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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主席

我家主席

我的另一半，名字裏有個君字，君主的君。我說，不得了，你是皇帝啊。婚後我就戲稱他為皇上，來加拿大後又改為陛下。近幾年，他變得越來越專制了，叫他皇上陛下已經不足夠。皇帝雖然專權，可還設有諫官，還可以直言進諫，而他根本不容許不同意見的存在。於是乎，我改稱他為主席。
此刻主席正在發威：回回，為什麼還不去彈琴！他剛跨進家門，大概在外面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心裏不爽，就突然想起女兒的鋼琴練習來。小女兒回回低眉順眼地從樓上下來了，小聲辯解：我在做作業，明天要交的。我......話未說完，被一聲斷喝打斷：還不去彈，還犟嘴！
轉身看見我，他又冲我來了：你看看你看看！你女兒那個樣子，都是你寵出來的。買什麼三角鋼琴啊，我真想把鋼琴砸了。
坐在鋼琴前的女兒偷偷朝這邊看。主席大踏步朝她沖過去，大聲喊：你幹什麼，我問你，你還不彈你是想幹什麼？
面對爸爸的淩厲攻勢，回回把脖子縮起來，一動不敢動。主席扭轉頭對我說：去給我找把榔頭來，我現在就把鋼琴砸了。
鋼琴聲響起來。他暫時安靜了片刻，聽了幾分鐘，還算滿意，便點點頭，走向廚房。剛進廚房門，主席又發作了：為什麼地上有根頭髮？這麼長，肯定是你的。他指著我吼道，我叫你把頭髮紮起來，有那麼難嗎？你是不是不披著就不舒服啊？我那一頭及腰的長髮讓主席很看不過眼，幾次哼哼冷笑著說，你以為這樣就叫特立獨行嗎？趁我不備，就拿把剪刀站到我身後。我說，想剪我頭髮可以，索性剃個光頭，倒也不難看。主席一想，那樣更特立獨行了，方才作罷。從此改為低頭找地上的頭髮。
主席日理萬機，給家裡制訂了幾十條極其繁瑣的規章制度。地板上不允許有一根頭髮是其中一條，其餘有：鍋子必須趁剛燒完菜仍舊滾燙的時候洗；燒水壺嘴的方向必須離開櫥櫃；洗浴後必須擦乾沖涼房；門必須推住讓它徐徐關上以避免怦地一響，等等，等等。
這些難道不應該嗎？他對我瞪起眼睛。
屆時回回已彈完鋼琴，在UBC讀書的大女兒囡囡也回來了，一家人坐下吃飯。主席吃飯，用的是大一號的碗，以示與我們這些平民有別。偏偏我那天心不在焉，拿錯了碗。主席端起碗發現不對了，他的碗竟是和我們一樣的，便把飯碗往桌上一撴，不吃了。女兒們和我面面相覷。不需要他開口，我即刻站起來幫他換個碗盛飯。沒辦法，我一身媚骨。魯迅早就罵過，我就是改不了。
對你們這些人，規章制度是必要的。他繼續說，拿筷子點著我們。
對，有必要，我一邊盛飯，一邊拖長著語調說，一個家的規章制度相當於一個國家的法律，絕對必要。問題是，法律是主席你一個人制訂的，沒經過民主討論哪。
兩個在加拿大出生的CBC女兒大概深有同感，立即開口附和。
主席說：我制訂的規章，每一條都是正確的，毋須討論。
我說：就算規章是正確的，問題還在於主席你自己不遵守，只要求幾個草民遵守。
囡囡說：對啊，我們可以聽你的。只是規則一旦制定，你也應該遵守。好像地板上不能有頭髮是對的，可是你走到哪裡，腳皮剝到哪裡，地上到處是你的腳皮。應該有一條規定，地上不能有腳皮。
姐姐一帶頭，回回也壯起了膽子：是啊，你在車上抽煙，污染環境。我們都吸了你的二手煙。應該制訂一條規則，車上不能吸煙。
主席大怒，筷子一直點到女兒的頭上：你們想造反啊？現在是我在養你們，你們還敢不聽我的。以後等你們賺錢了，那還了得？是不是要爬到我頭上來。
每次當爸爸的那麼一講，女兒們馬上意識到自己不是主人翁的地位，不吭聲了，但心裏自然是不服氣的。回回趁她爸爸背過身子咳嗽時，沖著他的背吐舌頭，偏偏又被主席在鏡子裏看見。這下他真火了，一把將回回從飯桌上揪了下來關進小號。所謂小號就是壁櫥，每個房間都有一個。女兒稍有忤逆，主席隨手將他塞進壁櫥，很方便。條件最好的是主人房的走入式壁櫥，幾乎不算小號，只能叫收監。這一次鑒於回回的造反行為重大，主席把她塞進後門邊放鞋的壁櫥，那個小號彌漫著腳臭，最擁擠，條件最惡劣。
主席盛怒未消，鐵青著臉。囡囡一生氣則臉漲得通紅，現在的臉色就跟煮熟的龍蝦似地。兩人面對面吃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囡囡和回回這姐妹倆，平時遇到一點點小事都要爭吵不休，一旦同仇敵愾起來，就都成了民主鬥士。每次回回前腳被關小號，囡囡後腳就隔著壁櫥門縫給妹妹送香蕉，送零食。
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決定反戈一擊，站到主席一邊。便大聲訓斥囡囡：怎麼搞的，這麼大的人了，還不聽話？安定團結懂嗎？現在流行維穩懂嗎？
然後我轉向主席，討好地說：維穩真是必要的，是不是，主席？
主席聽我將如此官方的詞彙運用得那樣得體，忍不住要笑出來。繃了幾次，沒繃住，終於噗哧一聲笑出來。隨即又拉下臉說：隨你們去折騰吧。三口兩口扒完飯，昂昂然上樓去了。
晚上臨睡前，回回磨著小牙，舉著小拳頭對我說，以後等她當家作主了，要制訂一千條的規章，做一個超小超臭的小號，把她的孩子管得死死的。
我痛心地想，原來慈禧太后和江青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呀。
想起某日去女兒同學家Pot-Lok，有人送了那家人一條寵物狗。一家人在興奮之餘，就輪班遛狗，幾時遛狗等議題舉手表決。家裡所有的孩子包括一個才三歲，口齒不清的小孩和住家保姆都參加了表決。民主精神就這樣在三歲孩子的心裏生根發芽了。實在也難怪中國的歷屆統治者無一例外實行專制統治，難怪清朝都推翻一百多年了，還是實現不了民主制度。古人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幾千年來，我們中華民族就以封建專制來修身，來齊家。到了治國平天下時，自然避免不了專制了。專制活在中國人每一個人的骨髓裏，是我們的民族精神啊。或者專制，或者奴性。做‘小人’時奴性十足，一日成為‘君子’，便專制起來。至於民主，那一向是洋人的玩意兒，所以學來學去沒學像。
過了段時間，主席發話說，國有國情，家有家情。根據我們家的家情他制訂了一條新的禁令：房間裏不能點蠟燭。起因是這樣的：女兒們學人浪漫，在床頭放一個小玻璃杯，杯裏點一根帶香味的小蠟燭。走進回回房間，聞到茉莉的芳香；走進囡囡房間，是雨滴的清新。我很喜歡，隨口報告了主席。主席一聽，勃然大怒，命令統統滅了。
我說：主席是怕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嗎。
主席點頭說：多危險啊。
我說：其實那點小火苗被規範在玻璃杯裏，不礙事的。西人都這麼做，也沒見顛覆了哪間房。
主席把手一揮：你不懂的，我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每當他沒有道理可講時，就大手一揮，搪塞這麼句話混過去。
過了幾天，主席在某報的八卦版上看到一則消息，說屁是可燃物，若誰放了一個超級大臭屁，只須點一根蠟燭，一會兒功夫，臭氣便燃燒殆盡。他興奮地說，原來火還有這個功效啊。立即在家裡的三個衛生間裏都點上蠟燭。
我說：主席，怎麼搞的嘛，着起來怎麼辦。
他抓抓頭說：唔，這件事，是我弄錯了。蠟燭嘛，還是可以點的。
我吃驚地說，主席，你怎麼會錯呢，你是永遠正確的呀。
兩個女兒鼓起掌來：爸爸承認錯了，爸爸也會承認錯誤了。
主席施捨的這一點點自由讓我和兩個女兒樂不可支，晚上不開燈，把所有的房間包括客廳、廚房、起居室都點上蠟燭。一朵朵跳動的火苗在黑暗中開放出星星點點明艷的花朵，牆壁上光影重疊變幻，像是突然間，所有僵死的家俱都活了。
主席獨自坐在臥室窗前，眺望遠處的大海。身後的燭光僅僅勾勒出他的輪廓。那凝神的姿態讓我想起年青時的他，自由奔放，血氣方剛，糞土當年萬戶侯。個人魅力就像趙七爺手裏那支無形的丈八蛇矛，你能抵擋他嗎？我不能。所以嫁給了他。豈止嫁給他，連人權、自由等等一併葬送。包括我寫的每一篇東西，都是先經過主席的審查的。由我家主席，我又聯想到大洋彼岸的故國，聯想到幾經磨難的中華民族。
你能抵擋他嗎？
一天，囡囡問我一個問題。她說她在電視新聞裏看到，中國如今的King不叫主席了，叫總書記。你為什麼還叫爸爸主席？
我說：你爸爸雖然專制，可是不貪，從來沒有拿家裡的公款出去花天酒地。所以只能當當主席，當總書記還不夠格。
過了幾天，我查銀行記錄，少了一筆款子。正要掛電話去銀行查，君說，不用找了，是我拿了。一旁的囡囡笑著說，媽媽，現在你要叫爸爸總書記了吧。

2012-6-26

2012-09-25 05:0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