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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余光中谈话录音)
文长,要耐心点读, 涉及中英文语言,翻译,惯用的词语及演变等等,也谈了一些典故与诗的演进。
ZT(余光中谈话录音)
无论我有多大年纪,中文都比我年纪大,几千岁了,我们中华民族已经用中文用了好几千年,现在还在用,将来当然还要用,不论英语的来势多么汹汹,我们的母语一定还是我们的母语。而且我作为一位作家,和其他作家一样,我希望把自己的母语越写越好,能把自己的母语写的非常清纯,富于想象力和表达力。尽管如此,中文比我长寿的多,等有一天我不在人间了,中文还在那里,中文还有它的生命力,所以中文又比我年轻。我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要把中文写好。我想任何一个中文作家都应该有一个抱负,就是中文拿到我的手里是什么样子,等到我死的时候,交还给这个民族的时候,我们的母语会因为我的努力而稍微好一点,更有想象力,更富于表达力,每个作家都应该有这样的一种自负。我们也知道,现在我们立足于这个世界,正面临另外一种强势的语言汹涌而来,那就是英文。英文已经是实际上的世界语言。虽然19世纪,波兰学者柴门霍夫发明了Esperanto世界语言,可是并没有流行,因为它是一种用拉丁语做基础的语言,并不能涵盖我们东方的语言,不能涵盖全世界的语根。而英文已成为实际上的世界语言。实际上以英文为母语的人全世界不会超过四亿,而以我们的中文为母语的人现在至少有13亿,可惜,不以英文为母语,而以英文为第二语言,为第一学来的外语的话则人口非常的多,自从冷战时代结束以来,以中文为母语的十几亿人口现在都在学英文,所以现在世界上忽然有十几亿人要来学英文,然后俄罗斯有将近两亿人要来学英文,所以英文的市场,英文的作用,突然扩大起来,令欧洲其他的语言,例如法语就感到非常不愉快,尽管如此,我说中文不朽,那么不朽在哪里呢?不仅仅几千年后我们还在用,而且现在世界上有三千万的非中国人来学中文,将来也会更多,是因为我们的中文,以文学而言,我们回头看那些文学作品,还是像现今一样的立刻可以用,比如看六百年前的三国演义、西游记之类的,我想一个中学生大概不需要用字典,尤其像西游记、水浒传之类的立刻就可以看,所以说是活的语言,那还是比较近一点的,再早一点的,比如说唐诗离我们有千年了,“床前明月光”,都是可以欣赏,可以背诵的作品。再往前面推的话,比如《史记》,里面一些生动的文章,像《项羽本纪》、《李广列传》,我们今日读起来还是生动,虽然是文言,可是大部分的学生都能读懂,一般的知识分子都能看《史记》。再朝前推的话,《楚辞》、《诗经》,比如《楚辞》中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诗经》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我们还是可以读,并不需要很多翻译。当然并不是所有古代的文学作品都是活的,只不过很多作品到现在仍然是活的,仍然很新,而且一般人都看得懂。可这个现象在欧洲就不是如此,比如以英国而言,莎士比亚离现在四百年,读莎士比亚后面要有个附录、注解,要有字汇 glossary,有些字眼的用法已经跟现在很不同了,更不要讲六百年前的Chuaucer(乔塞)《康城故事》(Canterbury Tales)其中一个原因,我们中文没有语尾变化,英文所谓inflection,就是没有多数的变化,没有各种词性的变化,比如动词时态的变化,没有阴性阳性等等的变化,所以一个字就是一个字,一直传到现在还是那个字,来、去永远是来、去,不会像英文那样有come,coming,have come,came,诸如此类的,五花八门,欧洲其他语言,那就更多更多了,像孙悟空吹毛一样七十二变。而且在一千多年前,世界上还没有英文,一直要到诺曼人征服英国,那已经是1066年的事情了。从那个时候起,法文、拉丁文渗入了英文,今日的英文才慢慢成形,modern English,要到1500年以后才算是现代英文,而我们的中文似乎没有这样剧烈的变化,因为我们的文法非常灵活。还有一点,我们以前的文言,五四以来改成白话,这似乎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可是如果我们看看西方,欧洲有没有文言?有,就是拉丁文,拉丁文等于欧洲读书人的一个共同的文言。每一个国家的语言,比如说French、English、German,开始叫vernacular,都还是一种地方语言,一直要到作家出来了,作品精细了,语言精细了,提升到语言的程度,然后才有各国的语言,包括所谓Romance language。接着我们说英文,英文里面还有一些拉丁文的残余,假使你留意,你当然会发现,比如说一些英文,它会写到诸如此类等等etc(et cetera),你去求职,送去一份履历表curriculum vitae或details,这都是拉丁文。你去查大英百科全书,大英百科全书叫做Encylopedia Britannica这都是拉丁文。我们南大校友非常之多,遍布全球,男校友叫做alumnus,女校友叫做alumna,多数的男性叫alumni,女性叫alumnae,这不是英文,这是拉丁文的多数,可是现在的英国,并不是每个人懂拉丁文,除了一些僧侣、学者之外,拉丁文已经是一种死的语言,不像我们的文言仍然是活的,在我们的方言里面,也残余了很多文言,我就举一两个例子,比如我在香港教书十年,广东话是很难懂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讲官话”,广东人和人闲聊,他怎么说,他说“kin gai”,“kin”就是“倾斜”的“倾”,“gai”就是“盖子”的“盖”,为什么闲谈要叫“倾盖”呢?据说以前春秋时期士大夫坐了马车在路上见面的时候,停下车来,于是你歪这边我歪那边来讲话,这马车盖就斜了,就叫“倾盖”。在台湾,一位朋友说“我们几点钟走呢”,他就说“青菜”,“青菜”就是随便,可是字怎么写呢?“请裁”,请你裁夺。所以许多古文、文言还留在各个地方的方言里面,可是呢,在今日的台湾,中学教育处于一个困境,政党的意识形态在“去中国话”,所以中学的国文教材要把国文的时数减少,引起很多中学国文老师的危机感,前几个月,台湾中学教员就组织了一个抢救国文运动,为什么要抢救?就是因为现在学生,对于纯正的中文没有爱,没有敬意,所以只要表达意见,写得乱七八糟好像无所谓。当然新的语言有新的语言的活力,比如网络语言也有它的独到之处,我觉得有活力的比如叫一个女孩子“美眉”,来找我要签名的人叫“粉丝”,我觉得很可爱。可是别字太多了,比如说就有台湾国文老师发现他的学生“列祖列宗”的“列””写成“恶劣”的“劣”,这就糟糕了,成了“劣祖劣宗”。这种情况很多,所以令中学老师非常伤心。站在文化的立场,一个国家的母语、语言、文字,就是一个国家文化的国防。如果你被外语侵入而且扭曲、恶化,那你的文化就受到了侵略。所以我觉得学者、作家、翻译家、老师,尤其中学国文老师,等于文化国防的前线,因此我非常同情他们,我回去之后要加入这个抢救运动。中文之所以不朽呢,就是从古到今,那些古籍除了那些非常高深的、深奥的之外,很多经典之作都是今日一般读书人可以享受、欣赏,来终生使用的。不像在英文世界,对他们文化有很大影响的一部书,比如说《圣经》,《圣经》是翻译的书,希腊文、希伯来文是原文,翻译成拉丁文,拉丁文又转译成为英文,然后英国17世纪初还出现所谓钦定本,就那个钦定本就影响英国的散文影响了几百年。可是这种翻译跟我们读《论语》、《孟子》是不一样的,那是我们母语第一手直接传到我们手里,我今天要把范围缩小一点,讲成语和格言,来说明这个民族语言有多重要。
一个民族的语文,总有一些惯用的词语,一般我们叫做成语。成语当然有很多种类,比如说流行与顺口的,比较接近于口语的,我们称“俚语”、“熟语”、“谚语”、“俗话”;如果有典籍可考的,可以叫做“名言”;说出来让人非常振奋的,语惊四座的,叫做“警句”;说理的叫做“格言”;说得比较道学气叫做“箴言”。这些林林总总的名称,如果归类的话,我想把它简化一下,有一类叫做“成语”,有一类叫做“格言”。成语可以是很短的句子,有时是三个字、四个字,有时更长。成语大多表现一种形态或者事态,而格言常是比较长的一句话,往往是讲一个道理。比如说“张三李四”,它应该是一个成语,它没有什么道理,就是讲 “everybody”。可是如果你说“天下为公”,那就是有一个道理在里面,那就比较接近于“格言”。最有趣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折旧率很快很高,可是呢,在折旧率这么高的现在,最贵的东西是什么?是古董。最流行的话是什么呢?成语嘛。成语我们每天一定要讲,而且个个人都在讲。简直不可一天不用。比如说“一言难尽”,你不用“一言难尽”你怎么说,比如你刚才好危险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不说“一言难尽”,你不用“一言难尽”,却说“哎呀,不是一句话就能讲的清楚的啊”,果然是“一言难尽”啊,是不是。所以古人的话,古书里面留下来的话,不一定知识分子,普通人都会讲几百句,有些还会讲一些旧小说、地方戏里面的成语。古文字很简单,很扼要,很中肯,有的深入浅出,有的音调响亮,或者结构匀称,形象鲜明,千百年而不衰,一个民族愈讲愈顺口,愈写愈顺手,就成了成语。其时有些成语很多人使用的时候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也没有关系,因为它已经成为成语了,不知道出处,没有妨碍,当然可以用。比如说老子《道德经》里面的话“天长地久”、“金玉满堂”、“出生入死”、“大器晚成”、“受宠若惊”、“和光同尘”、“玄之又玄”等等,这些都是《道德经》里来的,可是普通人都会讲“天长地久”,他也不会讲错,不会讲“天久地长”,为什么,平仄正好,平平仄仄,“天长地久”。许多成语有时候并不是四个字那么顺当,而是用久了之后自然就会简化,比如“道听途说”,本来是“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现在就是四个字“道听途说”。所以时光如一条大河,而语言如河滩上的沙,日磨月磋,就把一些语言磨去了棱角,剩下了光滑圆润的四个字,就是所谓成语。很多人认为,五四以后,我们废掉了文言,改用白话,原则上是如此,不过文言真正废掉了吗,真正完全没有用了吗?不然,文言还是留下来了,即便五四的时候那样的剧烈,要废去文言,都没有办法把文言完全从我们生活里面赶走,而是改变了身份,不是八股文,是以成语的身份流传了下来,仍然为我们的母语效力。成语简练工整,可以补白话文的不足,可以在白话的基调上把句法,或者把节奏收紧,不至于那么松懈,所以说成语加进来,加到文章、演讲里面来,一收一缩,一紧一松,骈散互济。我们下面再举一些例子。成语可以说是一个民族母语的智慧的结晶,因为我们心理的相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世界各国的成语都有相通之处。英文中的成语我们就会想到用中文怎么说,最简单的比如说 “practice makes perfect”,我们的成语就是“熟能生巧”;“more haste,less speed”就是“欲速则不达”;“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就是“近之则不逊”;“constant dripping wears holes in stone”就是所谓的“滴水穿石”。还有的成语就太像了,令我怀疑,比如说“strike while the iron is hot”就是我们的“打铁趁热”嘛,那究竟是我们先说还是英国人先说,我也搞不清楚。还有一些就更可疑了,“he who rides a tiger is afraid to dismount”,谁骑了老虎就不敢下来不是“骑虎难下”吗?还有一句也很有趣的:“speak of the devil,and he is sure to appear”,“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曹操恐怕是像“devil”一样。还有一个例子很有意思,希腊古代有一个大哲人、大学者亚里士多德,我们都知道, Aristotle,他讲过一句话,他说:“一只燕子还不能算是夏天,一个晴天也不能算。”他这个想法后来不知怎么变,变成了四个国家的成语。英文的我们比较熟悉:“one swallow does not make a summer”, “一燕不成夏”;西班牙人和英国人一样,也是说一只燕子不能成为夏天,和英国人同调,虽然他纬度比较低;而法人和意大利人则说一只燕子不能成为春天,这四个国家像在抬杠,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好像都是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慢慢来的。成语在各个国家转来转去,像表亲、堂兄弟一样,都有点像。我再举一点,波兰人的成语和中国人的很不相同,不过我们一听呢,也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波兰人说,“客人一小时见到的,比主人一年所见的更多”。这句话我们没有。波兰还有一句话,“至爱来自母亲,其次来自狗,最后来自情人”,诸位回家去想一想,到底你的狗对你重要些,还是你的情人,不过这句话很有趣,好像狗更重要。后来我翻书翻到波斯的成语,波斯有一些成语非常精彩,你一直埋怨没有鞋子可穿,直到有一天你看见一个人没有脚。你没有鞋子穿就很穷了,可是一个人连脚都没有,他是残缺的,那不是更不幸福吗?所以一个道理用渐进法或渐退法来讲,讲的很有趣。波斯人有这么几句话:“大鼓只能远听”,“蛇老被蛙欺”,还有一句话和中国一样,“一朝被蛇咬,从此怕见绳”;“一个人头愈大,他头痛时就愈头痛”;“在蚂蚁的家里,一滴露水就成了水灾”;“让他见识死亡,他就会安于发烧”;还有这几句很有趣,因为和他的生活有关系,所以他的举例、感兴就从生活里来,说“死亡是一头骆驼,会在每一家门口躺下”,当你倒霉了骆驼躺在你门口,可是你不要以为只有别家会发生,人人都免不了,所以死亡是头骆驼,会在家家门口躺下;“相信神明,但拴好你家的骆驼”,一方面要有信仰,一方面要务实;“小时偷鸡蛋,长大偷骆驼”,因为中东那一带要靠骆驼,所以它的成语就和骆驼发生关系,这些成语和格言就像天方夜谭里的那个小瓶子,把一个巨灵装在里面,把大道理装在一个小句子里面,一放出来,它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成语应该有三个条件,第一是简洁,第二是对称,第三是响亮悦耳。英文有一句话:“brevity is the soul of wit”,简洁乃妙想之灵魂,要短才行,所以灵感来的时候,像石火电光,一触即发,不能犹豫,不能修改,表现一言九鼎,肯定有力,如果一句话吞吞吐吐,小数点后面还跟了好多修正,那绝不能成为成语,所谓成语是带有一点点武断,非常简化,所以成语也好,格言也好,一定是个整数,不能够拖小数点,而且句子长了,就记不得,记不得就能流传,不能变成所谓proverb。第二个条件就是对称,那中国的方块字是最好用的,我们大而至一篇骈文,小而至一首律诗,甚至于一幅对联,都可以在对仗方面做到尽善尽美。所以成语就是在对称方面一种具体而微的,最精致的样品。比如我们说“门当户对”,“门当”,响亮的平声,“户对”,陡峭的仄声,而且“门”对“户”,“当”对“对”,“门当户对”,这是再稳健不过的一句话了。论绘画,有两句话:“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曹仲达画的人物衣服都比较紧,结构比较紧练,那吴道子的人物则像风吹着衣带一样,而这两句话“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是妙对,只有中国语文才做的到,西方的语言当然也可以对仗,不过绝对没有中文方块字对的那么天造地设,比如说我们讲“张三李四”,英文大概会讲“Tom Dick and Henry”,Tom三个字母,Dick四个字母,Henry五个字母,越来越长,中间还要加个非用不可的连接词and,已经没有什么平衡可言了,可是我们讲“张三李四”,平平仄仄,多么的对仗。当然英文也有一些,比如说“like father,like son”,有其父必有其子”;“easy com,easy go”, 又如像夫妻关系,他说结婚了之后,“two is company,three is none”,这里的“company”是作伴,companionship,我怎么翻呢?翻成“两人成伴,三人就乱”。接着讲到第三点,第三点成语的条件就叫响亮、顺口、容易入耳。引用英文一句对偶,最简单的,以前小孩子不乖要打,“spare the rod and spoil the child”,省了棍子,就惯了孩子。“spare”和“spoil”是头韵,然后“rod”和“child”都以“d”结尾,声音有两次呼应,所以它声音好听,就能够传下去。再比如说“little stroke fell great oaks”,它的响亮就在“stroke”和“oak”是押韵的,没有这个押韵就不好听,就不成其为成语。四字成语是中国成语的基调,可以三个字,可以五个字,可四个字最简单,为什么呢?四个字正好是两对,对仗、响亮和简洁三个条件都有了。四字成语又可以分两对,有一对是散行的,像散文一样没有对仗,比如说“大器晚成”、“天下为公”、“一言难尽”;另一对是骈行的,就是有对仗的,比如说“千方百计”、“天经地义”、“花前月下”,大致讲来,中文四字成语最普遍的结构往往分成两组,前面两个字,后面两个字,其时可以散行的,也会用骈文来说,比如说“千军万马”,本来你可以说“千万军马”,意思就是军马很多,你讲“千军万马”其时不合逻辑的,一个兵要骑十匹马,怎么打仗,你倒过来“千马万军”,也不行。可是我们中文的美学就是不那么在乎逻辑,逻辑心照不宣,而语言要讲究响亮、对称、简洁,这种例子太多了。“千方百计”、“千锤百炼”、“千言万语”、“千钧一发”、“千年万载”、“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辛万苦”、“千门万户”、“千真万确”、“千依百顺”、“千丝万缕”、“千呼万唤”、“万紫千红”,好多啊,几百句,可是例外当然还是有的,比方我们讲“山明水秀”,其实不太合理的,水可以很秀,水也可以反光,可以很明,天光云影,可是山体怎么会明呢?可是我们讲“山明水秀”一点不觉得反心,就是因为平平仄仄。我想了半天,四字成语里面只有一个成语最莫名其妙,就是“乱七八糟”。按照我们刚才讲的美学,应该讲“乱七糟八”,或者“七乱八糟”,可它偏偏更乱,它说“乱七八糟”,所以就是乱七八糟了。当然不限于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都可以。“无巧不成书”,五言;“无所不用其极”,六言;七言最多了,因为诗句都用七言,甚至于到庙里求签都用七言,“真金不怕火来烧”、“不到黄河心不死”;八言其实是四言的重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还是四言的演变。再接下来我就讲到新文学改用白话来写,不再用文言,可是文言的智慧、文言的语法却靠这么几千句的成语保留了下来,成为一笔非常丰富的遗产,这一大笔遗产不用缴税,也不用去兑现,口头笔下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笔现金,随时可用,用在白话文里可以润滑节奏,调剂句法,变化风格。我们不能想象一个作家写一篇文章完全不用成语,因为这样子他就要绕弯子把一个道理讲清楚,可是另一方面,也不能想象一个作家就靠用成语,甚至在紧要关头没有想象力,就把一切交给成语去应付,所以一位作家和成语的关系,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不能没有它,也不能完全靠它。这是我写作多年的一个基本的结论。
如果推陈出新活用成语,不一定要照搬,稍微变化一下,意义会更深一层。英国才子,唯美大师王尔德,他的诗,小说都好,最好的是喜剧。我翻译了他三个剧本,其中一部是《不可儿戏》,王尔德在戏中说,婚姻两个人太单调,三个人才为伴。有部《仲夏夜之梦》,台北上演的一个戏,不知是否是赖声川作的,被改成《仲夏夜之梦已》,有一次我翻王尔德的《不可儿戏》里面有个老处女,对牧师发生兴趣,经常给他暗示,若直译的话说你应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你要是厌世者,我能理解。你要是厌女者我就不行了,什么是厌女者,还厌狗者,厌猫者呢。这里中文就很有用了,可以意译为一个人独善其身可以理解,独抱其身的话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正好就用上了。
我出了不少的书,往往是四个字的书,有本叫《含英吐华》,中文有句成语叫含英咀华,这是本专门讨论将英文诗翻译成中文,把英文吃进来,用中文翻译出来,换了一个字,就不是原来的意思了。原来英是指精英,精华的意思,现在扭曲了一下,就是指英文的意思。为我自己所用了。
我就把个人写的序收集成《井然有序》,这里的序就不再是秩序了,而是序言了。还有一篇散文《日不落家》,从英文来的,曾经大英帝国号称是日不落帝国,在太阳照到的任何一块土地上,都有英国的殖民地。我家的四个女儿,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英国读博士,一个在比利时考察市场。在世界的各地,无论太阳照在哪个角落,都有我一个女儿在,我就写了《日不落家》。其它书名四个字的,如《五陵少年》,《白玉苦瓜》,《青青边愁》,《分水岭上》,《隔水观音》,《五行无阻》,《隔水呼渡》。说明文言有它的好处,有它的生命,为我们的中文白话增加活力,提供帮助。因此我写的文章,有一个原则,无论是诗还是散文,当然基调是白话,需要节奏句法凝练时,采用一点文言,所以我相信有一种风格,白话为常,文言应变,后来又加了两句,俚语渐增,西语求新。文言文不是很拗口,高深,而是简炼,稳健,不是华词丽藻,而是言不虚发,词无浪费。譬如白玉苦瓜,现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栩栩如生,很让人感动,写了首诗《白玉苦瓜》,想象当年的工匠一定是旁边放一只真的苦瓜,另外一边放着白玉,把它的精神移植到了白玉里面来,把它的意思注入到了假的苦瓜,假的是艺术品。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最后两行,说的是艺术的场景就象是首歌,在赞美生命是苦的,可是因为有艺术,好象被永恒引渡过去了,于是就成为甘果,如果我用白话写就会不够婉转、不够凝炼,像这里一定要用四个字,而且音调要呼应。瓜、果、甘、苦要呼应,甘、苦是关键字眼,一定要在最后出现力量才能保持,这就是文言的句法,简练的中文才办得到。
好多年前,回到另外一个母校——厦门大学,旁边有个美丽的小岛鼓浪屿,当年离开大陆去香港,从此四十多年才回来,
“鼓浪屿鼓浪而去的浪子
清明节终于有岸可回头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
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一百六十海里的海峡,为何
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
四个字的句型非常稳健,关键就在转折处用虚词,衔接起来就有弹性了。
最后我们用四字句式,要推陈出新,不但在《诗经》里,老子《道德经》里,甚至四言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七言诗句,开头四字也是四句,是基本组织,要熟练掌握它,应用它,革新它。我早期受英文的影响,句法完整,中年后,再写散文,避免英文的格式,去英文化,翻译《梵高传》,改译了两万多字,不是翻译有错误,而是去掉了许多英文的语法。早期写诗,写散文,我就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中年以后,就是唐僧的徒弟孙悟空,不象早年那样了。
成语和各种文类的的关系,值得我们思考一下。写诗需要独创,利用诗句的语法,求新,求变,可是最好不要原封照搬。小说的对话以人物的身份可以酌量用俚语,成语,但叙述的部分应该加以限制。戏剧台词为了顺口,容易懂,不妨用简洁明亮的成语,抽象生硬的名词用成语的短句来化解。散文是作家对人直接讲话,就象斯文人从容不迫地谈吐,用些成语是很自然的,论文是学者发言,需要字斟句酌,用成语高雅端庄一点,引经据典,骈行也无不可。杂文以短小精悍取胜,多用就会扯淡,费时。童话应该天真,最忌世故,所以少用短语。一篇中文的童话中描写中国的儿童,居然用英文的成语,真是不象话。翻译的文章用成语的话失去原文的意思。比如说,英文说出朝秦暮楚,暗渡陈舱就不像话了。看什么文类就应该如何应用。
在台湾很多作家也用成语,另外一些反对成语。应用成语很难避免中华典故,地理,历史上的,密不可分,最富于民族风味。翻译难翻,看一个作家翻译的文章,就知道他对中华文化的向心力如何。地理上乐不思蜀,终南捷径,四面楚歌,楚河汉界,夜郎自大,云雨巫山,逐鹿中原,朝秦暮楚,邯郸一梦,等等。象这样是和中国文化最接近的,因为有具体的落实的地理,历史在里面。
2011-03-09 07:50:06 |
一无 ?2013-12-07 09:27:19?? | |
“因此我写的文章,有一个原则,无论是诗还是散文,当然基调是白话,需要节奏句法凝练时,采用一点文言,所以我相信有一种风格,白话为常,文言应变,后来又加了两句,俚语渐增,西语求新。文言文不是很拗口,高深,而是简炼,稳健,不是华词丽藻,而是言不虚发,词无浪费。”
老道之谈,慷慨诲人。 |
宝塔山人 ?2014-07-04 04:36:1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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