沦落的开始,诗就是吃不得的禁果,诗人在敏感这条毒蛇的引诱下偷尝禁果,诗人是带着原罪离开天国沦落人间的,难怪禁果永远伴随着他,无论缓步沉吟,或者狂奔呼号。
解读诗人的命运不能就此止步,诗路历程的险峻曲折,在李静民的诗里,被表现为人世间最可怕的对芸芸众生的层层铁箍般的包围。而芸芸众生早已满足于没有生机没有指望的停滞凝结,不可能发出“有何”的诉求,早已习惯于用膝骨行走,没有行走的行走,跪着“行走”。注意,这是“我”和“我们”,“群骨”和“膝骨”的最大差距,“尖叫”的是诗人,呐喊着“为什么会这样”的是诗人,有“固执的内脏”的诗人,才会对“带着敬畏仰望祈祷的表情生存”厉声质疑,为什么,因为在诗人追问自己既“固执”又“蒙昧”“单纯”的背后,那个共存的“为什么”,是不用回答的自问自答,那里有太多的沉痛太多的省悟。
木然的众生对此无知无觉,正是这些密密麻麻围着诗人窃窃私语的人群,把孤独、悲愤和自我拷问加到诗人身上,诗人不能不把审视从内拓展到外,发出也许可以说是我们从未听到过的痛彻肺腑的歌声:
这些习惯天意 嗜好做梦的
扭曲或无骨的根
野草般植遍家乡
——《古老的基因》
而由膝行教养的儿子 被抽去铁质后
习惯为御者弓身如鞍或自挞讨恩
然后被命名为奴才 安置到囚车与马鞭下
——《膝行与逃离》
为了生存还在延续他们的隐忍
捧着他们的骨和血 仿佛捧着一段历史的遗言
——《秘密形成的过程》
诗句组成的冰刀般的行列,让我们有读陀斯妥耶夫斯基或波特莱尔时而感到的战栗,“无骨的根”,“抽去铁质”的“膝行教养的儿子”,习惯了“弓身”,“自挞”,“被命名为奴才”,被“安置到囚车与马鞭下”的众生相如此怵目惊心,然而,更可怕的还是:
从初到今的声音 人类的血音
你听见他们 就像听见一群羔羊在乞求被牧
——《回报》
千年万年将你玩成一堆石头
一个天体的头衔使你们以星星的声音
向他们倾抒盲目的情
——《天空之王》
这里,接触到诗人好象不忍心碰触但又无法绕过的“历史遗言”,为什么不忍心?有时我们是不能不把意料之中权当意料之外来减轻我们的沉痛。这种声音,“人类的血音”,“乞求”的声音,以至“被玩成石头”还在“以星星的声音向他们倾抒盲目的情”,惨不忍听和声音。诗人感受的深化与思考的深化很自然地同步推进到对“历史的遗言”的解读,其结果就不能不是令人惊怵的凄厉警钟:直立的人类从两脚行走退化成四脚着地的爬行动物的危机迫在眉睫了,而被玩成石头者还在作盲目的抒情。
诗人不是文学批评家,诗评不是诗的任务,但诗人的思考离不开诗,诗人以诗思考诗,于是不能不大声疾呼:“抒盲目的情”不是诗,而是对诗的亵渎。
真诚的感受和思考都不可能是即兴的,随意性的,感受和思考都有其运行的规律,自在自为的内在动力。对于诗人,感受和思考都必须是极其严肃的,这是作为诗人的根本自觉性。因此,诗人的现实感受必然不断扩大,同时也不断尖锐,诗人的思考也必然不断深化,伴随激情的不断升温、涌动,人间相和人们的心像得到痛快淋漓的刻画,生命一开始就蒙上悲惨的黑纱,人是“手握奴隶的身世爬出子宫,被天真的梦牵引”(《负重的大地》)的,生活里充塞着“泪水用苦涩之声 饮下历史的难日”(《诞生》)的无奈:
不准萌芽或抽枝 只准自焚与沉寂
只准走进漫长而又具体的荒冢
——《西风的功绩》
我在独自渴望 人类在独自渴望
用一条命搭起的天梯 从幻想顶端坠落
在大地这张土黄的纸上 上帝的声音在行走
幻想的种子在行走
——《幻想之翼》
在你倾听神话的时代 在你加工神话的时代
我们给编造神话的人 加上幷加深了“思想”这个符号
——《思想之童》
无泪之泣,不成声之泣 ,诗人哽咽着唱出生之哀歌。生长在“不准”下的生存状态里,只是机械地向荒冢走进,只有渴望,只有幻想在上帝的声音里,以种子的形式在行走,无望地行走,只能倾听神话,而且还不得不“加工神话”,为了欺骗自己,安抚自己,最后还得给编造神话的人“加上幷加深了‘思想’这个符号”!
不太荒唐了吗?不太不正常,太不可想象了吗?然而不,诗人告诉我们,这不奇怪,“苍天在上”:
这是显赫的面容是主宰者呼风唤雨者
端坐于人类之顶 注视着众生的头颅
令牌会随时请出我们在废墟上滚动
——《苍天在上》
是命运?还是历史的必然?无可逃避,只能面对:
神圣又巨大的车轮 在诗歌和生灵上轰然碾过
显赫的战无不胜的以真理名义的轮子
沿着我们生命的铁轨在昼夜往返
——《往返的车轮》
但我们的血肉之躯,我们血肉之躯孕育的精神宁馨儿,其实是碾不碎的,比“神圣”更神圣,有“神圣”所没有的永恒生命力,明白这一点很重要:
我在逼迫双手 扶起倒在心跳中的诗歌
把冲动与单纯从牛角尖中挖出
用火石敲碎自己的骨头,映照无知者
我要逼迫他们返回基因
携着自己的智慧重新从颅骨里飞奔而出
——《匹夫》
为什么“逼迫”?诗人有诗人的专业热爱、专业敏感,诗人的紧迫感来自对诗歌现状的焦虑,“锈气在剥蚀着诗人的锐气 剥蚀着诗歌之骨”,“在雷霆暴雨之前 这些有病或无病的诗人 带着盲目与清醒的呻吟 寻找做梦的路”(《愤怒的诗人》)到这里,我们已不能不体验到诗人提出的“为什么”最初也是最主要的动机:人类文明顶级成果的诗歌,在中国大地的存续和发展,为什么在21世纪,在五四运动将近一百年的今天,让人有“为什么有诗?诗为何物?诗人何为?”的迷茫,多么可贵的历史理性和人文关怀。显然,诗人不是有意排斥谁,也不是绝望到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诗人在悲悯,眼中的泪花在汇成热泪潸然流下,无法忍受触目惊心的颓败和自己认知所想望的巨大反差。
李静民的诗作里经常出现诗人形象,在她,诗人是这样的,诗人的诗是这样的:
那寒光凛冽 殷红如血的诗
有谁在珍藏 在朗诵 在你忧郁的血吟中
那些取火为心 燃骨为灯的声音
那些劈开黎明的诗
犹如鞭子捶打我的无病呻吟
让我骑着自己的沉思与求索
行进在永无回还 悲惨的诗途上
——《愤怒的诗人》
诗人时刻没有忘记“我”和“那些”诗之间的差距,时刻反思自己的“无奈又犹豫”,“为一种可能”而“迈向一个永久的失误”(《失误》)
既然自愿背负原罪生存,自愿危难,诗人坦然面对,正是在无意中,对于“失误”,对于“无奈和犹豫”,甚至“无病呻吟”折射的诗人的精神状态做出肯定,准确地指出这类弱点对于诗人,倒是不可能缺少的优点。直白点说,诗人是不会等到有病了才呻吟的,诗人,可不可以说是先天性地病着,这病,反过来倒成为诗人的强势,“能够忍受燃烧也能忍受灰烬”,应该感谢诗人用这句力透纸背,掷地有声地把诗人的素质描摹得活灵活现。更加吸引我们的是,诗人对于往往被认为弱点的单纯(曾被她自己与“蒙昧”幷列)有独到阐发:
对于你以昼为夜 以雷施恩的可能
被我全部根除于思想中
人类不灭的天真仍在泛滥着自己的单纯
——《回报》
单纯,不是贬义而是褒义的,单纯是纯洁、清醒、执着、坚定。都说诗人智商高情商更高,智商高在于洞察现实,情商高在于诗人之爱是大爱,是人类之爱价值观念的具象化,正因此,诗人的遭际必然是背负原罪生存:
奔腾不息的欲流上 宝石与冠冕一次次欢呼
接受的是识时务的俊杰 而痛心疾首的诗人
孤立的笔 在划破文明服饰的刹那
数千根蜇 带着赤道的火焰从空而降
领着密旨扑向人间
——《诗魂》
扑向诗人,因为诗人“像一块映照诗歌品格的火石”,背负原罪的诗人很自然地成为有“人类突长的锐角”的“狂奔而来的公牛”。(《回报》)读李静民的诗,最强烈的体验是:你接触到的几乎是如今很少人想到也不愿去想,幷且不可能想到的,对于诗是什么,诗人何为这些与诗人之诗生死攸关的根本性问题。他们是在逃避吗?可能连逃避都说不上,既然心目中无诗,既然与诗无关,于是出现某些极少数但叫人忧虑的玩诗者,践踏诗者,和李静民心目中的诗和诗人竟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诗,不是用来教训人的,认不认识诗,是不是诗人,不是教训出来的。因为“好奇心”而背负原罪沦落人间的诗人无法改变好奇的宿命,因为好奇而习惯于在沸水中熬煎一千次,再在冰水中浸泡一千次的独立思考,锤炼成诗人身处历史漩涡,时代风尖浪口中从容不迫地唱出肺腑之言:
在漫长的蹒跚中 我已挤进最后一滴乳汁
备好我的静脉放在你的唇边
为了你的疲惫和拔出深渊
——《思想之童》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有如旷野边缘丛林深处传来的,穿透沉闷,震撼僵固,驱动凝滞的很人性同时也很有历史感的声音,毫不夸张地说,诗人是在努力把诗的功能提升到超过审美愉悦,精神满足,到理性传播和信念塑造的高度上,努力把诗的美学价值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
写诗,是李静民长时间的至爱,但却永远像个新手,在文学艺术领域,没有论资排辈这一套,就因为历久弥新这个定律,新才是希望之所在。新代表新的个性扩展,新的追求勇气。人们常说,诗人是女性化的男人,女诗人是男性化的女人,这种说法很难叫我相信。李静民的诗里,女性的细腻和男性的粗犷,女性的温婉和男性的豪迈融和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创作个性,在几近雷同难分彼此的追逐“时尚”风气弥漫的今天,显得格外可贵。
正因此,我们对李静民有更多的期待,文学艺术创作的完成,不光只是作者创作过程的终结,而且还是受众接受过程的终结,在这个意义上说,受众是作者或作者不能缺少的合作者,认真的作者是把受众的反应看成作品成败的最决定因素,尽管受众的各种各样反应各有其不能避免的局限。不揣冒昧,在这里,我想提两点意见,希望多少可供参考:第一,本集所收大部分来自作者对当今精神现象的感受、思考,来自现实生活的感受,思考的像《午夜走廊》、《星辰》、《今夜》、《中秋》、《野渡》、《村庄》、《农具》,这些诗较少,而它们同样有独特的构思,独特的艺术处理,同样个性化,同样是李静民的而不是别的任何人的作品,表明她还有广大的创作空间,其次是,拥有自己的语言风格是所有诗人都梦寐以求的。看得出,李静民一直在着力探索如何加强语言(文字)的张力,造型感,视、听与感官效应,不懈地作出严肃的努力,在组词、句式、句读上都有新的发现,这很可贵,但似乎还应该注意形成一种新的语言(文字),这种语言法则的过程会是比较漫长的,只能一步一步地来,避免急躁造成的失误。
这两点其实都是次要的,技术性层面上相信李静民比我们有更明确的认识,幷正在完善她的语言风格。最重要的是,诗人全力追求的是如何使生命过程和历史过程高度吻合,完整把握作为社会活动和创作活动的不能一刻缺失而应更加彰显的历史感。诗何易?诗人何为?她明白,作为诗人,追求是崇高的精神境界,而不悖历史进程的精神境界才是崇高,向往崇高者写出来的诗,必然有鲜明深刻的历史感。
作为受众,我们的阅读体验也应该能够是追求历史感的,向往崇高的,但愿我们能和诗人一起追求一起向往。感谢诗人,我们有难忘的阅读体验。
彭燕郊简介
彭燕郊原名陈德矩,1920年9月出生于福建莆田黄石。1938年后历任新四军第二支队宣传队员,军战地服务团团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常务理事、创作部副部长,《广西日报》编辑,《光明日报》副刊编辑,湖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湘潭大学中文系教授。193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彭燕郊诗选》、《高原行脚》,评论集《和亮亮谈诗》,主编《诗苑译林》、《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外国诗辞典》等。
2013-09-12 09:58:39 |
山城子 ?2013-09-12 10:24:1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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