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枫文集

宋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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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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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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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烈火烧灼的青春(三章)

烈火烧灼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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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学了,学不上就要干活;十八了,干活有了力气;被家养大了,总要学着养家。
往北十里有砖窑,高耸的烟囱直入云天,大国说“每天都在烧老天的屁股”。方方正正的窑场,烧了几十年把平地烧出来一方坑塘;塘里不断水,庄稼快被旱死的时候,四角往上蹿水;雨季时深有丈余,一个猛子扎下去没够着底已经憋得喘不上气来。窑场四周是树,钻天杨,浓浓郁郁,包裹着窑洞里钻出来的热风。再往外是庄稼,庄稼无非是五谷杂粮。平原人家会拾掇日子,常种了小麦玉米,喂饱人也能养活畜生。当然也有时候种花生、大豆、红薯、棉花和芝麻,只要能长出来结果的都种过。所以闷热的窑风里也夹杂着五谷的馨香,让人嗅了还嗅,算是被窑火烤焦了喉咙之后的犒赏。
绿树掩映下有一处校园,是镇里的中学,一色红砖红瓦的平房,高大的院墙常见“缺齿”的“狗窦”,是一些顽皮小子留下的杰作。虽毗邻,但和窑场不大来往。而我三年的中学时光是从那里流淌过来的,很平淡,没喜欢上校花,当然也没有校花喜欢我。只记得一个老师,教语文,彼此相记直到现在,见了面难免扯上几句文学是非的话题。
艳阳照,麦地里嘤嘤嗡嗡飞舞着蜂儿蝶儿各样的飞虫。青黄不接的时候,庄稼人进了窑场,清场地,修家什,备战烈火烧灼的时光。不说童子军吧,也算是半大小子,也有半大妮儿,家红、家凤、彩玲和水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扛起锄头就能上窑场。毕竟是年岁小些,身子骨还弱,干不得装窑出窑的活,统统被安排到砖机上。把泥土变成了土坯,然后码好,风干,让大块头的再弄进窑里。最后窑门子被李驼子用泥巴一糊,窑头上就开始点火,每天开始“烧老天的屁股”。
想轻松你别进窑场,在家看蚂蚁上树,看羊抵架比什么都快活。村里的傻二就比别人精明,爹劈手夺过放羊鞭把他赶到了窑场,傻二说窑场上没树,热辣的太阳烤得人直迷糊。趴在土坯架的阴凉地打起了呼噜,拉土坯的平板车撂在一旁,也跟着休息。可忙坏了家红家凤,砖机一个劲地转,软乎乎的土坯堆了一地。自然而然,傻二炒了窑场的鱿鱼,对爹说“你看看,不是俺不想吃这馍,是人家不让干”。
“东方红”拖拉机轰轰隆隆一个劲地从抽了水的坑塘里往上推土,有黄泥,有黑泥,也有活蹦乱跳的泥鳅。大国瞅了空就逮,用柳枝穿了晾在工棚门口,歇工后和我到窑头上“烧烤”。泥鳅命硬,穿了半天放在火上还“吱吱”地叫唤。我不忍,便借故溜开,大国烤熟了常分我一二。因为我们是朋友。
被推土机堆起来的土堆很高,像个小山包。“拉”砖机就在下面。——“拉”字虽不文雅但确实形象。看着方正的泥条从里面出来,大国就脱口而出造出这个新鲜的词汇。有时我就想,这个一出生就“克”死亲娘的家伙脑子怎么这么灵光。譬如烟囱“烧老天的屁股”和“拉”砖机就很经典。前些日子碰见已经不糊窑门的李驼子还一个劲地说着那小子的古灵精怪。有个人在泥条前坐了,看泥条顶到头就顺手一搬,泥条被均匀地割成土坯。家红和家凤也很麻利,看似轻轻地一抬,几十斤的土坯就飞到了平板车上。我拉车,刚开始使不匀劲,车把稍往下或往上,一车土坯包准报销。包工头“孬七”不干,非扣半天工钱,四快五。为此,我请大国用弹弓射了他屁股,骂骂咧咧寻了半晌也没找到是谁,不了了之。
水塘西面有芦苇,一个夏天都郁郁葱葱。所以我希望下雨,或者满场子的红砖都卖不出去。因为那样才得两天清闲,弄个破本子,躺在满是青草的塘坡上写诗:青青的芦苇啊你头面躲藏着是谁的青春用野鸢尾多情的歌声诱惑我贫穷的灵魂。大国不懂,其实那时我在暗恋彩玲。彩玲个子不高,胖乎乎又说不上太胖。我主要喜欢她那双眼睛,清澈,像塘里秋天的水,睫毛又长,忽闪一下就揪一下心。再说也只有彩玲愿意看我写的所谓的诗,甚至拿回去满满地抄了一本,我很感动,起码比“孬七”说“啥玩意啊,还不如傻二哼得酸曲好听”受用多了。
雨季来了,好好的晴天说不定何时就刮来一阵狂风。“风是雨头”,每个人(除了女工)都有自己承包的土坯架,通南扯北,有十几丈长。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在脸上,生疼。没穿雨衣就操起铁锹奔向自己的那条土坯架。手忙脚乱地把南面盖上,没来得及压土,北面的塑料布就卷到了半空;再扯,南面的又被风卷去,兀自站在雨里不知所措。远远地,彩玲跑来,也没穿雨衣,吃力地扯住舞在半空的塑料布,然后我用泥压好,用草毡子铺在上面......
大家躲进工棚里,身上的雨水“啪嗒、啪嗒”淌了一地。彩玲看我——“湿”人,然后大家笑,我却想哭,喉头涌了涌,看见彩玲被雨水打湿的眉睫,咽下去了泪水。
曾经教我的语文老师来找我,那天烈日当空,整个窑场都蒸腾着热浪。我光着脊梁在热浪里奔跑用满是汗渍的手紧紧握住车把,生怕打翻了半个工的土坯。黝黑的皮肤被太阳烧灼的通红,曾经的水泡已变成了死皮,随着汗珠子滚落,砸在脚下干燥的土里,溅起一缕飞尘。每个人都在忙,直入云天的烟囱依然在“烧老天的屁股”。老师说,你的诗见报了。没递过来就被那帮半大妮抢了过去,彩玲就读“童年是一轮铁环滚着滚着就拐进了角落......童年是一片沙滩潮起潮落快乐的城堡被时光淹没”。我掏出被汗水浸湿的卷烟,递给老师一支,他接过没抽;我自己点燃一支,呛了本来就冒火的嗓子,咳到眼泪下来。
学校院墙“狗窦”里不时有逃学的小子钻出来,脱下上衣围在树阴下玩“拖拉机”,放肆的笑骂和墙内的安静极不和谐。“孬七”叫了这帮小子搬运土坯,一天五块钱,后来校长知道了,从窑场上骂回了学生,乜斜了“孬七”一眼,找人堵上了那些难看的“狗窦”。虽对此事感到有些酸楚,但具体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仔细算算,离开学校半年了,已淡却了很多影象。
烟囱每天还在“烧老天的屁股”,窑场上的人每天就像拧紧了发条。“拉”砖机上方的小山包高了又低,低了又高;塘里的抽了又蹿,蹿满又抽。直到有一天彩玲终于跟一个叫九子的小子跑了,才打乱了窑场按部就班的节奏。彩玲娘拄个棍子坐在“拉”砖机的入口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自己的哀伤:“你个天杀的九子,拐了俺妮不得好死。你家又不是没有女人,你咋不带你妹子走啊......”彩玲娘的脸极富表情,哭一会睁开眼看看周围;然后再眯上眼睛,用拐棍敲着“拉”砖机上的钢丝,哭声开始象花腔一样悠长起来。
对于彩玲为什么跟了家有妻室的九子,众说纷纭,我却找不到一条可以解释的路径。按说彩玲虽眼睛漂亮些,扑扇的睫毛曾打动过我的心思,即使跑路也应该是我呀,算八圈也轮不上三十好几的九子。九子是李驼子的外甥,稍微继承了些娘舅躬腰驼背的形象,眼睛也小,一笑眯成了线,更何况家里还有两个流鼻涕的崽子。算了,想多了头疼,不想也罢,可终归失去了我在窑场里唯一的读者。躺在塘边的青草地上,青青的芦苇丛里,老闪过一双被雨水打湿的眉睫。
入秋,塘里的野鸭孵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跟在母亲后面,划开平静的水面,绕过葳蕤的芦苇,稚嫩的叫声里透露着一丝慌乱,也透露出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高高的烟囱倒映在水里,冒出的浓烟墨汁般倾倒在清澈的塘面上。而我诗情仿佛在刹那间凝结,那些与日子无关的词语不知躲进了芦苇丛里的哪个角落。
“拉”砖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我仿佛看见一排排走进窑室的土坯,在炙热的碳火中渐渐失却了泥土的馨香,被烧灼出坚硬的棱角,与柔软的诗行无关,与远去的青春紧紧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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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浪尖上的外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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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县和家乡纬度差不多,可盖县冷,冷的不是温度,是气候。这样说好象是废话,不如说冷的是海风,整日里哗啦啦地响,吹得岸上的小酒馆小卖店门口上的幡东摇西晃,像挣了线的风筝。海面上也是,水皮子呼呼啦啦,被风撩起来无数个小洞,灌了风呼哨起来。鸥鸟不怕冷,一只只嘹亮地叫着,偶尔飞累了,停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像远处漂来的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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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二月二了,很多人卷了行李赶来,来到北海---这名字还算中听,就是叫得大了些。什么北海啊?不过是几个渔村闲置起来的一大片空地,当地人南北挖了一个停泊渔船的池子,叫南坞北坞,岸上所有的商贾小贩莫不是为了还算繁荣的渔业,经营着各自的日子。卷行李来赶来的人里,说话叽里呱啦的是四川人,眼睛精亮,很有精神;面色有些忧郁的是安徽人,好象走到哪里,生活的担子都实实在在地压在肩上,片刻也不能分神;大大咧咧的是山东人,大脚板子,大嗓音,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你家要人不”,头也不回地掀开一家小酒馆的门帘子走了进去。此外还有还有从辽北丘陵赶来的本省人,操着跟本地人差不多的口音,却掩饰不住对南北差异的不满,哼了一声,思忖着今年上谁家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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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渔时间不到,忙活的是屯子里养活船或不养活船家的女人,头上顶着花花绿绿的帕子,手上戴着新买的手套,把去年收起的鱼网在岸上通南扯北地拉开,见洞补洞,牵牵连连,忙得不亦乐乎。不到关头,船主不登场,安排儿子、姑爷或一个常年雇佣的伙计,领着伙计归拢渔具。该换的换,该修得修,好等“二月二,龙抬头”就驰骋无垠的海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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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鱼货,鱼贩子们也不登场,倒是有披红挂绿的女子开始入住这个将要繁忙的地方。被一些酒馆、宾馆、发廊的老板娘们殷切地迎进屋去,好吃好喝,等待着打渔汉子送些迎风破浪苦下来的工钱。这些日子汉子们一般还老实,刚从家乡女人的被窝里钻出来暂时还能耐得住寂寞。再说还没开工,若向东家伸手借钱去干那事也难免有些不成体统。所以大都邀了乡亲或一条船上的工友摸几把小牌,没输赢地凑上一顿饭钱,灌舒服了躺在还没下水的船上沉沉睡去。梦里再探一回家乡的青山绿水,再亲近一回妻儿爹娘,不理会那海风怎样呼呼地吹,海浪怎样去拍打岸上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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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的天依然有些清冷,太阳照在海面上泛着粼粼波光,岸上还感觉不到春天的暖意。各家的船首供好三牲美酒,插一面新崭崭迎风飘扬辟邪求安的小旗儿。高高竖起的一支连接天线的竹竿,纤细地顶着一束红缨,像出征前将军头上的翎子,随风摇摆,有些气势。船肚子里的机器开始轰鸣,涌动着一艘艘或大或小的渔船驶出船坞,向大海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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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过来人,海不认识你你却熟悉他的禀性,俗话说“无风三尺浪”,人在海上无异于在浪尖上跳巴蕾,叫你旋转你就得旋转,叫你抛上抛下,你不过是它掌心里的一片羽毛。生人不行,仿佛海能嗅出你的味道,没有结局地颠簸着倾倒出你胃里所有的填充,直至流出涎涎的黄水,是胆汁,你便折服了,虚脱着躺在甲板上,听风吹,听鸥唳,眼泪汪汪,牵扯出对家的渴望。郑智化唱“苦涩的沙,刺痛脸庞的感觉”,你比他更领悟得深刻。何止脸庞啊,一颗漂泊的心在异地他乡的颠簸里实实在在感觉着无比的疼痛,吐出来是苦,咽下去也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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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海上不是游玩的,你远远看去那一艘艘高大的油轮是别人的乐园。东家叫你,破锣嗓子关心的是今天的收成,你和你外乡的兄弟们一一站好,把轻飘飘的网和沉甸甸的锚一起抛进海里,想捞什么?是梦么?不是,无非是一些片刻即将终止生命的鱼类。那些可怜的鱼虾,在游离了家族和亲人的怀抱后,蓦然回头,宽大的渔网已切断了游来游去的快乐,停止了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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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也是一个无垠的世界,潮汐就是海的时间,洋流就是海的经纬。风是海的脾气,说来就来,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说走就走,即使你站在甲板上思考一生,也揣摩不透半丝分毫。我有时把自己想象成一截枯木,随波逐流,起锚时紧握了缆绳;撒网时,机械而茫然;收网时,铆足了劲,和着外乡兄弟们的号子,打捞起属于别人的喜悦和自己干瘪的日子。除此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早晨,一轮红日在遥远的海平面上临盆,用血样的红昭告着大海与天空——我来了。日暮,又披上一袭殷红的落寞,在水面上弹跳几下,开始孕育下一轮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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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人成了老熟人,生人也成了熟人,海便不再那么狰狞了。只要没有大风大浪便可以尽情地远航。船坞远了,闪烁的渔村远了,幽幽的航灯也渐渐淡出了视野,明明灭灭,在每个外乡人的心头闪烁。此时,人归于海,起伏在海柔软的胸膛,枕着浪,听着涛声,恍恍然入梦。入梦了还是家乡,你湿漉漉的身子紧贴着女人的温存,一呼一吸安抚着儿女的梦境。要落泪吗?只为苍老的爹娘,都还静静地相守在故乡的夜晚,在心底呼唤着你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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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的时节,岸上的喧哗淹没了昔日的冷清,酒馆、宾馆和发廊的幡比往日更加鲜艳。满身鱼腥味的小贩在满是鱼腥味的渔船上跳来跳去,用沾满鱼腥味的钱换来本就鱼腥味的海鲜。漂泊了几日的船把子(船主)要去休息,蒸了蒸桑拿被一双柔软的手拿捏着进入了梦乡。孤独的外乡人放开嗓子吆喝一声,小酒馆的老板娘忙给你拎来一瓶火辣辣的烧酒,端上来几碟爽口的小菜,临了还暧昧地问:过夜不?思乡的人临海站了,湿淋淋的身子慢慢在海风里风干。浪,一浪接着一浪,漫上沙滩,拍上礁石。只是依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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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海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风景,我也曾幻梦过那些美丽的景象。可当你真正一脚踏进海里的时候,才感觉原来海水那么冰凉。我这样写是拂了一些人意的,特别是那些对海充满了渴望的人们,在他们眼里,海的一举一动就是诗,浪涛就是歌,踏浪前行是一件多么豪壮的事情!但这些在外乡人眼里,真的不算什么。潮来汐去,撒网收网,就像在田间劳作一般无二。不一样的是,海是涌动的,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浪尖上行走,怕有个闪失,只能和亲人相聚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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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船是杏树沟的,美丽的名字却被披上了无尽的哀恸。秋风浪疾,渔船漂泊在无垠的大海,船舱刚刚装满了水汪汪的海蛰,一只只硕大的身躯把船舷深深地压低,与海持平。风来了,好象没有征兆,好象又有,极目望去,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吹起了水皮子,像妖的歌唱,由远及近。船长是一位老渔民,儿子是大副,姑爷是轮机(其实渔船没有这样的职务,但人手较少,不得不除了捕鱼外仍各司其职),剩下的是外乡人。偏是调头的时候,一波巨浪来袭,要命的关口,船长让所有的人把海蛰抛进海里,但怎能赶上风浪的速度......那一天,杏树沟的一条船葬身海底,一行七人,四个外乡人 ----我曾经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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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湾的腹地有一条河,直到现在我依然弄不清那是为什么。湛蓝的海水里横亘着一条明显的昏黄,如我见过的黄河水。从此岸驭船而过到彼岸,清清楚楚的“井水不犯河水”。曾问过当地的渔民,只是淡淡的一句“那是河道”便没了下文。我想那就是外乡人吧,抑或是所有的渔人,他们只是为了生存而存在,根本融不进那无边的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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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拒绝的是海,当人们忙着站在浪尖捕获它的子民时,海万分的哀恸。从此决定和世俗一刀两断。无牵无挂地吹自己的风,潮来汐往里汹涌自己的浪,与其他无关---包括我和我踩在浪尖上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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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是怎样炼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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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二月,大石桥的积雪还未消融,渤海湾腥咸的海风绕过高高低低的群山,钻进一处平坦的谷地,依然刺骨。三三两两,从安徽或者山东、河南来的民工开始陆续向这里集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样土里土气的打扮,只一眼便能和当地人区分开来。即使是醉卧路边的乞者,也正下衣冠“嘿!咱家可是五里屯的”。说毕,踉跄着拐向路旁的小卖店,和女主人有一搭没一搭纠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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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你可要紧跟熟悉的乡亲,轻车熟路找到了东家,算是吃饭干活有了着落。可别贸然绕进岔路另一头的卡子。那里大概是石灰、耐火砖、滑石粉周转的货场,车轨横七竖八,指向东南西北。看卡人是个楞子,要不也是因为打架或偷盗判了几年又给买出来的家伙。手腕子高高挽起,恶龙的刺青在一挥一晃中张牙舞爪——你丫!哪地方(shang)的?没看见“闲人免进”啊?说毕,肯定鹞鹰样揪住你的衣领,目露凶光,另一只手还不忘恶狠狠地甩了烟屁“罚款!20”。都是外来人,谁知道“地头蛇”的底细,大多从买了车票还余下不多的钱里,抽出来两张,极不情愿地交了,懊恼着赶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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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里也有好的,大概是五六十年代“闯关东”扎下根了的关里人,还没上工,拉拉扯扯说起了家乡的模样,满怀感慨。若有幸碰见本家爷们,大不了论祖行辈一番,说着说着就近了,便安排一场象样的接风酒,面酣耳热,唏嘘着岁月的沧桑。可有一宗你不要忘记,东家就是东家,吃吃喝喝过了,你得有个做工的样子,东家这一年的事业和你甩不甩开膀子干活有直接关系,你一家的咸淡也便有了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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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采石的叫采石工,负责打眼的叫钻眼工。一方陡峭的崖壁,从天上直直吊下来一条绳索,晃晃悠悠,人在空中就小成了蚂蚁。电钻就是枪,长长地甩着一条电线,在山风里飘。找个蹬脚的地方,双手抱住,铆足了劲,对着一面坚硬的石壁,“轰轰噌噌”钻出能轻松放进雷管的小洞。这样的工作要持续很长时间,雷管的布局应该能轻巧地炸落足够多的石方,你才不愧是个钻眼的高手。东家也喜欢,省了火药不说,山脚下的石灰窑还在敞着肚皮等待石块的填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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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眼工的工资高,责任大,风险也大,高高耸立的崖壁看上去就让人生畏。东家也告诉你,话不要乱说,举止更不能放浪,若山神怪罪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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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山东汉子,人称大李,和我是老乡,家住东南黄河故道边上的李岗。二月二上山,十几天就卸下来一座小山的半拉肩膀。东家高兴,每每买些海鲜熟食算是犒劳。大李性爽,半斤高粱烧下肚还能沿着石壁“蜘蛛人”样来去。终于有一天几吨山石掉下来,大李也跟着掉了下来,两条腿加上“命根子”被齐刷刷斩下,咬着牙的大李说:“我不该对着山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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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一车一车运下山去,翻斗车“哐哐啷啷”卸了满满一场子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块大了,不能直接入窑,会夹生,烧不熟的石头铲进碎石机能让机器稀里哐啷停止运转。“检尺”的大多是东家的亲戚,拿着一个小本本站在一旁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若是个包了头巾的妇人,一天唠唠叨叨,能让你的耳朵结满茧子;若是个临时凑数的小屁孩,你就把在夜里翻烂了的《笑傲江湖》拿给他,等到日头晌午,你装进窑里的石头保管比平时多了一勾(只是害了出窑的工人,捅了半天,一尺见方的石头就是下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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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石块不是个轻巧活,从山上运下来的石头有青石、山皮子,还有质地无比坚硬的镁石。青石和石皮子还好些,只小锤轻轻一敲,便脆瓜裂豆般碎开了。一晌下来,装五六层绝对没问题。倘若恰好碰上了十几块透着亮星的镁石,算是碰见了“刺儿头”。先是大锤,十几二十几斤,高高举起“砰”砸下来,弹了出去,石块纹丝没动,虎口却隐隐作痛。别急,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即使镁石很难找到纹路,也要仔细地审视一番。背了光影,看见一条极不清晰的水纹,然后大锤一扬,起码能分开两半。别换锤,小锤敲在石头上就像击打石鼓,只能听见声响,却砸不开石头。如此反复,筋疲力尽也只能对付够一天的饭钱。幸好镁石值钱,大多被卖进了附近的耐火砖场,制成砖烧了运到国外,被哪个国家用在了某个“帝国大厦”的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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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里干活的都是穷人,我当然也算一个,背着几本从旧书市场淘换来的破书,趴在底矮的工棚子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痴读。屋顶上方是一条每天都很忙碌的铁轨,“喀嚓,喀嚓”火车的轰鸣远去了十几里耳朵还嗡嗡作响。工棚没有门,还有个算是套间,安徽来的大刘和媳妇住在里面,外面鼾声四起的时候他们开始“夜间工作”,压抑的吭哧声中透出一种疲劳过度后的满足。我无意去探听这亢奋的声息,只是每每看书到很晚合不上眼睛。过后,更是数过了千只羊也无济于事,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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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地“踏青笔会”的邀请函到,打火机点燃了再引燃一支劣质的香烟,吞吞吐吐,往事与今日都化做几缕青烟,钻出窄小的窗户,混入了漫长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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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一天,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来到这里,头顶微秃,头发却纹丝不乱,气色也很好,甚至比来和东家谈生意的还红光满面。也不客气,走进工棚散了一圈“芙蓉王”问:“这里还用人不?”东家诧异,却没深究,只说出石灰的还缺一个。“邓胖子”(听说是河南邓县人,就这里叫吧)开始干活了,带上“猪鼻子”(一种防尘面罩)手持丈余的铁火钩子卖力地捅窑箅子上的熟石块。“哐啷”下来一些,烧红的石块夹杂着煤灰、粉尘迎面扑来,当然更厉害的还是热浪,不消几天,“邓胖子”的皮肤开始蜕皮,换上了一层黝黑。只是“邓胖子”没走,后来听人说在那里干了两三年,稀疏的头发也白了,全没了当时出现时的风采和气色。还听人说“邓胖子”是某地机关的一个头头,因为贪污犯事流落到矿区,不敢回家。对此,我有些相信,在那里除了石头地不长毛的地方,若非真走投无路鬼才愿意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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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捅下来的熟石块还冒着蒸蒸的热气,用板锹装进独轮小推车里,晃晃悠悠,运到宽敞的粉碎车间。在这里等待的是粉碎、包装工,有男有女,说不上累,因为他们大都来自乡下,生就吃苦耐劳的手脚。只是加工作业时粉尘弥漫,所以每个人都要捂上“猪鼻子”。大刘的媳妇嫌丑,只弄个几层纱布的口罩戴上,一天下来咳嗽的痰里便夹杂着凝结的硬块和淡淡的血丝。大刘是老手,还记得同乡刘福的媳妇最终患上了“矽肺”,如今呆在家里,干不得重活,一家老小全指望着刘福在采石场开山补贴家用。大刘揍他媳妇,媳妇就哭,三天不上班也不让近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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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到立秋,粉碎车间一直轰轰隆隆,粉碎机铁锤敲击石灰块的声音,敲打膛壁的声音,高亢,刺耳,想不耳鸣都没办法。晚上躺在工棚的炕板上,头顶上的火车“喀嗒、喀嗒”驰过,脑瓜子有欲裂的感觉。慢慢习惯了,耳朵麻木了,神经也跟着麻痹,任套间里的“夜戏”再怎么上演也引不出浮想联翩的画面。什么“黑夜啊!你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也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在乎干了多少日子,挣了多少工钱,盘算着找个下雨休息的时间给家里寄去,解决一些诸如种子、化肥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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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生生的石灰就这样炼成了,古人也知道这个过程——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很精辟,也上升到了精神的高度,且被一些清流雅士历代传唱,仿佛每个人都愿意成为那碎为齑粉的洁白。矿区上的人大多不懂,他们只是锻造出洁白的工匠,一锤一凿,敲打着人生路上的岁月,换来一些真实的温暖,给自己,给家人,给世界涂刷以洁白而奔忙在石矿山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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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山往下看,火车、货车装满了石灰川流不息。喇叭声,汽笛声,还有放炮的声音和着碎石机难听的轰鸣搅在一起,整个山谷充斥着噪音,弥漫着一片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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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雪白的世界?!

2008-04-17 21:5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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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梦 ?2008-04-18 01:02:46?? 引用并回复


生活的,鲜活的...
欢迎楼主的到来! Ra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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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Zhou周道模 ?2008-04-18 15:16:26?? 引用并回复


欢迎新文友!

现只读了第一篇,有生活气息,人物比较生动,细节描写较好,语言有特色,形成了文学作品的气蕴。

建议今后单篇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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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征 ?2008-05-02 21:27:35?? 引用并回复


感谢二位老师的留言,谢谢关注,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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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览成员资料     宋长征北美枫文集
William Zhou周道模 ?2008-05-06 01:47:58?? 引用并回复


今天读了第二篇,题材独特,生活气息浓,语言个性化、诗意化、有质感。三篇是独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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