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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 | 散文游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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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小说家孙甘露眼中的上海
文/瑭瑶
孙甘露出生在上海,在童年的时候,他就有一个幻觉,他认为自己要度过的一生是他的生命的一个次要的部分,而他生命的核心,会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种历史中存在。它逼真到让他触手可及的程度,就像无数次的触抚自己的身体——真实中的虚幻、色情、慰藉以及悲痛。而身体的概念最初来自于影像,来自于对影像的记忆、放大和扭曲。它有时是一张家里的旧明信片,有时是过期画报中的一帧泛黄的风景照片,有时是电视里的一个一闪而过的面影,而更多的时候它是电影中的一个片断——它由那些人物、故事、场赴所组成,而当它们进入我的视网膜时,却被置换成了无名的容貌、印象主义风格的景色、运动中的肢体和永恒而又不断变易的四季。一如但丁的诗篇《神曲》中的诗句:"我见到的幻像/几乎完全消失,但从中诞生的芳香/依然一点一滴落在我心中。"
一种中世纪的柔情和哀叹,仿佛是无产阶级的情怀,谕示了诞生地的历史命运。自然,他要说的是幻像。它来源于仿佛真实存在过的上海,来源于上世纪上半叶滚滚而来的胭脂和肉欲,来源于醉生梦死的夜晚,来源于一篇张氏的小资小说,一首叫做《夜上海》的歌曲。以那个年代的特殊方式等待着新生儿的加入,这就是他的乡音,四处散逸的乡音。夹杂着尘世浊重的气息,在黄浦江和苏州河上空飘荡着尖锐的阴性的腔调。
他倾向于这样的观点,那个上海是不存在的。浮光掠影般的影像和昏黄的调子,仿佛都是在暗示这一点。而这是一个敏于接收暗示的城市。它在丝竹之音以外,忽然奏响了一种回忆之乐章,一种似乎与它无关的音乐,散落在外滩的侧影之中。
音乐就像时光一样,轻易地在岁月间穿行,似乎是不经意地在各处留下它的令人心碎的印记。一种凄恻的声音叠加在浮世的影像上。
转瞬之间,时光流逝至今。有时候觉得岁月提供给人们某种省略的法则,使人得以跳越若干晦暗的时代遗迹,连缀历史的碎片,那由镶嵌而形成的纹路,暗含着无意的遗忘和处心积虑的回避。
在回忆的皱褶里,栖息着受伤的微小生灵,人们的叹息有时就是一首飘泊着的异族的歌曲。这是曾经令他诧异不已的。
就孙甘露而言,上海在过去的一百年中,有四十年是隐含着肉体错觉的,其余的六十年,则是一个镜象式的幻想体。因为他无法摆脱个体的历史,使上海在他的个人索引中,首先是一个建筑的殖民地,是一个由家属统治的兵营,一个有着宽阔江面的港口,一个处在郊区的工人区,若干条阴雨天中的街道,一个无数方言的汇聚地,一个对日常生活充满了细微触觉的人体,一个把纳博科夫所谓“遵循优雅通奸的伟大传统”和毛泽东式的农民解放溶为一体的地方,一个能指。
十分奇怪,对于他的出生地的幻想,仿佛有一个时间上的锈斑似的顶点,虽然在迷宫般的旧城中见过几百年前的城墙遗迹,但他的充满幻想的视线始终在二十世纪的短暂百年内转悠,再往前,那是一个古代化的现代,一个以强迫和欺诈的时代,肮脏、糜烂和混乱就要同殖民者一同到来。此前,那个遥远的乡村中国的上海就像绢上的墨迹,意味深长而又无以名状。这个在他今后的生活中还要不断修改的想象,却出乎意料地像是一个所指。人们置身其中的生活因为感官的作用时常令自己迷惑,而一个遥远的过去却稳定地散发着仿佛是传统的光芒。
他时常自问,自己是否怀有一颗勃勃的雄心,想要在记忆深处召唤出逝去了的时光的原貌,而他也不断告诫自己放弃这种努力,那个由诸种物质构成的上海是不存在的,因为它如同一代人的生活,如果未曾被恰当的描述过,它就是不存在的,而描述所经历的衰减、损耗和变易更加深了这一点。
依稀记得那个下午,工间休息时,坐在邮局的折叠椅上读加缪的书,这位死于车祸的作家写道:“我又听到了郊区的声音。”在窗外电车导流杆与电线的磨擦声中,孙甘露隐约获得了对上海新的认识,一份在声音版图上不断延伸、不断修改的速写。在上海的市中心,一座如今已被拆除的建筑的二楼,隔着南京路,从它的窗口可以清晰地看见上海图书馆的钟楼,如今它已被改做了上海美术馆,而在历史照片中,人们被告知,这幢建筑曾经是跑马场的一部份。如果出现在虚构作品中,这种历史变迁虽然充满寓意,但依然可以被视作是笨拙的一笔。
外滩,上海的标志、心脏和边缘,那个被不厌其烦地四处展示的建筑群,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一所学校里念书,这使他有机会从它的背面观察它,从它缝隙般的街道眺望荒凉的浦东,黄浦江上漂浮着的铁腥味,着火的巨轮以及来访的各国海军的舰只。当叙述这一切时,年代的顺序已经被打乱,因为他想着意呈现的是一幅由记忆连缀的图景,一些由语言的音节带来的触觉,由此与长久以来弥漫在心间的莫名的沉默相呼应。
这是一个令孙甘露有一丝诧异的地方,它是这座城市的形象和象征,但又是如此地外在于它,仿佛悬挂在体外的心脏,在某处支配着这个城市的生活、经验和想象,即使他每日行走于其间,在某些时刻,与某些人、某些事在此相遇,依然只是没有奇遇的旅行,依然只是观光客的浮光掠影般的遐想,即便是本地人,它也给你一种过客的感觉,它只是明信片上的风景,或是你的私人的照片上因暴光过度而令你目眩的背景。曾经因各种原因在此聚集的人群,如今三三两两、若无其事地在此经过,一丝笑意不经意地在他们的嘴角掠过,不由得让他想起杜拉所说“我生命中的故事是不存在的。”“有过的也不曾有。”或者如艾略特所说的那样:“而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构筑了上海的另一个外滩,另外一种若即若离的美。
沿着堤岸,向左右两侧望去,在目力不可及之处,分别是上海的老城和港区,这是上海最为拥挤和最为空旷之处,对我而言,这都只是偶然的与童年的嬉戏游玩相维系着,它们所代表的繁杂和辛劳,在当时都仅仅是为碎片般的记忆而存在的。南市更像是庙宇的后院,在人间含辛茹苦的烟火之上,带有一丝天国的微光,而港区在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略显冷清的货栈,有些货物经年累月也不见有人挪动,这只是一个孩子们放学后闲逛的地方,它的郊区式的孤寂,码头工人也许是看不见的,一如孩子们所难以触摸的那个令人筋疲力尽的成人世界。
在未成年的时候,孙甘露一度喜欢上了黄浦江上的渡轮,花几分钱,随着人流来回摆渡令他沉思一无所知的事物并且获得慰藉,江面在四季中的形态以及风雨中水面那令人窒息的味道,是最初令人产生迷惘之感的东西。流水天然地变成了一个象征,它的波澜和雾气绵绵不断向两岸涌去,似乎要使潮湿的南方陷入更深的纠缠之中。
后来,在离开江面越来越远,更多地在街道上徘徊、流连和观望,孙甘露所幻想的那个黄浦江畔的上海,消失了,因为时间的拨弄,他所杜撰的热情也消失了。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2010-11-07 00:30:50 |
William Zhou周道模 ?2010-11-09 19:23:59?? | |
独特的散文。既不是人物传记,也不是文学评论。 |
瑭瑶 ?2010-11-10 04:22:46?? | |
William Zhou周道模 写到: |
独特的散文。既不是人物传记,也不是文学评论。 |
谢谢周先生的阅读,瑭瑶经常写下一些散乱的文字,让文友见笑了。问好并远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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