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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砬的传说
作者:梦阳
1
阿贝砬产猎人,而且产胆大的猎人。老辈人都这麽说。
猎人谷桂林,就是阿贝砬灰山坪人,他长的矮小,驼背,苍黑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阴气沉沉,不苟言笑,常拖着一张马脸,眼睛又小,和老熊一样,人称“细老熊”。就是这个外号,以至灰山坪人几乎都忘掉了他父亲煞费苦心给他起的大名,他也不在乎,只是笑笑。山里人就是这样,有个名头就行了,不是为了出名用,就是为了别人叫的。他常穿火草麻布连裆裤、大襟衣,黑布包头。肩背的麻布挎包内放有兰花烟叶,烟锅,火镰等物,裤腰带上挂着几双草鞋,身边跟着他那条泼辣凶悍的猎狗——闪子。
跟在细老熊身后的是陶暴子和五斤叔。可以说他们是附近闻名的好猎手。这一代的人把猎手分三类,一类是专打山猫野狗飞鸟的猎人,大多数猎人看不起他们,认为他们只吃窝边草,连自己生存的环境都破坏了,他们管这类猎人叫偷;第二类是打狐狸、麂子、獐子和野鹿等的猎人,这是大多数;最让人佩服的就是第三类专打狼、虎和老熊,这些猎人既要勇敢机智,胆大心细,又要富有经验。这三个人经过数天攀爬,来到寒婆岭的阿贝砬,就是专来打老熊的。
打老熊可不是儿戏,许多猎人听了都心虚,不敢拿老命开玩笑。被老熊拍死了老婆的细老熊不知是急了眼,还是复仇心切,偏和老熊过不去,发誓和老熊来个生死决斗。他怎麽也忘不了,那次他和老婆闪子去阿贝砬打猎,留下老婆闪子在一个山洞埋锅烧水,准备煮饭,自己带着猎犬闪子到附近搜索猎物。细老熊爱狗和爱老婆一样,娶过老婆闪子后,就给猎狗也起了个妻子的名字,出去打猎,一叫闪子,就像老婆在身边一样。可也有麻烦,回到家一叫闪子,老婆也答应,狗也乖乖地进来,好象是一妻一妾。细老熊和猎狗闪子找了好一阵,终于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刚要去追,却听到老婆闪子那边惨叫一声。细老熊吓了一跳,叫上猎狗闪子急忙往回赶。到了山洞周围一看,什麽也没有,只有老婆闪子躺在地上,连声音也不吭,,猎狗闪子在周围嗅了嗅,狂叫一声,朝树林里冲去。细老熊无暇管猎狗闪子,抱起老婆闪子,发现腰被打断了,叫了半天,好容易醒过来,“哼”了一声,惊魂未定的叫道:“熊——”就再也没醒过来。猎狗闪子一无所获地回来了,站在主人跟前,朝着树林深处狂叫,声音凄惨,好象是为另一个闪子号哭。细老熊带着猎狗闪子埋了老婆闪子,找了三天那头老熊仍无所获。他站在老婆闪子坟前发下重誓:我细老熊与彼阿贝砬的老熊势不两立。
细老熊在江边和半山腰几十个村寨,挨一排二相约。这里有几百号扛老火枪的,可只有两个人胆子和他一样大。对其他人,细老熊都要骂一声“哎,夹不起的!”
细老熊常提起他独闯阿贝砬的经历。
为了给老婆闪子报仇,那年,细老熊带着他心爱的闪子独自闯进阿贝砬。不透风的深林,抬头不见天日。细老熊在密林中折腾了三天,一无所获。第四天午后未时,他来到一块晒场大小的草坪,三面是阴森的古树,一边竹林围着。细老熊在竹林边生起一堆火,烤着一只野鸡。野鸡一被火烤,味就出来了,细老熊肚子饿得直淌口水。
忽然,竹林对面一棵大树下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闪子发现了,呜呜低鸣着。猎人的嗅觉和敏感,使细老熊猜想到那里定有猎物藏身。
他把火绳卡在火夹片上,端起老火枪猫腰猫步向前挪着,闪子紧贴在他的左边碎步爬行。没走出几步,闪子嗖地蹿出,一支黑箭闪过,隐没在大树背后。
细老熊从闪子的声音中知道猎物已不能反抗,便快速冲过去。大树根部足有五六围粗,有个一米见方的洞,三只被惊呆的小熊崽挤作一团。
闪子坐在一边,吐出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细老熊轻唤了一声,闪子跑到他跟前。他带着闪子回到火堆旁。野鸡已被烤煳一小块,他抓起来撕开,煳的一半给闪子,朝另一半撒上盐,一小块一小块撕开丢进嘴里,连骨头也嚼碎吞了下去。
他想,老熊寻食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可等到申时也不见老熊归来,细老熊轻手轻脚移步到树洞旁,见三只熊崽依然惊魂未定,瑟缩一团。老熊等不来,就抱只熊崽子回去吧。他抱起一只小熊崽——足有五六十斤,来到洞外放下,把交叉斜挎的东西往背后挪了挪,双手插腰,开心地欣赏着小熊崽。
闪子快速转过身去又呜呜低鸣起来,眼睛直盯着密林深处。
老熊来了。
细老熊紧张起来,全身寒毛顿时直立,目光顺闪子盯着的方向寻去,什么也没有,他的心稍稍松下来,两手心已有些潮湿。他赶紧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止住闪子不要出声,闪子却更加烦躁不安起来,欲向前冲去,被他低吼了一声才制止住。他觉得闷热异常,怕是有场暴雨?高寒山上,虽是大热天也阴冷难当,哪来的热呢,恐惧使然。
细老熊的手确实有些发抖。他紧握老火枪,牙关紧咬,嘴唇紧闭。
闪子跑来冲去,站立,跳跃,呜呜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
老熊现身了。黑乎乎一大团,笨重地向大树跑来。
闪子冲向老熊。
细老熊举起老火枪,眼睛象被薄纱蒙住。
“砰——!”古老的山林,古老的宁静,瞬时被清脆而锋利的枪声切割、粉碎。平静的阿贝砬一时被惊呆了——象清粼粼的水面突然涌入泥浆,明净澄澈的眸子落入泥沙,少女美丽如蕾的乳房撕开一条血口……
闪子疯狂地扑上去,叫声尖利、密集。细老熊枪还未装好弹药,闪子突然怪声怪气地叫唤起来,他抬头一看,只见老熊咬住闪子一只后脚,在空中甩了几下,往远处一丢,闪子被重重摔在树干上,再重重落到地上,一串惨叫声,满满灌入细老熊双耳,他不禁失声大叫:“闪子!”要知道,闪子是他的寄托,也是他的命。
闪子躺在树下,零零碎碎地呻吟着。
细老熊这边熊崽子在叫,黑熊滚圆的身子转向细老熊。他心头一发紧,扣动了扳机,丢了枪,往旁边一闪一滚。刚翻爬起来,黑熊又折过身迅猛地向他冲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苦竹笋一样的獠牙。细老熊再往回滚,觉着肋骨被硌了一下,站起来一摸是刀把,便顺势抽出随身带着的长刀,用双手紧握。他面对黑熊,叉开双脚,腰微弯,举起长刀,一副与小鬼子决斗的架势。
百发百中的神枪手细老熊虽没有尿裤裆,但那一枪不知打到哪个麦子坡去了。
看似憨头憨脑的黑熊,惹恼了却变得凶猛而敏捷。它没有受伤。母亲不仅人类所独有,下崽母狗最恶,都源于母爱——护崽。这是天性。黑熊也护崽,更兼一声刺耳的炸响,它能不恼怒吗?它一次次扑向细老熊,细老熊一次次巧妙地躲过,碗口粗的小树被扑倒了几棵,噼哩啪啦伴奏着这场战斗。
细老熊紧闭双眼,发疯似地盲目挥舞着长刀,间或也能砍到黑熊的腿脚身体。他已没有退路,只有赌下去,人生本是一场赌,只是他的这一场赌,把生命押在了瞬间,别无选择。战争原也就是拿千千万万生命作赌注的。
黑熊突然怪里怪气地嚎叫一声,直立起来,嘴张得特大。细老熊心跳加快,如急急鼓点:老熊发狂了,不妙!我这条小命,莫非就要丢在寒婆岭阿贝砬,丢在这只老黑熊的嘴里?
黑熊前掌砰然落地后,却拖着长长的叫声往树林深处跑去。细老熊呆若木鸡,久久愣在原地,很久后才一屁股瘫软在草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细老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猎狗闪子和老婆闪子一样埋在了山里,把那只小熊崽弄回灰山坪,全村寨老小和邻村猎人都跑来看希奇。一时间,方圆百十里都传扬着打熊英雄细老熊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有说英雄一口气打死三只老熊,有说老猎人用刀砍死一只老熊,有说谷老鳏从树上跳下骑在熊背上吓破了老熊胆。听过细老熊亲口叙说的人不断纠正着,神枪老谷与老熊就几尺远,枪用不上,他只好用刀砍,正好砍在老母熊鼻梁上,熊最护鼻子,疼痛难忍跑了……
此后,阿贝砬的密林再无人敢去钻了。
细老熊因为失去了心爱的闪子,比当年死了老婆还要命,大病一场,两年没有出猎,若不是意外发现了和闪子长的一模一样的现在的闪子,他恐怕命都归西了。可活着就要复仇,这是细老熊的原则。
2
风多情地抚弄着寒婆岭阿贝砬,柔软的小树弯腰起舞,把叶子弄得哗哗作响。大树们悠闲自在,象秀才背诵唐诗宋词,摇头晃脑,作尽姿态,密扎扎的枝叶念念有词。整个山林欢呼雀跃着,风声豁亮,阳光柔绵,天空蓝得滴血有声。天籁乎,音乐乎?伟大的指挥家却藏在这一切的背后——那是大自然的神灵!
八只猎狗比赛着跑叫,陶暴子、五斤叔干吼数声都无济于事,细老熊到领头的闪子前低语几声,闪子不作声了,其他狗也都哼哼叽叽停止乱叫。大风时紧时松,猎狗渐渐习惯,安静了下来。细老熊他们转了好半天,才找到那个熊窝,风渐渐停息,四周静得叫人胆颤。熊窝空空如也,几只狗跑到树洞里嗅了嗅,没反应。
细老熊来到一个土堆前,小土堆长满野草,心爱的闪子就埋在土堆下。他蹲下扒开野草,见有个小坑,便迅速扒开泥土,没有找到一根闪子的骨头。闪子是被野兽吃了!
现在的闪子是他从席草地后山岩打脚抱回的,全身墨黑,和闪子一模一样,就改叫它闪子。细老熊早年丧妻,独姑娘已嫁人,鳏寡孤独,就爱一条好狗,一支好枪。而他的狗和他的老婆一样,都叫闪子。
五斤叔在竹林边烧起一堆篝火,细老熊和陶暴子捡些干柴围拢来,把身上挎着的东西挂在树枝上,烤些野味,拿出包谷、燕麦炒面,三个人闷头吃着。或许是累了,吃过晚饭都围着火堆抽闷烟,谁也不想说什么。三天了,整个阿贝砬都搜遍了,老熊脚印不见一个,屎不见一泡,五斤叔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怀疑。
在深山老林过夜,猎人已习以为常。阿贝砬虽无老熊踪迹,却是人们心目中的熊窝子,他们扛来腿粗腰大的干青冈栗,足够烧到天亮。火堆很大,火焰腾起老高,阿贝砬的夜被烧红一个洞,洞里藏着凝惑、猜测、遐想和不平静的呼吸。几只狗在火堆温暖的幅射中半睡半醒,三个半蔫老汉不知是想老熊还是想酒——尽管省着喝,酒壶还是空了。五斤叔最爱说些偷鸡摸狗、花草冷饭的奇闻逗趣惹笑,此时却哑口无言,只有手中的烟锅不得闲。
阿贝砬的夜出奇地静着。
巳牌时分,他们兵分三路,各自带着猎狗钻进了大竹林,按预定路线由西北向东南包抄围猎,竹林中如藏有老熊,决不让它逃出阿贝砬。
进入竹林不久,闪子随着细老熊朝前直奔,另一只狗大声叫着。细老熊估计快到放狗的时间,就解下绳子,放出两条猎狗。一黑一白,影子般闪了一下,便消失在树林中,声音渐渐变小。树林的恬静淡泊瞬间碎了,八条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伏,声音的碎片飞满树林上空。
烈火性子的陶暴子一听到狗叫,火性子就点着了,七蹴八跌,恨不能立马找到老熊。在一丛冷杉树旁,他见五斤叔弯着腰缓慢向前移动着,便抢上前去:“慢条细理整哪样,怕给熊屁薰着?”五斤叔不作声,用手指了指前方一个小土坡,几只狗正在那里狂吠大叫,陶暴子这才冷下来。老熊就在前面,他俩蹑手蹑足移向小土坡。
斜坡上一丛丛油竹大摇大摆,手舞足蹈。陶暴子和五斤叔从猎狗的叫声中判定是一场生死劫杀,腿已不再听使唤,双手捏着四把汗,四只眼睛竹竿一样直了。
一只大黑熊在倒伏的油竹上面发疯般扑按纵跳,抓咬撕打,恐怖的怒吼带着火苗子从嘴里喷出。它时东时西,似乎盲目却又凶狠,象一堆熊熊烈火,铁爪钢牙,要撕碎大竹林,撕碎阿贝砬,撕碎破坏它安宁生活的敌人,撕碎一切不平。
闪子和小青一左一右地跳上去,一声惨叫,使它们的进攻欲望都保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其余的狗在四周极警惕地凶吼着,跃跃欲试,却不敢近前。
细老熊呢?突然从另一个方向冲向老熊。
是谁用扫帚蘸墨在天空乱写乱画?狂吠的交响变成一团团乱云,恶风暴雨在阿贝砬鬼哭狼嚎地图描着。故土乡井,老家窝巢——宁静、和平、安祥、自由,心跳动于斯,血流淌于斯,谁能出卖心头这片沃土,谁愿把鲜血白白送给刀枪,送给坟墓?!
陶暴子、五斤叔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盯着老熊疯狂揉搓着油竹,打枪又怕伤着看不到的细老熊和猎狗,其实也不敢开枪。
“细老熊!”陶暴子突然大叫着站起来,他担心细老熊成了老熊的糨糊。五斤叔一把拉翻他,你不要命了?陶暴子双眼圆睁,太阳穴上青筋麻绳一样盘起,满脸涨红:“狗日的,你就看着他变成肉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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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暴子和五斤叔费了好大劲,才从乱七八糟的竹堆中把细老熊找出来。细老熊已不省人事,从头到脚血肉模糊,衣裤全是布绺绺。陶暴子捞起裤脚就往细老熊身上冲尿,五斤叔用双手洗着血迹。细老熊胸部和右手被抓出几条二三指宽,五六寸长的肉条来,一头还连着肌体,每条肉被血凝成一小堆,五斤叔不敢动它们。
细老熊放出狗不久,狂吠声就向他移近,还来不及躲避,老熊已出现在他面前。火绳还在手里,枪刚从肩上滑下,熊就向他扑来。他向侧面一跳,藏入油竹丛中。熊抛开八条狗的狂叫,在几丛油竹上面发起狂来。竹林很密,跑不开,细老熊东滚西跳,仍时不时被按着一掌,被抓着一把。
生命的游戏就这样进入高潮。
后来,细老熊跑不动了,就藏在竹丛中不动,把生命交出来任由摆布。老熊象揉面一样抓揉着竹丛,它从血腥味中认定侵略者就在竹子下面,它要把敌人撕成碎片,咬成粉末,以此祭奠心爱的宝贝。
五斤叔和陶暴子商量后,从右侧慢慢靠近,等老熊直立起来正欲扑下之时,两条老火枪同时喷出青烟。老熊重重地扑倒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拖着悠长的伤痛声跑走了。几条狗都伤残了,仍干叫着。闪子的腰已被咬断,双腿只剩寸许的白骨;小青面目全非,肠肚全露在外面,从脑壳和屁股上剩下的皮毛还能认出是它;其余的狗或只有一口悠悠气,或重伤在身。
五斤叔照看着细老熊,陶暴子抽出长刀,把八只狗一一砍了,跺下一只已断气的黑虎的四条腿,用作返回途中充饥,余下的与七只狗一并埋了。
细老熊没有死,有人给他找来些草药胡乱包了些时日,伤口长好了,只是右手不能伸屈,老横在胸前,手腕和胸部遗下几堆肉疤,脚也跛,腰也弯,左眼瞎,右眼也不好使了。嘴里总是叫着:“闪子——闪子——”泪就流下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叫他的老婆,还是叫他的猎狗。没过多久,人们在往阿贝砬方向背水的路口,看到了他的尸体。他被埋在村口一块巨石旁,说来也怪,那块石头也像老熊,猎狗经过那里,都莫名奇妙的狂吠。
五斤叔再不去打猎了,偶尔有人提起,他觉得骨头都是酥的。他的老火枪和酒瘾都让给了儿子。有那么一天,人们说大红崖子有只麂子,他拗不过儿子,穿上麂皮褂哑闷闷跟儿子一早上了山。巳牌时分,席草地人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着了!打着了!得吃麂子肉了!”
一个时辰后,五斤叔的儿子背着他回到了家中。五斤叔躲在树后,被他的儿子当作麂子,一枪给打死了。
陶暴子只是种地,把自己的猎枪也烧了。
后来,阿贝砬树死草枯,生命的光芒突然熄灭,所有的人都牵走了。
2010-10-01 22:24:07 |
荷梦 ?2010-10-01 22:40:52?? | |
小说一样,欣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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