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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

钱科有个天大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连老伴也不知道。
有时候,老伴和儿子明明亲眼看到他坐在庄园的书房里,可见了鬼似的,莫名其妙就找不到他了。一个大活人,谁都没看见,谁也不知道,就是不见了。再见到时,钱科总是一个人从大门外走进来,拉着那条他最喜欢叫秘书的秃尾巴杜宾狗。家里都闹翻天了,钱科却没事人似的,迈着四方步,哼着小曲儿,全当没那麽回事儿。问他,是打死你他也不说,弄得家里人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有几次,家里人明明全都看到了钱科坐在那面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书房里备课。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别人总是看到钱科晚上主持节目滔滔不绝,以为是信口开河,随情应景地临时发挥,其实满不是那麽回事。钱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用两个半小时查资料,理思路,琢磨语句串台词。用钱科自己的话说,就是备课,如同他在学校里给学生上课一样,马虎不得。所谓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地里受罪。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习惯,成了钱科每天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庄园里谁不知道。当钱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备课的时候,那是绝对不许人打扰的,更没有人可以或者敢打扰。没有预约,就是市长来也不行,否则打断了老爷子的思维,他会六亲不认,火冒三丈,倚老卖老地暴跳如雷。十多年了,一直如此。好几次宣传部长来找,毕竟是现官现管,总不能不告诉他。家里人明明看到他在书房,推开门一看,书房里根本没人,泡好的龙井茶还在玻璃杯里跳着舞,知道人没走远,撒出人四处寻找,有两次是在庄园东边的海子边找到的。这个地方有点怪,有水就叫海,结果自己都搞乱了,许多时候,叫池的水面比叫湖的水面大,叫湖的水面比叫海的水面大。有水就是海,哪怕是撒泡尿也能滴尿成海。庄园东边这个海,就是钱科庄园挖出来的人工海。除了流水自然的汇聚和雨水的补充,草树丰茂,鸟也闻着味儿寻了过来,没人知道钱科是怎么到这里的。有三次家人是在庄园西边的山上找到他的。那座山也奇怪,如同驼峰,可能因为这里没有骆驼的缘故,本地人就叫它马鞍山。马鞍山面向雪山的方向,有连绵不断的森林,是过去这个地方青年男女殉情的地方。每年的端午节和火把节,树上经常吊着殉情的青年男女,还都是赤裸着身体,相互拥抱着吊死的,现在早没有这种事了。可别人心理疙痒,还是躲着走,如同绕开坟地一样。身体弱的女人,从那里过,总是有幻觉,好像总有殉情男女的鬼魂从身边或者眼前飘过。有事没事不说,最起码没必要招惹。而家人发现钱科时都是从山上那大片的林子里走出来,再加上他干巴瘦小的身体挤出来,简直白天看到都叫人觉得有点恐怖,多亏有狗秘书在旁边,才缓解了这气场氛围。没人敢问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奇怪,觉得钱科有些神。不仅说话神,行为神,连整个人都神出鬼没。老伴也不敢问,儿子就更不敢问,连钱科最疼爱的女儿莲子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被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这钱科比谁都明白,如同魔术,本没有什么神奇,只是别人无力拆穿。钱科内心的这个秘密,是他的一种心结,而这种改变或者塑造,或许从进教会学校就开始了。甚至比这更早,是从他老爸给洋传教士做仆从就开始了。天生的语言天分,让老爸很快学会了英语,他是这个广大区域里最早懂得英语和会说英语的土人。不怕千招儿会,就怕一招儿鲜,一招儿鲜吃遍天,于是他经常成为那些大鼻子的翻译。为教会服务多了,老爸就加入了天主教,还被送进教会学校学习,被培养成了第一个本土的天主教信众。老爸也不负众望,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借助教会的钱,硬是发展出一批教众,连钱科的老妈也是老爸给发展进去才结婚的,是不是开始就怀着不可告人的非分之想也不可知,反正老爸老妈最后是在教堂用天主教的仪式完成的婚礼,但两个人有着共同的信仰却是真的。
钱科的老妈怀钱科时,经常没事就到教堂听唱诗班的诵经。也怪,每当歌声响起,或者牧师诵经时,钱科就似乎也听懂了一样,乖乖地不动了,不像平时蹬腿伸脚不闲着。老妈也觉得奇怪,以为上帝真的施了什么魔法。毕竟在教堂里是有时有晌的,只要一出这神圣的教堂门,钱科就又开始在老妈的肚子里操练起来,似乎他觉得把自己装在肚子里,太没有自由了,这不是保护,而是监禁,比监狱还残酷。有眼不能看,有嘴不能说,有腿不能走。除了听,他什么也没有,应该把他放出来。为什么有人要研究试管婴儿,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最起码有这方面的考虑。他钱科大小也算条性命,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你总不能眼看着他无端地失去自由。可反过来想,据说进入母亲体内的精子是上千万甚至几亿个,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自由是有了,可最终成人的机会只有几亿分之一,最好也是几千万分之一,最终只有不到100个精子能运行到受精部位。自由大概就是盲目,就是浪费,既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又浪费资源。但那是父母的事,但对于自己,只能是有我无他,你死我活,这事急不得恼不得,早出来了。您是迫不及待地出头了,自由了,可能不能存活都是个问题。急性子不行,再急也得等足了月份,就像种子种下去要等节气,春种秋收,你收早了它不熟,这就叫规律。
钱科急也罢,不急也罢,总算熬到了月份,沿着地道一样的产道,费了挺大劲儿,才从唯一的出口出来了。虽然早就想出来,可真出来了,又并不高兴,只是哭,好像一开始谁就欠了他二百吊钱,也或者是出来的时候门太小弄疼了他。可毕竟是活着出来了,别人都挺高兴,他就是哭,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他哭的声音也特别,有英语的发音,也有俄语的发音,还有地方话和普通话的发音,全乱套了。虽然人不是杂种,可他家一会儿英国人,一会儿俄国人,一会儿内地人,吵吵嚷嚷,胎教都乱了套了。唯一让老妈欣慰的是,无论什么哭声的发音,却都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咋一听,跟唱歌似的。而钱科呢,在娘肚子里,只是听声见不到人,他总听到一句:阿门——
钱科经过这道门时,并没感觉那门敞开如天堂,相反却用力挤了半天才勉强出来,就像圣经里说的,那门是窄的,不像北京的天安门,可以唱着歌过去。钱科真的出来,看到这些发出奇奇怪怪声音的人,样子各不相同,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想:老爸也太没眼光了,整天就跟这些山猫野狗在一起,真难为他了,他是想到这些才哭的。
钱科生下来不会说话,就会哭。可他听了那麽多话,不知该从哪儿说起。到了该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说。或许是生他时,老妈给的出口太小,让他的口也很紧,说不出话。一岁不会说,两岁不会说,三岁还是不会说,只是天天往教堂里跑。在教堂里也不说话,瞪着两只大眼睛听,听的发呆,听得入神,似乎什么都懂,就是不说。
不说还罢了,他的头发也奇怪,不用烫,天生的自来卷儿,和跟老外串种一样。就为这,钱科老妈和老爸说过,保证绝对没和老外有染。老妈的解释是,或许是听牧师讲经,在这种环境和氛围里熏的,就像女人,嫁到谁家,就一点点像谁家人。可别人也听牧师讲经,人家儿子的头发就不卷,说也说不清。钱科老妈就挤兑他爸,人家老外不论说鸟语,还是说中国话,好在说话都利落,你儿子不说话也是串秧儿吗?人家老外都跟大骡马一样,你儿子攥巴攥巴不够一把干柴也是串种儿吗?你儿子天生就这路种儿,是你播种的,反到来怪我。说是说不清,钱科他妈说不清,钱科他爸也说不清,钱科自己就更说不清,反正是四不像,卷毛像老外,身材像他爸,皮肤像他妈,眼睛像牧师,简直像是一个拼图。
和教堂结缘,和他爸妈一样,开始是他的美国干爹带着他去。后来是干爹给找来的德国保姆带他去。他们和钱科的爸妈都互称兄弟姊妹,后来钱科自然经常往教堂跑,无缘由地喜欢教堂里的一切,好像这是一个上下游,从老妈那里出来,就应该进教堂这扇门,直接聆听上帝的圣名垂训。钱科上学也是上的教会学校,这是他妈的主意,他爸给办的。钱科几乎是整天整天地坐在教堂里,不是别人要这么禁闭他,而是自己愿意这么被禁闭,连广场上耍猴的他都不看,连可以买好吃东西的市场都不愿意去,就是家门到教堂门这一条直线。按照密宗佛教寻找转世灵童的看法,钱科简直是超有宗教缘。到教堂去是钱科有意无意必须做的一件事。
只有一次特别,那天钱科去教堂,看到一群人围了个大圈,如同逢年过节打跳一样。这是这边人的习惯,喜欢扎堆看热闹,就是大粪挑子撒了,也要围着看上半天。本来钱科没想看,想绕过去,不料人群一动,网开一面,正是钱科经过的这边,你不想看都不行,非逼着你看。从没有阻挡的钱科这面看过去,就见里面一个小衣襟短打扮的男子,手里舞着一把锋利的刀高声叫喊。
这是民族地区,本来带刀并不是什么稀奇,就是为了自卫,关键时刻应急用,就如同手枪一样。可不同的是,这个人舞着刀,不是进攻别人,而是把自己的一个衣服袖子褪掉,裸着胳膊,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划。看那架势,像是下定决心自己给自己一下子,就像是猪八戒啃猪蹄。即便如此,猪八戒还是残食同类的别人,而不是自己,这不简直是自虐吗?没等钱科琢磨过味儿来,就听那人把刀高高举起,嘴里振振有词:不管您是南来的,还是北往的,不管您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更不论您是男的,还是女的,大家不要走,今天您是来着了,您是见到真的了,我就用自己这把刀,扎进自己的胳膊。这可是上好的刀,刀口锋利,您要不信,可以上前来试试,看看刀扎进胳膊是什么感觉。有没有胆子大的,不怕疼的,不晕血的英雄,可以过来一试。刚才围拢的人群突然散开。
就是因为这个人举着刀走到人群面前说找个胆儿大的,结果围观的一害怕,这一面的人一下子就哗地散开了。钱科看到那个人举着刀,嘴里大声说着:你们要是不试,我就自己来了,要是我的血溅到各位身上,你们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这刀子,怪血。你们不要怕,我手起刀落,血线迸溅,血流不止。只要我的刀伤药轻轻一抹,血就止住了,再揉一揉,刀口就愈合了,就这麽快,就这麽管事儿。那位说了,你这说的是不是太玄了?也不是我说,更不是你听,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你到底扎不扎?”看热闹的人开始起哄,有的人摆出要走的姿势。围观的人群就是这样,只要有人开走,一大群人会很快散掉。那卖刀伤药的费半天劲儿拉来的看客就土崩瓦解,白忙活半天。大家别急,这刀不是扎在您身上,也不是您疼,我也要准备一下,马上,马上我就砍了。那人的刀越举越高,声音越来越大。我要砍了,你们别拦着,我真的要砍了。所有的人又围拢过来,瞪大眼睛,嘴都张着,一动不动,等待那骇人心魄的一幕,一股血线冲飞出来。
钱科没动,又被抛在了外边。他看不到,只能听到那个卖刀伤药的又开始口若悬河。钱科听不到说什么,也没看到那人用刀砍自己手臂的情节,更没听到令人惊恐的惨叫和围观者的惊叫和议论。钱科只看到不少人拿着买到的宝贝药离去。这个场景他连续看了几次,觉得新奇的不得了,连到教会学校上课都迟到了。钱科是故意的,他觉得,教堂是他愿意去的,怎麽着都行。而教会学校事太多,又强迫你学这学那,还要遵守纪律,上课简直比坐大狱还难过。因为这几次贪玩,迟到了,每迟到一次,学校就告诉他老爸一次。老爸也算客气,每次回应的方式,都是钱科的屁股着着实实地挨上几巴掌,把屁股都打两半儿了。第一次挨打钱科还觉得疼,而且是真疼,疼的大喊大叫,跟杀猪一样。因为老爸打他之前,已经警告过老妈,让他躲远点,不许管。每次挨打,钱科都绝望无助,嚎的声嘶力竭,这种以强凌弱,以大欺小,让钱科十分不耻,可又无可奈何。在这个世界里,弱者永远听命于强者。可挨打的次数多了,钱科的屁股也练出来了,好像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无论是手打,皮带抽,还是吊在房梁用棍子打,钱科都能扛得住,而挨打的理由也越来越多,有时是逃学,有时是打架,有时是追女生,有时是偷东西。钱科开始往家一走就头疼,皱着脑瓜儿皮,不知道因为什么,就会吃一顿暴揍。
开始父母打他之前还问应了,验明正身才动手。后来索性不问了,只要有人告就打。钱科觉得家如同集中营,审判结果,他总是没理,总是要领受着酷刑,还没处讲理。家成了钱科心目中的刑讯室,甚至比重庆渣滓洞还残酷。有时他都怀疑老爸是不是他的亲老爸,比刽子手都狠,他被打得最爆的几次,都因为和女同学幽会,被抓到后,人赃俱获才招惹来的。俗话说,百炼成钢。
钱科上中学后,身边已经拥有了一帮小弟。父母又不在身边,有当警察局长的姐夫罩着,走在大街上,歪戴着帽子,嘴上叼着烟卷儿,眼上罩着个大墨镜,走起路来上身晃着,左右一边挎着一个女孩,所有人见了都躲着走。在寺登街,一提起卷毛儿,附近的坏小子都心知肚明,学校也不敢管。钱科觉得解放了,自由了,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他不再属于笼子,也不再属于森林,而是属于天空了。
其实在钱科的内心里,自由的多少并不重要,能飞多远并不重要,他只想要个空间,要个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只要有心爱的女孩,有鲜花四季常开,有音乐陪伴就行。他音乐的偶像是小泽征尔,或者卡拉扬,他钱科站在广场上,挥舞着指挥棒的感觉,不光是钢琴、提琴和胡琴,好像整个世界,包括太阳和月亮,都在听他指挥,包括白天和夜晚,都在随他的指挥棒运转,时间和空间都在他指挥棒的挥舞之间,钱科觉得他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他成了这个空间的皇帝。许多女孩子都当面夸他,真是太有感觉了,这让钱科有些感觉飘飘然,不光是飘,而且有些着不了地了,他觉得自己伟大到可以和音乐皇帝媲美。
人都是这样,有人一捧,就找不着北了,觉得瞬间达到了一个顶峰,毫无瑕疵。开始,钱科自己还有些不自信,觉得没他们说的那麽邪乎。可经不住捧的人多,连他的音乐老师都说钱科的指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仿佛天生指挥的料儿。这钱科承认,或许老妈这个天生的歌手把音乐细胞毫不糟蹋地全部遗传给了他,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了。或许做别的,后天的努力占成功因素的百分之八十,而音乐则恰好相反,天分要占到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才是勤奋和努力,没有天分,用吃奶的劲儿也是白搭。开始钱科没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分,只是喜欢音乐,仅仅如此。现在听人家这麽一说,也觉得有点不同凡响了。他有时当着大家的面开玩笑说:那我不就成朕了吗?朕从今天起正式宣布,我就是朕,朕就是我,朕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一句顶一万句,违抗朕的旨意,朕绝不轻饶。
嗻!谨遵皇上谕旨。好家伙,玩的真事似的。钱科晃着膀子在街上一走,左右有几个小弟敲边鼓,让他有了一种威风八面的感觉。虽则如此,钱科觉得还是不过瘾,既然要当皇帝,就得当到底,当的威风八面,当出皇上的威仪,几个男孩子玩有什么意思,何况钱科对几个捧臭脚的男孩子起哄觉得并不风光。他感兴趣的是女娃娃,皇帝就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这是皇上的特权,也是皇上的享受,他于是颁布圣旨:朕要建立后宫,册封咱们班最漂亮的刘璇为朕的东宫皇后。。。。。。
就这样,钱科把所能看到的,觉得说得过去的女同学都册封了,如果仅仅是说说玩玩也就算了,不过就是小孩子家的一场游戏。可钱科偏偏玩大发了,不仅让几个小弟四处传言,弄得全校都知道了。钱科也不避讳,见面就直呼皇后,爱妃,让班上的女同学躲他都唯恐不及。尤其对刘璇,钱科是真想着刘璇,做梦都想,可光想没用,他是真想得到刘璇,找了个机会,在几个小弟的帮助下,把刘璇骗出学校大门,钱科拼命把她摁住,要拉开刘璇的裤子。刘璇是真急了,狠狠咬了钱科一口,哭着逃进学校报告了老师。学校报了案,钱科还没回到家,公安就到了,不由分说把钱科拷上手铐带走了。真正的皇上没当成,戏却演砸了,自己进了局子,钱科刚过18岁,又赶上严打,本来五年的罪,最后被判了八年。钱科觉得太冤了,简直比窦娥还冤,况且只是把刘璇的腰带解了,裤子还没脱完,也没干成事,却成了如假包换的流氓,这哪儿说理去,有谁听说过皇上是流氓。
钱科这才发现,凡人和皇上真的不同,凡人找不到女娃是没本事,找到一个女娃是本分事,找多了女人是生事,他被姐姐求着做这事的时候,才五岁。从教堂回来,家里没人,姐姐哄他说过家家,就叫他知道了他和姐姐有什么不同。开始钱科觉得这事并不好玩,总是姐姐趁家里没人哄他,钱科是不得不这麽做。后来是做上了瘾,也觉得好玩,有了妙处,一看到姐姐就有一种冲动,下边就憋尿一样。可不知怎麽的,后来姐姐就不理他了,无论钱科怎么求姐姐,姐姐也不和他做了,好像不习惯吃肉,非逼着吃,好容易吃习惯,吃上瘾了,又突然破产,没人给肉吃了,这让钱科觉得不痛快。
好在钱科就是钱科,卷毛下的脑袋里花花点子就是多。姐姐不给肉吃了,他就豁出去,肥水去浇外人田。所谓外人,也不是别人,无非就是邻居家的小红,小红比钱科小三个月,让钱科一蒙一个准儿,就这样小红成了钱科真正意义的女人。两家大人并不知道,觉得孩子就是玩,两个孩子一起玩总比一个孩子孤单单好。孩子走得近了,两家大人也就自然走近了,经常一起吃饭,吃饭时还不忘故意逗她们:钱科,谁是你的媳妇?小红呗!你怎麽对待小红?钱科也不说话,雄赳赳走到小红跟前,抱着小红的头,就朝嘴上亲去,弄得小红脸上都是口水。大人逗得哈哈一笑。有时也问小红:你将来嫁给谁?小红也不含糊:钱科。你嫁给他干什么?给他生小孩。大人听了又是哈哈一乐。大人说的是玩笑,听的也是玩笑,只当一乐,连他们自己都知道。孩子的事,谁能管的了,何况即使提上日程,也是二十年以后的事,现在说除了当笑话,没个真。大人是这麽想,钱科和小红早当了真,当着大人的面也抱在一起睡觉,而干那事钱科明白,是绝对不能让大人知道的,更不能让大人看到或者抓住,一旦被抓,屁股都得给打两瓣了。慢慢的,小红也被钱科带的上了道,不仅自己和钱科玩这个游戏,还给钱科约其他女孩一起来玩,钱科觉得真像皇上一样,三宫六院的,可以随便挑。不懂游戏规则的女娃,钱科就当着面用小红做示范。钱科俨然成了这群女娃的头领,身边总围着一群女娃。这自然让别的男孩嫉妒,总想收拾他,可他们刚一商量,早有女孩过去给钱科通风报信,钱科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往往都能逃过这一劫。
钱科进城上中学后,才和村里的女孩断了。就这样,走之前,还和小红在河边玩了半天这个游戏。小红还掉着眼泪,有些恋恋不舍,双手用力搂着钱科,生怕他跑了一样。可钱科最终还是走了,那时钱科只是玩玩,只是觉得好玩,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不可能把村里所有的女娃都娶回家。何况在家里,年轻的男孩女孩十三岁就都行了成丁礼,行过成丁礼的孩子自然就算大人了,可以和大人一样,谈情说爱,大人不但不管,还鼓励和教导,生怕自己的孩子最终找不到对象。无论男孩女孩,婚前异性朋友越多越好,即使发生婚前性行为,父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钱科,虽说早是早点儿,可即使大人知道了,也不会受太多责备,反倒是没有异性交往的孩子,更叫大人操心,生拍没有实践,今后生孩子都不会。进城以后,钱科觉得身边没有了女孩子围绕,不能玩哪个游戏了,觉得别扭,觉得不适应。他怎麽也不明白,为什么班里的女生很少跟男生近距离交往,一说到女生,男孩子也脸红,他觉得城里的人怪怪的,简直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情世故,男女干嘛分的那么清,干嘛把男女搞得泾渭分明。只有学校还有点人情味儿,男女生同桌。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钱科是那种见了女生走不动道儿的主儿,和他同桌的小香人长得板扎漂亮,眼睛如同玻璃球一样透亮,皮肤如同椰子肉一样嫩白细腻,不用亲,就是看着都有味道,连说话都跟唱歌一样。可人家是个冷美人,连眼皮也不正看钱科一下,什么叫坐怀不乱,钱科是真正见识了。钱科想和她说话,连机会都没有,好像人家身边就没坐着人,即使有他这麽一号,人家也只是把他当树桩子了,这让钱科有点忍无可忍。就说我长得矮点儿,就说我皮肤黑点儿,可黑的不牙碜。再说黑是太阳晒的,那叫健康,你白怎么了,说明你缺血。就说我瘦点儿,可你没听人说吗,我是瘦而不柴,肥而不腻,我一个大活人,你居然视若无物,简直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里,真真的岂有此理。再说了,即使我是乡下的,也没注定我天生就低你一等,活动活动脑筋可以,可人家不理你,任钱科低声下气,人家就是不理,任钱科恶言威吓,人家根本不惧,就在嘴边的肉吃不到嘴里,不光吃不到嘴里,连动都动不得,只能闻闻味儿,让钱科馋的心里痒痒,抓耳挠腮,可就是无能无力。一起上了三年学,同桌了三年,笼共说过不出十句话,可也怪,越是弄不到手,钱科越觉得挑战,也觉得刺激,如同打大仗打恶仗一样。每次回家,小红他们几个就排好班,轮流和他玩游戏。回到学校,钱科就张着眼睛鼻子享受小香这件纯美的艺术品,就像珍惜一件易碎的精美瓷器,只能看,不能摸,更甭说动。有好吃的放在嘴边,就是吃不到嘴里,简直馋死人不偿命,就是因为这,钱科实在憋得难受了,才对刘璇下的手,他要把对小香的思念在刘璇身上实现。
开始他不知道人家叫刘璇,只是觉得这个女娃喜欢跟男孩子疯,他觉得刘璇既然能跟其他男孩子疯,肯定能跟我钱科疯,这是最基本的逻辑,也是毫无二异的推理。人的梦想总要实现,就让我钱科对小香的非分想法在这个疯丫头身上实现,他把对小香的想象变成了银行,他把情感都存入了小香这个银行,而把刘璇这个疯丫头当成了自动取款机,他要把这情感连本带利地兑现成现金,不成想这自动提款机出了问题,却变成了一只老虎,生生把钱科吞进去了,当钱科在法庭上知道了刘璇姓字名谁后,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连说清楚原因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他的自由已经到头了,他的过度自由和自信让他付出了代价,他重新回到了教堂,只是这一次不是自愿的,而是被迫的,是被他的自由送进来的,他现在是在父亲的眼皮底下,在刘璇的眼泪中,在小香的不屑里,被一辆会叫的汽车送进来的,钱科被推进车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他的自由生活结束了,他的监狱生活开始了。
如果仅仅是按照法院判决的刑期,期满放出来也就罢了,他的身体只是短期失去了自由。何况思想、心和嘴的自由还在,心是被关在了身体里。谁也看不见他活动心眼儿,思想是无论身体、水泥、铁窗还是高墙,电网都关不住的。就因为这,有心没肺的钱科,劳动完身体后,躲在自己的号里,透过小窗子,看着被钢棍分割的天空,除了放飞思想这只无绳的风筝,他就是数日子,和许多重大活动一样地倒计时。其实钱科并不是没动过逃跑的念头儿,他是被判决进来的,不像小时候主动去教堂,是自愿的,觉得好玩,更重要的是那个教堂里有个秘密,这个秘密恐,除了钱科没有几个人知道,那就是耶稣像下有个秘密地道,可以直通比邻医院的的后院,钱科不止一次趁人没注意从那条地道里钻出去。他觉得好玩,他不明白教堂里为什么修这麽一条地道,难道上帝也喜欢玩,还是牧师喜欢玩。反正是玩,这种玩法就成了钱科最爱玩的地方,一直也没有人发现过。可是这监狱里没有地道,虽然有门,可门总是关着的,他没有权力让人打开,更不能自己随意打开,他是不可能从那冰凉而坚硬的大门自由出入的,喊芝麻开门也不行,这是钱科从来没想到的。
任人进出的大门居然可以老这麽锁着,除了人家像放羊似地把他放出去干活吃饭,剩下的就是被定时定点关进来,而唯一的窗户除了眼睛可以自由出入,就只有梦和想象了。不想想象都不成,或者睡着,或者死去,墙是坚硬的,门是坚硬的,土是坚硬的,连天都是坚硬的,连人与人的表情都是坚硬的,这个时候最软的是心,最弱的是期望,即使到了天地之间,在那无边无际的矿区,钱科也如同走进了沙漠。墙是没了,可那广阔的天地,比那四面墙更让人恐怖,更让人绝望。钱科不明白人为什么这麽没出息,关在几米的地方嫌小,放在无边无际里嫌大,真是奇了怪了,钱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他曾经盼望着出去,期求着自由,可站在外边,又觉得无依无靠更不靠谱。每天钻进矿井,背着矿石再出来,地道是有了,也进去了,可又得原道出来。地道的那头是矿石,是不见光亮的,这同样让钱科绝望。钱科就生活在这矛盾里,他简直有些糊涂,到底是出去好,还是呆在里边好。
在里面住了二十年,钱科不是因为一开始就判了二十年,而是倒霉的英语,一不留神,说溜了口闯的货。这二十年,钱科把监狱当了家,还结了婚,时不时团聚一次,还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意思,儿子也有了。等他终于熬到出狱,走出了那狭小的九平方米世界时,钱科反倒觉得茫然,觉得仿佛离开了家。出了校门,就被投进了无法回头的大海,连游泳的本领也没有,狗刨也不会,就被强行扔了进去,这让钱科有些猝不及防。虽然觉得在监狱里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如同上学,坐在教室里,手背在后面,挺直腰杆,一个四十五分钟一个四十五分钟地捱,可毕竟在学校里,类似这种规律的生活过了将近十年,虽然觉得不自在,可已经习惯了在监狱里,猛然生活规律变化了,自由的生活反倒不习惯了。
钱科出狱后,坐了一天的车才看到树,看到了房屋。他不知道该走进屋去,还是露宿在大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可这自由的世界也太大了,大得比太平洋还大,钱科找不到岸,也看不到岸。没有工作,没有房屋,连吃饭都要自己着急,不像在监狱的号里,到点就有饭,好吃歹吃不说,最起码有的吃,不至于饿肚子。更何况现在不是一个人,可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挣不到饭,老婆张着嘴,儿子也长着嘴,三张吃饭的嘴,再加老婆老婆一个吃钱科生命的嘴,让钱科真的无能为力。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看门,可人家知道他是有前科的,都绕着传达室走,好像钱科是一个瘟疫。钱科走出来也没人理他,他就只好一个人坐在传达室里,呆呆地坐着。钱科觉得这比监狱里还苦还无聊,还让他无法忍受。实在懒得想了,就躺在传达室的床上。钱科在号里习惯了,躺在传达室里也是全副武装,笔杆挑直的。所谓全副武装,就是除了全套衣服外,帽子,口罩,鞋袜统统穿戴整齐地挺直了睡,睡的姿势也特别,仰面朝天,全身笔直如挺尸一般,看那阵势,真有点吓人。有几次,女同志到传达室取报纸,看到钱科的样子,以为钱科已经死过去了,惊恐地大叫一声跑出去,把人都喊了出来。保卫科长带人亲自一看,才知道钱科是在休息,全副武装地睡觉自然也就成了钱科这个怪人的一怪。
人不能总倒霉,拉钱科上岸的救命稻草不是别的,就是害得钱科多蹲了十三年监狱的英语。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这倒霉的大山里,除了地方话土语,能说好普通话都得算大学教授了。可学校需要英语教师,整个学校理了一下,只有钱科一个人会,不怕千招儿会,只怕一招儿鲜,钱科就是这样,没得办法。钱科没费力气,轻易就得到了这份代课教师的工作,地位也变了,变成了不可多得的人才。每天钱科准时到学校,一个四十五分钟一个四十五分钟地教,觉得是分工作了,最起码和监狱里有规律的生活状态保持一致了。这让钱科觉得生活又有着落了,每天乐此不疲,如同在监狱里一样。他最怕下课,怕放学,和学生们在一起没人躲着他,也不必担心躲着他,躲也躲不开,他觉得终于不孤单了,终于进入了习惯的生活状态。虽然和学生不可能平等沟通,但这种单向沟通还是让钱科觉得满足,觉得生活阳光灿烂起来。可幸福的生活总是过得很快,十二年的教师生活很快就到站了,钱科还没有过够,就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监狱里耽误了二十年,钱科的生命能量还没有全部发挥出来,总不能天天总朝着老婆使劲儿吧。
小钱科十二岁的老婆也确实如狼似虎,每天早晚各要一次,如同吃饭一样顿顿不可缺少。为了弥补过去对他的亏欠,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钱科索性天天和老婆一被窝儿,不管春夏秋冬,不论地方大小,不管孩子知否,钱科都是最低保证每天早晚和老婆活动一次。老婆想要,钱科就能保证,这让退休后的钱科多少有点满足和安慰。可那毕竟是太阳出山和落山时候躺在床上月光里的事,还有十二个小时阳光里的生活,这让钱科觉得难以打发,无所事事,就像宣布一个人失去了一切能力,变成植物人,睁眼瞎,有耳朵的聋子,有嘴的哑巴,就是比死人多口气,比蹲监狱还让人痛苦。
钱科是百无聊赖中很无意听到的琴声,信步走进许多老人摆弄乐器,鼓捣琴瑟的院子,他听的上了瘾,边跟着掺和起来,一头扎进这吱吱啦啦的古乐队里。而在这里,六十刚过的钱科成了年轻人,也成了最活跃的因子。老会长是个木头脑袋,除了懂音乐,弄不来钱维持古乐会的活动,人越来越少。钱科看不下去,萌发了野心,当仁不让地四下活动,游说有影响力的老人们改朝换代,真的就把老会长赶下了台,钱科也如愿夺得了会长的宝座。钱科是谁,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用老会长的说法,钱科就是个野心家。一切如愿以偿,开始钱科觉得有会长身份的他特风光,毕竟这是他一辈子以来当的实实在在最大的官,可以管人,可以发号施令了。可一点点,他就发现,要维持古乐会生存,就必须要有钱,没钱说出大天也没有用,白玩总不是长久之计。连一开始他鼓动的几个老人家也开始逼宫,要他必须想出找钱的办法,否则他们可以一样把他钱科和老会长一样赶下台。钱科虽然聪明,可他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抱着脑袋苦思冥想,突然想起了四方街卖刀伤药的法子,他们用自虐的方式博得同情,我何不用老人家作卖点,倚老卖老吸引人。
对,卖人。钱科一高兴跳起来,冲出家门。老伴听了一愣,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钱科已经跑得没影了。钱科用老人做噱头,靠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竖起了中国年龄最大的老年古乐队大旗,发动这些胡子一大把的老人跑政府,跑旅游局求援,要来了演出场所,要来了部分演出经费,要来了游客,拉起了队伍。钱科也不含糊,用自己二十年监狱经历和白发老人为看点,用自己熟练的土语、地方语、民族语和英语交叉主持,借鉴娱乐主持人的娱乐方式,面对名人和官员嬉笑怒骂打出了演出品牌,先是请人来看,后来就是卖票。到国内外交流演出,再后来索性组织商业演出,这种走出去,请进来,理论和实践结合的演出模式迅速赢得了市场,这群老人坐着飞机满世界一转,名声大震,成了本地旅游唯一的名片,许多游客都慕名而来。名声出去了,钱自然就来了。
开始钱科每天泡在古乐会演出场里,介绍,宣传,照相合影,接待,签名。钱科一下子成了大名人。钱科也会干,古乐会名声在外之后,他除了每天晚上二个小时的演出必定到场,主持,串台词,演奏,解说,签字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不露面了,就是和媒体打交道,琢磨拿哪个名人开刀。钱科也乐得如此,毕竟现在他说什么都跟供词无关了,签字也跟法院的判决书无关,而是名人的那种一石激起千层浪,或者名人的那种功成名就的纪念性签名。连说话都是策划设计好的,连签名都是找人帮助设计的,即使有点小的失误,也会被轻轻地遮掩过去了,就是儿子杀了人,就是自己故意说错话,也都有人帮助铲平,钱科不再是一个普通人的无助和无奈。而是名人的颐指气使和横行霸道,钱科觉得,如果论罪,他现在简直早就该杀了,可他却能风风光光,自由自在地活着,这就是不同。
古乐会成了钱科的舞台和战场,也成了钱科摆脱不掉的新的监狱,他已经被这个场子牢牢地绑架了,囚禁了。他没有自由,没有发自内心的倾诉,和监狱里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他现在有名,可以统治着话语权,对与错都是他钱科说了算,他就是自己的审判官。他的话和文字也不再是证词和证据,而是树碑立传的名人名言,就连他二十年监狱生活的档案,自从那次省公安局长,法院院长来拜访,钱科捐了一批车后,案卷也按照钱科的意思全部改了过来。何况他现在有钱,就是好多人苦来苦去苦不到的钱,他用这些钱盖了一座钱科庄园,他要叫人知道,他钱科是有名有姓的,是可以风风光光生活的,在建筑钱科庄园的时候,钱科亲自设计了会客厅,音乐厅,展示厅,博物馆,教堂、书房,卧室,围墙,电网和十八条世界著名的名犬,可他在钱家祖先牌位边秘密开挖的地道,除了钱科和从四川单请的施工队,谁都不知道。八十那年,许多人都赶来给他过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大寿。
钱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了,每天就是应付演出,上午例行坐在书房里,透过落地的玻璃欣赏着水池里追逐的一对蜻蜓,背他晚上的主持台词,这是必须要做的,也是一定要做的,实在累了,他就悄悄钻进地道,溜出庄园,让家里人一顿好找,他觉得好玩。他觉得自己不能让自己退休,要一直玩到死,死在自己给自己建造的庄园监狱里,这或许就是他钱科的宿命,他是逃不出监狱的,一切都是监狱,生命只是其中的一只鸟,你心里有自由就自由了,你想着的全是困扰,就只能永远是囚徒,钱科现在是想明白了。
阳光透过庄园围墙的铁丝网和落地玻璃照进书房,书架上的书一片昏黄,钱科慵懒地躺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想着晚上被囚禁的二个小时演出,到底应该说点什么。

2010-01-05 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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