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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
(一)
在馆前路一家小小的面店吃客家板条,客餐那样,附带一碗福州鱼丸汤。下面的女孩红著鼻子,旁边一个粗糙的男人,颈脖子泛著油光汗水,动不动就数落著。
我想像著,他们从哪个乡下小地方,看不到什么前景了,款了包袱进城,那种吃紧的光景。但他是个靠了女人吃饭,而又摆大架子的粗鲁男人。
鱼丸汤上浮游几小丁芹菜和葱花。现在进店的人客稍缓,女孩就放下捞面的网勺,转过方向,在一张小砧板上切切弄弄。因为瘦削,细长的手指,捻扶著也是细细瘦长的芹菜,然后薄薄的菜刀,迹近无声无息那样一下下,切出细碎的菜末。
那样的菜末,现在浮在我汤碗里的麻油滴间,稍稍变黄了,却可以想起刚切出来时的翠绿。
我这样想著,对这个午餐突然很厌烦。
(二)
下午,我就坐在对街的公车站,硬塑胶的候车长凳,其实极少人坐的。等车的人来人去,多半都很匆忙,也很冷淡。有时几个人站得很近,却没什么互相点个头,道声好那类的状况。
行道树差不多是半黄半绿的状态。我想,如果回到山里去看那位师父的话,应该已经是遍山红赭的景相了。他当会说,秋之深度,红叶的浓度,你心里的温度,都是风起时的水声。
但他现在也已经不再能说这些了。
对面的银行大楼,在三点以后,开始集结一些买卖散户证券的无聊人们。当然他们是不会觉得无聊的,而且还不时交头接耳,像是研商着重大的秘密。我相信,他们对这样带点神秘性,相互传递小道消息,从中可以印证出日常性的生活中所捡拾不到的重要性。
我是这么跟师父说的,都是过程吧?
过程中,生命的中心和重点,在你身上重叠聚焦。你遂可以不必对自己的空洞和生命的虚无,继续问下一个问题,或上一个。
(三)
我继续观察那间银行兼号子。朋友说,经历过数度并购。
那天晚上,是在新北投山腰的温泉小聚。
严格说,小聚的不是我。或者说,我之参与,纯属形式。小聚的,是那个年轻人,一个一直紧跟著他的女人,和曾经因事与我接触过的一位过气政客。
我不能算是陪客,但明显地,年轻人一直也是既不愿太冷落,又不愿太亲近。那种有点不尴不尬状态的餐聚,我倒是很习以为常。
温泉会馆那种地方,吃饭当然不是主题。年轻人陪我们吃了几道主菜的鱼鲜,带了身边的女人自去泡汤了。我的政客朋友一直跟吧台角落一个年轻女人眉来眼去,这时,跟我挤了一下眼,便迫不急待地走过吧台去。女人开始跟他艳笑,而后附耳低语。
我没有再继续观望,回头来吃我的辣椒小鱼干丝。
这位政客,自从我们上次接触过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之后,现在识趣地随我自便,不会再热心拉我往那回事了。
那个年轻人的家族曾经极有势力,几年前靠错边,突地就打不开局面了。细节,他跟我说了不少。但对我来说,实在并不重要。
我只是一个过程。
一个过程,对于前因,跟对于后果,理解的多少,就某一类事情而言,没有一丁点意义。
(四)
四点半时,一辆黑色宾士缓缓移靠对街路边。
一个黑色制服,戴黑帽的司机下车来,另一个西装革履,但肌肉迸紧的壮汉则从右边前座下车。骑楼下,牛群似的掮客们一下作鸟兽散,让空出一段走道。
银行门面右侧,一道深色不起眼的厚铁门,此刻无声地由里面推开来。一个整齐套装的中年女人当先快步走出,后面跟著一名精壮男人,笔挺的西装里,也并挤著结实的肌肉。他走出来,机警地左右张望一下,而后回头点点头。后面,一个戴了墨镜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没有一点停顿地上了轿车后座。
他身后,两个半老男人踩著快快的碎步跟随,在车旁驯服地低头鞠躬,半天都不直起身。等车走远了,他们立即直起身,开始倨傲地支使更后面仍然躬著身的几个银行员。
从宾士车停下,到疾驰而去,前后不到两分钟。
时间上,是相当紧凑的。
我这么想著。
(五)
那天晚霞特别暗红,我绕著公园漫步,也转过旁边的医院旧楼。
这个地区,四五点钟时段,学生成群,到车站左近转车的人群熙来攘往,地铁站场吐出蚁群似的群众,也像蚂蚁那样散布到四方枝桠似的密密街路。
晚餐我仍回到小面馆去吃客家板条。换吃干拌的,也换喝贡丸汤,外加了一份卤大肠跟豆干。
女孩鼻头还是红红的。男人跷了一只脚,在角落的桌子看晚报,嘴里一直嚼著什么,桌上一只廉价塑胶烟灰缸,一堆烟屁股上头,溅了血红的汁液。
那滩血红,是我进门时,清楚看着他吐的。他那时还在咕哝责骂著什么,看到我进店,不很高兴地瞟我一眼,也没停嘴,但把声量给放低了些。我心里明白,是那种,放低了,仍然让我听得到的挑衅意味。
这次,我没有老实坐著等女孩过来看我点菜。
她还在砧板前,细长的手指握著瘦长的芹菜,一刀刀,幼细地切著。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稍稍太近了点,轻声告诉她,我想要的是什么。一面就感觉到鼻尖轻触到小电扇吹起的长发。她有点怯生地向另一边移了一丁点。我仍然可以听得到她吸著鼻孔,像是有点感冒那样。但是,我却觉得像是听到孤独的哭声。小女孩在暗夜里,孤独地在房间角落躲著哭泣那种想像。
那个男人,此刻用野蛮而暴力的目光瞪著我,并卷起衣袖,露出一片刺青。
(六)
第二天晚上,各大电视台都有反覆的新闻速报。
跟执政党紧密挂钩的大财团执行长,在银行前遭流弹正正射中左边太阳穴,当场身亡。
(七)
她一直静默地蜷卧在靠窗的床上,像只刚从茧中钻出来,疲倦不堪的蚕。窗帘是拉密的,但她仍是张大著眼,似乎可以看得见帘幕后面的天空,和天空远处的山峦。
(八)
三天以后,我们搭客运车经过海边的小乡村。
车站边上的小面摊卖著台式□条,很纯朴也纯粹的老旧煮食,高汤很清爽,加几撮豆芽跟韭菜,最后放上两片红糟猪肉。
我吃得很高兴,难得她也吃得很高兴。
「我十岁就离开老家了。」这是几天来,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接下来,她突然红了鼻尖,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面摊上的电视还报著财团执行长中弹身亡的新闻,但这两天,多出了一些细节。据报,那天下午,正当该富商走出银行时,邻店面摊发生扭打事件。因为当时路人拥挤,详情不是很清晰,但跟据经常在骑楼活动的几个掮客说,流氓似的面摊老板,跟人不知为何打了起来。
巧合地是,警方发现,该流氓手上握著一把枪,但也是左边太阳穴中弹身亡。警方暂时只能推断,是黑道报复之类的事,流氓掏枪出来反击,流弹射中正好下班的财团执行长,而更不可思议地自己也在同一位置中枪身亡。
这件相当离奇的重案,惊动高级政要,总统都亲自表示关心,要求警情单位彻全力追查。警方则大力呼吁,提供巨额奖金,希望民众提供线索。
(九)
另一个偏远小山城,以前曾经养过伤的没名小庙,我在庙后的厢房借住。左近较大的寺庙正办经忏,我跟小庙的老退伍军人住持,每天清早过去听经。
傍晚时分,我就借了老和尚的破脚踏车下山去。下一段崎岖的土石山路之后,一道陈旧的石桥引向县道。桥这面,大寺的石牌坊上刻了四个草书大字,写的是红尘滚滚。
进来那面,写的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注意。
过了桥后,我要骑二十多分钟才进到镇上。直趋小市场,老街尽头,一个才开不久的小面摊。生意还不很忙,但是我知道,这一摊卖的客家板条非常可口。
(十)
十月中的一个凉日,法会圆满了。
我仍在傍晚下山,但这次步行慢慢走到桥头的县道搭公路车进镇。
女孩看到我时,如常地没多大表情,点了点头,便开始做一碗干拌板条,也弄了一碗贡丸汤。端给我以后,静静地走回她习常的位置,继续切她的芹菜,细长的手指扶著瘦长的菜枝。
那天,吃过板条后,我在镇上的夜市闲逛,无心找到一把古意漾然的匕首。
我再走回市场的小面摊,跟她点了点头。那是我们之间无言但习常的道别。我觉得有些话,但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说明,就习常地保持缄默。
(十一)
那晚离开山城前,我注意到另一个粗糙的男人,坐在面摊角落的小桌上抽著烟,一旁的烟灰缸吐了一小滩血红。
但我的一位朋友,在另一个城市跟我有约,我就匆匆走了。
一路时有时无地想著女孩的鼻尖,似乎又有点红红的。
10/22/2006
2007-03-07 07:44: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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