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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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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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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调令

内容简介

一个师范毕业生的心路里程。
佟建军从省城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洼峪镇偏远的庙岭联合小学,巧遇小时和伙伴戏骂过的的程海仁,并陆续听说了程海仁的一档子花花事。程海仁做学区校长时,和校园西邻的杏菊姑娘相好,事情败露,杏菊提出嫁给程海仁一直没有成婚的长子,程海人不依,杏菊含泪嫁往他乡。程海仁旧情难忘,伺机和已为人妻的杏菊私会,终于在他荣升为洼峪镇中心小学校长后的一个假期,和杏菊双双被捉,被一顿殴打后从墙上扔了出去。遭贬后的程海仁第三次调往庙岭联合小学。邻居家因经济困难辍学的少年朝鲜令酒后的程海仁和佟建军动了恻隐之心,帮他盗走学校勤工俭学挖来的草药,事发,佟建军主动承担责任,接受处罚后,被调离庙岭联合小学。
在下坡中学,佟建军和下坡小学的代课教师钟延玲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同事赵玉栋的妻子靳晓霞是佟建军的初中同学,并给佟建军写过求爱信,被佟建军无意伤害过。靳晓霞得知佟建军和钟延玲恋爱后,暗使手段,棒打鸳鸯。一段戏弄下坡小学领导、教师的顺口溜惹怒了下坡村委,上告到镇教委,镇教委下来调查,认定顺口溜是佟建军编的。爱情失意的佟建军,再次遭遇被调离的命运。
来太平联合小学,佟建军在耳濡目染几位同事惊心动魄的男女情事的同时,与丈夫经常不在家哑巴娘相爱,电光石火,心旌神摇。新学期,北岸中学缺少语文教师,镇教委下调令调佟建军去北岸中学,已知哑巴娘为其怀有身孕的爱心滔滔的佟建军,怀着撕心裂肺的巨痛又一次被调离。
北岸中学,校长管理方式粗糙,同事之间勾心斗角。女伙房工给佟建军介绍同事小单的学生赵大俊,眼看成事在即,校长从中一搅,灰飞烟灭,倒是小单和女伙房工神出鬼没的风流事为遍地泥泞的校园增添了些许人情味。

(20万字)

2006-06-07 15:52:12
引用並回復
云亮 ?2006-06-07 15:53:57?? 引用並回復


第一章走马庙岭地



我和程海仁是同村。小时候跟伙伴们在村头玩耍,惹爹娘生了气,扔过一把生锈的镰刀,骂一声,到坡里割草去!于是我们脏乎乎的几个,战俘一样,耷拉着脑袋出现在通往山里的崎岖小径上。偶尔,遇上一个脸色黝黑,戴一顶蓝布单帽,肩上背一个家织布包袱打成的包裹的人埋头前行。同伴中的一个低语一声,程海仁来了!
来人抬起黑铁一样的方脸,眼珠朝我们滚几下,继续埋头赶路。等那人渐渐走远,我们一阵骚动,几只小脚散乱地撮在道路中央。最先认出程海仁的伙伴扯大嗓门喊道:程海仁——他——爹呀!我们齐合:哎嗨——哎嗨——哟!声音饱满锐利,长蛇一样在山谷和白云之间悠来荡去。
如此反复,那人终于沉不住气了,驻足回首,朝我们愤怒地挥了挥拳头。我们齐唰唰地绷紧神经做出准备逃跑的姿势。那人并没有追赶,整一整肩上下滑的包裹,讪讪着走了。
此刻,他若是处在高处,一定收脚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踢下。石头欢蹦乱跳地跑下,钻进田里,野兔一样撞得庄稼棵抖出一道粗线。我们一起大呼,快看啊,富农糕子搞破坏啦,抓住他,绑起来!那人一慌,低头转身,样子极狼狈地跑了。
我们村叫“马蹄庄”,名字取的挺小气,村却是大村。认得程海仁的伙伴叫歪松。歪松的一个亲戚住在村东头,他常跟着爹娘到村东去玩。一次,歪松对我说,程海仁他爹是个大坏蛋哪。我问为啥,歪松说他也不晓得,只知道程海仁他爹垒过村里的大戏台。
我立刻想起那天和伙伴们到大队院子去玩时见到的情景。一群老头抬着满筐的土石在大队院前台阶下不声不响地垒填戏台。里面腰弯得最厉害的叫罗天富。旧社会,罗天富像压迫过雷锋、黄继光、董存瑞的地主一样压迫过村里人,他的腰就是解放后经常挨批斗低头认罪弄弯的。当即我就想跟罗天富这样的人一起垒戏台,肯定不是好东西。程海人他爹是大坏蛋的事伙伴们很快都知道了,于是就有了那声程海仁他爹呀哎嗨哎嗨哟的喊。
那时我哥正读小学四年级。一次,哥放学回来得很晚,脸上汗津津的。我问哥干啥去了。哥说去搜电台了。去哪里搜电台?村东程海仁家。我来了兴致,程海仁家真的有电台?哥说程海仁他爹弄的,昨晚,程小江从他家门前走,听见他家里嘀嘀嗒嗒响,跟电影里敌人发电台的声音一样。我问,搜出来了?哥丧气地说,没有,那老家伙死活不承认,说那声音是他家的黑猪拱栏门时栏门上的铁环发出的。我替哥着急道,说这老家伙真不老实。哥笑了,也没便宜他,叫我们拳打脚踢了一顿。我对哥顿生羡慕,哀求说,哥,下回你们再去搜电台时一定带上我。哥的脸一沉,可不行,等你长大以后吧。
于是我盼着长大,盼着上学,盼着像哥那样兴冲冲地跑回家,向娘讨要几毛钱,从学校领回一条鲜艳的红领巾,盼着像哥一样排在游行的队伍里举着彩纸做的小旗高喊口号。
终于,我也能上学了。而学校里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没有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没有了盖住墙皮的大小字报,当然更没有去程海仁家搜电台。同爹娘相比,老师要严厉得多,整天逼着你写写算算,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多如牛毛的纪律,仿佛偏冲着你做不到才制定的,小心着小心着还是免不了犯上一条,犯一条就得经受点小小的但在那时看来像是顶破天的灾难。渐渐地,对哥做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淡忘了,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程海仁。先是大队给他家摘帽了。那时不知道摘帽的含义,以为大队不让程海仁家的人戴帽子了。又听说程海仁在他教书的那个小山村做了啥坏事,叫人打了,说他是“程害人”。



“公社”改叫“镇”了。“大队”也成了“村委”。我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老家锦屏县洼峪镇,在家很开心地懒散了一些时日后,接到分配通知。我被分配到洼峪镇西南边缘的一个叫庙岭的村子。按调令上的要求,明天我必须到那所小学报到,虽然调令末尾那句“不得有误”的话实在叫我严肃不起来。
从我们村马蹄庄到镇政府驻地有二十里,路面铺了柏油,途中有两个坡度很大坡路很长的上崖,必须下了车推着往上拱。八月天气,没走几步,汗流立刻浃背了。一团热浪紧紧裹住身体,浑身炙烤般难受,恨不得插翅飞上崖顶。到了镇政府驻地洼峪村,已感到些许的疲惫,找荫凉处把车停下,稍作歇息,去一家火烧铺前打听去庙岭的路线。火烧铺的老板娘是回民,脸蛋鲜红如血,眼珠昏黄得灼人。她比比划划地介绍完去庙岭的路线后,脸上皱纹一紧,这么热的天到那地方去,够你受的!蓦地,她的脸上泛起一层活力,说带几个火烧吧,在路上加加油。我觉得盛情难却,买了两个。打开行李,里面的物件热乎乎的。刚要赶路,火烧铺的老板娘颠着脚跑出来,吆喝道,给你,你丢的。我扭头一看,是皱巴巴的一角钱。赶忙摇拨浪鼓似地摇摇头说散了散了。老板娘来了认真,可不行,该咋着是咋着。路不拾遗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匆匆一闪。
过了洼峪村,我很快就被那些坑坑洼洼一波三折的泥土路治伏了。汗水浸透的衣服胶布一样贴在身体的几个部位。一遍遍用手背擦汗,脸已叫手背擦得又酸又胀。前面的三个人不间断地大声说笑,有时停下来对着浓绿的山谷大喊几声,然后侧着耳朵倾听山谷里悠长的回声。后来,他们干脆挽起裤管,露出毛绒绒的小腿,扯下上衣随意在腰际打一个结,赤裸出水漉漉的上身,凸现的骨骼透出山石一样的坚硬。
由洼峪村往西南,地势陡然增高。群山连绵,一座高大过一座,把远远近近的村庄低低地甩向一方。两列走向基本相同的山岭相挽着朝洼峪方向延伸,间隔时近时远,围成一道曲折幽深的山沟。通往庙岭的泥土路被举在山腰,沟侧不时凸起几座小山包,把泥土路鼓出些蜿蜒。沟底积满了卵石,从沟岭深处飘带一样拖出来。卵石两边野草丛生,因为流失了水土,草长得矮且微疏,并不时陷下大小不等的坑窝。太阳照耀的卵石干巴巴地望着天空。
渐渐地,卵石两边的野草由黄转绿,由绿变得油黑。卵石也温和了许多,不再干巴巴地刺眼,直到埋不住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几只体大如鸡的不知名字的鸟从头顶扑扑楞楞飞过,投下的阴影也随着快移,打了个回旋之后,轻飘飘地滑上山坡。拐过一个大的山脚,一道巨大的石坝把两架山岭连了起来,构成一个不太规则的梯形。倾斜的坝面上用石灰水刷出四个大字:洼峪水库。我小时就听说过这座水库,说里面有门扇大小的鱼,张开嘴能将小孩囫囵吞下。有两百多斤的水蛇,跟水桶一样粗,远远伸出舌头,能将相隔十来米远的馒头大的石头吸进口中。还有鏊子般大的乌龟,夜里有人看见一只乌龟拖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在水库周围走动。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常常做一些被鱼吃掉、被水蛇缠身或者被乌龟掀进水里的恶梦。
靠近水库,明显地感到这里的空气清新湿润,夹带着几丝腥味。身上的汗水开始收敛。前面的三个人快要爬上坝顶,我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动向,试图从他们的反应中提前获得一点见到水库全貌的欣喜。三个人到了坝顶,竟没有朝坝里看一眼,继续说笑着赶路。他们对水库的冷漠表现激起我想对水库看个究竟的强烈欲望。我费力地骑上车,上身贴进车把,狠命往上蹬。
广阔的水面展现在眼前了,我的胸怀为之猛然大开。碧绿的水波,嬉戏的水鸟,游荡的孤零零的小船,色彩鲜艳的浮标,岸边婆娑的小树林,以及整个水面逼向天空的那种令人感奋的大,多么美好的景象!陶醉之余,我为前面三个人的无动于衷感到不解。很久以后,程海仁无意中流露出的几句话使我深有感触。他说,这地方,像咱们这样做客似地来走走还行,要长久住下,就不容易了,唉,有些事情在旁边看着挺好,若要设身处地去做,可就大不一样了!
再往上,两道山岭大幅度地向南向北分开,之间错纵出许多小岭。水面一直铺展到岭下,分头涌进大大小小的山沟。分散的小山沟里都堵了坝,还取了名字。泥土路翻山越岭,时宽时窄,我边走路边看景边打听。终于,牧羊人拿鞭杆指着前面一道山梁说,翻过去就是庙岭了。
翻过山梁,下面果真有一个村子。我问一个正在用木杈翻晒柴草的农妇,大娘,这里是庙岭吧。农妇一皱眉,你说哪个庙岭啊?我也愣了,大娘,不就是一个庙岭啊?农夫咧嘴笑了,一个,五个哪,东庙岭,西庙岭,南庙岭,北庙岭,还有中庙岭,俺这里是南庙岭。我被弄糊涂了,一时无话可说,便傻愣愣地看农妇的脸。农妇问,你到底找谁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找谁,我是来教书的,通知上说我分在了庙岭小学。农妇捋捋额前的一小缕头发,噢,是个小老师啊,你说的可能是中庙岭,中庙岭也叫大庙岭,别的村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学校。
至今我还能清清楚楚触摸到当年我按洼峪镇教委分配通知上“不得有误”的要求按时到达报到地点而那里却是铁将军把门时的沮丧心情。我将自行车停在校门口,到荫凉里找一块石头坐下,开始了无可奈何的等待。
一串方言土语从斜对面的小胡同里领出一个捧着葫芦瓢的农妇。农妇看看我,又看看校门口的自行车,提高嗓门问,来收购啥啊?我懒洋洋地灵机一动,说收购蝎子啊。农妇一撇嘴,哎哟,都啥时候了,还收这个。我说,这时候收价钱贵啊。贵,多少钱一个?两毛。农妇又一撇嘴,还贵哪,今年春上人家收的两毛五一个。我说,两毛钱一个是小的。农妇脸上有点意外,小的你也要?胡同里走出一位老农,半披着上衣,右手拄一把铁锄,一颠一颠的。农妇扯开嗓门搭话。他大爷,你看啥时候了,还有收蝎子的!老农有点兴奋,巧了,今清早我才逮了一个,在罐头瓶里盛着哪,幸亏没喂了鸡。农妇哈哈大笑,咋这么巧,快拿去吧,一个蝎子能买一斤咸菜。
我赶忙解释,大爷,可别回去,我跟这位大娘说着玩哪。农妇拿眼看看我,笑怒道,你这人,年轻轻的,咋这么会诓人,俺都当真了!老农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罢,冲农妇说你愿意当真,咋能怪人家。农妇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纳闷地问,你找谁?不找谁,我是来学校教书的。农妇吃惊地说,教书,你咋这么年轻?我说刚毕业。老农插话问我是哪个村的。我一说马蹄庄,农妇惊呼说,哎哟,马蹄庄人家,可不近啊。说着朝学校那边看看,不解地问,咋来这么早,这里还没开学哪。我说通知上写着八月一日开学的。农妇看看老农,叹口气,唉,咱这学校没正事,怪不得年年教不出个成器的人来,人家大老远的来了,连个接接的都没有。老农自言自语道,不知谁拿着门上的钥匙。农妇一皱脸,是南庙岭的袁若北吧。老农说,不就是那个胖老师,正好我从他家大门前走,唤他一声,叫他来给人家这小老师开开门。我赶忙道谢。
约近正午时分,太阳允许万物保留的影子已经到了最小限度。不愿在阳光下逗留的禽畜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知了伏在高不可攀的树枝上拼命呐喊,彼此非要比个高低似的互不相让。屁股下面的石头已挪到墙跟,身体的一部分还是侵犯了阳光的领域,我只好默默忍受它们灼热的进攻。自行车暴露在太阳的眼皮底下,生锈的铃铛像一只鼓鼓的眼球,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远远的那人一露面,我就觉得他是袁若北,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做一个迎接的姿势。他也看我,边走边伸手在腰里摸索,像是紧了紧腰带。路边两个玩耍的孩童恭恭敬敬地跟他打招呼,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他果真朝学校这边走来。我迎上去,刚要搭话,他先热情地开了口。你就是新来的佟老师啊。我应了一声,充分调动面部表情做出可亲的样子。你是袁老师吧。啥老师不老师的,都是自家人,以后叫大哥就行。袁若北进了学校,径自走到西边的院墙下,扯开嗓门朝那边的邻居喊道,朝鲜!连喊几声,见那边应了声,便说,朝鲜,送过一暖瓶水来,咱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快点啊!
我们进了办公室,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袁若北哎哟一声,赶忙开窗子。我刚要往椅子上坐,袁若北喳呼一声阻止了我,迅速从桌上拿起一本《山东教育》在桌面上拍打起来,说一个假期了,尘土落了一大层哪。一个黑不溜球的半大男孩抱着暖瓶跑进来。男孩个子不高,却挺老成,浑身上下透着几分精明和顽皮。袁若北接过暖瓶跟男孩笑问道,在家干啥了?干活啊。男孩走时,袁若北跟出门把他喊住,嘀咕了几句,男孩应声跑出校门。
我问袁若北今天为啥没开学。他笑了,你还不熟悉这里的情况,这里山高皇帝远,那些交通方便的学校领导们来来往往不断,不按时开学不行,咱这里早一两天晚一两天的没事,反正除下功夫就是教书的,还差这一两天。说到这里,袁若北苦笑了一下,说一些人还不愿往这学校来,想不开啊,你看人家老程,恣得都不愿意下山了。我问哪个老程。就是你们庄的程海仁啊。
袁若北的话多起来。唉,老程是三进山城了。啥叫三进山城?就是三次调进咱庙岭来啊。袁若北神秘地笑了笑,说这个老程啊,要不因为那点事,说啥也三进不了庙岭,在镇中心小学干得好好的,又弄出那事来。我问弄出啥事来。袁若北笑着摇头,慢慢你就知道了。
沉默片刻,我问袁若北学校共有多少老师。四个,你,我,老程,还有王松财,南庙岭的。袁若北说明天程海仁能来,王松财家里有点事,得后天来。
一位矮个子青年手里提着鼓囊囊的黑人造革提包走进办公室,风尘尘朴朴地对我笑了笑,径自朝袁若北走去。若北叔,早来了?我也是刚来,朝鲜跟你说了。矮个青年应了一声,将人造革提包提上办公桌,说朝鲜一直找到他地里,大店关了门,他到小店凑了凑。袁若北说行啊,咱和佟老师先简单坐坐,等人到齐了,再好好给佟老师接接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四个罐头,两瓶百脉泉白酒,几包点心。矮个青年过来跟我搭话。袁若北急忙过来插话道,哎哟,佟老师,我忘记给你介绍了,他叫袁致滨,咱本家的,在南庙岭教一、二年级复式班。我噢了一声。袁致滨说,佟老师,你是马蹄庄的啊。袁若北打开墙角的橱子,端出一些碗碟酒具,又启罐头盖。袁致滨边说边四处打量,忽然探身从门后拿起一个纤维板做的长条牌子,对袁若北说,若北叔,这牌子咋没挂在门口。放假时摘下的,上面的字是咱镇教委主任亲自写的,弄坏了不好交代。我一看,牌子背面刷了白漆,白漆上写着一行红字:锦屏县洼峪镇庙岭联合小学。
我问袁致滨,这里是联合小学啊。袁致滨说这里有五个庙岭,除去大庙岭,各村只有一、二年级,三年级往后都到大庙岭的联合小学来。说话的功夫,袁若北已准备好了,招呼说,佟老师,过来坐,不找别人了,就咱仨,人少了说话投机。我的情绪高涨起来,刚才的沮丧心情渐渐淡薄了。
我们边说边吃边喝,互不相让。袁若北说,佟老师,你知道你咋来的吧,是我把你挖来的,为了调你来我可做老工作了!



一觉醒来,浑身慵懒,胃像害了大病一样令我心神不宁。眼睛被房顶的一面拳头般大小的镜子刺得躲躲闪闪,我艰难地翻身,选一个舒服点的位置向四周探望。空空荡荡。除去门后几株干枯的向日葵秸杆和身下这张吱吱咯咯的木床外,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墙脚蛛网密布,重重叠叠,几根蛛丝缠缠绵绵地把相对的两个墙脚连了起来.几片破损的蛛网像婴儿衣服一样微微飘摇.那面拳头大的镜子是房顶的一个窟窿。也就是说,整整一夜,我通过这个拳头般大小的窟窿同外面的世界连在了一起.
有人敲门.是袁若北.袁若北比昨天体面了许多,一指长的短发刚刚梳洗过,湿漉漉、齐唰唰地直竖着,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容可拘,一根暗红色的军用皮带将白的确凉上衣和灰的确凉裤子拦腰连在一起。袁若北走到我床前,关切地问,咋样?我说喝迷糊了。袁若北一笑,你的酒量还行。行啥啊,你俩啥事还没有,我先舌头根发硬了。袁若北谦虚道,谁说啥事没有,我也迷糊了。
闲聊几句,袁若北看看腕上的表,和蔼地说,佟老师准备准备吧,现在七点半了,八点预备。
临出门,袁若北忽然回身问我,佟老师,你还没吃饭啊。我说中午一块吧,现在不想吃。袁若北解释说这里没有伙房工,外地老师各人起灶,刚来还不大适应,慢慢就习惯了。
走进办公室,对面墙上的老式挂钟及时告诉我此刻的时间:七点四十分。袁若北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我坐在办公桌前做些不必要的收拾。一个浑身泥垢的小学生来办公室里喝水,我才注意到西边墙角有一口大水缸。小学生喝水的愿望很强烈,捞起水瓢恨不得连瓢吞下,可只喝了一口,突然扔下水瓢撒腿跑了。我吃惊地转过脸,袁若北正鼓突着大眼朝水缸那边瞪着。小学生是被袁若北吓的。
办公室就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外面却热闹得顶破天。我倚着门口,大大小小的学生挤满了校园,像连雨天后池塘里的蝌蚪,纷纷扬扬,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玩得都是些土得掉渣的游戏,小时我也玩过,而且投入的程度远远超过他们,因此看着特别亲切。两个学生甩动胳膊伸指头划拳。大个学生赢了,高高兴兴地骑在小个学生的背上。小个学生驮着他没走几步就跌倒了。大个学生骑在上面不下来,把小个学生压得龇牙咧嘴。小个学生的痛苦表情唤起了我的同情心,我挥手朝大个学生吆喝一声。两个人打滚似地迅速爬起来跑向一边。大个学生边跑边对小个学生说,这是新来的老师!
袁若北擦着我的右肩走出办公室,院子里象一锅沸汤蓦地浇了瓢冷水。我对袁若北说,程老师不准来了。袁若北摇摇头,来,八点十分前准来,佟老师,我先到各班维持一下秩序,你在办公室歇着,等老程来后咱商量商量给你安排课。说着从门后墙上抽出一根生锈的铁棍用力敲打挂在门前的废犁头。
程海仁一踏进办公室,我条件反射般立刻去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八点零八分。袁若北说的一点也不错。程海人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除了皮肤还保持着黑色,其余跟从前判若两人,虽然我一眼便认出了他。见到我,程海仁的面部肌肉巧妙地拼出一副慈祥的表情,笑道,早来了。他放下手中沉甸甸的提篮,继续说,昨天我才知道你也来了庙岭,听咱村在镇教委的苗成顺说的。我噢了一声。程海仁感慨道,像你们这么大年龄,要是不提家里大人,还真没法认,你爹我挺熟悉,念书时聪明着哪,可惜没遇上好时候,若是现在,考学肯定不成问题。我对这个记忆中的大坏蛋陡生好感,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兴致勃勃地攀谈起来。
程海仁说他和我的外祖父虽然家隔得挺远,实际是同族,按辈份我应称他老爷。程海仁说现在的镇教委一点正事都没有,大事小情都得请客送礼,不然该成的事也不成,像我这样才毕业,应该分到较正规的学校锻炼锻炼,养成严谨的工作作风,分到这样的地方,一年半载后,业务荒了,倒学会做饭啥的几样老娘们的活络。程海仁知道我昨天到校后,严肃地问,昨天袁若北迎你没有?咋迎?就是喝点酒啥的。我说迎了,袁老师说先简单坐坐,等人齐了再好好聚聚。
袁若北见到程海仁时的热情象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程海仁像早已习惯了这种热情,正眼也不看袁若北,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他的问候。我为这样的对话深感尴尬,进而推断他俩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微妙。袁若北似乎也早已感到了这种对话的牵强,但好象有一种动机促使着他,使他不得已而为之。终于,程海仁不耐烦地说一声,我得上厕所了。
程海仁一走,袁若北苦笑着摇摇头,打趣道,老程这人……真有意思。说着,随随便便走到程海仁的办公桌前,吹着口哨翻弄程海仁提篮里的东西,说,哟,老程又买肉了。
办公室里燥热难忍,我来到窗前,一阵风从远处直奔过来,在窗外的树冠上绊了绊,弄出些哗哗啦啦的声响。我浑身一爽。听觉里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向我逼近,没来得及回头,袁若北的胖脸上的那张光洁无毛的嘴巴已贴近我的耳朵,接着神秘的声音仓促传来。佟老师,昨天咱喝酒的事千万别跟老程说啊,他这人,以后我再跟你细说。我心里发慌,迟疑了一下,坚定地点了点头。
程海仁从厕所回来,袁若北又恢复了刚才的热情。经过一个假期的落寞,办公室里一派黯然,虽然袁若北提前安排学生打扫、清理了一番,还是漏洞百出。那些脏乎乎的学生对卫生程度的要求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在家待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开学凑到一起,憋足了劲要好好热闹一场,根本没有心思跟角落里的那些污物过不去,设法搞一点小诡计,挡挡袁若北的眼就了事了。
程海仁发现隐蔽在桌腿后面的一小撮垃圾,很严肃地拿来笤帚要扫。袁若北抢过笤帚,一边代劳一边尊敬地劝程海仁,程老师,有啥事说一声就行,有我们在这里,这些活还有你干的?继而朝外干咳一声,发恨道,这些小东西尽偷懒,看给程老师打扫的,抽空我非想法治治他们。袁若北说这些时,程海仁直起身朝我丢了个眼色。这个眼色对袁若北的劳动不够公平。或者说有点对不起袁若北的殷勤。但袁若北的言行又实在唤不起我对程海仁那个眼色的反对。
袁若北替程海仁打扫完卫生,洗了手、脸,拿起毛巾边擦边向程海仁走去,请求似地说,程老师,有件事得向你请示请示。程海仁哈哈一笑,你是负责人,说了就算,向我请示啥。袁若北来了认真,程老师,可别这么说,俺这些人懂啥,没有你指点根本就不知道工作咋干。见程海仁不说话,便说,人家佟老师大老远的来了,咱得给人家接接风啊。程海仁仰脸一笑,接来送往,嘻嘻哈哈一场,都成规律的事了,你看着办就行,该咋办咋办,到时我伸伸手,抹抹鸡脖子,择择鸡毛就是。袁若北也笑了,行啊,只要程老师不嫌麻烦就行,佟老师来校时你不在,我也没敢办,今天你来了,程老师,你说这事咋办,弄点啥?
程海仁的情绪急转直下,脸一黑,你是负责人,爱弄啥弄啥,问我干啥,我算个鸟!站起身哼着小曲走了。
袁若北呆愣在那里,额上没有擦去的水珠蚯蚓一样向下蠕动。他皱着眉,满脸疑惑,说这个老程,刚才还好好的,脸说变就变。我说没啥,可能是程老师谦虚,觉得自己不该插手管这些事。袁若北摇摇头,可不是,老程对这些看得重着哪,要不征求他的意见,准这毛那病的挑起来没完,弄得咱们酒也喝不出好滋味来。我无话可说。袁若北沉吟了一会,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佟老师,你还不熟悉老程,这人有些毛病真叫人受不了,比如,年轻人咋有能耐也支不起他的眼皮子,这回可能是他看着你年轻,不拿你当回事,嫌学校浪费,鸟,年轻咋了,以后找茬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敢小看你了!
我隐隐感到袁若北正精心铺了一条路叫我走,只要踏上这条路,我就会离程海仁越走越远。我情不自禁地激发出一丝尿意,临出门不失礼貌地约了袁若北一声。袁若北像是陷入了沉思,冲我摆摆手。
程海仁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跟几个小学生逗着玩,挺投入挺开心的样子。我刚从厕所里出来,他便悄悄与我打招呼。待我走进了,程海仁神秘地问,建军,袁若北有啥反应?我说没啥反应,只是说你刚才还好好的,脸说变就变。程海仁冷笑道,变脸,没破口大骂就便宜他了,你看这小子办的事,我活这么大年纪,啥酒席没坐过,还在乎那几杯小酒,给你接过风就接过风吧,他非要遮遮严严的,拿我当傻瓜蒙,这不是找着惹不痛快。顿了顿,程海仁发恨地说,建军,今上午这酒咱非得喝,不光喝,还得弄得好好的,过一会,咱俩去买鸡,不喝白不喝,学校那几个经费还不知都叫袁若北糟到哪里去了。
回办公室时,程海仁跟我并肩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说建军,你先走吧,我随后到。
回到办公室,袁若北迫不急待地问我,老程在哪里?在院子里。他在院子里干啥?没干啥,跟学生逗着玩哪。话音刚过,程海仁哼着小曲走了近来。袁若北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海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程海仁看也不看袁若北,很和蔼地对我说,建军,中午我给你接接风,一瓶百脉泉,两个小菜,保证咱爷俩吃喝得舒舒服服。袁若北热情地凑过来,程老师,这是公事,咋能叫你破费!程海仁淡淡地说,我不破费咋治,人家新老师来了,又没人管。袁若北媚态可掬,程老师,咋没人管,不是在等你的指示啊,你只要一句话,我立刻照办。程海仁脸一沉,这样吧,既然你有这个想法,咱就公事公办,你是负责人,不便出面,我和佟建军出去弄几个菜,你在学校看着那些孩子,别叫他们乱了套,对外影响不好。
袁若北兴高采烈地送我们出门,边走边说,你们在外面办就是,学校里有我哪,保证乱不了。
程海仁领着我走街串巷,一路上说尽了袁若北的不是,以及他怎样将计就计,想方设法使袁若北难堪。娱人之处,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这里的住户错落有致,很少有两户或三户以上处在同一个高度。以前我曾听说,有些山村,孩子们上山砍柴,把柴捆好后往下一滚,柴能一直滚到灶边,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来,这话真有些可信性。我们所到之处,老老少少的村人都主动同程海仁打招呼,且恳切地邀他去家中坐坐。
说笑间,我们顺利定好了酒菜,只要买到鸡,再沿途返回,一切便大功告成。买鸡费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打听到一家,一问,主人说不卖,准备以后派用场。程海仁脸一沉,似笑似嗔地埋怨道,这孩子,跟你老师还争争扯扯的,别说一只鸡,就是一头牛,你老师说要尝尝,你还能犟着不杀?主人嘴一歪,程老师,俺这鸡真有用场,又不诓你。程海仁更来了劲,这孩子,我知道你有用场,你咋这么死心眼,我这是买你的鸡,又不会低了价钱,你拿这钱再买一只不就得了,本村本院的,买只鸡还不容易,要不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还用着跟你缠!主人只得让步,说你们自己逮吧。
跟程海仁逮鸡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从电影里看到的日本归鬼子扫荡中国农村时的情形,行动起来就有些顾虑。程海仁挽起袖子,很快投入了战斗。生龙活虎,斗志昂扬,这些词用在当时的程海仁身上,一点也不过分。最后逮住鸡的当然是程海仁。
回学校时,袁若北远远地迎接我们。待我们走近,瞥一眼我们买的东西,袁若北的脸上匆匆掠过一抹阴影。我和程海仁都注意到了。事后谈起,程海仁说,建军,你看出来没有,袁若北嫌咱花的钱多。我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程海仁有心向我露一手杀鸡的本领。杀鸡时,他把我招呼到跟前,说这是门手艺,学会了将来用得着。他把杀鸡的过程分成几个步骤,简明,扼要,且很有条理。在我之前的经验里,对杀鸡并不陌生,但没有亲自操作过,说来还真有些模糊。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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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5:55:41?? 引用並回復




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我问程海仁,老爷,咱学校的会计是谁?程海仁怔了怔,问这个做啥?我说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不知交到哪里。程海仁皱起眉,以前袁致勇是咱学校的会计,现在调走了,就是你来之前调走的那个老师,到北庙岭去了。我点点头。程海仁若有所思地说,可也是,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北咋还没定会计,难道想自己兼着?
我摇摇头,不准,哪有这样的事。程海仁脸一冷,嗨,你还不熟悉,这些人啥好景都干得出……他要真这样,也太小看我老程了,我非找他的好看!程海仁嘱咐我等袁若北来了把钱给他,看他收不收,若收,保证像他说的那样,袁若北想连会计一堆兼着,若不收就有说法了。
袁若北一从教室回来,我就把钱给他。袁若北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快就收齐了。很麻利地接过钱,往手指上吐口唾沫,认认真真地数完后,说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接着从备课本上撕一页白纸,写给我一张收到条。程海仁凝神看着桌面,我感到一束强烈的光芒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逼射过来。
一个小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唤袁若北,说班上有人打架了。袁若北骂句脏话匆匆忙忙走出去。
王松财上完课摇头晃脑地进来。程海仁背着双手满办公室踱步,后来,停在王松财跟前,用力干咳一声,松财,你班的学费收齐了没有?快了,还差两个人。程海仁问收起来后交给谁,王松财谨慎地说,先个人拿着吧,咱学校还没定会计。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北咋还没定会计?王松财淡淡一笑,反正谁干也是钻麻烦篓子。松财,要是袁若北要你钻这麻烦篓子,你钻不钻?王松财看看程海仁,笑道,唉,要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程海仁哈哈大笑,我看咱谁也死不了了,袁若北把啥麻烦事都揽到自家身上了。王松财不相信,哪有这事?程海仁又是哈哈大笑,没有这事,建军班的学杂费早叫咱袁大负责人收起来了,还写了收到条,不信,建军拿给他看看。看了收到条,王松财气愤填膺,哼,这下可花着方便了!
门外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个脏兮兮的学生在袁若北的威吓下战战惊惊地进来。袁若北命令他们在一边立正站好,然后顾自回到椅子上看作业。办公室里寂静无声。程海仁端着杯子慢悠悠地去倒水,暖瓶被两个小学生挡住了。程海仁一犹豫,阴起脸,去去去,快回教室吧,以后别闹了,这穷地方念个书容易啊,一点也不珍惜!两个小学生扭头看袁若北。程海仁来了气,快回去,要站到厕所里站去,别在这里碍事不拉的!袁若北红着脸,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说,回去吧。两个小学生箭一样飞出办公室,没多远,传来几声咯咯的笑。
程海仁倒了水,有滋有味地喝了几口,对袁若北语重心长地说,若北,以后对这些小学生别成天踢踢打打的,弄不好闹出点事来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得因势利导,别动不动就体罚。说着,程海仁叹口气,唉,我这人就这样的秉性,看着不顺眼的事不说出来不痛快,也许你听着不舒心,不舒心是你的事,我就这样,跟上边那些正儿八经的大领导我都没软过,别说你。袁若北的脸红红的。
程海仁主动跟王松财搭话,唉,松财,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致勇咋没来咱学校走走。来走啥,又不是咱学校的人了。走啥,来培养个接班人啥的也行,当这么些年的会计了,得为咱庙岭联小做点贡献。噢,你是说叫他培养个会计啊,这个还用培养,咱这样的小学校,仨核桃俩枣的谁算不过来,无非是替领导保管保管,替领导跑跑腿。程海仁一撇嘴,松财,你这就外行了,会计这行当重要着哪,一些事得替领导决策,不要由着领导的性子胡花乱花,得起点约束作用。王松财嘘口气,像你说的这样咱可做不到,咱就是当差的命,领导叫做啥咱就做啥。程海仁一笑,其实咱这里也用不着会计,南庙岭离这里又不远,叫袁致勇遥控着干吧。王松财也笑了,那咱就管不着了,领导叫谁干就谁干。程海仁说,如果领导谁也不叫干哪?王松财来了认真,哪有这样的领导,操了心,还要惹别人的闲话,这不是睁着大眼往是非篓子里钻!有愿意钻的。程海仁用力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一声坚实而有力的叫。
袁若北憋不住了,仰起上身,红着脸说,咱学校咋不选会计了,这段时间挺忙,我只是临时管管,既然大伙都想到这事了,程老师,你就帮着物色物色吧。程海仁哈哈一笑,就这么四个人,物色啥,反正我干你是不同意,钱在我手里,你又不敢指手画脚,还不成了我自家的,再说也不知你到底是啥想法,是打心眼不准备兼着干,还是不好意思,如果想兼着干,你是负责人,你说了算,先由着你。袁若北红着脸推辞,我咋能干这个,就是一身清说不定别人还说闲话哪。程海仁又一笑,那么,就剩下建军和松财了,松财家不是本村,他又不住校,不方便,我看就叫建军干吧。
我慌乱地摇头,好啊,要是把钱叫我拿着,还不丢得满院子都是!程海仁来了认真,反正放学后就咱俩住校,你丢了我帮着给你拾起来就是。我又摇头,可不行,可不行,我数学不好,一提数学就头疼。程海仁笑了,这孩子,发工资时你咋不头疼。王松财打起口哨,胳肢窝夹着书走到门前,转脸对袁若北说,袁校长,你们讨论吧,我得上课去了,去年统考,上学期我的数学才考了个第三和第四,这学期我得跃跃进,叫咱庙岭联小露露脸。程海仁打趣道,啥,叫咱庙岭联小露露脸,指望你得等到公鸡下蛋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王松财走后,程海仁对袁若北说,你看出来没有,松财挺想干这个会计。袁若北摇摇头,啥好干的,又没啥光沾,不过管管帐。程海仁嘿嘿一笑,说实在的,我就挺想干,图个名声也挺好,外人说起来,说某某某在庙岭联小当会计哪,四个人里也算个二把手哪。袁若北没抬头,支支吾吾地说,程老师尽开玩笑。程海仁眼一瞪,腮一耸,袁若北,不跟你开玩笑,这会计我要真想当,你同不同意?袁若北低下头,脸胀得彤红,怯怯地说,这事考虑考虑再说吧。程海仁哈哈大笑起来。
放学后,王松财跟袁若北陆续走出校门。程海仁突然放下手中的课本,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关上门,从门缝往外张望。望了一会,转身向我走来,用手比划着说,这两个家伙!我问,咋?程海仁说,这两个家伙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他们要拉几个屎蛋,以前放学他们根本不同路,袁若北直接往南,王松财往西走一段路才往南,你看他俩那个神秘劲,像特务对暗号似的,袁若北站在邢秃子家门前的粪堆上朝王松财摆摆手,王松财儿子看见爹似的匆匆忙忙跑过去,两个人对着膀子往南去了,咱学校的会计保证是王松财的了。我说,老爷,其实你真要想当,袁若北不敢不叫你当。程海仁仰脸一笑,建军,当这个干啥,我镇中心小学校长都当过了,还稀罕这点芝麻官,今下午我不过是吓唬吓唬袁若北和王松财。怪不得你总是笑,笑得袁若北都不知咋好了。程海仁恢复脸上的平静,严肃地说,建军,说实在的,袁若北就是冒险自己兼着,也不准叫咱俩当,他知道咱跟他不是一路人。我点点头。程海仁深深呼出一口气,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转过脸发狠地说,建军,这两个家伙要真不吃好饭食,咱一定拾掇拾掇他们!

第二天,王松财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前,早晨见了面,我俩总是友好地相互打个招呼。现在,由王松财带头,把这个招呼取消了,我俩之间立刻暴露出一段空荡荡的距离。王松财跨进校门时远远地跟我打了个照面,我正准备招手,王松财埋下头径自进了办公室。我的心里一暗,虽然这谈不上受到冷落,但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在院子里看一群灰眉土眼的学生咿咿呀呀地叠罗汉。压在最下面的学生身体比较健壮,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我正看在兴头上,办公室的后窗子吱呀一响,王松财探出一张阴冷的瘦脸,恶狠狠地训斥道,混蛋,都给我滚到教室里去!院子里空落落地剩下我一个人,我这才发现刚才在院子里玩耍的尽是四年级的学生,我有一种釜底抽薪的尴尬感觉。一看见王松财那张余怒未消的脸,满腔怒火呼呼鼓荡着我的胸膛。正好一个五年级的学生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我大喊一声,叫五年级的学生都出来活动活动!一声令下,五年级的学生哄地涨满了院子,我俨然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
我和王松财刚才发生的一幕可能叫程海仁看见了。他提着暖瓶从伙房出来,在我身边停住,低声说,王松财想找事,袁若北两块糖果就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过一会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程海仁放下暖瓶,大声问五年级的学生会不会跳舞。学生们摇摇头,反问程海仁,程老师,你会不会跳?程海仁一乐,当然会跳。说完,哼着小曲,扭着肥胖的身躯跳了一段童舞,惹得我和学生开怀大笑。
袁若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学校,在办公室和三年级教室的走廊里碰见两个学生追赶着跑,没头没脑地暴出一句,跑啥,就你们五年级……迎面看见我和程海仁,立即把话咬住了。我的心里腾地放了一个爆竹,本想追问一句五年级又咋了,看看袁若北那张窘得不成样子的脸,努力将怒气忍住。
正像程海仁预想的那样,等办公室的人到齐后,袁若北很不自然地公布了叫王松财当会计的事。他佝偻着身子,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张了好几回嘴才说出这样的话,跟大伙说件事,昨晚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叫松财当咱学校的会计合适,他办事仔细,又教数学课,佟老师还年轻,得锻炼锻炼。听他的话,好象是我竞选会计落选了,他在开导我。我气愤地站起身,袁校长,你话说得明白点,我对咱校的会计可是一点也不感冒,别把我往里扯络,听你的话音好象是我想当会计没当上似的。袁若北僵着脸,佟老师,我可没那意思,只是顺便说说,怕你有别的想法。我说你干脆连顺便也别顺便,这个会计爱谁当谁当,谁当我也没意见。那更好,那更好。袁若北接连点头。
程海仁紫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忽然把一本作业重重摔到地上,好不客气地骂道,这些鸟玩意,想考考我还是咋的,以为我不懂数学,实话告诉你说吧,我教数学时你爹还穿开裆裤哪。原来是有学生把数学作业本错放进他的语文作业本里了。王松财低头一看,见是他班的,赶忙俯身去拾,嘴巴嘟囔道,交错了拿出来不就是,发这么大火做啥?程海仁一拍桌子,暴跳如雷,王松财你装啥孙,把作业本给我放在地上!王松财看着程海仁,脸上涌起胆怯的神色,见程海仁仍然坚持着,只好把那份作业本又轻轻放在地上。
整整一天,办公室里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我和程海仁不在时,袁若北和王松财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旦我俩中有一个在办公室,他们便板着脸,一言不发。有一次,袁若北和王松财倚在离厕所不远的树下窃窃私语,程海仁蹑手蹑脚走过去,近了,用力咳嗽一声,吓得两个人慌乱地躲开了。



在南庙岭教一、二年级复式班的袁致勇捎来通知,说今天上午九点学区召开全体公民办叫师大会,庙岭联小除程海仁外其余全都参加。说完,袁致勇从兜里摸索出一封精心折叠成三角形的信交给程海仁。程海仁漫不经心地打开信,眯起眼看了看,随后扔在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见上面写着:

程老师您好:
今天学区开公民办叫师会议,顺便安排勤工俭学等事宜。您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不必参加了,有要事我一定向您请教!

此致
敬礼
铁川即日

袁若北忙忙活活地梳头洗脸。袁致勇不耐烦了,说若北叔,开个小会又不是去相媳妇,哪里来的这些仔细腔。王松财斜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袁若北,喋声喋气地接过袁致勇的话,你这就不懂了,袁校长是咱的头,出去得场面场面……忽然碰上程海仁阴森森的目光,缩口不语了。
袁致勇说话总是乐呵呵的。早晨来校送通知时,一见面就跟我打招呼,你是佟建军老师吧,咱那闺女你可得费费心,别说开小灶了,多少惦记着点,别半年六个月还叫不上名字。我说哪里的话,不就是袁静静啊。袁致勇歉意地一笑,噢,我还真冤枉你了,咋样,她有没有扎裹头?挺老实,也挺知道学习。袁致勇哈哈一笑,都这么说,可就是老实不出点成绩来。我说,还不到时候,文火需要时间才能烧得透。袁致勇抿嘴笑了,说建军老师真有意思。我说,袁老师,以后你可别老师老师地称我了,叫我建军就行。袁致勇说我还真想叫你建军,只是怕你想多了。是你想多了,我这人才好处着哪,老百姓讲话不酸不乔的。袁致勇来了高兴,这就好,过几天到我那里喝蘑菇汤去,咱俩一人闹一瓶百脉泉。几句话我俩便熟了。袁致勇两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我强烈地感到了他热乎乎的体温。
袁致勇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转过脸笑嘻嘻地对我说,建军,你还犹豫啥,晚了可要罚款的,我的自行车在门外,快推出你的车咱走吧。我和袁致勇出村后约一里多地,听到后面有人喊。是袁若北和王松财。袁若北扯着嗓门喊袁致勇,要他慢着点跟他们一起走。袁致勇招呼说,你俩得快着点,走得那么仔细,我啥时才能等到你们。我低声说,袁校长是不愿你和我在一块啊。袁致勇有点生气,说若北叔就这点不好,肚量小得像针眼,容不下事,为这老程和他闹翻过多少次了,真不值得。我没作声。袁致勇继续说,老程这人说起来也不错,就是心眼多点,不过不坏,只要不跟他拐弯抹角的,他也跟你实打实。我说,可不,我也这么看他。
学区和五个庙岭之间隔着一道庞大的山脊,一条很不规则的沙土公路蜿蜒翻过。上崖时没法骑自行车,只能拱着腰往上爬,爬上崖顶不知要出几身臭汗。下崖时完全是另一番情景,若自行车的刹车不是十二分的好用,是不敢冒险骑车的,除非拿着命不值钱。骑车下崖,行不到一半路程,身上的汗早已无影无踪。再往下,身体再壮的人也没有毅力制止住那层冷飕飕的小疙瘩了。
我和袁致勇边走边说。袁若北和王松财远远地落在后面。我问袁致勇,从名字看,学区校长铁川一定挺威严吧。袁致勇笑笑,威严啥,要威严的话,能不叫老程开会。见了你就清楚了,跟松财差不多,瘦小伶丁,只是看着比松财憨实些。我问铁川为啥不叫程海仁去开会。袁致勇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铁川对程海仁如何如何惧怕,以前每次开会,铁川刚讲几句,程海仁就站出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着全学区那么多教师的面,弄得铁川下不了台。比如学区要进行期末统考,会上,铁川话音没落,程海仁立刻粗门大嗓地进行反驳,我看这统考再也不能这样进行了,没意义,又没正事。铁川红了脸辩解说,程老师,咋能没正事哪?程海仁一撇嘴,我说铁校长,还有啥正事,上学期,有的人请假盖了两个月的房,连个代课教师都没找,结果统考还是弄了个第一,咱学区里各人那两下子谁的心里不清楚,里面的道道还用戳破,你说这统考还有啥统头。说到这,程海仁来了感慨,唉,劳民伤财哪,你看吧,一统考,老师们那个忙啊,调换监场,近了都不行,非得叫人跑个七里八里,一到了那天,有车的骑车,没车的厚着脸皮去借,借不到和不会骑的就得笨鸟先飞,赶四集似的,热闹是挺热闹,关键是不起作用。学校里接天神似的迎接监考老师,为的啥啊,为的是叫他们监得松点,提高提高成绩,中午弄上几两小酒,有的甚至监考老师去了大清早就下手,监考,监个球啊,监考老师的胃口也大了,全指望这天开开荤,伺候不好,就瞪大眼珠子,学生放个屁都是违反考场纪律,弄得学校临近统考就得准备花销,这哪里是统考,简直成了走亲访友了。程海仁的一席话引起与会老师的共鸣,低一声高一声地议论起来。有的说,程老师说得对啊,这统考不能再鼓捣了,去年我新买的自行车就是统考时跌坏的,可把我坑苦了,受点小伤不要紧,可这车子谁赔,我咬咬牙卖了头肥猪才买的啊。有的说,可别再瞎折腾了,丑话说在前头,若真统考,我们那里可不管饭,成绩爱咋样咋样,我们学校的欠帐都成无底洞了,正事还办不过来那!
会场大乱。程海仁成了铁川的一大心病。铁川好几次偷偷请求镇教委把程海仁调离本学区。镇教委不同意,说庙岭离程海仁的家远些,叫他来回跑跑提提精神,离家近了,还不更不把镇教委领导放进眼里了。铁川费了好大脑筋,终于想出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借程海仁年龄大为由,不叫他到学区开会,程海仁不会骑车,这样既表示了对他的尊敬,又省得他再惹麻烦。
彼此沉默了一会,我们的话题又转到程海仁身上。我问铁川咋那么惧怕程海仁。袁致勇说,老程资格老啊,他干学区校长时,铁川还是他的一个小兵。学区校长,程海仁刚从我们那里调来时,不是在庙岭啊?对啊,就是在庙岭干出了点名堂才提到学区的,在学区里要不出那档子事,也不能二进庙岭。我问程海仁在学区出了啥事。袁致勇疑惑地看着我,反问说,你们一个村还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上学,两家离得又挺远。袁致勇神秘地笑了笑,你没听说过叫老程“程害人”的事?我说隐约听说过,不知为啥那样称他。袁致勇笑着摇摇头,老程在学区干校长时搞了个大闺女!我的思维轰地一热。袁致勇停下车,边弯腰系鞋带边深表同情地为老程开脱道,其实也不能怪老程,老程家里的老婆是父母包办的,他一直不顺心,也就是现在上年纪了,过段时间回家走走,才来庙岭时,挺长时间也懒得回家。
我对程海仁那档子事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担心袁若北把话扯远了,便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袁老师,程海仁那档子事究竟是咋回事?袁致勇说你真的不知道啊,回头望一望远远跟在后面的袁若北和王松财,如我所愿地讲起来。
程海仁是个老师范生,从我们临村的学校调到偏远的庙岭地后,把个学校搞得红红火火,又赶上家里摘了“富农分子”帽子,被调到学区做校长。程海仁做学区校长后,按惯例是不用任课的,但学校没有一个像样的音乐老师,他便主动承担起全校的音乐课。程海仁的音乐课很受学生的欢迎。与学校隔着一道土坯墙的邻家有一个杏菊姑娘,程海仁上音乐课时,她常常倚在墙角偷听。时间长了就有些着迷。一着迷胆子就壮起来,从里边竖起梯子爬上墙头听。程海仁上音乐课完全是出于一种责任,孩子们与他的年龄悬殊太大,又是严格的师生关系,讲起课来说教的成分较多。自从发现墙头多了一双耳朵,而且是一双野菊花般艳得扎人的姑娘的耳朵后,程海仁的喉咙日渐滋润,发出的声音越发透出情感的韵味。虽然杏菊与程海仁的年龄相差很大,但她对音乐的出色反应像是对程海仁的一种鼓舞,又像是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呼唤。程海仁本来正进行着简单的乐理练习,一次,他竟鬼使神差地教唱起一首情歌。学生们可着嗓门大声吆喝歌词时,墙头上杏菊的双腮渐渐流溢出熟柿般的鲜红。在程海仁的感觉里,墙上那双被黑发掩映的耳朵渐渐被两束灼灼的目光代替。程海仁变得年轻了,一下子回到那个蒙上被子便容易胡思乱想的年龄。
程海仁很准时地上他的音乐课,墙那边脚踩木梯的咯噔声也很准时地传来,接着就是一种默契,和默契中埋藏不住的悸动。一次,墙头上迟迟没有出现那张洁白细嫩的脸庞,程海仁焦燥不安,有意提高嗓门发出寻求的信号,但一直没有得到呼应。程海仁无心上课了,布置一段曲子叫学生反复练习,失魂落魄地在教室的走廊里踱步。这是程海仁有生以来体验到的一种滋味很特殊的烦躁不安,他仔细品尝着,不时将视线指向窗外,眼眶里竟有一些热辣辣的东西湿湿地蠕动。
黄昏时分,程海仁孤零零地在院子里散步,左顾右盼中墙头上艳光一闪。程海仁驻足呆呆地凝望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墙跟靠近。杏菊也很专注地看着程海仁。两个人非要发生点什么不可了。但那时如果杏菊能够礼貌地喊程海仁一声老师,程海仁会蓦地丢掉一切非分之想,将她看成自己比较喜欢的一名学生,当作一笔贵重的财富珍藏进他饱经沧桑的感情里。事实上,杏菊姑娘没有称他老师,而是像跟同龄人讲话一样,无拘无束地问道,今下午你上音乐课了吧?程海仁点点头,你咋没来听?杏菊说,俺娘叫俺到亲戚家送东西去来,真可惜,耽误了,没听上。杏菊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令程海仁一时间心潮澎湃。程海仁开导她,没听上就没听上,以后补上就是。杏菊缓缓摇头,耽误了咋能补上,除非现在你再教一遍。程海仁没了主意,现在咋教?杏菊一笑,喃喃道,你拿板凳来放在墙跟,我到你们学校里去。程海仁回身拿板凳时完全处于一种酒后醉醺醺的状态。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杏菊好奇地四下打量,像进了展览室一样。程海仁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补音乐课的想法,在杏菊第三次紧挨着从他身边走过时,一闭眼将他紧紧抱住了。程海仁的醉意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很快传染给了对方。天黑下来。程海仁几经克制还是干了一位已婚男子最无法克制的事。之后,每每黄昏,程海仁便心旌神摇地将一条板凳放在与杏菊家搭界的墙根。
学校有位老师曾提出疑问,清早到校,咋常看见墙跟那里放着一条板凳。甚至有几个老师凑在一起简单议论过,只是没有做更进一步的探讨。直到事情败露,有人一扬手将脑瓜拍得山响,咱咋那么笨哪,就没向那一步考虑一丁点!程海仁调来学区前,杏菊早已订婚,那次程海仁上音乐课杏菊没爬上墙头听,就是按当地风俗去男方家里纳鞋底去了。程海仁问起时,她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好多次,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津津有味回想起那个黄昏,程海仁孩子似地把杏菊搂得死紧。
事情一败露,同杏菊订婚的男方经过一番掂量,毫不客气地向女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马上结婚,叫杏菊嫁过去,不再与程海仁来往。二是就此斩断两家的姻缘。并给了女方三天的考虑时间。杏菊去找程海仁,提出要嫁给程海仁因家庭成分误了婚事的大儿子。程海仁不同意,说这样做我还有点人滋味啊,不行我干脆同家里的老婆离婚算了。杏菊又不同意,说这样做不是坑了人家,真是这样,跟你过着也不踏实。三天时间到了,两个人也没弄出个结果,杏菊只好哭哭啼啼地出嫁了。
这时镇教委已经换了领导。平日里没事程海仁很少去镇教委坐坐,同新领导的关系不算亲近。事一出,他便罪有应得地被贬回了庙岭。
我和袁致勇到了崖顶。回身望去,袁若北和王松财正在距我们一里远的地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袁致勇问我的刹车灵不灵。我说行啊。两个人不再说话,端正上身沿路蜿蜒而下。到了崖顶,再回身一望,袁若北和王松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形绰约在高高的崖顶。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和他俩的距离是那样遥远。



从学区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上午,袁若北半吐半咽地说了两件事。一是勤工俭学,要学生利用业余时间挖草药,在家里晒干了交到学校来,每人二十斤。二是从今往后,学校要严格考勤,将考勤情况如实报学区,再由学区报镇教委,按有关规定扣发工资。说完,袁若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上面的意思,咱不办不行啊。程海仁、我和王松财都没吭声,王松财的脸上似乎掠过几丝得意的神情。事后,程海仁问我袁若北说的那两件事是不是在学区会议上安排的。我说会议上只说过第一条,也不是二十斤,是十五斤。程海仁冷冷一笑,建军,袁若北肯定又私下找铁川告咱的黑状了,这个熊包,啥事也不敢明着来,尽躲进阴沟里胡鼓捣。我问铁川咋那么听信他的。程海仁又一声冷笑,啥铁川泥巴川的,袁若北早把他迷糊住了。程海仁说学区那里有个药材收购站,铁川和站长有点亲戚,把学区收的草药廉价卖给收购站,又当了好人,又从中捞了好处。程海仁越说越有气,啥鸟勤工俭学,人家吐出的骨头,学区里堂而皇之地啃啃,学校里再啃啃,学生们连点沫也贪不上!程海仁分析说,袁若北到铁川那里告黑状,铁川给他打打气,袁若北的胆子就撑破天了。建军,你看考勤的事是不是对我来的,我不就是星期一早晨晚来个十分八分的,在咱这样的地方,能算迟到?
今天,袁若北待我和程海仁超乎寻常的热情,说话的带笑率达到我们共事以来的最高峰。他孩童般地缠在程海仁身边,大赞程海仁作业批改得如何仔细认真,激动时竟冒出一句很离谱的话,程老师,你这是好孬学生的作业都这么看呀!惹得程海仁咧嘴准备大笑一番,又顾及到袁若北的面子,将笑仓促地转化成一个很不标准的喷嚏。袁若北并不感到窘迫,继续缠着程海仁说个不停。程老师,你们那里离庙岭究竟多远,坐车得坐多长时间,那里的风俗同这村有啥不同?程海仁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实在不耐烦了,打开抽屉,团起一张纸去厕所。
程海仁从厕所回来,袁若北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程海仁一反常态,对袁若北有问必答,且满脸喜气。我觉出程海仁是将计就计同袁若北闲扯,心里一动,对啊,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动气,反正各人那套鬼把戏各人心里有数,你不搁在脸上,我也没必要强挤出来给你看,大伙乐一时是一时。于是我也插话过去。三个人粘乎乎地攀谈起来。
王松财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说,脸色变幻来变幻去。袁若北刚出门去上课,他就用力把一本书摔在桌上,气呼呼地骂道,两面三刀!我和程海仁几乎同时悟出了王松财话里的含义,相互对望一眼,佯装不解地看着王松财。程海仁问,松财,谁两面三刀啊?王松财拾起书又一摔,那个袁大头啊,说别人咋对得起他!我问袁若北咋两面三刀了。王松财揭发似地说,这个袁大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背地里跟我商量咋不理你俩,当面又装好人,看他跟你俩谈得那热乎劲,好象我跟你俩有仇似的。程海仁嘿嘿一笑,松财,你这才明白过来啊,咱三个人一样,张开嘴能看见腚眼子,直,有时叫人卖了也觉不出。我和建军各人叫各人的书,拢不住谁也求不着谁,图个清心,你可不一样,你是会计,是非多着哪,实话告诉你,袁若北和袁致勇就弄得不干不净,我这里有详细记录,不说八九不离十也有个七成把握,咱学校那几个经费可都在我掌心里攥着哪,不知你跟袁致勇咋转的帐,转给你多少钱。王松财忙不迭地说,程老师,实话跟你说吧,袁致勇转给我一个零。说零时,王松财用拇指和中指圈出一个“0”,嘴还撇了撇。
程海仁一拍桌子,大骂道,我操他娘,他俩的胆子也太大了,看到时我不收拾他们!王松财附和说,这事根本不能怪人家袁致勇,袁致勇只是管管帐,钱咋花还不是校长说了算。没等王松财说完,程海仁截断他的话,啥鸟校长,顶多只算个负责人,给咱跑跑腿就是,人家学校到了一定编制才称得上校长。正说着,袁若北回来了,脸上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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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5:56:28?? 引用並回復


第二章 斑斓鸟 三伏鸟



我双腿叉在下坡中学教师办公室门槛的两旁,手里扯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模棱两可地擦拭颈上的汗水,扭曲的脖颈上面一张热气腾腾的脸上,双眼眯缝出两道专注的目光。我在看校园东南角大槐树上的一只鸟。鸟黑颈、白腹、红爪,尖嘴、大翅、长尾。我禁不住暗暗给它取了个名字:斑斓鸟。下坡中学与庙岭联合小学的气氛差不多轻松,学校只有初一、初二和初三三个教学班,每周除一节晚自习得住校外,其余每天都可以回家。上下班赶路渐渐成了我的一种享受,一骑上自行车,心里便油然而生出一种前面有很多风景等着我一一品尝的感觉。
早晨来校的路上我遇见过石南里。石南里和我都是马蹄庄人,还是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在我的记忆中,石南里是一位待学生非常严肃,教学也不错的数学老师。大约是初二上学期,有一段时间我迷上军棋,偷空就跟同学寻一个僻静所在热火朝天地厮杀一番。一次“杀兴”持续了好几天,眼巴巴地把数学作业耽误了。下一节数学课前,神气十足的学习委员抱着一大摞作业本挺胸蹋肚地走进教室,在黑板前朝我大喊一声,佟建军,数学老师找你来!我迅速编一条理由,心慌意乱地去办公室。我喊报告。本来正跟其他老师说笑的石南里眉头一皱,额心挤出一个肉疙瘩。他走近我,二话没说,伸手用力揪住我脖颈上的衣领狠狠往后一掼。我一个趔趄狗吃屎般伏在了他的办公桌下。其余老师唬了一跳,待心神稍定,探头看一眼对我没大妨碍后,彼此捂着嘴窃笑起来。那次,又疼又愧的我龇牙咧嘴在桌下伏了足有十几分钟。直到上课铃响过,石南里扑哒扑哒走过来,在我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训斥说,滚起来,回去想想犯啥毛病了,再犯了看我咋拾掇你!
自此,我再也不敢慢待数学作业了。数学课上,一瞅见石南里额心的肉疙瘩,我的心里就有些发紧。入省城师范学校的第一个寒假,几位同学相约到石南里家坐坐。我也去了。石南里热情相迎,脾气好得有些婆婆妈妈。后来置下酒菜,同学们不肯喝酒,石南里劝道,喝点吧,假期里又不影响上课,再说酒确实是好东西,人一辈子早晚得跟他打交道。同学们推辞不过,壮着胆子你推我让地舔尝。渐渐的,一个个被酒的魔力征服,感觉手里的杯子太小不顶用了。举杯问盏中,师生情义愈发浓烈。轮到我和石南里碰杯。石南里感慨地说,来,建军,咱俩得好好喝一个,经过我手的学生中,就你没挨过我的拳脚。我掩起虚汗慌慌地看石南里,脑际蓦地闪过被他掼到办公桌下的情形。石南里面红耳赤,说话已明显地拖泥带水了。他率先喝干杯里的酒,一边捏着酒杯在桌边没有节奏的敲打着,一边夸赞说,建军,在经过我手的学生中,你还真算是做题大王,不就不离的题根本难不倒你。说着,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抬手去拿茶水杯,散漫中差点把茶水杯碰到桌下。石南里开脱似地笑了笑,松松垮垮地喝过茶水,继续说,你们老师我就这个脾气,只要把学习搞好了,踩在我头上拉屎我也不动你一指头,但学习差了劲,我那手脚可就不听使唤了,都说得做思想工作,咋做,你们从小就光着屁股玩泥巴,皮实惯了,咋教育也是耳旁风,非敲打敲打才行。我们几个鸡啄米似地接连点头。
那时石南里还是民办教师,高中毕业不几年。几年的民办教师生涯中,石南里三次报考过锦屏县师范学校,都没考上。后来,洼峪公社教育组来了一个退休教师名额,做公办教师的父亲提出申请退休叫石南里接替他。石南里不甘心地说,再考考试试吧,就是当公办教师我也得当个名正言顺啊,别叫人说我沾了老子的光。父亲犹豫不决,说怕把机会耽误了,这次退不了,下次还不知等到啥时候哪,听说以后退休国家有可能不叫子女接替了。石南里问,这事啥时候定?六月初吧。石南里兴奋地说,来得及,五月中旬就考试,考完试看情况再定吧。考完试回来,心灰意冷的石南里主动去找父亲做了以公代干的公办教师后,调离了我们马蹄庄。
如果将下坡村、马蹄庄和北岸村视为三个端点,彼此连接起来便是一个标准的等腰直角三角形。下坡村和马蹄庄是这个等腰直角三角形的两个锐角的顶点。从马蹄庄到下坡三十里的路程明显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从马蹄庄到北岸村,另一部分是从北岸村到下坡村。两部分路程距离相当,各十五里,路面平坦程度却千差万别。从马蹄庄到北岸这段为柏油路,是锦屏境内零九公路的一部分。沿着柏油路从北岸向东南成九十度角一拐,一条羊肠小道逶迤蜿蜒进崇山峻岭之中。小道随地势高低起伏,左冲右突,路面上山石、泥土交相混杂,浑然一体,坑坑洼洼,山石犬牙般裸露出来,各式的胶皮轱辘一滚到此处便中风般抽搐不止,整个车身剧烈抖动、摇晃起来。这部分路中间有一道很长的陡坡,叫“下坡岭”。下坡岭是沟通北岸村和下坡村的一大障碍。
今天早晨,我是在下坡村的崖顶遇到石南里的。瘦高个的石南里还是双腿盘坐在那方草皮包裹不下的黑不溜球的山石上,手里捧一个粗大的玻璃罐头瓶,躬背探头,贪婪而悠闲的吸咽着里面黄波荡漾的茶叶水。茶叶已浸泡得破衣烂衫,稀泥般失去了刚刚遇水舒展时的弹性。我一爬上崖顶,石南里立即站起身迎接,他毫不计较师生长幼的举动令我心里一热,下意识里对由老师变成同事的他有一种可心的亲近。
石南里慷慨地递过那只大玻璃瓶,脸上的神情关切欲滴。快速的递伸中,杯里的水剧烈波动,像几双热情洋溢的小手朝我摇晃。喝几口吧解解渴吧,建军。我的喉咙早就有点干痒,但一看到石南里双手托送过来的那只大玻璃瓶,渴意顿消,仿佛里面不是水,只是一些不解渴的流状物质。石老师,我不喝,来时我喝了一大杯水哪。石南里收回瓶子,左手托起举到齐肩的高度,起劲地喝几口,粗大的喉结一阵耸动后,指指旁边从草皮里拱出另一块山石,说坐坐吧,爬上这岭累死人!
我正犹豫,南边梯田里扑扑棱棱楞飞出一串山音。石老师,那块石头都成了你的专座了,每次爬上下坡岭你都到上面坐坐!石南里仰起脸朝上看看,笑道,你别说,这块石头我坐了三年多了,别人来坐我还真有些心疼,待我调出下坡中学时,非把它挖出来扛回家不可。上面的人也笑了,说挖出来做啥,叫石匠给你凿个像,用水泥泥到上面不就占下了。石南里一摇头,可不行,那不成烈士了?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笑完,石南里问上面那人,会天哥,你在上面做啥?种地啊,不像你这大老师,到讲台上喳喳呼呼就能喊来大把的票子。石南里笑了笑,故作关心地说,会天哥,别光顾刨插外面的地,家里那块地也得留点神好生看着,别叫人背地里洒上烂七八糟的种子。上面的人咧嘴一笑,满不在乎地说,洒去吧,反正除了尿尿那霎功夫,闲着也是闲着。
与石南里说话的村民叫张会天。因办公室的人动不动就开一些有关张会天的玩笑,来下坡中学不长时间,我便知道了张会天的一些事。张会天性格绵软,爱耍小聪明,但因为智商不及,耍弄别人时大都被别人所耍。村里人都叫他“半调子”。张会天的老婆牛永芳初中毕业,在下坡村的妇女中算是比较有文化的人。据说当初牛永芳看中张会天是看中了他那张白净面皮,一结婚便大呼上当,说张会天是个中看不中吃的家伙,思维跟正常人不大一样,本来一条胡同到底的事,他非得弄出几个拐弯不可。后来牛永芳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与村主任张会元的接触多了,你来我往,水到渠成,搅和出不少是非。据说有一次村主任张会元到 张会天家串门,三个人东啦西扯地聊了一会,张会元突然想起一份重要文件,将村委的一大串钥匙交给张会天,叫他到村委办公室拿来一块学习学习。张会天一走,两个人插上大门,跃上床,翻云覆雨地弄出些电闪雷鸣。云消雾散后,张会天气喘吁吁地回来,一进门就喊,连老鼠洞里都找了,哪里有文件?张会元眨巴着眼一拍脑瓜,看我糊涂的,文件不是放在家里了!张会天同张会元熟了,又是同姓兄弟,埋怨道,你做的鸟啥,罚我白跑一趟!张会元赶忙道歉,真是,我做鸟啥来,罚你白跑一趟。牛永芳抿着嘴在一边笑。
过了下坡岭,还有几道小岭,虽然远没有下坡岭那么陡长,但若将它们截下来放在山外的柏油路上,肯定会叫行人感到头皮发紧,当作一个不小的困难来克服。三伏天气,出没于天空的太阳精神饱满,热情洋溢。七点刚过,阳光已彻头彻尾地将下坡村及其周围的田地、山峦、树林和远近的沟沟坎坎淹没在它金黄的炙烤中了。我浑身濡湿,咸涩的汗水浸渍眼角,隐隐发出涩涩的疼痛。
爬上下坡中学校门前那座青石板砌成的台阶,我最迫切的愿望是奔进办公室倒盆冷水哗哗啦啦地将脸、脖颈、胳膊甚至毛茸茸的腋窝冲洗一遍。就在我匆忙将这一愿望付诸现实时,蓦地传来了那种尖细、缠绵的叫声。斑斓鸟!我默念一声,扭头朝校园东南角的上空望去。脚一停,浑身的汗水泉涌般流溢出来,粘稠,燥热,小虫一样在皮肤上爬出些难耐的瘙痒。我胡乱将自行车倚在墙角,从办公室匆匆扯一条毛巾,汗流满面地双腿叉在办公室门槛的两旁。在我灼灼的凝望中,那只形状怪异、好看的鸟孤独而安详,悠闲又有点情意绵绵。一阵风蹑手蹑脚地爬上树身,树冠攒动。鸟腹部细密的羽毛轻柔而坚定地指向一边。鸟的身体微微倾斜了一下,为重新保持刚才那种宁静、飘逸的姿势,它压低前身,奋力一跃,同时伸展双翅掠过密密匝匝的绿叶间的一方空间。鸟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我禁不住启动幻想,朝它做了个迎接似的拥抱的姿势。鸟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我不眨眼地凝望着,一遍遍倾听着它尖细、缠绵的叫声,直到它的长尾动了几下,微微上翘,上翘,像一束彩光一样轻盈而神秘地飞向未知的远方。
艳玲,来学校做啥啊?校长室兼教导处的门一响,教导主任胡安定斯斯文文走出来,一只手插进裤兜,一只手捏着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来报到啊,胡老师,早来了。校门口进来一位十八、九岁的细高个女孩。女孩团脸,马尾发,穿一件白的确凉衬衫。报到,来这里?胡安定脸上现出疑惑。到后边小学啊,俺那有本事教你们中学。姑娘屈腰浅笑,脑后的马尾发羞答答地摇晃。噢,你职高毕业了,你不是学的幼师专业?这里的幼儿班不缺老师,俺叔问了问村里,叫我先在小学教着。工资哪里发?说是村里发,其实工资不工资的,又不是正式的,还不知人家叫教几天?行啊,你这才多大,说不定有机会能转成正式的哪。教着玩吧,反正在家里也没事。姑娘脸上飘过几丝类似忧郁的神色。
艳玲,先来了,看长成大人了,在路上碰见你叔,说你要来这里的小学,我说大好事啊,要不,今中午弄几个小菜喝两盅给你贺贺?石南里推着自行车爬上台阶,车把上挂着的破人造革提包悠来荡去。提包里鼓囊攮地装着那只大罐头瓶。行啊,石老师,今中午你要去俺家,准叫你喝个够。女孩扭着腰脆声脆气地笑起来。
老师们陆续走过来围着叫艳玲的女孩问这问那。我站在办公室门前,心思还停在刚刚飞走的斑斓鸟身上,偶尔向这边一望,隔着人与人之间的间隙与女孩打了个照面,那一刻我感觉她的面皮细腻得叫我心慌。胡安定悄悄退到人群后面,从石南里的提包里抱出那只大罐头瓶,高高举过头顶,吃惊地问,南里,又喝没了!喝没了。石南里转过脸笑看着胡安定。在路上尿过几回?石南里转脸看女孩一眼,生气地埋怨胡安定说,你这家伙太不文明了!大家哄堂大笑。叫艳玲的女孩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对着人群低声告辞说,俺得到后面报到去了。



下坡中学和下坡小学分别占用了同一座院子的前后两排房子,中学在前,小学在后,同一个校门。房子后面两所学校共用的操场,是旧时生产队打粮晒粮用的一块宽阔的场地。平时活动,中学在前,小学在后,中间隔着一道走廊。前后院的学生像两只连通着的容器里的鱼,来来往往,穿梭不停。铃声一响,走廊立刻变窄变细,大鱼往前游,小鱼往后游,时常发生一些大小鱼相碰的有惊无险的场面。走廊向北的尽头是两所学校共用的一排厕所,男生厕所靠西,女生厕所靠东,男女教师厕所被两座长长的男女生厕所窄窄地夹在中间。厕所前面是村里留给学校的一块菜地。
下第二节课,各班班主任去教室门前组织学生做课间操。其他老师陆续出了办公室,在门前的花池边围着巩校长说笑。对桌的女民办教师张淑花伸着懒腰站起身,招呼我说,佟老师,出去站站吧。我应声道,行啊。将一束目光友好地在她的面部照了照,身体却没动。张淑花的唇边有一抹细细但很明显的绒毛,把她的嘴唇装饰得很有些男人味。张淑花双手斜插进裤兜,扭着腰身从我的旁边走过,臀侧一条带钥匙的锁链拉出一个沉甸甸的弧度。
办公室就剩下我一个人。墙上的石英钟咔嚓咔嚓响得分明。前后院分别骑在树叉上的两只大喇叭次第响起。我喝口水,来到北墙边,通过窗口向小学院子里张望。小学生灵巧地活动着四肢,伴着大喇叭里稚气十足的播音的节奏,把一套少年操做得活泼,自由,花枝招展。我看得有些入迷。忽然,一个小学生故意挺直腰杆将一个动作演绎得有些夸张,逗得后面的学生哈哈大笑。小学教导主任赵玉田瞪大眼背着手走过来,揪住小学生的衣领把他牵出了队列。顽皮学生如遇热的塑料玩具,无精打采地垂缩下来。我冲那个方向干笑一下,目光无意扫着新来的代课老师钟艳玲。她正看着队列外的小学生抿着嘴笑。钟艳玲旁边站着四年级语文教师姚隆英。姚隆英是北岸中学校长张大江的老婆,面色黑红,胸和臀朝各自的方向隆得奇高,她的体形和她的名字中的“隆”字很协调。广播操做完了,树叉上的大喇叭面无表情地凝视远方,陷入无边的暇思中。赵玉田稳步走到队前,扬手做一个解散的动作,一声令下,小学生像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头荡起的涟漪,一波波漾向四周。
初二班主任赵中祥歪坐在椅子上,怒气冲冲地逼视着左下方的一条桌腿,眼睛像两把刀子闪着寒光。课间操时,赵中祥发现班上的一个学生做得不认真,把他喊出来要他站在一边看别人做。学生不服气。赵中祥大发雷霆,把他赶回家,说非找他家长好好谈谈不可。石南里吹着口哨进了办公室,微笑着走到赵中祥跟前,抬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中祥老弟,别生气了,咱当老师的注定一辈子跟这些皮腚罐子孩子打交道,为这点小事生啥气,你是民办教师,还没转正,气出病来谁给你支药费。赵中祥气愤难消,这家伙太不老实了,敢跟我顶嘴,不行中午我去找他爹。石南里咬着嘴唇,绷紧脸表示赞成。对,去找他爹,看是不是他爹那两瓶酒没处打发了?赵中祥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酒不酒不说,得跟他爹好好啦啦,这样下去还了得,都说师徒如父子,还没等成事先不听老师招呼了!石南里点点头,对,中祥,中午到他家去一趟吧。赵中祥恳求似地看着石南里说,石老师,不行中午咱俩一块去!石南里嘶哈一声,脸上聚起一层厚厚的遗憾。中祥,你自个去吧,我昨晚叫酒咬疼了,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赵中祥拿着备课本出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人除我之外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我莫名其妙,你们笑啥啊?张淑花后仰着身子笑着,一手掩在嘴边,断断续续地说,笑啥,你问石老师吧。我把脸转向石南里。石南里笑着看看我,转脸对兼管老师们伙食的初三班主任唐瑞意说,瑞意,跟伙房工说一声,中午赵中祥不在学校吃饭了,撤下他那份菜来。唐瑞意举手揉着那张干巴巴的脸,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撤啥,做上吧,每人多分一点,这几天的菜老是不够吃。石南里略一犹豫,自言自语道,也行,我看伙房工越来越把咱当成她的长工了,疼吃疼喝的。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我对张淑花评价赵中祥说,中祥老师太认真了,为这点小事还发那么大火。张淑花撇撇嘴,说啥认真,你还没看出来啊,他是找茬到学生家里喝酒。石南里哼了一声插过话来。这个赵中祥,这学期才开学几天啊,先沉不住气了,唐瑞意没抬头,背着身子打趣道,别说,要咱还装不出那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在生气。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赵中祥出办公室后老师们一齐大笑的原因。
吃午饭时,教导主任胡安定见多一份菜,抬头环顾一周,问赵中祥哪里去了。巩校长说,家访去了,第四节他去请假,你上课去了,这菜留着等他回来吃吧。石南里大笑道,留啥,赵中祥到学生家找酒喝去了,说不定现在早捏上小盅子了。巩校长不信,找啥酒啊,看样子那学生气得中祥不轻,脸都没正色了。石南里说,你刚来下坡不摸底细,赵中祥那一套我们早领教过了,张虎他爹刚从北京回来,保证带回几瓶二锅头啥的,中祥的鼻孔里有嗅酒毛,这么好的机会咋能错过。惹他生气的是张虎啊。不是张虎惹他,是他惹张虎,做操比张虎不认真的有的是。巩校长的脸上现出不自在,生气地说,真要这样,就是赵中祥的不对了。初一班主任孙进博提高声音,生就了的骨头长就了的肉!孙进博跟赵中祥同村,都是上坡村人,上坡村离下坡村有八里山路。
胡安定指着那份多出的菜说,这份菜咋治?唐瑞意说分了散了。咋分?每人拨一点不就是。那这份菜的钱咋办?平摊啊。可不行,太便宜赵中祥了,他去找酒喝,咱还得给他凑份子,给他摁上就是!咋摁?给他记上帐啊。可不行,赵中祥是啥人,里迷糊不外迷糊,每个月吃几顿他都有记录,到时还不跟我闹翻了。要不就把这份菜的钱加到明天一起分。那样就不是咱替他平摊了?
石南里双唇含着碗沿吸溜一口菜汤,有滋有味地咽下,咂着嘴打趣道,你们这两只臭脚,还一个当教导主任一个兼管伙食哪,这点小事都门里调不过扁担,月底不是有差补吗,到时每人多算一份菜钱,只要赵中祥的,其余瑞意再暗暗分下来不就行了。胡安定眯着眼思忖一会,说这办法还真行,就是麻烦点,瑞意,看来咱得把这官叫给石南里了。石南里一龇牙,我稀罕你们这破官啊,连北岸中学的校长我都没看在眼里!巩校长笑着催促道,快吃饭吧。
中午时间打扑克是下坡中学老师们的一大喜好,也是若干年来一直保留下来的传统习惯。若没有特殊情况,这项活动都一直风雨无阻地进行着。从五一节到国庆节这段时间,学校安排了午休,老师们便有了充足的时间过过扑克瘾。胡安定是民办教师考上师范后分来下坡中学做教导主任的,他不打扑克,说扑克是社会上闲散人玩的东西,不够文雅。老师们纷纷议论说,就你躺在床上闻臭脚丫子味“闻丫”。胡安定“闻丫”了不长时间,觉得中午这段时间有些孤独难耐,寻思来寻思去,从家里拿来一盘象棋,拽着孙进博跟他下。孙进博不会下。胡安定说,我教你啊,不难学的,不几个中午就出徒了。于是胡安定成了孙进博的象棋老师。下来下去,孙进博的棋艺竟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胡安定为了巩固他的老师地位,只要输给孙进博一盘,非缠着再赢回来不可。若赢回来了,就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对孙进博进行指点。若实在赢不回来,就打发学生到村卫生室拿止疼片,说这几天有点头疼,昏昏沉沉的脑子一点也不好使。
打扑克的主要成员是石南里、赵中祥、张淑花和唐瑞意。人手不够,便硬将正在对弈的孙进博和胡安定拆开,奉承一句,胡主任,进博咋治也下不过你啊,他根本不是干文雅活的料。石南里从不叫胡安定主任,直呼其名,胡安定,快到床上“闻丫”去吧!如果实在拆不开,就打发学生去叫英语老师赵玉栋。赵玉栋是本村人,中午在家正吃着饭或者还没吃饭,见有学生走进他家院子,便熟练地一挥手,回去吧,我一会就去。
巩校长是和我一起调来下坡中学的,起先,他觉得老师打扑克不是好风气,想制止,话一出口立刻遭到老师们的强烈不满。老师们说,下坡中学这条件,缺这少那,连项正儿八经的文体活动都没有,老师来这里就像扶贫一样,若连打把扑克的乐趣都没了,还不一个个憋出病来!教导主任胡安定已有了棋瘾,心想若不叫打扑克,自己也下不成棋了,出来调和说,打把扑克不要紧,在课堂上大伙可得加把劲啊。石南里一瞪眼,那还用说,看咱的备课手册,镇教委下来检查,哪次不称赞咱备得认真!张淑花晃着臀侧白亮亮的钥匙锁链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给巩校长倒杯水,柔声细语道,巩校长,中午闲着也没事,打一把就打一把吧,又耽误不了上课。巩校长端起杯子,杯里的热气湿润地涌向下颏,他犹豫着沉思片刻,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之后,巩校长吃过午饭后不再进教师办公室,背着手在花池边踱一会步,去宿舍床上躺下了。一次,打着扑克,唐瑞意低声说,我看咱巩校长才称得上真正“闻丫”来。其余老师眼睛紧盯着手里的纸牌,咧开嘴无声地笑。
在省城师范的三年,虽然学校明令禁止打扑克,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杜绝,同学们断不了偷偷摸摸地打几把。下了晚自习,几个没有睡意的同学无事可做,又耐不住寂寞,便凑起来一嘀咕,猫在墙角,用床单或废报纸罩住门窗的玻璃,悄悄而热烈地甩打起来。来了劲头,有时能打到凌晨三、四点。夜深人静,有人实在憋不住膀胱里的积尿,提议出去轻便轻便,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于是各自拢起扑克装进衣兜,倾巢而出。此刻他们早已没有了去厕所的耐性,出了门,在黑洞洞的夜色掩护下,哗哗啦啦地扫射一番。宿舍前面现出五花八门的尿迹。第二天,有的学生从这里经过,对地上大面积的图案皱皱眉,突然掩起嘴嗤嗤笑着走开。熟悉该宿舍底细的人有时来开个玩笑,说咱学校准备成立夜间巡逻队哪!巡逻啥?有些不自觉的同学在宿舍门前乱放水枪。几个人相拥着哈哈大笑。
我曾是省城师范那间门前偶有尿迹的宿舍中的一员,牌技不错,且练就了一手绝活:记牌。打扑克时,我能将别人出下的和手里存着的牌记个大概,轮到自己出牌时常常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弄得对方长呼短叹。来下坡中学的第一天,我在宿舍整理床铺时,无意发现墙角一张旧办公桌里装着满满三抽屉旧扑克,触目惊心的同时,在省城师范打扑克的那些快乐时光放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石南里问我会不会打扑克。我说行啊,会点。石南里高兴地说,到时凑凑手吧。
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石南里从抽屉里摸出一摞扑克,扔到我和张淑 花拼在一起的办公桌上,说,今中午不打扰胡安定和孙进博了,叫他们安心马炮一中午吧,叫建军凑凑手。张淑花抬脸看看我,看样子是想问一句:你会打 扑克吧?话到嘴边却突然换成了:你打扑克吧?把一个“会”字删去了。我的目光抚了抚她唇边的那层细细的绒毛,底气十足地说,行啊,打几把。唐瑞意正伏在桌上给中午在学校吃饭的老师记帐,这是他每天午饭后必须履行的一项公务。石南里弓着腰走过去,拍拍唐瑞意的肩膀,不耐烦地催促说,快点,划拉几道就行,一个蛤蟆四条腿,缺一条就成摊煎饼的鏊子了。四个人自然围定。石南里和唐瑞意同伙,我和张淑花同伙。
几把下来,我暗暗肯定了三个人的牌技。我的表现也得到了石南里的夸赞。建军对这个也不外行啊,这下可好了,咱们下坡中学又多了一名打扑克骨干。张淑花刚开始对我的牌技还有点怀疑,经过实践,逐渐打消了顾虑。四个人打得津津有味。门一响,赵玉栋也来了,匆匆洗把脸,凑过来侧着身子观看。唐瑞意与赵玉栋搭话,玉栋,今中午咋不请自到,是不是跟老婆打仗了。赵玉栋笑了笑,还真叫你猜着了,仗是没打,闹了点小别扭。张淑花插嘴问,啥别扭?赵玉栋叹口气,真气人,放学回去,我找那件尖领衬衫,咋找也没找着,一问,你猜咋着,人家她老人家先送给她娘家弟弟了。石南里打趣道,这就叫家贼难防啊。张淑花说,那件红的啊,嗨,不就是一件衬衫,再说你穿着也不大是个样。赵玉栋来了认真,又不是不同意叫他送,跟我说一声也好,叫我翻箱倒柜地到处找。唐瑞意故作生气状,回去揍她一顿,问她还当不当地老鼠,这个弄法日子啥时能过上去。见唐瑞意说得危言耸听,赵玉栋打断他的话,你好好打扑克吧,不愿意就叫我替你。唐瑞意做了个护手里扑克的动作,连忙摇头,可不行,今中午我正赶上好运气。
赵玉栋看了一会,又挪到我的背后,见我打得挺投入,不好意思提出替换我,伸了个懒腰去宿舍看胡安定和孙进博下象棋。这几天,赵玉栋在孙进博的诱导下,对象棋有些入门,因此主动称孙进博老师,一有空闲就老师长老师短地和孙进博谈论棋事。胡安定说,赵玉栋,你拜孙进博为师,成了我的徒孙了。赵玉栋一撇嘴,你那糟烂棋艺,跟我称师兄弟还差不多。孙进博故做谦虚,可不行,啥时候胡主任也是我的老师啊,咱可不敢忘本。



午下了第二节课,最后一个回办公室的张淑花在办公室门前一回头,立刻受了刺激般一反刚才的从容,缩起手脚,急促而神秘兮兮地闯进来,脸上笑意闪闪。赵中祥回来了,看他醉得那样!办公室的桌椅像听见命令,咣当嘭啪一阵乱响,老师们伸头出脑地挤到门窗前睁大眼睛往外张望。从门窗涌进办公室的光线被遮住了一大半,办公室里暗了不少。赵中祥甩开胳膊,走走停停,拽着结结实实的臀部趔趔趄趄地走过来。他的上衣勉强系着一粒纽扣,暗红背心上方袒露着一块肉乎乎的胸脯。校园里一些正在玩耍的学生驻足朝这边观望。由于脚迈得太低,被地上鼓凸的卵石绊了一下,赵中祥身体一摆,摇摇晃晃着差点跌倒。初二正要去厕所的体育委员掉转方向奔过来搀扶他,赵中祥笨拙而又坚定地闪开身,结结巴巴地说,周刚金,我没事,快回去好好学习,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殷切期望!笑一直挂在老师们的脸上,忘了说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眼睛里。直到赵中祥在门前的空地上跌跌撞撞地划了一道长长的很不规则的弧线,离办公室很近了,他们才相互笑望一眼,匆忙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端正身体,缓缓抖去脸上的笑意,纷纷拿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进办公室,赵中祥便步伐歪斜,两眼无神,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醉不了,咱啥时喝醉过?这话没有指向,没有色彩,颤悠悠地在屋里上升,散开。屋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酒气。老师们像刚发现赵中祥回来,陆续转过脸,平静地朝他看。石南里侧过身,左手搭在椅背上,放开脸,酝酿出一副关切的表情。中祥,今中午咋样?赵中祥精神振奋,四个小菜,两瓶二锅头,张虎他爹也就弄了半斤。石南里脸上陡生惊异,中祥,你一个人闹了一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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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5:57:45?? 引用並回復




讲完课,布置学生做练习。我倚在窗前顾自深入进对面的风景。阳光很好,云朵很白,树叶很绿。我觉得这时对窗外风景的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描绘,形容词前面都得加上一个副词,否则就不能到位。天空很高。鸟的叫声很脆。风很轻。对面走廊里白光一闪,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窈窕身影蓦地占据了我的视觉的中心。钟艳玲!我小声脱口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周身的感官膨然胀开般漫起一种破碎般的飘然。那天傍晚在操场上遥望到的那个神秘倩影在记忆中灿烂闪现。她看见倚在窗前的我,神态平静得像早已在她的意料中一样。阳光中的钟艳玲嫣然一笑,脸上漾起一抹动人的羞红。但那抹动人的羞红很快被我木然的神情碰撞出一种有来无往的窘迫。她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到时,我猛然从巨大的迷幻中沉淀下来,慌乱地探出头朝她的脚步声消失的方向望去。小学办公室门口一团乌黑、光滑、富有弹性的马尾发被我急切的目光狠命抓了一把,立刻滑脱了。
茫然中的我心头突然一亮。站在现在的位置,沿墙约三十度角望过去,正好斜对着小学三年级的一道窗口,透过窗口便是讲台,若钟艳玲再来上课……我悄然拿定主意。
出了教室,远远看见孙进博在校门与台阶下的人说话。从对话的间隔来看,孙进博说得少,下面的人说得多。临近办公室,我突然生出想看看校门台阶下是谁的小小冲动,扭转身走了过去。孙进博一边笑看着我,一边同下边的人说话。是那天晚上来学校找彭刚的自称省城打工妹的矮个子女孩。看到我,她盯一眼我手中的备课本,主动搭话。下课了,老师。我应了一声掉头回办公室。
办公室里,赵中祥和唐瑞意正倾身坐在椅子上,面对面讨论似地谈着话。赵中祥说,你们班也挺有潜力啊,毕业班更好找因由。唐瑞意摇摇头,我班的学生家庭条件不行。条件再不行还管不起老师一顿酒啊,物色个目标去就是!赵中祥不以为然。唐瑞意又摇头,犟扭的瓜不甜啊。管它甜不甜,咬一口再说,是酒就醉人。唐瑞意看看我,仰脸哈哈笑起来。赵中祥不置可否地追问说,笑啥,是酒就醉人,这话哪里错了?没错,没错。唐瑞意赶忙敛起笑。张淑花朝我撇了撇嘴,抬笔在备课本的反面写下两个字:谗相!待我倒认出来后,期待得到回应的张淑花笑看着我把备课本正了过去。
孙进博迈着结实的步伐走进办公室,微黑的脸上泛着兴奋的油光,两页厚唇拼成的嘴巴与脸上的表情很不和谐,紧紧绷出的唇缝像一条冷冷的鞭绳,要把脸上泛着的兴奋赶跑似的。张淑花问孙进博,你在校门跟谁说话?彭婷啊。噢,彭婷现在做啥啊?孙进博不屑一顾,端盘子啊,还能做啥。张淑花笑道,看她穿得洋里洋气的,城里人也不准有这打扮。洋气啥,我都懒得理她,一个乡下小闺女子家往城里跑个啥劲,干得那工作,叫人家耍弄着玩就是,说起来我这当老师的脸上都无光。张淑花叹口气,带着同情又有点埋怨的口气,这孩子也是,记得在学校时挺文静的。孙进博满脸鄙夷,文静啥,是反应迟钝,我教过的女生中就数她笨!唐瑞意停止与赵中祥的谈论插进话来。进博,可不能这么说,这叫人各有所长,你该为有这样一个女弟子而骄傲,别说别的,光她身上的那股香粉味,闻一口就够咱乡下的女人咂摸一个月的。孙进博咧咧嘴,可别提她那香粉味了,刚才隔着那么远还稠糊糊的,差点叫我犯恶心。
赵中祥沉不住气了,管它恶心不恶心做啥,到时忘不了叫班主任去家里捏几盅就行!孙进博对赵中祥的话表示反感,你这人咋采过来就说,彭婷啥时叫我到她家捏几盅了?赵中祥一梗脖子来了认真,你看,你忘了那次咱俩放学回家,天乌糟糟的带着要下雨的劲,彭婷扛着锄从田里回来,把你唤住,非要你去家里坐坐,说家里有鲜鲤鱼,当时连我都热流呼啦的,心想一个学校的老师,我还给她上过体育,咋弄还不捎带上跟你做个伴啊,谁知……赵中祥咂咂嘴,脸腾起一层薄薄的愤怒,谁知她硬是把我冷在一边,连句客气话都没说,为这事我想起来就窝一肚子火,你倒忘了。哪里有的事?孙进博皱起眉头。
赵中祥进一步提醒说,进博,你好好想想,咱俩出了下坡村,在大寨田那里看见牛永芳和张会天在北堰根锄地,对了,你唤我看牛永芳的奶子,说牛永芳的奶子又挺又翘,还比以前大了一圈,准是怀孕了,我不信,说她早就戴环了,你说牛永芳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找个人弄下来还不容易。
哎哟,你可编好了,我啥时说过这些!孙博打断赵中祥的话。赵中祥不服气,继续证实。我啥时编过你的瞎话,你还说,怀了孕也不准是张会天的种,我问谁的,你说下坡村主任张会元啊,又说这回可好了,一个村主任,一个妇女主任,两个大主任准能造出一个小主任来,我笑出声,张会天和牛永芳抬起头朝咱俩看,你又唤我看牛永芳的奶子,我还没看,彭婷就跟你招呼上了。孙进博红了脸,底气十足地辩解,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可不像你说的这么玄乎,哪里看见牛永芳和张会天来?赵中祥的脸有点泛红,挺直身子又要争辩,被孙进博抢过话去。其实那回也不是彭婷叫我去,是人家她爹的意思,她爹早就约我抽空去坐坐,我们俩挺对脾气。说到这里,孙进博软下脸来,那回可不怪人家彭婷,她又做不了他爹的主,咋捎带你?赵中祥也和气了,不管咋说,那回我可是热得没伸上手啊。
胡安定手里捏着一把淡绿色铅笔刀来到办公室,走近张淑花的桌前,有些和蔼的抱怨说,张淑花,你这刀子没法使了,都钝了。张淑花笑着回一句,钝了也是你使的,按说你得再给我买一把。胡安定也笑,买一把就买一把,一把铅笔刀才值几个钱。张淑花呶呶嘴,说的倒好听,你拿着一分钱跟镜子似的,咋能舍得。湖安定来了劲,说我真的给你买一把啊。买一把!买一把!两个人软软地抬起杠来。唐瑞意的心里还停在刚才赵中祥申述的那番话上,见胡安定不紧着走,着急地探身绕过胡安定的身体朝赵中祥问,中祥,张会元和妇女主任牛永芳真的有没有那回事?赵中祥笑笑,都这么说,咱也不清楚,你问问进博就知道了。你真是没话说三句,我为啥知道?孙进博对赵中祥把唐瑞意的话转移到他身上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赵中祥不甘示弱,你不知道咋说牛永芳怀孕准是张会元下的种?孙进博的厚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因无话可说,颤颤地僵贴在一起,又不肯就这么偃旗息鼓地败下阵来,顿了顿,愤愤地自言自语说,以后,啥话也别跟这样的人说,话一到他嘴就走了样。唐瑞意见两个人僵成这样,不好继续追问,干笑了一下,打圆场说,二位别生气啊,兄弟们碰成堆热闹着玩,多一句少一句的,对谁又没啥妨碍。说着从墙上摘下算盘,噼噼啪啪地弹拨几下,惊讶道,这几天的菜钱可不少啊!每天合多少?赵中祥迅速凑过来关切地问。唐瑞意嘶哈一声,还没算出来,月底就知道了。
上课铃一响,孙进博和张淑花托着书本出了办公室。胡安定颠着脚斯斯文文地走了几个来回,停在唐瑞意身旁,板起脸严肃兮兮地说,唐瑞意,以后说话得注意着点啊!咋?唐瑞意被弄了个愣怔。咋,刚才当着张淑花的面说的些啥啊,下种不下种的,咱男教师在成堆说个玩笑不要紧,当着人家一个小闺女子家的面,多叫人家难为情!唐瑞意低下头不作声。胡安定继续说,好几次我都想张口制止,碍着面子,怕叫你下不了台,你看张淑花那挂不住的样子,要是咱处在人家的位置,咱也受不了啊!从胡安定一开口说话,赵中祥就有些反感,抬眼轻蔑地看着胡安定的后脑勺。胡安定越说越激动。赵中祥终于鼓不住了,胡乱拿起书在用力拍打桌上乌有的尘土,故意弄出些逼人的声响,怪声怪气地朝唐瑞意实际是向胡安定挑衅说,瑞意,该咋说说就是,我看张淑花也不是啥良家妇女,好几次都听他话里带着鸟啊鸟啊的口头语,有鸟就能下种,啥鸟难为情的!胡安定猛然凉下来的脸上透出些难堪。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胡安定离开唐瑞意又颠着脚在空地上走,显然没有了起先的斯文相。不一会,胡安定忽然转过身忙不迭地对我说,建军,你去初二看看,我差点忘了,这节是英语课,赵玉栋请假跟他老婆看病去了。我站起身刚要起步,赵中祥嗵地站起来,唤住我说,建军,你刚上过课先歇歇,我是初二班主任,有我在就不能叫各任课老师累着。说完,挺胸收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办公室。
断定赵中祥走远了,胡安定朝门口一撇嘴,气愤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真是个不熟的瓜!我和唐瑞意伏在桌上没吭声。三伏天的办公室里竟显得有些冷清。胡安定拿起张淑花桌上的淡绿色铅笔刀,自语一句,看来咱得给人家买一把新的啊。灰溜溜地走了。胡安定出了办公室,唐瑞意鼓突着两腮,扭头朝我咕咕地笑出声来。我问他笑啥。唐瑞意不直接答话,顾自笑叹道,咱这伙人可算碰好了,啥脾气的都有!我也忍不住地笑,说,瑞意老师,我咋看着赵中祥和胡安定有点不对眼。唐瑞意说从去年八一一开学两个人就闹不成堆。为啥?还不是因为安排初二班主任的事,胡安定不愿叫赵中祥干,想要淑花干,赵中祥是啥人,不干班主任咋能满村转着找酒喝,两个人闹来闹去,最后还是赵中祥占了上风。我叹口气,中祥老师也是想不开,不叫干就散了,干班主任麻麻烦烦的多不省心。唐瑞意转了话题,胡安定就是不吃好饭食,让他一寸他能赶你一尺,你没听刚才他对我说话的口气,我这人软和,看着他年纪大点,又是教导主任,好赖算个领导,不愿和他一般见识,谁知他却踩着鼻子上脸,别人都不吃他这一套。



石南里吹着口哨,一手插进裤兜一手前悠后荡地回来,一进办公室就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笑啥啊,石老师?我和唐瑞意同时莫名其妙地将两束目光相交在石南里的脸上。石南里依然笑,嘴张得更大,露出两排被烟醺得黄黑的牙齿。我俩被石南里的笑态感染了,面向他,像两朵含苞怒放的花。石南里忍住笑,皱着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问,石老师,刚才去哪里了?去代销店还了个小帐。石南里话题一转,抱怨似地说,别提了,昨晚孙进博和赵中祥那两个家伙可把我气得够呛。咋?唐瑞意说。咋,本想三个人凑成堆喝个小酒,可那两个家伙高低伸不到一根裤腿里,我启发了半天,两个人光吱声没有行动,气得我叫学生去代销店赊了一瓶百脉泉和两包花生米,干脆自己喝起来。他俩哪?这两个人,孙进博蘸着酱油啃馒头,赵中祥说出去买东西,一买就买了四十多分钟,回来时小脸红朴朴的,不知又到哪里蹭了点小四五子。唐瑞意说,他两个人合不来,喝上点酒就打嘴官司,还得除下功夫给他俩劝架。石南里深有感触,可不,以后不络络他俩了。
石南里又忍不住笑起来。唐瑞意皱起眉,石老师,你到底笑得啥?石南里忍着笑朝我走过来。建军,宿舍里有没有多余的裤子?有啊,不过刚换下来,有点脏。脏点不要紧,快去拿来。我疑惑不解,做啥?石南里忍住笑断断续续地说,从代销店回来,他去上厕所,一进门,蹲在便坑上的小学教师廖太水就见了救星一样向他求救。原来这几天廖太水闹肚子,这次来厕所不够及时,没等解开腰带就排泄了,屎水稀稀啦啦地涂抹了一裤筒。石南里见状仰面大笑。廖太水红着脸哀求说,南里,可别闹了,平时闹着玩咋治也行,这不是时候,传出去叫人笑话,你快回去想法给我弄条裤子来。石南里侧过身,悠闲地尿出一大片湿地。廖太水蹲在便坑上催促,南里,快着点,咋这么多尿,怪不得成天抱着个大水瓶。太水哥,我的尿就是多,以后浇地别费那劲了,弄瓶好酒,沏壶好茶,咱哥俩喝个不前沉不后沉,到你的地里一松裤腰带啥事都解决了,这东西养分丰富着哪。
石南里边说边转身,几星尿液飞溅到廖太水脸上。廖太水赶忙腾出一只手挡在面前,生气地说,别闹了南里,都鸟弄到我的嘴里了。石南里就笑,鸟哪里弄到你嘴里了,这不在这里好好挂着?说着朝那地方指了指。廖太水苦笑着哀求,南里,我说不过你还不行,快去拿裤子,我的腿都蹲酸了。石南里慢条斯理地提上裤,边系腰带边往外走,回头不轻不重地摞下一句,还不知能不能弄到裤子,我这里可是没有。廖太水着急道,想想办法,说啥也得弄来,要不我咋治?石南里出了厕所,廖太水冲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嘱咐说,南里,回去千万别乱喳呼啊。
我把裤子递给石南里,说廖老师准等急了。石南里笑道,叫他急去吧,这回得好好治治这个老东西,谁叫他无恶不作来。唐瑞意拉我一起去看热闹,我说可不行,这又不是啥好事。石南里说,咋不行,去就是,走,咱仨一起给这老东西送寿衣。离厕所不远,石南里突然站住身,低声说他先进去,要我俩装作去上厕所。石南里进了厕所,很快托着裤子出来了。唐瑞意禁不住问出声,咋?石南里满脸失望。那老东西走了,回去还不得洗一大缸水啊。我要跟石南里回去,唐瑞意唤住我,走啥,咋弄也是来一趟,多少进去摞下一点。我隐隐感到一丝遥远的尿意。我随唐瑞意进了厕所,各自摆开互不干涉互不影响的架势,平心静气地等待涓涓细流自身体的腹地泉涌而下。忽然,唐瑞意哈哈大笑,我迅速转过身,顺着唐瑞意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团皱巴巴的濡湿的花布。是廖太水的花裤衩。花裤衩被扔到便坑深入进墙的内里,看样子,是怕被人发现。
我和唐瑞意回到办公室,把看见廖太水的花裤衩的事一说,石南里笑得声音变了调。过一会,石南里笑着大发感慨。廖太水这老东西今辈子可出尽洋相了!我问出尽啥洋相。唐瑞意来了兴致,石老师,啦啦咱热闹热闹。石南里正在兴头上,搬过椅子,面朝我和唐瑞意坐下,喜笑颜开地啦了起来。说廖太水现在的老婆是抢得别人的。本来人家小两口过得好好的,廖太水仗着自己是公办教师吃皇粮,从中伸上一腿,不光把自家的老婆气得上了吊,弄得那男的至今还神神叨叨的打着光棍。一天夜里,廖太水把女的勾引出来,两个人躲进村南的渠道里光着身子洗澡玩耍,不时弄出些浪笑,村里的一个兽医去上坡村给人家的牛看病,回来时听见了,俯身爬过去,悄悄拿走了两个人的裤衩,回村把裤衩挂在村中央大街的老槐树上,臊得两个人半年多没敢从那棵大树下走。又说,廖太水第一次去县城的浴池里洗澡,以为池里的水很深,捏住鼻子一个猛子扎到硬池底上,碰了个鼻青脸肿不说,还挨了周围人的一顿拳脚。我和唐瑞意边听边笑,笑得浑身酸软,像干了一场重体力活。
石南里停顿的间隙,我插嘴问,我看着廖太水咋不大按时来校,逛商店似的,有一趟没一趟。唐瑞意接上话,一周幸许来个三趟两趟的。他这样,校长也不管?管啥,他和下坡小学校长邢念贵是儿女亲家。噢,是这样啊,那他落下课咋办?落下啥,他光上音体美,这些课咱这里上不上都行。石南里打趣说,邢校长更舒坦,每周星期六才到学校里来开个会啥的,平常光窝在家里养老。我疑惑道,按说没人管学校还不乱了套,我咋看着小学里气氛挺紧张?这都是教导主任赵玉田的功劳啊,邢念贵早把生杀大权交给他了,你没看见他成天拧眉瞪眼的那神气劲,就跟几辈子没干过校长一样。唐瑞意说,赵玉田也太过分了,听说班里买个笤帚啥的他都不允许,硬要学生从家里拿来,人家学生又不是没交学杂费,留着那些钱做啥啊。做啥,伺候镇教委那帮狗啊,你没看见镇教委的人一来,这里就杀鸡宰鱼的忙忙活活,像给赵玉田的儿子娶媳妇一样隆重。真是,现在镇教委的人成了啥了,下来一趟,吃着的拿着的,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说到底还是咱下面的头头脑脑的太贱,若是镇教委主任下来,喂他喂还有情可原,谁叫咱戴人家那纸糊的乌纱帽来,可那些狗来了,就不该给他挂上个铁掌,叫他在下面装腔作势丁丁当当踩得烦人。小学里的老师就是老实,凭赵玉田那样的水平,还能教他说一不二!不老实咋治啊,总共六根人,除去头头脑脑和跟领导沾亲带故的就剩下三个兵了。也真是,孟丽香像个面瓜,一点脆生劲都没有,张水义又是个瘸子,一米五、六的个子,站着还得找个台阶垫着,钟艳玲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小闺女子家不说,还是个代课教师,根本没有发言权。下课铃响过,赵中祥三个人陆续回来。张淑花的鼻窝里斜窝着一道粉笔沫撮成的白痕,使上唇边那层细小的绒毛更加乌黑。石南里欠身搬回椅子,唐瑞意余味无穷地浅笑着,一边拍打着胸脯自语说,笑得我都有些肚子疼了。
讲完课,布置学生阅读课文。我迫不及待地走向窗前,如初次同恋人约会一样心里涌动着粘稠得近乎憋闷的激动和不安。来到窗前,按预测好的位置站定,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正在小学三年级讲台上讲课的钟艳玲。她穿一见粉红上衣,本来白皙的面庞被黑板映衬得更加白皙。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校园东南角大槐树上的那只斑斓鸟洁白的腹。钟艳玲一手握着书本,一手捏着粉笔,袖管轻挽,露出葱白一样细巧的胳膊。随讲课的节奏,她的上身微微颤动,透着一种迷人的弹性和神秘的内蕴。她转过身捏着粉笔在黑板上书写时的背影简直是一幅魅力无穷的油画。我看得阵阵血涌,如痴如傻。钟艳玲眼睛的余光蓦地触到我灼热的凝望,如妖艳的花朵落上一滴清露,顿时激起一阵轻微而撩人的颤动。这种颤动出现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我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刻,我坠入一种朦胧的巨大的慌乱和兴奋中。钟艳玲继续讲课,时而转身在黑板上书写,时而捏着黑板擦轻轻敲击桌角吸引学生的注意力。我像小时高举着扫帚捕蜻蜓一样投入、敏捷地捕捉着她的眼神。钟艳玲美妙的眼神每次在我的视觉里跃动一下,都会牵动起我波及肺腑的躁动。
钟艳玲讲完课走下讲台,我凝望的屏幕上图像突然消失。若再往东走,她肯定得经过那道窗口,我暗想着,心里燃起期待的焦灼。我的推断迟迟没有实现。她有意躲避我?守望中,我热烈的期待里积起深深的失望,空洞的内心隐隐生出几丝自卑,甚至羞愧。我怅怅地离开窗台,在教室坑坑洼洼的走廊上徘徊。最前排的一个学生回过头与后面的同学说话,我恶狠狠地甩过两道目光。学生吓得转身缩起脖子,活脱脱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徘徊中,我几次心存侥幸地走到那座窗前,眺望之后便是黯然的伤感。我开动记忆叫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出我和钟艳玲目光相触时的一些画面,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与她遥远得不可企及。我暗暗割舍着受那个窈窕身影迷惑情不自禁生发出的种种令我心醉的幻想和冲动,僵硬地安慰自己,反正又不能一辈子呆在这穷山沟里。我叫目光掠过小学教室的房顶向更高更远的空间延伸,努力使酸酸的心田蒙生出坦然的豪情,这种豪情虽然有些悲壮,但阴暗的心里似泛起了些许亮色。
快下课了,我走向讲台,准备重述一遍这节课所讲的内容,并着意强调一下学生重点掌握的两个问题。经过那座窗台时,无意中一瞥,刚才憋足勇气坚定起来的意志轰然爆成碎片。钟艳玲正倚在窗前全力以赴地朝我张望。我不可抗拒地停下脚步,不加思索地纵身跳进她的眼睛。她张望的湖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我看到了她的笑。这种不够灿烂,不够令人振奋,平静,拘谨,甚至还垂着几缕淡淡的忧郁的笑,更叫我心潮翻涌。下课铃响起,我定定地目送钟艳玲离开窗台,回到讲台,走出教室。钟艳玲脚上的纯净的红色凉鞋令我想起那只斑斓鸟的爪。出了教室门,钟艳玲停一停,若无其事地朝这边扫一眼,转身轻飘飘地走了。我静静地站在窗前,像早晨站在办公室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那只斑斓鸟飞去一样,心里生出丝丝凉意。



一周的日历匆忙翻过,转眼又到了我上晚自习住校的时间。我记着唐瑞意说过今晚准备喝点酒的话,来校经过北岸村时,敲开一家小吃部的门,挑买了几样容易保存的菜肴。下午放学后,我把在抽屉里藏了一天的菜拿出来,唐瑞意吃了一惊。建军,你这是做啥,这么高级的菜,咱吃可瞎了!他从抽屉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从里面陆续拿出西红柿、黄瓜、青椒等几样新鲜蔬菜,边往外拿边说,自家地里种的,又不花钱,多放点油炒炒就不错,唉,建军虽然来了不长时间,看得出是个实在人,咱弟兄保证能处好。张淑花见我俩把桌上摊得满满的,不好意思地将六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到唐瑞意的桌上,笑着说,今晚成你俩请俺了。唐瑞意说,淑花,你算说对了,我早就想请请你。请俺做啥?请你跟咱胡主任透个风啊,叫他别再当着老师们的面动不动就对我发号施令,像熊小孩似的,弄得我脸上火烧火燎的,万一有一回憋不住跟他翻了脸,以后咋处啊,南里老师讲话,兄弟姊妹们碰成堆不容易,接就着来就是,可他老不给我面子。张淑花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俺咋替你透风啊,咱还不一样,人家胡主任也是俺的领导。唐瑞意带着不屑的口吻说,啥领导不领导的,咱这样的学校连毛加屎才九根人,戴上那么顶帽子叫叫好听就是。人再少也得有个头啊,没有王子不乱蜂了?不管咋说,胡安定可是挺听你话啊。俺又不是他啥人,他听俺的话做啥?唐瑞意有点窘。张淑花咯咯咯笑起来。笑完,看看我,又看看唐瑞意,低头喃喃地说,以后可别像石老师那样没轻没重地开俺俩的玩笑了,叫人心里挺不是滋味,俺和胡主任真的没啥,传出去俺倒不在乎,反正到这地步俺是死活一样钱了,人家胡主任是领导,别影响了人家的前途。唐瑞意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加以解释,淑花,你想多了,俺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别解释了,俺这话也不专是对你说的,俺不傻,又不是看不出咱学校老师脸上蒙着的那层含义,其实俺和胡主任真的没啥,一开始,俺也看不惯他那小家子气,可人家待俺不错,一个小闺女子家出门在外,无亲无故,人家这样待咱,咱也不能拿人家当外人啊。张淑花说得有些动情,再说了,胡主任这人也挺善解人意的,有啥事在心里憋得慌,跟他说说,听他一讲,心里就敞亮了,人家毕竟比咱年龄大点,见多识广,又考进师范学习过。我和唐瑞意都不说话,屋里气氛有些压抑。忽然,张淑花仰脸一笑,咱不说这些不成器了,别搅了你俩的兴致,今晚也不能叫你俩白请,俺出酒吧。张淑花站起身往外走,猛然站住身扭头问唐瑞意,一瓶百脉泉白酒一瓶香槟行不行啊?行啊。唐瑞意爽快地说。我从兜里掏钱争着去买,被唐瑞意制止住了,叫淑花去吧,不破费她两个她喝着也不痛快。
张淑花出去后,我对唐瑞意说,张淑花说起话来有时带着点男人口气。唐瑞意一笑,常在男人堆里混,咋弄还不捎带上两句。我问刚才她说她死活一样钱是啥意思。唐瑞意叹口气,唉,她是说她那门倒霉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咋?她找了个当兵的,在部队四年了,听说要转志愿兵不志愿兵的,真要转了就不准要她了,转不成也难治,那男的家里穷得丁当响,真要回了家得一切从头开始。那她应该跟他挑明了,来个干脆的啊。干脆就得断来,真 断了她也寻不下好主了,这么大年龄,条件好点的早对上号了,剩下的连村里的丑妮都不热乎,淑花咋能愿意,好赖她也是个民办老师啊。这样得拖到啥时候?拖到啥时算啥时吧,你没听她死活一样钱啊,认堆了。
唐瑞意主动向我这边移移身子,关切地问,建军,你的事咋样了?啥事?还有啥事,婚事啊。噢,还没碰上合适的。嗨,啥合适不合适的,这又不是买零件,得按型号,一男一女安上就能使。我红起脸笑着说,我还没考虑这事哪。咋还没考虑,你看我也就大你两三岁,咱那小儿都能偷着跟邻居家的小妮过家家了,惹得邻居常来找我,我才不管这一套,早上了道省下以后我给他操心。我笑着不说话。唐瑞意催促说,兄弟,别光顾笑啊,得抓紧点,老兄看你不错才操这心提醒你,老兄是过来人,这事像咱家里种地一样,得把握好节气,不然就欠收了,因为这个荒了地的也不少啊!我满脸诚恳,实在是没碰上可心的啊。唐瑞意仰脸大笑,不以为然地说,我说老弟,你以为你是在拍电视啊,过日子可不能讲究这一套,得来实际的,说到底找媳妇就像咱从集上买肉一样,挑个干净点的买就是,女人就是有个肥瘦之分,别的还不一样,啥叫可心,接就着来就是,女的脾气不好,咱就得接就着她,女的脾气好了,她就得接就着咱,这些都是活的,掂量着来就是,死的就是看你好吃肥腻还是愿啃排骨,搭一眼就知道了。
我笑着不说话。唐瑞意停下手里的活络郑重地看着我,忽然脸上泛起一轮像是被捉弄过的神情。建军,你是不是早就定下了,叫老兄在鲁班门前摆弄了这几斧子?我连忙摇头,定啥,真的没这回事。唐瑞意皱起眉,满脸疑惑。我真有些纳闷,凭你这条件,省城的师范毕业生,小伙子长得又不赖,别的不说,从咱镇上新来的女教师里挑一个,准不成问题啊。我笑了,啥女教师不女教师的,只要自己看着顺眼,动心就行。唐瑞意自以为是地摇头大笑,操,我看你是中电影电视的流毒太深了,啥动心顺眼的,别人咱不管,建军,你千万得拿着点,最起码也得弄个吃皇粮的,别一时花了眼,折朵中看不中吃的地瓜花,日子也像咱这些民办教师,过个一穷二白,到时我那小儿娶媳妇还指望借你两个钱花哪。这么说,到时砸锅卖铁我也得借给你两个。唐瑞意站起身,双手卡腰边踱步边开导我,别的是假的,别耽误了孩子喊爹啊!
菜摆上桌,三个人的情绪都很高涨。张淑花说,菜这么丰盛,就是请教委主任也讲得过去。唐瑞意说,可真是,你看建军弄得这几个小菜,那回咱学校请村主任张会元也没这质量好。你是说过教师节那回啊?对啊。那回可真有意思,村里男官女官都来了。可不,张会元和牛永芳这两只脚可弄好了,到咱学校里来当客都舍不得拆开,省得别人不知道啊。那回他俩喝得可不少。简直喝迷糊了,对了,那回送他俩走时,在门口张会元跟牛永芳说啥来,惹得你、石老师和孙进博笑得合不上嘴。说啥,他叫牛永芳想办法叫张会天给他腾窝啊,真不像话,堂堂一个村主任,当着咱老师的面就弄这个。一个样啊,你忘了咱村里出的那些花花事,多少人联名告过村主任,可人家硬是当得稳稳的。唉,上头也不管管,看把这些人宠成啥了。可不,眼下就咱教育界还算块净土。真是……两个字一出口,张淑花立刻将话咬住,脸上微微一红,很不自然。我正好目睹了她脸上的这一变化,心想她可能想到了她跟胡安定的事,于是提高嗓音分散两个人的注意力,咱啥时开始下手?两个人从刚才的谈话中挣脱出来。唐瑞意看看墙上的表,说,还有五分钟上课,打铃吧,咱先去教室里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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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5:58:36?? 引用並回復


指三章 断 崖



太平联合小学校长谢钱贵同我的第一次谈话是在学校门前的草坡上进行的。我从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调令递给他,他挥挥手,说不用给他,人来了就行了。
秋末的阳光热情不减。天地间氤氲着浓浓的各种果实成熟的气息。遍野的从春天一路跑来的植物面露疲惫,显出气喘吁吁的模样。风温馨而隐隐透着一丝不容质疑的凄凉。谢钱贵面皮黑亮,他跟我谈话时那种仿佛对我了如指掌似的父亲般的口气令我多少有些反感。他说,建军,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分咋看,若瞪大了眼睛肯定是闯破天的大事,若眯缝起眼顶多也就算个开过头的玩笑。
我不说话,着迷地看着他大红枣似的脑瓜上一丛约两厘米长的茁壮的黑发。他用自以为照见我心底的郁暗的眼光津津有味地抚弄着我的五官,继续说,这事处理得虽然有些过头,也得分咋来看,要从吸取教训的角度,你还年轻……我下意识地突然转过脸,把所有的目光集中起来猛地塞向他的左眼。谢老师,那顺口溜根本不是我编的!
谢钱贵额上最粗的青筋急速抖动一下,像一截浑圆的鞭绳将额上的一抹油光抽打得一干二净。我以为他要对我表示愤怒,心一横,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他一咧嘴憨憨地笑了。不是你,那,是谁编的?大伙一块编的。那,大伙中有没有你?当然有了。这不就对了。可为啥只处理我一个人?对啊,这事就得你自家考虑了!我哑口无言。
风踩着草尖从谷地一直蜿蜒到山坡顶上,一部分散逸进身后的校园,不小心碰到虚掩的窗子,发出一阵不太清脆的声响。谢钱贵抖落脸上的憨笑,双手卡腰,摇晃着粗短的身躯,换了一种口气。建军,我找你出来没别的意思,只想说两点,一是以前的事咱不提了,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二是既然来了就把这里当成家,哪里不顺心尽管跟我说。
和谢钱贵往回走,临近校门,我慢吞吞地停下脚让他走到前面。太平联小建在北太平村东头的坡腰,东、南、西、北四个太平村的三至五年级学生都集中到这里。处在两个高度的两排校舍通过上排的东门和下排中间的南门天然相通,下排全是教室,上排是办公室、仓库、伙房和一座空荡荡的宿舍。走出上排的东门,向下绕院墙走一个大大的直角,进了南门才能来到教室。谢钱贵和我一前一后回办公室,这种同小时跟父亲一起下地时的情形让我感到有点别扭,又不好落得太远,便不太情愿地跟在后面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他的背影。
王少平拿砖头在仓库门前的青石台阶上砸一个青皮核桃,担心溅起的汁液染到身上,每砸一下便做一个闪避的动作。谢钱贵跺跺脚,背起手正色道,少平,都多大了,还小孩似的砸这个。王少平不以为然,咋,大人就不能砸核桃吃了。吃归吃,找个合适的地方,看你把仓库门台弄成啥样了,打扫卫生时咋不这么主动。王少平皱起脸,斜睨我一眼,苦笑说,看谢校长说的,啥时打扫卫生我不主动了?谢钱贵不再理会,双臂做一个伸展动作,径直朝办公室走去,脑后不轻不重地扔下一句,叫你嘴硬,看以后说媳妇求不求我。
谢钱贵的身体本来已经没进办公室门口了,突然向后弹出上半身,扭脸问王少平,少平,你这核桃从哪里弄的?别管哪里弄的,反正不是偷来的。你别说,我还真担心这个,从你们西太平到咱联小,有数的几棵核桃树,你要是管不住自家的手,惹下祸叫人家找到学校来,那可就热闹了。王少平一眦牙,谢校长说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说啥也不能干那事。那你这核桃到底从哪里弄的?地上捡的啊。这话谁信,天上还落地瓜蛋啊!你放心,反正不是偷人家的。
应何善唤谢钱贵进办公室,说有事跟他商量。谢钱贵进办公室不长时间就扯着嗓门嚷起来。我说何善,你到底咋弄的回事,咋老是不改,你想重新再乱一回啊!我咋了,谢校长?你刚才说的啥?说的啥,俊秀的身体不方便,能不能将她的常识课分给新来的佟老师代代!这管你啥事,人家文俊秀有困难还不会说啊,你在里面掺和啥?我正听得发愣,王少平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和他猫腰凑到窗下偷听。应何善的口气明显变软了。谢校长,按说这事我真不该掺和,可俊秀都这样了,真应该照顾照顾。哪样了,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就是人家建军老师不来,我还准备替她上几节课,用得着你闲操心。真的?假的,哎哟我说何善,你看你这热乎劲,都有家有口的人了,就是不替自家想想也得替别人掂量掂量,人家文俊秀才当了几天新媳妇,娃还没生下来哪,你还要不要人家过囫囵日子。谢校长,我咋不要俊秀过囫囵日子了,只要她能过上好日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行啊。谢钱贵不耐烦了,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就凭你这胡掺和的劲头,叫文俊秀婆家的人知道了,能安稳得了她,当初我给你们处理这事时咋说的,快刀斩乱麻,从今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你是不是想吃回头草啊?谢校长,我咋想吃回头草了,同事间相互体谅体谅还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有别人体谅的,你不行。不行就不行,俊秀的常识课你可得给她调调啊。你看看,你要再俊秀俊秀地叫得这么热乎,我非不给她调不可。应何善连忙告饶似地哀求,谢校长,我不了还不行啊。
王少平捏一小撮鲜嫩的核桃仁递给我,我不接,他抬起下颏坚定地朝我呶呶,我只好张手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剥了淡黄的胎衣往嘴里送。王少平冲我咧嘴一笑,满嘴漾动着脑浆似的白生生的汁液。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微风吹拂,那扇虚掩的窗子有气无力地吱呀一声。王少平用肘触触我的胳膊,躬着腰小跑几步,缓缓仰起身子出了东门。我学着他的样子离开办公室来到仓库门前,正犹豫是否出校门,王少平返回身子在门口一个劲地冲我摆手。
我和王少平一爬上校门外的草坡,王少平就摇头笑着说,这两个人真有意思,就是掰不开脚丫子!谁啊?应何善和文俊秀啊,你刚才在办公室窗台下听啥来。我问他俩到底咋回事。咋回事,应何善和文俊秀以前有过一腿,文俊秀她婆家知道了,谢校长出面处理这事,打保票说一定快刀斩乱麻,叫他俩以后再也井水不犯河水了,我看这事够戗!他俩还藕断丝连?啥藕断丝连,连藕也没断。
真邪门,文俊秀那么水灵的妮咋就看上了蔫儿巴几的应何善。王少平说着捡一块石头挥手扔向坡底的池塘,平静的水面猛然皱起脸,吐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闷响。他扭身环视着四周高高低低的山峦,慨叹道,这就叫王八寻绿豆,对上眼了。我低头注视被一群蚂蚁拖着的一只僵死的昆虫,漫不经心地说,他俩还真有这事啊。啥叫真有,我亲眼碰上过他俩躲在伙房门后亲嘴,那个热乎劲啊,连眼皮都懒得抬。真看不出,看样子两个人得相差十来岁。十来岁,整整相差十六岁零七个月,应何善面嫩,显得年轻,今年已经四十了,比咱谢校长还大一岁哪。哎哟,还真看不出,文俊秀也真是,图他啥。谁知道啊,大概是应何善在她身上施了啥魔法吧。啥魔法不魔法的,准是文俊秀看上了他的什么地方,一时扭不过弯来。这个弯可真不好扭,多少年了,我们在这学校念书时就看着他俩和别人不一样。念书?我和文俊秀从三年级开始同学,都是在这里小学毕业,后来又念到洼峪镇中心中学,毕业后都没升上学,正好镇上招考民办教师,我们考上后一起分到这里,他俩那点事对我像自家的几个脚指头一样清楚。应何善都那么大年纪了,又有家有口的,文俊秀家里咋不开导她开导。你以为小孩子过家家啊,这事可不是那么好开导的,要不是文俊秀家早给她寻了主,应何善又面筋似的狠不下心和他老婆离婚,说不定两个人早老夫少妻地在一块过了。文俊秀早就有主了?有了,还是个铁路工人,家庭条件好着哪,我要有那条件,唉,不说了。
王少平咬紧牙关,脸上陷出一洼沉沉的阴影,眼里似乎有几只白鸽展翅飞过。我学着王少平的样子弯腰捡一块石头,挥手扔向坡底的池塘,因用力过小,石头在远离池塘的土堰上炸起一团毛茸茸的白尘。我问,知道文俊秀和应何善的事后,男方就不怪罪?也是王八寻绿豆对上眼了,人家不但不怪罪,还动了说事人,说只要两个人不再来往,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还忙不迭地疏通门子跟她结了婚。太不理智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啊。啥甜不甜的,剜到篮子里才是菜,隔墙闻香的滋味更不好受。我现出惊异的脸色,你别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么好柔的面疙瘩,那么扎心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波澜不惊。波澜不惊,应何善老婆可为这事大动了肝火,一连三天没起床,披头散发地闯到学校来,看那样像要把应何善生吞活剥了,幸亏咱谢校长会来事,苦口婆心,硬是把这事安抚得风平浪静。
南太平村被南边一列东西走向的山脉严严挡在后面,一条小路破布条一样自山脊飘飘悠悠地落下来,软绵绵地缠在几个村庄之间的主道上。王少平死死望着西南方向山腰的一片柏树林,满脸神往地说,那可是个好地方,别说别的,光那气味,闻一口就叫人回味无穷。我不解地问,你是说那片柏树林?他点点头,感叹道,太迷人了!我不以为然,柏树林里有啥好闻的,涩涩的,还带着一种刺鼻的辛辣味。你是不习惯,就像喝啤酒,第一次跟喝马尿差不多,可坚持几次以后,保准你一闻到那种气味就会神魂颠倒。
王少平把目光远远地撤回来,像看陌生人一样木然地打量着我,脸上匆匆闪过几缕捉摸不透的表情。建军,你没谈过恋爱?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弄了个愣怔,热着脸迟疑地摇摇头。王少平沉沉呼出一口气,嘴角漾出两轮自嘲的苦笑,突然发疯一般弯腰从地里抠出一块石头,头也不抬,没命地向池塘方向扔去。因用力过猛,石头斜越过池塘上空,猝不急防击在一块正在掩面沉思的卵石上,远远地闪出一道微弱但刺目的火光。
少平,你这是做啥,要是猛不丁从堰跟里走出个人来,非出人命不可!谢钱贵一手卡腰一手朝我俩指指画画着出了东门。我和王少平被吓了一跳。愣过神来,王少平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哪有这么巧的事,真是故弄玄虚。谢钱贵没听清,一边继续朝我俩这边走,一边追问,少平又咕噜的啥,肯定又对我不礼貌了。哪里对你不礼貌了,我是说哪有这么巧的事,扔一块石头,人就猛不丁从堰跟里出来了。你看看,这孩子,我说啥都听不到心里,我还能和你嘣着玩啊,我是过来人,吃过这方面的亏,那年秋天我到坡里刨地,满地里就一块瓦片,寻思省点劲扔到堰下的道上算了,瞪大眼睛看着没人的,谁知瓦片一落地就传来哭喊,那次光医药费就花了三十多块。王少平不相信,开玩笑说,怪不得人家当校长,话来得就是快,连艮都不打就头头是道地编出来了,哪有这么巧的事!谢钱贵来了认真,不信你去东太平打听打听,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事。王少平连忙摆手,我信啊,咋不信,连你支起腿在太阳地里晒袜子我都相信,还有啥不信的。去去去,你这孩子真没大没小,这玩笑有别人开的还有你开的,再说这有啥好笑的,不就是我买的尼龙袜小了点,穿上去脱不下来,没办法穿着洗晒了几天,叫你碰上这事你咋办,总不能用剪刀把好端端的一双袜子开了膛吧。王少平笑得前仰后合。谢钱贵绷着脸,啥大惊小怪的,叫人家建军说说,这还不是常有的事。王少平颤着声音说,常有的事,咋没听别人有过,建军,你们那里有过这事没有。我忍住笑,转脸去望别处。
谢钱贵长叹一声,说这个王少平,真拿你没办法,咋老是孩子气不退!说着抬腕看看表,满脸郑重地对我俩说,好了,该上课了,少平去打铃,建军招呼一声文俊秀。我问文俊秀在哪里。谢钱贵仰脸向上指了指,俊秀在上面山地里,肯定在寻酸枣吃哪。
我沿谢钱贵指的方向往上爬,长草没膝,间或有几只模样俊俏的蚂蚱从附近跃起,搂抱在高高的草杆上,草杆微微晃动,生动起一方小小的空间。
回转身,整个的北太平村尽收眼底。倾斜的坎坎棱棱的街道。零落的高高低低的房舍。雀鸟由着性子在空中穿梭,禽畜踱着方步在角落里觅食。村民们心平气和地忙碌着各自的那份生活。整个村庄像一件洗了多遍平淡但不显得破旧的衣衫,熨贴、自然地披在铺展开的山的基部。村东头的池塘像一汪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深情地望着高蓝的天空。
文俊秀哼着小曲出现在面前时,我正望着被王少平罩了一层神秘色彩的那片柏树林出神。佟老师,你也爬山啊。文俊秀体态丰盈,粗短的发辫固执地垂向脑后,一手蓬松着握一把半青半红的酸枣,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迷人的神采。文老师,谢校长叫我来招呼你一声。文俊秀说,估摸着快到时间了,俺正往回赶哪。见我盯着她手里的酸枣看,她脸一红,伸过手,佟老师,你吃酸枣吧。我忙不迭地摇头。
人家建军又没有喜,叫人家吃啥酸枣!王少平猛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文俊秀红着脸折一截野枝追赶着打王少平,说,没有喜就不能吃酸枣了。王少平举起双手转身往回跑,嘴里一连串地说着,注意身体,注意身体,我投降还不行啊,我投降还不行啊!文俊秀停止追赶,训斥似地说,你不好好准备上课,跑上来干啥?干啥,谢校长叫我来找你俩,还以为建军迷路了哪。文俊秀娇嗔道,就你能,谁不知道你是来图风凉啊。图风凉,这里有啥风凉的,不过还真有人抢着要来,可惜咱谢校长不叫。文俊秀又红了脸,捡起野枝追赶王少平。



我和应何善捧起书本闲聊着出了东门,绕院墙到下排的教室去上课。文俊秀腆着微隆的腹部远远跟在后面。同我说话的当口,应何善不失时机扭头朝文俊秀看几眼。我无意间瞥见文俊秀对他温情地一笑,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几丝艳羡,蓦地想起王少平说的那句话:文俊秀那么水灵的妮咋就看上了应何善!
离南门不远的场院里有一排半新的房子。一个姑娘模样的少妇正躬身打扫场院。她披散的长发如碳,一部分卧在背上,一部分自柔和的肩窝倾泻而下,素朴的单衣和埋头扫地时的屈身姿态丝毫遮掩不住娇好的身材。水香,再扫就连地皮也扫下来了,庄稼人哪里来的这些干净气。应何善主动上前搭话。水香抬起雪桃似的脸朝这边浅笑。庄户人家就不扫地了?扫也得有个度啊,像你这样一年得使多少把笤帚,怪不得王少平常夸你们西太平的姑娘勤快。水香低下头,勤快啥,闲着没事瞎忙活。
文俊秀跟水香打招呼,说供销社新来了一块布,约她抽空一起去看看。水香笑道,看啥,相中了也买不起,哪像你,有个大工人女婿不说,自个还能挣个零花钱。文俊秀笑着回话。水香,听你这么一说俺倒成掉进福窝里的人了,谁不知道你那口子在外面当包工头,一年扛回一大包钱。水香笑得弯了腰,说还扛回一大包钱哪,不把自个赔上就算烧高香了。应何善笑咪咪地进了南门。门外继续延绵着文俊秀和水香的笑声。
中午放学前,谢钱贵要开个小会,不见了王少平。问应何善,应何善说他二、三节都在教室里上课,不清楚。谢钱贵自言自语地说,刚才还在办公室里,转眼功夫不知去哪里了。文俊秀说可能去厕所了吧。谢钱贵说没有,他刚从厕所回来。我隐约记起临下课时,自下排教室的南门向西闪过一个人影,像是王少平,便主动提出去找他。
一踏进水香家的场院,我顿生一种异样的感觉。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各样物什摆放整齐,唯一的一棵大槐树的落叶很及时地被清扫到院角,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站在场院中央茫然四顾,想喊几声又不知如何开口。水香家的这排房子共有三个门口,两边的上了锁,像两张落寞寡欢的面孔。一时间我觉得不自在起来,感到无端地闯进人家的院子不太合适,这样回去找不到王少平又不好交待,正犹豫间,中间的门小心翼翼地响了。一个怯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漾开。老师,你要借啥东西使啊?我慌乱地迎上去,不借东西,我找人。老师,你找谁啊?我看着少平朝这边来了,不知去了哪里。王少平……水香正支吾着,王少平一个箭步从屋里出来。建军,找我做啥?我被弄了个愣怔,神思恍惚地看着王少平说,谢校长要开会。你咋知道我上这里来了?在教室里瞥见你朝这边走的。王少平和我往回走。临走前王少平回过身低声对水香说,不要紧,建军和我是好兄弟。王少平斜走到墙角,从一个破柳条筐里抓起一大把青皮核桃往裤兜里装,一边抬手招呼我,建军,过来装几个。水香站在门前热情地劝我,装几个吃着玩吧,老师,自家树上落的。
离开场院,王少平用一条胳膊搂着我的肩膀嘱咐道,建军,回去可别说我在这里。为啥?不为啥,反正别说我在这里就是。那我咋说?就说我去供销社买圆珠笔去了。你买的圆珠笔哪?王少平笑着拍一下我的脊背,你也太实在了,你以为他们会真的搜我的身啊!
来到上面,谢钱贵三个人正站在办公室门前说话。王少平径直走过去,谢校长,咋不开会?谢钱贵冷起脸子,你还知道开会啊,再出去溜着玩去吧!王少平疼起脸,谢校长,这回你可冤枉我了,你知我做啥去来?做啥去?我去供销社买圆珠笔了,买圆珠笔也是为了工作啊。谢钱贵不信。王少平辩解说,我真去买圆珠笔去了,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跟着你好好干工作。我赶忙凑过来为王少平做证。谢谢钱贵噗嗤笑出声,看少平说的,跟着我好好干工作,跟着谁不得好好干啊。见谢钱贵不再生气,王少平来了认真,谢校长,咱开会吧,快放学了。谢钱贵倒显得漫不经心起来。开啥会,皮毛的一点事,主要是征求一下建军的意见,看能不能替文俊秀代代常识课,大家都看出来了,文俊秀这身体,得照顾照顾。我不加思索地说,行啊,这么点小事还征求啥意见。隔着王少平,应何善冲我友好地笑了笑,我像立了大功一样顿觉满心舒坦。
应何善是本村人。文俊秀婆家也是北太平。中午只有我、谢钱贵和王少平三个人在学校吃饭,晚上剩下我一个人。谢钱贵说,今中午都别走了,弄几个小菜,一来算给建军接接风,二来大伙挺长时间没聚聚了,借这因由凑成堆说说话。侧过脸问文俊秀,俊秀,你在不在这里吃?文俊秀歉意地笑笑,俺就不在这里吃了,闻不了那酒味,俺公公一喝酒俺就得端着碗到外面去吃。王少平不同意,劝文俊秀将就着在这里吃一顿,少一个人就不囫囵了。应何善把王少平叫到一边,小声说,叫俊秀走吧,别难为她了。王少平不服气,你这是啥话,叫她在这里吃顿饭有啥难为不难为的。你小孩子家懂啥!就你懂,想吃鱼又舍不得熊掌,我看你到头来非弄个蛋打雀飞不可!应何善窘得满脸紫红,绷着嘴说不出话。谢钱贵远远插过话来,你们俩捣鼓啥?王少平舍下应何善往回走,告状似地嚷道,应老师说你是小气鬼,成心不叫人家文俊秀在这里吃。应何善来不及辩解就吃了谢钱贵一顿训斥。何善你这是越老成越糊涂了,我咋成心不叫俊秀在这里吃来,你看她这身体,好汤好水的说不定还装不住,别说再闻到那酒臭味了!应何善苦着脸连摇头加摆手。谢钱贵转脸看见王少平幸灾乐祸的样子,知道上了他的当,顾不得向应何善道歉,将计就计地对王少平说,少平,你不说要跟我好好干啊,今中午跑腿的事交给你了。咋?到供销社弄点酒,顺便从张三水家称点肉,青菜我带来了,自家园里种的,用不着花钱。弄脾酒还是白的?还用问啊,人家俊秀又不在这里,咱四个大老爷们要喝脾的,谁家管得起,还是百脉泉吧!王少平故意挺胸收腹打一个立正,憋着气喊一声“是”,小跑着走了。
谢钱贵将一瓶百脉泉白酒倒进四个茶杯,说这杯酒喝六气都得透了,以后大伙尽量而为相互表示表示意思,下午不能误了上课。我们三个人积极响应,不多时就进入推心置腹的状态。应何善要替文俊秀同我表示意思,被谢钱贵夺过杯子,说你替人家表示啥意思,你自家表示自家的就是。王少平笑着说,对啊应老师,你表示自家的就是,我和文俊秀是老同学,我替她同人家建军表示表示就行。应何善抬手挡王少平的杯子,一本正经地说,可不行,你代替不了她。我咋代替不了?不咋,你就是代替不了,还是我来替她表示吧。我代替不了你就代替得了啊,你是他啥人?啥人?对啊,我看咱俩谁也代替不了,干脆叫谢校长替她表示。谢校长?应何善犹豫不决。
谢钱贵没好气地夺过应何善的杯子。咋,何善,你是不是想说我也代替不了?应何善软下脸,支吾道,可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校长,咋代替不了。谢钱贵满意地笑了,这还差不多,来,建军,我替俊秀同你表示个意思。我和谢钱贵一饮而尽。有学生从外面叫门。应何善站起身,被谢钱贵制止住,说他去看看。不一会,他走回来,说,你们三个慢慢喝着,我下去看看,四年级有两个学生打架。
应何善主动跟王少平碰杯。王少平不喝。应何善又碰碰他的杯,咋,我哪里惹着你了?不咋,我喝不下了。应何善笑着说,你那酒量我又不是不清楚,别跟我装蒜了。王少平也笑,喝是喝,你得听我一句劝。小毛孩子家,倒开导起我来了,行啊。王少平两眼定定地看着应何善,可是有关文俊秀的事啊?应何善一愣神,旋即释然了,行啊。我站起身,说你们喝着,我出去有点事。王少平忙不迭地来拉我,建军,用不着避开,应老师和文俊秀那档子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还怕多你这一个。应何善也挽留我。两个人丁丁当当对喝了一大茶杯酒,应何善以手背抹抹嘴角,绷紧面孔,说吧少平,我早就等着你开口。王少平也学着他的样子抹抹嘴角,不甘示弱地说,说就说,我早就憋不住了,应老师,你和俊秀的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咋?应老师,当着建军没外人,咱也别遮遮严严的,说破了吧,你和文俊秀根本就没断。咋?这样下去你就不想想后果,万一哪天出点事对谁也不好,再说俊秀她婆家总不能老迁就她啊,万一哪天翻了脸,可就不好收场了。你说咋办?快刀崭乱麻啊!你也说这个,听见这话我就想发火。王少平眼一瞪,光发火有啥用,解决不了问题啊。你说说哪样能解决问题。应老师,你要真舍不得俊秀,狠狠心跟俺婶子离了算了,长痛不如短痛。少平,问题不这么简单啊,再说俊秀都成人家的人了,我离婚的话不明摆着打光棍。王少平满有把握地说,应老师,我敢说,你要真离下来,俊秀为了你啥都做得出。应何善点点头,又摇摇头,少平,咱可狠不下这心,你婶子这人就是脾气硬点,心还是挺善的,对我也说得过去。王少平向前探探身,应老师,看来你这婚是离不得了?应何善摇摇头,又点点头。王少平干脆地说,那就和俊秀断绝来往,别再偷偷摸摸了。谁偷偷摸摸了?你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应何善心虚地低下头,慢吞吞地说,少平,不怕你和建军笑话,我还真舍不得她。我和王少平被他痴痴的话打动了。
片刻的沉闷之后,王少平拉长脸,满是责备的口吻,应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得替人家俊秀想想,不能光感情用事。应何善无言以对,沉思默想中猛然抬起头来,少平,你有啥想法,尽管去做,别看面子顾情的,我也想通了,不会怪你的。王少平满脸疑惑不解的神情,应老师,你这是啥意思?应何善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双唇沾满酒液,少平,你也别鼓着了,我早看出你对俊秀有意思,只是碍着我的面不好张口,难得你看得起你应老师,以后权当我和俊秀没那回事,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帮帮忙哪。王少平打个酒嗝,应老师,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和文俊秀多年同学是不假,可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应何善半信半疑,那你为啥到现在还不找人,我咋捉摸也是和俊秀有关。王少平面红耳赤,应老师,你要真这么想我就不跟你啦了。说完,站起身气呼呼地往外走。应何善没了主意,嘱咐我跟在王少平后面,说少平喝了不少,别叫他跌着碰着的。
我追王少平到了厕所。没等开口,王少平醉醺醺地红着脸说,是应老师叫你跟着我,怕我跌了碰了是不是?我点点头。王少平仰脸一笑,酒是喝多了点,不过没事,这个应何善,本想开导开导他,没想到他猛不丁闹了这么一句,我要真对文俊秀有那意思,还等他催?我说应老师可能跟你闹着玩,别放心里去。王少平摇摇头,可不对,应老师是个仔细人,啥事都瞻前顾后的,不会随便说说,也许我和文俊秀靠得太近乎,叫他多心了,其实咱这些人处得都不孬啊。我安慰他,你说的那些话也是好意,应老师醒过酒来一捉摸,说不定会真按你说的做哪。王少平叹口气,其实这种事也没法说,不像语文书上的课文,啥文章都能分出个段落来,任其自然吧。
出了厕所,远远看见谢钱贵挺着粗壮的身躯昂首阔步进了东门。王少平唤住我,建军,叫他俩喝一会吧,咱到山上走走。雨水反复洗刷过的山道一尘不染,塑料鞋底落在上面碰出悦耳的清响。道中央的碎石经过成年累月的踩踏,平平整整挤凑在一起,和精心砌就的一样。偶尔展现出长长的一整块的青石板道,走在上面像踩着山的骨头,坚实,可靠。王少平噗嗤一笑,现在谢校长肯定开始给应何善做思想工作了。我回身朝学校的方向望一眼,应老师也不容易,你看今中午他那无可奈何的模样。就是啊,按说我不该说那些,可心里真为他俩着急,这样下去也不是长法啊。阳光普照的草坡像一大片金黄的布匹,厚厚的,沉沉的,弥散着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和广大。一段时间,我和王少平傻乎乎地站在路边,全身心地融进那片迷人的金黄里。
王少平背对着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一句,其实,我比他更难,信不信?比谁?应何善啊。我无言以对。一堆破棉被似的乌云被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自南向北很不情愿地涌动,遮住了太阳,巨大的阴影严严覆盖在我们所处的这座山上。失去秋阳暖暖爱抚的山野顿时笼罩上一片灰暗的清冷。王少平转过身用醉红的双眼看着我。建军,你也许已觉察我和谁了。和谁?猜猜看。反正不是文俊秀。那还用说。真猜不出,我才认得这里几个人啊。你见过的。还能是学校下边的水香?就是,咋样?真想不到。一束阳光透过乌云的缝隙远远照射下来,像一条金光灿烂的长舌,忘情地舔在龇牙咧嘴的山峦上。一群杂色的鸟飞聚阳光擦亮的地带,彼此互送一些稀奇古怪的叫声。
王少平唤我同他并肩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着破屋顶似的天空,讲起他和水香的事。水香和他都是西太平村的,两个人相好多年了。水香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没读完四年级她就辍学了。水香天生的一副好面皮,又白又细,小小年纪跟着大人上山下山、地里地外的忙活,硬是晒不黑,为此得了个“气煞太阳”的美名。王少平和水香的事两家的人早就有所觉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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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5:59:36?? 引用並回復




下午放学后,学校东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常常有一个玩耍的孩童。一天中最后的阳光越过西边连绵的山岭恋恋不舍地照射过来,像一条巨大的金色的尾巴,断断续续地搭在村庄、田地和山峦的某个部位。尾巴起初蠕动得很慢,只有在树梢、房顶和一些偏狭的地方,通过渐渐扩散的阴影勉强能感到太阳的西行,而一旦离开村舍孤单单地拖在群山高处,情形便大不相同了,闭了眼仿佛能听见太阳的尾梢在山石和草丛里抽动时弄出的各样声响。孩童玩得 很安静,没有活蹦乱跳的欣喜,也没有枯燥无味的落寞。像散落在山间、地头的供人避雨、小憩的石屋,心平气和地守望着一寸寸如期到来又如期离去的时光。而他是孤单的,尤其是为了寻到一块满意的山石或者一小截意想中的野枝,摇晃着他瘦小的身体在阳光和灰暗的阴影的界线上低着头来往的那些瞬间。偶尔有几片落叶在风的追赶下怯生生地来到面前,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捕捉,举起来出神地凝望片刻,忽然一扬手放飞起来。落叶随风飘舞一会,沉沉地降到坡上,随又一阵疾来的风跌跌撞撞跑向远处。如果落叶降下的地方离他较近,他会微弯着腰身怕惊动落叶似地小跑过去,猛地用手指按住,加大气力重新放飞一次。我走到距他十来米远的地方,他抬头看看我,又继续摆弄手中的石头和野枝。他在搭一座小房子。由于下面的石头太小,墙垒不高就哗啦倒塌了。反复几次,他并没泄气,反而垒得更仔细。我搬来几块较大的石头,仿照他的样子做好地基,示意他继续往上垒。这次他垒得很顺利。临了,他从附近的草丛里拿出一面红色的小纸旗小心翼翼地插在房顶,然后倒退着身子端详。突然,他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我赶忙扶住他,揽腰将他从乱石里抱出来,放在平坦的空地上。他对我笑了笑,我猛然想起我们俩一直还没有说话。
我问他,你叫啥名字?他摇摇头。我说你咋不说话,哑巴了?他定定地看着我接连点头。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急促追问道,你是哑巴?他又点头,脸上显然比刚才平静多了。几片翻卷的落叶翻着跟头从旁边经过,他转身去追赶,撇下我和插着小旗的怪模怪样的小屋。太阳那条金色的尾巴已经全然没有了,山那边光彩一片,浑圆的山脊从四周围高高地拢过来,村庄像被盛在了一只深深的大盆里。羊群在牧人的催促下拥挤着赶下山来,山石碰撞的碎响中,传来谁家呼唤孩子回家的叫声。我赶过去,轻轻掸了下他的肩膀,说家里喊你回去哪。他仰脸看着远处,侧耳分辨了一会,摇摇头,继续追赶那片落叶。
哑巴娘找来时,我和哑巴正爬上一块从草坡里高高隆起的山岩,看对面山沟里排着队归来的牛群。牛共七只。调皮的牛崽像不情愿就此离开供它玩耍了一天的山野,一会跑在前面,一会落在后头。牛崽跪下前蹄伏在母牛腹下吃奶的时候,哑巴拍着小手喜形于色。母牛耷拉着圆鼓鼓的肚囊,忍着性子任牛崽胡乱吮吸一通,终于耐不住了,从牛崽的嘴里挣脱出奶头,快步追赶前面步调一致的牛队。牛崽使着性子赖在后面不走,眼巴巴看着牛队走远了,撒一个欢,没好气地乱敲着四蹄向前冲去。哑巴,你在这里啊,叫我到处找。哑巴娘一手捋着脑后的头发,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棵畏缩着的小柏树旁,年轻、俊秀得一点也不像做了母亲的样子。我问,这是你的孩子啊。哑巴娘把小柏树挡在后面,缓缓朝这边走来,低低地说,一个哑巴,成天就知道玩,叫人操多少心啊。我说哑巴咋,看着他挺懂事的。哑巴娘叉开我的话,你是学校里的老师吧,常见你在校门口进进出出。哑巴用力扯我的衣服,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来那只牛崽正蜷在母牛腹下歪棱着脑袋吃奶。别脏了你叔的衣服,看你的手快没肉色了。哑巴娘过来趔趄着身子掰哑巴的手。我说没有事,没有事,我的衣服早就该洗了。哑巴娘直起身,像是对我,又像责备哑巴,啥时玩到头啊,连学都没福气上。我说咋不能上,有的是聋哑学校。哑巴娘看看我,目光慌乱地闪开。

回来的时候,我走在前面,哑巴娘和哑巴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后面。哑巴突然跑到我跟前,两手比比画画着,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我不解地回转身看哑巴娘。她浅笑一下,哑巴学牛崽吃奶哪。
第二天,哑巴换了一件颜色较鲜艳的衣服。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很整洁、干净,使哑巴美气了不少。近前一看,哑巴的头发和脖颈也焕然一新了。我做一个搓洗的动作,问他是不是洗过澡了。哑巴龇牙笑笑,拿手指指头、胸脯、腿和脚,意思是全身上下都洗过了。我一屁股坐在草坡上,拽拽他的手示意他也坐下来。哑巴摇摇头,指指草坡,又扭过身指指他的屁股。我问你是怕脏了衣服娘打你的屁股?哑巴笑着连连点头
我说没有事,并站起来侧过身子叫他看我的屁股有没有弄脏。哑巴笑了笑,谨慎地坐下来。我和哑巴躺在草坡上看天空上徐徐飘过的奇形怪状的云朵。遇到比较像牛、羊或周围起伏的群山的形状,哑巴便嘿嘿笑着伸过手来扯我的胳膊。他的手刚触到我的衣服,突然缩了回去。我问是不是他娘不叫他碰我的衣服。哑巴点点头,笑着引领我看天上的云朵。
哑巴娘从山间小路婀婀娜娜地走下来,一见面就亮着大眼睛问我。老师,你说真的有哑巴上的学校。我肯定地点点头,真的。在哪里?县里、市里都有。那俺哑巴能不能去上?当然能,不过学费啥的比这里高不少哪。哑巴娘淡然地一笑,那倒不是啥大难事,只要叫咱上就行。她说哑巴爹是木匠,成年走街串巷给人家做活,省着点,能攒够哑巴上学的钱。我注意到她的脸红彤彤的,比昨天鲜活了不少,以为她可能有病发着烧,便问道,你的脸咋那么红,是不是发烧了。她匆忙扭过脸,双肩抖动着,没有事,就这样。
天空蒙上一层灰黑的薄纱,看不清轮廓的云朵模棱两可地相互粘连着 大面积向一方推移。哑巴,天不早了,咱回家吧。哑巴晃晃腰身,两眼死死盯着乱糟糟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我抬手指指学校的方向,提议他们到学校坐坐。哑巴娘说,不去了,哑巴咱走吧,外面有些冷,别感冒了。她拽起哑巴的胳膊要走,又觉得这样走有些不妥,转脸笑着对我说,他叔,有空到俺家玩啊。她的面孔已经模糊不清,但她颤微微的柔和的声音在我的听觉里徐徐飘动,经久不散。
很久以后,我和哑巴娘相互拥靠在她家宽敞的土坯屋里,就着外面香喷喷的月光重新嚼食这两个傍晚。哑巴娘轻柔地抚搓着我胸前的几根肋骨,说,猛不丁看见你和哑巴坐在山石上看南山沟里回来的牛群,俺的心里咯噔一下,哎哟,这不是活脱脱的爷俩啊,俺呆楞了好久才吱声招呼你们。我说,你站在那棵畏畏缩缩的小柏树旁的样子着实太美了,若不说,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你是哑巴的娘。畏畏缩缩是啥?就是胆小害怕的意思。真是大老师,说棵小树也文皱皱的,俺明明知道咱俩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可就是心惊肉跳的厉害,猛不丁就往这方面想。我说,现在闭了眼,我还能看见你往下走时那棵小柏树在你身后摇摇摆摆的情形。回到家里,俺像浑身散了架似的,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是叫嘭嘭跳的心折腾的。你给哑巴洗澡了?俺不愿叫他脏兮兮地和你在一块,第二天俺本来不打算去,可不知咋的又去了,你真不看事,偏偏问俺脸为啥那么红。我用力搂紧哑巴娘,我以为你病了哪。我双手捧起哑巴娘的脸,像捧一块熟透的西瓜瓤,贪婪地啃舔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哑巴娘哼哼叽叽地呼着,特别是吻到她的眼上,她轻轻眨动的睫毛搔得我热血沸腾。哑巴娘从我的狂吻中挣脱出来,打赌似地说,俺敢说没有那个傍晚就没有咱俩的今天。为啥?哑巴爹虽然常年不在家,俺可不是那种轻佻的女人,平日里,除了亲的近的,别的男人俺从不正眼看一下。我匆匆吻她的脖颈。俺知道哑巴他爹命苦,俺是他姑的闺女,跟了他就得好好跟他过,不能想三想四。我揪揪她的耳垂,笑着说,这回你可想三想四了。她满脸羞红,喃喃道,这可不能怪俺,怪俺的心不听俺管了。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问我,那时你真的没对俺动心思?不敢,要是你不说你是哑巴娘的话,我也许敢了。可你还是做梦了。可不,我还以为跟谁哪,和她一起爬山,一起看天上飘飞的云彩,可猛不丁后面多了一个哑巴,醒来我吓了一跳。看吧,还是那两个傍晚扎下的根。我换一个姿势更舒服地把哑巴娘抱在怀里,说,既然你那么看中那两个傍晚,抽空我一定跟你到那里玩。真的?真的。可不行。为啥?叫人看见咋办?晚上啊。哑巴咋治?等他在家里睡着了咱去。可不行,他醒了咋办。那晚你在学校待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事。学校隔着这里近,听见他哭也来得急啊。哑巴娘主动拥紧我,我用力相迎,她身上的骨骼咔嚓传出一声脆响。我说我把你的骨头弄断了。她说,是你把俺断了的骨头接上了。最后她说,俺把心思都用到哑巴和你身上了,俺虽不能跟你到那里去,你和哑巴去的时候,把哑巴当成俺就行。我点点头,紧紧拥着她。
文俊秀、谢钱贵和应何善去上课,王少平凑到我跟前神秘地问,那天傍晚你和谁从山坡的小道上走?没有啊。咋没有,你们三个人。真的没有。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不想跟我说。真的没有。咋没有,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去镇上办点事,回来得晚了点,模模糊糊看见你们三个往回走,你和一个女的,还有一个小孩。我笑出声来,是哑巴娘和哑巴,我和哑巴在那里玩,哑巴娘去找他,我们就一起回来了。哪个哑巴,北太平有两个小哑巴哪,一个胖的,一个瘦的。我说,看着一点也不胖。王少平点点头,看来是咱学校的西邻居。我有些吃惊,他们住在这里!王少平笑了,这就叫一叶障目啊。王少平看着我的眼睛嬉笑着,哑巴娘可是个美人胚子,小心着,别到时拖不动腿了啊。我一龇牙,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跟她连句囫囵话都没说过。王少平顾自慨叹起哑巴娘来,说她真不值得,哑巴娘和她男的是姑表亲,男的从小没了爹娘,无依无靠,他姑可怜他,就把闺女早早嫁给了他。原来他俩是近亲结婚啊,怪不得生了个哑巴。哑巴与这有没有关系咱不知道,反正他俩是亲姑表姊妹。
一连几天没见到哑巴娘。哑巴也早早往家赶。我一个人站在冷清清的山冈上,看着周围渐渐沉寂下来的景和物,禁不住生出到太平以来的第一次孤独。一次,为了叫哑巴晚点回家,我提议和他玩起捉迷藏游戏。哑巴藏起来时,我装作看不见,在他的周围找来找去,直到他乐得嘿嘿笑出声来。而轮到我藏时,我故意藏在显眼的地方,叫他不费多大力气就找到我。哑巴玩得很开心。哑巴要走,我扳着他的瘦瘦的双肩问,是不是你娘嘱咐过你,叫你早点回家。哑巴点点头。我说我跟你娘说好了,叫你在外面多玩一会。哑巴不信。我说不信咱到墙这边问问你娘。我和哑巴来到学校的西墙边,哑巴乌里瓦啦冲着那边喊,墙那边很快飘过哑巴娘的话。哑巴,咋到学校里去了,我咋跟你说的,还不来家?我接过话,叫他在这里玩一会吧,没有事。可不行,他还没吃饭哪。我说正好我要下面条,叫他在这里吃算了。哑巴娘不依,说你自家就够忙活的了,快叫哑巴过来吧。我不依,麻烦啥,他才吃多少,别不放心了。那边没了声音。我和哑巴去伙房下面条,哑巴高高兴兴地一直玩到黑。
谢钱贵突然问应何善,白果树真的分公母啊?应何善皱起眉,咱也不清楚,多少有这么点印象。王少平双手插进裤兜走过来,那还用说,白果树跟人一样,配不齐根本不结果。谢钱贵半信半疑地对他一笑,看你说的跟真的一样,你见过了?王少平脖子一梗,当然见过。在哪里?俺村就有,不过只有一棵母树,没有公树。我咋没听说过?你没听说可不等于没有啊!谢钱贵眉头紧锁,少平,到底在啥地方啊?村东头白毛婆家大门口。啥白毛婆黑毛婆的。噢,白毛婆是王常青他老婆,因为头上有撮白毛,咋治也治不好,村里都叫她白毛婆。谢钱贵这才放开脸现出相信的表情,他扭脸看着窗外,有意无意地问,白毛婆他男的干啥啊?王少平噗嗤一笑,一个混子!突然换了口气,也别说,人家王常青还真混着了。他做啥?卖老鼠药。从哪里弄的?自个鼓捣的,把红砖头红瓦块在石碾上碾成细面,跟麦粒浇上水泡进盆里,把麦粒泡得胖乎乎发红就是。谢钱贵笑了,人家能买他的?王少平也笑,你说的好,没人买人家就一个劲地造啊,不说假话,王常青凭着这点小把戏硬是在西太平争了三个第一。哪三个?他家是第一个买收音机的,第一个买自行车的,还是第一个买黑白电视机的。就是说的他啊,我以前听说过,不知他尽往哪里去卖老鼠药?谁知道,反正不可能在近处,药不煞老鼠叫人家找来咋办?几个人都忍不住地笑。文俊秀从外面进来,光顾跟我们搭话,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应何善正巧看了个清楚,禁不住失口“哎哟”一声。见文俊秀没事,谢钱贵板起脸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备起课来。
下午,文俊秀叫学生捎来请假条,说家里有点事,今下午不到校了。谢钱贵把她的课分给我和王少平,郑重其事地把请假条夹进塑料皮日记本里。谢钱贵上厕所,王少平对应何善说,应老师,跟你商量点事。啥?今下午我有点头疼,麻烦你替我上节课。应何善笑道,可不行,我为啥替你上,年轻轻的多下点力没亏吃。王少平哀求似地说,就算是替人家文俊秀上的还不行?应何善微红着脸低下头,不再理他。王少平耸起上身向我凑凑,低声说,俊秀身体可能不太好。我问咋。你想想,她这身体在家里还能干啥。应何善机灵地抬起头朝这边看。王少平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他的反应,转着眼珠给我使眼色。我只好附和他,也难说,说不定是今上午闪着腰了。谢钱贵回来,见我俩挨得这么近,说你俩嘀咕的啥啊。王少平坐下来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谢校长,我俩正商量谁先去替文俊秀上课哪。
三个人去下边教室上课,上面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出办公室,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放眼遥望远处,眼前的萧条景象和初来时的勃勃生机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方天地。我不知不觉来到西墙边,隐约听见哑巴娘和哑巴模糊的对话声。我蓦地想起抽屉里有一本从班里没收来的小人书,兴冲冲地回办公室去拿。我踮着脚尖把小人书扔进哑巴家时,那边漫起短暂的寂静,不一会传来哑巴嘿嘿的笑和呜哩哇啦的说话声。哑巴娘用一种非常好听的口吻说,是你叔给你的,好好看,别弄坏了,以后可得好好听你叔的话。
下了课,王少平率先夹着书本从教室回来,一见面就笑着对我说,他俩又闹了一气。我问闹啥。他快步走到门前,探出头向东边望望,回转身压低声音说,我们仨下去后,上了一小霎课,应何善就躲闪着往外走,我猜想他可能是对文俊秀不放心,怕他不顾前不顾后地再闹出乱子,赶忙说给了谢校长,谢校长忙不迭地把他追回来。我慨叹,大白天的,应老师也真够痴心!王少平说,回到南门口,两个人还争执不下,应何善说就是同事关系,人家出了事咱去看看也不过分啊。谢校长顶了他一句,就是去也得先由校长出面,哪里就惊动着你了,再说人家文俊秀究竟咋回事还拿不定。谢校长底气十足的一声咳嗽把我俩弹到各自的椅子上。
谢校长和应何善进办公室不长时间,文俊秀不声不响地腆着肚子也进来了。谢校长满脸疑惑,俊秀,你不是今下午有事?文俊秀浅笑着咬咬嘴唇,家里来了亲戚,刚打发走,俺在家闲着也没事,干脆就来了。



水香的男人回家来了。王少平和我说这句话时,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冷雨,天上白茫茫的,几座较高的山峰乳头一样被云雾软绵绵地含在嘴里,贪婪地吮吸着。我说,你又去找水香了。是她叫我去的,她男人捎信来说过几天他要来家走一趟,水香怕我心里没数再去找她,碰上了不好。我说,你们又是隔开说话的。没有,是她主动表示了点意思,我发过誓,在她名正言顺嫁给我之前,我决不主动碰她一指头。后来哪?水香含着泪劝我再找个人,说我俩有缘没份,只要两个人心里都惦念着就够了。你咋说?我还能咋说,我不说她也知道我的心思,她这样说是因为心里难过,说出来好受些。我慨叹道,一个女人家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那还用说,我故意跟水香开了个玩笑,说陈天胜一回来我就去找他,跟他坐下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谈谈,买东西还有个先来后到哪,别说娶老婆这样的终身大事,水香本来就是我王少平的,现在我把五千块钱还他,叫他把水香还给我。水香同意了?同意,她吓得差点给我跪下,连连叫苦说,跟陈天胜没啥谈的,他啥情理都不通,只会由着性子蛮干,我知道水香是怕陈天胜和我动起手来叫我吃了亏。你俩真是一对冤家!水香知道我是跟她开玩笑后,长长松了一口气,走过来依在我胸前,说她真想过要我和陈天胜说说,弄个好说好散,可她太熟悉陈天胜那脾性了,肯定不会有啥结果,慢慢就没了指望。
雨继续淅沥着,看样子像是要没完没了地淅沥下去。我合上书本,两手伏在桌上,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王少平突然爽朗地一笑,建军,是不是被我的事感染了?我说我还真有些情绪低落。王少平握起拳头用力往桌上捶一下,换了一种信心百倍的表情。建军,请放心,我已想出办法。我迫不及待地问,啥办法?王少平莫测高深地笑笑,这事先不跟你说,以后你会知道的。我知趣地陪他一个笑脸,你俩的事,反正你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啊。
谢钱贵和应何善上完课回来,说文俊秀嫌雨天道不好走,干脆把两节课合成一节课上了。下一节课,办公室里剩下我和应何善。平时我和应何善相互都挺客气,很少开玩笑,因此没大有话说。我俩各忙各的,虽然隔得很远,但彼此能清清楚楚听到对方翻弄书本甚至写字的沙沙声。都啥时候了,还有蚊子!我听到应何善的话多少带点吃惊地回过头,他正开着长长的抽屉瞪大眼睛往里看。我站起身,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应何善指着里面一只大腹便便的蚊子说,你看,都啥时候了它还吃了这一肚子血。蚊子拖着胀鼓鼓的肚腹慌慌张张地飞上桌面。我挺起右掌迅速尾随到它的上空,啪地一声,学生的作业本上炸起一个鲜红的血印。应何善慨叹道,不知是谁的血。我略一沉思,脱口而出,很可能是俊秀老师的。应何善微红起脸,笑看我一眼,说你跟少平学的也会糊弄我了。我赶忙板起脸辩解,可不是那样,应老师,预备铃响时我真的听见俊秀老师说过一句话。啥话?她说咋这么痒痒,像是蚊子咬的。
上厕所回来,我从窗玻璃瞥见应何善捏一枚刀片,伏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割着什么。仔细一看,心里猛然一热,是那个红光四射的血印。趁应何善不在办公室,我匆忙翻开那摞作业本,看见一本作业的封面张开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嘴巴,血印不见了。后来,我把这事说给王少平,王少平没有笑,满脸凝重地说,怪不得文俊秀对他这么贴心,一个女人能得到一个男人的这么一番情意,这辈子也就值了。
我上着课,王少平轻轻悄悄来到教室门前。我放下书本和粉笔走出来,啥事?王少平没有立刻回答,回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等我赶上来,悄声说,叫你见识见识陈天胜。我和王少平拉开距离出了南门,各自找一个便于观察又引不起别人注意的位置。不一会,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挑着满满两桶水往上爬。汉子将扁担颠出节奏,幅度越来越大,咔嚓一声,扁担沿肩折为两截。就在扁担折断的一刹那,汉子迅速伸开两臂稳稳将两桶水提在手里,飞涌的水花溅了他一身。汉子放下桶,拾起折断的扁担没好气地扔到一旁,重新提起桶往上爬。水香站在场院气呼呼地朝汉子喊话,说挑担水颠那么厉害干啥,别人都挑过一池塘水了也没用坏,就是坏了也不能随手一扔啊。汉子满不在乎地回话,一根扁担才值几个钱,去村西大刘家再买一根就是。水香更来气,就你家有钱,有钱也不能胡乱糟啊。水香去捡折断的扁担,汉子揽住她。水香绕过他往下走,汉子放下桶追到前面,率先捡起折断的扁担迎回来,嘻嘻笑着说,捡回来不就捡回来,你生啥气啊!水香跟在汉子后面低着头往回走,王少平来到我跟前,笑着说,咋样?我摇摇头,给水香当保镖还差不多。
中午,王少平说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不在学校吃饭了。谢钱贵唬起脸,别耽误下午上课啊!王少平笑着说,耽误一霎还咋,先叫建军替我上着,我回来后加把劲补上就是,又不常这样,半年六个月才这么一回。谢钱贵笑了,跟你闹着玩哪,看你当真了,啥大事啊,要不要去人帮帮忙?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我和谢钱贵在伙房里吃饭,谢钱贵问,咋样,来这里习惯过来没有?我说挺好啊,比以前在啥地方都舒心。谢钱贵苦笑道,还舒心哪,得不烦心就不错了,离乡背井的。看着他实实在在的那种表情,我忍不住心底萌生出一丝小小的激动。谢钱贵叹口气,唉,咱这几个人都有难处,看何善跟文俊秀闹了那么一通,王少平年纪不小了硬是不找人,不知他咋想的,先找一个挂拉着不忙着结婚也行啊。我佯装一无所知地问起应何善和文俊秀的事。谢钱贵说别提了,我早就看着他俩眉来眼去的有些不对头,可这事不是别的,说不清弄不明的不好插手,心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谁知他俩竟闷头闷脑地弄出事来。他俩出啥事了?啥事,前年仲秋节晚上,两个人往山上吃月饼,叫文俊秀婆家逮住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约好往山上团聚,文俊秀瞒着家里说去婆家,应何善对老婆说几个老师要去谢校长家喝酒。没想到文俊秀的未婚夫薛栓柱连夜从铁路上赶回来,扔下行李就往南太平文俊秀家跑。听说文俊秀去了他家,薛栓柱晕着头回来到处找。在村头,放牛很晚才回来的马老头问他找谁,他一说,马老头不是鼻子不是脸举起鞭杆往北山上一指,你未过门的媳妇啊,在北山顶上的青石板上哪。薛栓柱上气不接下气跑上去一看,顿时傻了眼,两个人正搂抱着,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含情脉脉地吃月饼哪。薛栓柱失魂落魄地回来一说,家里人都愤愤地劝他跟文俊秀散。可薛栓柱就是转不过弯来。家里无奈,托说事人连夜找谢钱贵处理这事。应何善老婆知道得晚,事后又到学校大闹了一场。
我替王少平上完课回来,王少平正洗头洗脸地忙活,满脸冻得通红。见了我,他说建军,下一节我替你上。我说不用了,叫你赚起这一节课来算了。王少平笑着转身看谢钱贵,听见了谢校长,可不是我不愿上啊。谢钱贵笑着头也没抬,啥事你也满是理。
在下排院子的南门口,我猛然注意到场院下边山坡上站着一个衣着时髦的姑娘,不像过路人,也不像住在附近的人,不时扭头朝水香家那边看。有一刻,陈天胜挑着新得耀眼的扁担去下边池塘里挑水,姑娘不即不离跟在后面,一副要跟他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一下课,我就迫不急待地把这一情况说给王少平。在东门外谢钱贵曾经和我进行过第一次谈话的乱草坡上,王少平不以为怪地笑笑,这是我的安排,我说过早晚你会知道的,今中午我就是为这去了趟镇上。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王少平扭头朝东门方向看看,转身往草坡高处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王少平说,那姑娘是我小学的同学,眼下在镇上干饭店,很有一套的,我叫她帮忙迷惑一下陈天胜,只要陈天胜一分心,我的事就有希望了。这事你跟水香说过?现在不行,说了她肯定不同意,抽机会吧,免得叫她产生误会。我不放心地看着他,你有把握叫那姑娘拖住陈天胜?也不一定非得拖住,只要他多少有点花花肠子就行,水香我最熟悉了,眼里容不得一星沙子。
下午放学后,我被王少平、应何善和文俊秀的事搅得凄凄凉凉的,天又冷,便没了看那些漫山遍野黑灰般的草木的心思。我早早关了大门,躲进宿舍的毛毯下小睡。潮乎乎的屋里一阵黑过一阵。我感到饿,但实在没有起来做饭的兴致和气力,心一横,任凭肚里叽里咕噜的叫声频频传来。敲门声一响,我便断定是哑巴。开了门,果真是他。哑巴嘿嘿笑着,将一只家织布包裹的热乎乎的饭盒推给我,掉头就跑。我打开饭盒一看,是满满一盒白面水饺,饭盒一角还并排着六粒白生生的蒜瓣。
谢钱贵一大早就来叫门,说他今头午要去学区开会,提前到学校来说一声。我问昨天咋没听你说,他说昨晚才接到通知,是他村一个在学区教书的老师捎来的。趁他去办公室开门,我赶忙返回宿舍把桌上的饭盒和家织布印花手巾塞进下面的桌洞,然后把门锁了。进了办公室,谢钱贵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捏出一颗纸烟慢慢点上。我说谢校长你也抽烟啊,以前咋没看见你抽过。他吐出一口奶白的烟雾,说想起来就抽一颗,想不起来就算了,劝我千万别学抽烟这活络,吃点东西还有营养,学上这活络一点好处都没有。我说不是抽烟能提精神啊。他一撇嘴,身体好好的精神头就足,还用得着提啊。有学生来办公室拿教室门上的钥匙。谢钱贵看看表,说建军,我等不急何善他们来了,你跟他们说一声,也就一头午,中午我尽量赶回来。我跟着送他,他一挥手,别出来了,两个汉子家哪来的这些婆婆妈妈。
应何善一来我就跟他说谢校长去学区开会的事,他说行啊,谢校长的课咱几个人分着上就是。话音刚落,文俊秀红润着脸走进来,听说谢校长去学区开会,她自言自语道,不知上面又有啥事。三个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外面的冷风透过窗缝将墙上的纸吹得哧哧啦啦响。文俊秀转过身问我,佟老师,你啥时回家啊。这个星期六想回去一趟。麻烦你捎点东西行不行。啥?天冷了,俺想买块围巾,你回家经过镇上时到供销社看看。行啊,不知你要买啥颜色的。文俊秀扭过脸看应何善,你说啥颜色的好?应何善目光灼灼地看着文俊秀,沉思着说,看惯了咱这山坡地了是咋的,就觉着那绿油油的颜色看着顺眼。文俊秀闪他一眼转脸对我说,就买块草绿色的吧。
王少平风尘朴朴地进来,满办公室环视一下,奇怪地说,哎,这回谢校长咋来晚了。文俊秀说谢校长去学区开会了。王少平看看墙上的表,建军,出去走走。我说,我还备课哪,今上午多了一节课。王少平催促说,非得现在备啊,打了预备铃备也不晚。和王少平出了办公室,他说,到你宿舍坐坐吧,外面冷嗖嗖的。我猛地想起宿舍桌洞里的饭盒和家织布印花手巾,知道他进去后准翻翻这看看那的,便说进宿舍做啥,潮儿巴几的。我和王少平一出东门,他就扳着膀子对我说,你咋这么不看事,叫人家说几句热乎话,你在里面碍事不拉的做啥。我笑笑,哎哟,我真没往这方面想。
我问王少平昨天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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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6:00:49?? 引用並回復




几天来,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把那块红头巾送给哑巴娘。给文俊秀买头巾时,一推开供销社黄漆斑驳的店门,我就被红头巾火一样的颜色暖暖击了一下,一种热辣辣的美好感受自心底扩散开来,令我不由自主地重温了一下和哑巴娘在一起时的情形。我毫不犹豫把这块头巾买下来,以至于为文俊秀买那块草绿色头巾时售货员不满地说,你到底要哪一块?我说两块都要。售货员这才看着我疑惑地笑了。我曾想把头巾交给哑巴,但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阻挠着我迟迟没有出手,特别是跟王少平偷看了应何善为文俊秀包头巾时的痴迷情景,更激发起我亲手将红头巾包在哑巴娘头上的欲望。学校和哑巴家虽然一墙之隔,但走过去需要绕过一段不算近的山路。
一连几天天气都很冷,哑巴失踪了似的没到学校门口来玩,我出来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一会,便裹着浑身的冰冷逃回去。有几回我将耳朵轮换着贴在厚厚的西墙上,什么也听不见,仿佛那边根本没有住着人家。只有一次,我坚信听到了哑巴娘在庭院里徘徊似的脚步声。那声音时断时续,像是等待我的回应。我心急火燎想把我正倚在这边的信息传递出去,但天空无遮无拦,我担心我一说话全北太平的人都能听见。脚步声渐渐弱下去,最后被开门声吞食了,吐出一片沉寂。我气急败坏地一咬牙,舌头受了委屈似地用钻心的疼痛对我表示抗议。一阵大风扯下晾衣绳上的袜子胡乱穿在脚上,迈着大大趔趔的步子向西跑,被墙挡住了还不甘心,一跃一跃的,试图翻墙而过。我不慌不忙追过去,就在我把袜子从大风的脚上脱下来起身往回走的瞬间,灵感突降。
天一耷拉下眼皮,我就把为哑巴娘买的红头巾揣进怀里头重脚轻地上路了。大风还在遍地乱跑,扯扯我的衣服,捶捶我的脊背,我以从未有过的宽容原谅了它的鲁莽。眼睛只能看三、四步远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夜猫子“越黑越好”的叫声,我暗暗加快步伐。一只夜猫子扑扑棱棱飞起。我正下意识辨别它飞往的方向,头顶蓦地聚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猛然高举着挥动手臂,随着重重地一击,一只夜猫子咕咕叫着摔在地上。
哑巴家的大门独自在一条小胡同里,这使我陡然狂热的心多少有了些依靠。我把目光伸进门缝,从无边的黑暗里渐渐摸到一抹微弱的灯光。我直起身背对大门深深喘息几口,努力使绷紧的全身放松开来。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敲门声像在弹奏一架破旧的五音不全的风琴,急一阵缓一阵,零零落落,没有章法。我至今还能忆起哑巴娘开门看见我时的那种黑暗也盖不住的惊讶表情。他叔。我的衣服叫风刮下来,不知刮到这里没有?啥衣服?这……哑巴娘很快识破了我这稍嫌粗糙的灵感,她迟疑着,用低得刚刚听见的声音说,进来吧。跟哑巴娘走到天井中央,我一颗飘飘荡荡的心才算安定下来。我问,哑巴做啥了。早睡得跟死狗一样,大冷天的没处玩,天擦黑脑袋就安不到脖子上了。咋不叫他到学校里去,办公室点着炉子哪。那可不是他常去的地方,再说路又远,去不要紧,回来时天那么冷。
哑巴娘拽开门叫我先进,擦身而过时我又闻到她那种叫我心旌神摇的好闻的体香。我径直来到哑巴床前,他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顽皮的小脑袋,一大滴晶亮的涎液在嘴角摇摇欲坠。桌上的针线簸箩里盛满了布头布角。我明知故问,你在做啥哪。趁冬里有闲做些活络,明年一开春地里忙起来就没空了。我俩都显得很平静,像不是第一次面对面坐着。我从怀里拿出被捂得热乎乎的红头巾,捏住两角使它下垂着铺展开来,屋子里顷刻蓄满温暖的红光。哑巴娘停下活络,低头看着她白皙的手指,一只肩膀像不胜寒冷似的有些抖缩。我把头巾轻轻盖在她的头上,用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抬起头来。她没有抬头,前倾着,粘糕一样猛然摊软到我的胸前。我一只手搂紧她,另一只手笨拙地摩弄她柔细的腮,通身被熊熊烈火烧得热血沸腾。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买这个做啥,你挣的钱还不够花。我也不是有意去买的,可一看见它就像看见你一样心里暖融融的,便买下了。哑巴娘这才抬起头,嗡动着薄薄的棱角分明的双唇,两眼火苗似地烧烤着我的脸。我说,你咋不去找我,我可想你了。俺咋去,一想起那天夜里俺的腿就发软。她猛不丁抬起脸在我的额上狠狠咂了一口,缩起头用力往我的怀里钻。我拿起滑脱到她背上的红头巾,轻轻握一下她的胳膊,抬头我给你包上。她温顺地站直身子,任我在她的头上反复抚弄。我喃喃道,包上这块红头巾,爬到山顶上我也能认出你来。她突然从我的搂抱中稍稍挣脱出来,你有穿坏的衣服没有,我给你缝。有一件,可没拿来啊,来时我都不敢想今晚能和你这样。明天从墙上扔过来吧。缝好了你再从墙上扔过去?……你不会来拿啊。我捧起她的脸细细端详着,说真想看看你给我缝衣服的样子,小时我常躲在被窝里看着我娘给我缝。她生动地一笑,都这么大人了还和小孩一样。我说小孩咋了,人动情的时候都是小孩子。
哑巴娘送我出屋,一看见敞着宽宽的缝的大门,我禁不住回转身拥紧她,说咱忘记关门了。她轻松地笑笑,不用关,俺家这地方背,没有人来。夜色冷冷地笼罩下来,周围的黑暗使我俩格外贴近。我扳紧她的两肩,郑重其事地吻了吻她薄薄的双唇,难舍难分地说,我得走了,你也该睡觉了,别常熬夜。她拽住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指指东墙,其实你能从这里过去的。咋过去?她放开手,从墙角搬来梯子斜竖到东墙边,回身倚在我胸前,说那边你要早放条板凳啥的就好了。我紧紧搂住她,转脸估量着东墙,不要紧,在省城师范念书时我当过运动员哪。地上硬,小心着可别爽着腿啊。我踩着梯子轻飘飘地往上攀,每上升一格都回头看一看哑巴娘,待爬上墙头准备翻进校园时,望着她深情仰望着我的俊美的脸,我忍不住返身咯噔咯噔下来重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咋又回来了?反正有近道了,咱再待一回。
王少平问,建军,你们那里有没有独身的?我说有,不就是光棍啊。王少平摇摇头,可不是一回事,光棍是找不上老婆,独身是不找老婆。你问这做啥?看来我这一辈子虽干不成啥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这一方面在太平山乡得破例留下一笔了。我说你这是说梦话吧。他没看我,顾自笑了笑,我清醒着哪,活了二十五、六年,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我就像从野地里挖来的山桃树,凭自个咋弄也长不出好果子来,只有嫁接了,可嫁接后就不是真正的我了!你是说你和明石榴根本不可能?这不明摆着,我那点七荤八素早都挤给水香了,若依了明石榴,不是睁着大眼坑人家,再说明石榴也是一时看错了眼,咱哪有她说的那么好啊。你不去找水香了?除非陈天胜不要她了,可那是不可能的。我俩沉重得都不说话。等气氛多少有些和缓,我紧锁的眉头舒展出一丝苦笑,真希望你刚才说的都是梦话,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心灰意冷了,可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啊。
文俊秀出事了。五、六个小学生慌慌张张围在办公室门口,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最先冲出去的是谢钱贵,他甩胳膊蹬腿,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我和王少平紧随其后。前面一个正在玩耍的小学生被谢钱贵拨到一边,爆发出一串嚎哭。谢钱贵头也不回地嘱咐我,建军,看看他!应何善的身体像失去了平衡,难看地摇摆着赶过去,他张着大嘴的五冠在我的视觉里滞留了很久才一片一片散开。小学生只是受了惊吓,穿着厚棉衣滑稽地仰躺在地上,见我过来,一骨碌爬起来,用被鼻涕漆得油光的袄袖胡乱擦拭眼角。我问他哪里疼。他摇摇头。我说快到教室里看书去,还有一个月就期终考试了,考不好你我叫你爹一个爆竹也不给你买。
我赶到那里,文俊秀已被谢钱贵和王少平搀扶着坐靠在厕所处的墙壁上,面色苍白,两眼疲惫地半闭着。谢钱贵指着厕所门前的一块鼓突着的石头说,不小心绊着了,幸亏学生发现得及时,要是课上可就倒大楣了。应何善怒目圆睁地看着那块鼓突着的石头,忽然发疯似地转身从山坡上搬过一块更大的石头没命地砸起来,两石相碰,声如打雷,火星四射。谢钱贵气恼地说,别闹了何善,现在弄这个早晚了,叫俊秀安静安静吧。应何善扔下石头来到文俊秀跟前,俊秀,咋样?文俊秀双唇微启,脸上飞起一抹绯红,疼。应何善俯下身子,俊秀,哪里疼?我和王少平相视一眼,退到一边,谢钱贵也跟着凑过来。王少平说,谢校长,我看俊秀这课不能再上下去了,都啥时候了。谢钱贵叹口气,我说过她好几回,她总说不碍事,看来不能依着她了。我说,谢校长,文老师的课分给我和少平吧。行啊,咱看着办吧,也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等春节回来,俊秀差不多也就歇完产假了。
我去拿衣服,哑巴娘提起文俊秀被石头绊倒的事,疼着脸说,听说都流血了,那么大个身子,摔在地上还有好。不知现在咋样了?事是没有事了,幸亏她婆家照顾得好,又求医又拿药的,听说为这事还请来了城里的人,你们学校里就没去看看人家?去了,好几趟哪,都是些大汉子家不好多问,光给她买点营养品啥的。哑巴娘想起她怀哑巴的时候,无限感慨地说,生个孩子真不容易,成天提心吊胆的,就怕出个啥事。我吻着她的耳垂问,你怀哑巴时他照顾得你好不好。哑巴娘浅浅地一笑,还照顾哪,他都没来家,还三天两头的捎信来问,抱了娃娃没有,以为生孩子像拿泥巴捏一个那么容易。那谁照顾你?俺娘常来看看俺。
今夜,满天飘扬着月光,同漆黑的夜晚相比,夜猫子的叫声也透着几丝缠绵。哑巴娘突然从甜情蜜意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想不想要孩子?咋要?你想要就能要。说完她羞答答地仰脸埋在我的胸前,尖尖的下颏硌得我隐隐作疼。我轰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将双唇用力抵到她的额上。你们家不是有哑巴了。俺村的妇女主任说俺家还能再要一个的,俺没跟哑巴他爹说,一个哑巴就够累的了。现在又不累了?心不累了。这个夜晚,我俩在一片皎洁的月色中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幸福的顶峰。能有孩子吧?没有俺也知足了。
王少平拿明石榴给他的信叫我看。我不看,说既然你已拿定主意,我也别往里掺和了,免得弄得两个人都沉沉重重的,对将来失去了信心。他不依,说看你这劲头像处在热恋中的一样,是不是有眉目了,跟我说说。眉目倒没有,可我多少还有点盼头哪。王少平收敛了笑,一本正经起来,看看吧,兴许我还能有点松动。我被他说得有些动心,忍不住接过信来看。信满满写了三页,我只看了一页就收起来还给他。他疑惑地问,咋不看了。我看不下去了,看来明石榴对你是贴了心了,你若不应,你们西太平就有和你做伴的了。做啥伴?独身啊。王少平自嘲地笑笑,说,建军,她说她十三岁就对我有意,你觉得实不实啊?上面哪里写了?你还没看到。我只好继续往下看。
明石榴说她十三岁那年,不知咋弄的,看见王少平就心慌,看不见又想看。每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坐在村头的石碾旁偷偷看王少平背着蓝书包去上学,下午又早早等在这里看他回来。一次,她等啊等就是不见王少平回来,家里来催她回去吃饭,她不回,家里问为啥,她说不为啥,家里硬把她拖回去,那天夜里她哭个不停。家里以为她着了邪,谁知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来守在王少平家大门口。王少平背着蓝书包一出来她就问,你昨天下午放了学到哪里去了。王少平说他直接上山了。我问王少平,真有这回事。王少平说不记得了。你那时用的书包是不是蓝的?还真是,现在还有哪,不过旧得不像样了。我把信给他。王少平说你不看了,我说不看了,人家对你到这份上了你还怀疑,叫我看着伤心。王少平仰脸躺在我的床上,说下面还有更玄的哪。玄到啥程度?明石榴说她最初干饭店也是为了我。她咋说?你自己看啊。我拿过信继续往下看。
王少平考到镇中上学后,明石榴忽然觉得他远离了她,又没有办法,夜里常做恶梦,有时在梦中大哭着醒来。她问村里的大人,念书能做啥啊。大人们都说,能做啥,能挣钱过好日子啊。她想她要是有一大些钱王少平就跑不了了。她挖过草药,跟着男孩子捉过活蝎,但积攒的那点钱还不够买一件衣服。后来听说她的一个表姐在外面干饭店挣了很多钱,便吵嚷着跟去了。待稍明事理,才觉察自己走错了路。但后悔来不急了,村里人已经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她。她再也没有勇气去见王少平了。直到王少平为他和水香的事去找她,她再也压抑不住埋在心底的难言的痛楚了。
看完信,我问王少平,明石榴对你这样你就没觉出点啥来?王少平摇摇头,没有,只觉得她对我还算友好,要不我咋能为我和水香的事猛不丁去找她。
应何善要到文俊秀婆家去,谢钱贵不同意。应何善急了,你们都轮流去了为啥不叫我去?为啥,何善,你自个还捉摸不出来?不就是因为我和俊秀那点事,都啥时候的事了,犯了罪还有个刑满释放哪,我这事咋就没完没了了。谢钱贵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何善,你那点筋把骨我又不是摸不透,你敢保证你去了不弄出点不利索来,咱这里也没有外人,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早看出来了,你和文俊秀根本就没掰开脚丫子,在学校里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人家她婆家还和你和稀泥!应何善红着脸可怜巴巴地哀求谢钱贵,谢校长,我和别人一块去还不行?和谁一块?和少平一块。王少平赶紧摇头,我可不和你去,你和文俊秀的事我劝过你多少次,你听得进去?应何善赌气地扭过头,我和建军去。我说,应老师,今上午我有好几节课哪。叫少平给你代代。王少平干脆地回绝了,我不代,我的课还上不完哪。应何善看着谢钱贵,那你和我一块去?谢钱贵无可奈何地笑了,何善,你咋这么迷糊,我不在场,出了点事我还能给你遮乎遮乎,连我也陷进泥巴里,谁还拉你?应何善走投无路举起拳头猛地捶在桌上,趴下不动了。我和王少平相互看看,不知所措的脸上都笼罩起一层怜悯。谢钱贵软下口气,何善,咱别感情用事,你要真为俊秀好就得替她着想,你们这种事又不是小恩小怨丢到脑后就忘,这是庄户人家最挠心的事,你一去万一人家翻肠倒胃的,俊秀这月子还有个好。
吃中午饭时,王少平正嚼着饭突然停下来,问谢钱贵,谢校长,昨晚你上西太平了。没有啊。王少平一皱眉,这就怪了,今早晨白毛婆她男的去找我,说昨晚有个人到他家拿手电筒乱照,被他当贼逮住了,一问,他说是太平联小的老师,和我去学生家喝酒回来路过这里,看着我进了这门,也跟着进来了,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说话时又带着满嘴的酒味,白毛婆男人就把他放了,按他说的那人的长相,我以为是你。谢钱贵头也没抬,啥白毛婆黑毛婆的,我可不认得。



哑巴娘从西墙上一露头,我的目光立刻粘了过去。上次哑巴娘送我从墙上过来,我亢奋得睡不着,便在院子里走动。凉风一阵阵扑到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有一种爽心的清新。我忽然感到墙上影影绰绰多了点什么,走近一看,是哑巴娘伏在上面朝这边看。我赶忙搬来椅子踩上去。你咋不睡觉。俺看着你睡了再睡。不知咋弄的我一点也不困。俺也是。我高举着手轻轻抚摸她凉丝丝的脸颊,她抱起我的手紧紧贴在尖尖的下颏上。我说干脆下来吧。她迟疑了一下,别了,天快亮了,下回吧。真的?她点点头。临了,我非要吻她,她说,够不着啊。你不会向下探探身子。她试着往下探了探,没有成功。见我意犹未尽的样子,她眨眨眼,将手背贴在唇上狠狠咂了一下伸下来。我笑了,如获至宝地抱着她的手咂个不停。
我搬来椅子,看着哑巴娘婀婀娜娜地下来。我猛不丁抱起她,她笑了笑就势平躺在我的怀里。我说我抱你进办公室,她闭上眼,一副甜睡的安恬表情。办公室一直没亮灯,我摸黑把她放在椅子上,轻轻说,等我把外面的椅子搬进来。她紧紧抱住我不放。我说一小霎,马上就回来。她像没听见我的话,喃喃道,一小霎也不行。我俩足足拥抱了一个多小时。俺都睡着了。我也是。她问我她坐的椅子是谁的,我说文俊秀的。她笑了,俺知道文俊秀和应何善的事。啥事?别装不知道了,他俩也真是,起先俺还想不开,一个年纪轻轻的俊闺女咋就和个小老头好上了。我问,现在想开了?她没说话,顾自望着窗外,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从前俺可是白活了,光知道活人,咋不知道日子还有这么多甜头。
进了宿舍,我把哑巴娘抱到床上,说今晚别走了,一直睡到天亮。她笑了,行啊,要是明天人家问起来,说这是谁啊。我就说这是我新娶的老婆啊。人家要问咋和那边的哑巴娘长得一模一样哪。我就说哑巴娘,哪来的哑巴娘,她咋能跟上我这老婆长得俊。我俩搂抱在一起哈哈大笑。哑巴娘要我拉开灯看看我的宿舍是啥模样,我不拉,说乱糟糟的,别叫你笑话。她不依,说笑话啥,人好啥也好。我只好把灯拉开。她揉着眼满屋里看了看,乱啥,这不挺好啊。和你家里收拾的相比,还不乱?这咋能比,俺是成天闲着没事来。她坐起身下床替我收拾,我在后面看着。没收拾一个地方她就回头看看我,这样行不行啊。我不说话只点头。看着她活动的背影,我心里猛然激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下床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她,痴痴地说,我想娶你。咋娶?不知道,只是想。她缓缓转过身,侧脸贴在我的胸前,一手摩挲着一粒纽扣,别胡思乱想了,这就挺好,有的人一辈子也尝不到像咱这样的甜头。她抬起头,两眼望着屋顶,俺才不去想那些叫人伤心的事,俺知道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俺,可你早就结结实实装在俺心里了,只要俺的心还跳你就跑不了。她把我的手拿到她的胸前,又把她的手罩在我的胸前。白日里,俺常坐在门前,朝学校这边看着,捉摸你给学生上课的样子,闭了眼,就跟在你跟前一样,俺常想啥有长久的,草一年死一回,雨落到地上就没了,一个大活人还有倒下爬不起来的时候,还指望那么长远做啥,可装在心里的就不同了,啥时想了啥时就能拿出来,你给俺装进心里那么多,啥时俺也用不完。
王少平说他要去找明石榴。我愣愣地看着他,咋,动心了?他木然地摇摇头,试试看吧。我收起笑,一脸从未有过的认真,这事你得好好想想,咋能随便试,明石榴正大张着网等你,你要一头扎进去,是鱼死啊还是网破?他弯腰捡一块石头无力地扔到山下,阴沉着脸说,水香找我了。
王少平夹着书本头也不抬地走向南门,早早站在场院边上的水香迎过来招呼他。少平,今天上俺家里去一趟,你要不来,明天俺就去办公室找你。王少平从未听见过她这种强硬的口气,有些不解,又有些不安,总觉着她家可能出了什么事。王少平来到水香家,水香笑脸把他迎进去,他猛然感到屋子里收拾得特别整齐、干净,连锅底的黑灰也精心擦拭了,白白净净,像还没用过。他禁不住回转身打量水香。水香穿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精心梳洗过,不算高兴,也没有愁苦,一副从从容容的模样。他强堆起笑,咋,过节哪。水香不吱声,平静地走到西边的椅子前,坐下,指指东边的椅子,叫王少平过来坐下。王少平被她的平静震住了,乖乖地过来坐下。水香说,少平,咱俩的事该有个了结了。王少平不说话,不眨眼地看着她。出嫁那天,那么伤心俺都没往绝路上想,寻思反正俺已是你的人了,走到哪里也只是个人样子,心里早满荡荡地啥也装不下了,等老了,有一天觉着自家不行了,俺就是爬也要爬到你跟前,看你一眼。水香两眼潮红。可眼下俺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俺这算啥,成天里里外外在人家家里忙活,眼巴巴看着你受孤单,你对俺的心意到了,俺对你的心意也从没少过一丁点,为啥咱非要把这份半死不活的日子过下去。水香擦擦泪,恢复刚才的平静,眼下俺只有两条道了,一条是跟你一起走,一条是看着你找个人将就着过,昨晚俺本想自个先走一步的,掂量来掂量去,就是对你放不下心。水香指指桌上两个盛满红水的杯子。少平,你说咱走哪一条,俺听你的。王少平早已泣不成声。我问王少平,你俩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选了后一条道。王少平摇摇头,其实我俩是选好了第一条道的。咋又改了?死都不在乎了,还在乎啥,我不愿意事后叫人家指指点点地骂水香坑了陈天胜。
文俊秀顺利生产的消息是在北太平教一、二年级复式班的应仲尘来说的。他问谢钱贵,联小打算给文俊秀的孩子买点啥?还没考虑好哪。买时也算上我一份吧。谢钱贵笑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你大小也是一个单位,单独表示一下不更显得珍重。应仲尘也笑,倒也这么想来,就是仨核桃俩枣的拿不出门来啊。就得拿仨核桃俩枣啊,给俊秀抱个大西瓜去。别说,咱连给人家盖座楼的心都有,就是没那么大腰力气啊。王少平走向应仲尘,应老师,闺女还是小子?应仲尘欢喜道,小子,胖大魁伟的,七斤多哪。王少平乐呵起来,俊秀还真行,这下可给咱联小撑脸了。谢钱贵唤过王少平,少平,先别忙着乐呵,还有个美差给你哪。啥美差?待一会到镇上转转,看有啥合适的东西给俊秀的孩子买一样,顺便去看看人家。这叫美差啊?咋不美了,不是因为你有那点事才照顾照顾你。王少平一龇牙,这叫啥照顾,干脆说叫我跑跑腿算了。
学校里就剩下我、应何善和谢钱贵,三个人一人一个班。谢钱贵说,上累了就叫学生出来活动活动。我和应何善齐声应道,行啊。课上我去上厕所,看见一个包头巾的村妇一手扶着东门的门框望办公室那边看。我走过去,你找谁啊?她受了惊吓似地回过头,不……不找谁,胡乱看看。一阵风呼啸着沿山坡爬上来,毫不客气地掀起她的头巾。我猛然看见她脑后有一缕耀眼的白发。我问,你是西太平的吧。她吃惊地看着我,你咋知道?我笑了,胡乱猜的。她不相信,咋猜得这么准。我灵机一动,你要说不是西太平,我就会再问你是不是南太平了。她这才笑着转脸看别处,你们这里这么静啊。院子里没有人,都到下边上课去了。村妇转身往回走,风再次爬上来,顽皮地掀起她的头巾。我又看见了那缕耀眼的白发。
我从厕所出来,远远看见南门口谢钱贵正在和那个村妇说话,风把他们的衣角同时吹向一边,露出厚墩墩的棉衣。待我走近了,南门口只剩下谢钱贵一个人。我问,谢校长,刚才跟你说话的是谁啊?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的一个亲戚。哪个村的?南太平的。我顿生疑惑。西边胡同口亮起一团红光,暖暖地扩向四面八方。我定晴一看,是哑巴娘。她也看见了我。我俩木呆呆对望起来。谢钱贵问我,看啥啊建军。我慌乱地说,看少平回来没有。谢钱贵不解地说,少平能从那边回来啊?我不自然地笑笑,我都叫风吹迷糊了。我趁谢钱贵低头的功夫扭头朝那个方向一看,哑巴娘正没入另一个胡同口,见我又看她,她停下脚低低地摆了摆手。
王少平下午最后一节课才赶回来。最先看见王少平回来的是应何善。应何善忙不迭地往外跑,被谢钱贵喊住了,何善,匆匆忙忙跑得啥?他停下来,少平回来了,我看看他买的啥。谢钱贵扔下他,我还以为谁家失火了。然后朝站在门口的我招呼道,建军,叫学生活动活动吧。王少平买了一辆草绿色婴儿车。谢钱贵乜斜着眼看一会,浅笑着说,看来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王少平梗起脖子,咋?少平,买点啥不好啊,咱这地方沟沟坎坎的,是骑还是看。王少平一撇嘴,谢校长,你这就不懂了,又不叫你赶路,这车是在天井里骑的,小孩子玩着可欢哪,在咱四太平,我保证这是第一辆。谢钱贵笑道,买了就买了吧,不跟你犟了。别打击你的积极性,大老远跑一趟也不省劲。王少平把脸转向应何善,应老师,这车的颜色咋样?应何善笑着说,咋样不咋样的,咱又不懂。王少平猛不丁地来了句,买头巾你咋懂。应何善被弄了个大红脸。谢钱贵弯腰试车上的螺丝紧不紧,一边自言自语道,看来还得往俊秀家跑一躺,得给她送去啊。一抬头,见应何善正瞪着大眼看他,谢钱贵绷起脸,你别看,看也不能叫你去。应何善有气无力地顶了一句,我啥时说去了。谢钱贵站起身在树身上擦擦手,朝王少平走过来。王少平没等他开口,抢先说,看来又得麻烦我一趟了。谢钱贵笑得合不拢嘴,这回咋这么有眼事,叫建军跟你去一趟吧,有个作伴的敢说话。我和王少平刚要往外走,谢钱贵唤住王少平,少平,你俩去了可别往人家俊秀屋里闯。行啊,你放心吧,这点事还不懂。我俩刚走到东门口,又被谢钱贵唤住了,你俩可别在人家家里吃饭啊,人家正事还忙不过来。王少平转过身,佯装生气地说,谢校长,干脆你自个去吧。谢钱贵忙不迭地摆手,走吧走吧,我不罗嗦了。
路上,我问王少平,见到明石榴了?见到了。咋样,有没有进展。这个还有啥进展不进展的。我笑了,对啊,人家那边早已炉火纯青,就稀罕你这块铁了。
王少平去找明石榴,把明石榴欢喜得不得了,老早就留他在那里吃饭。少平,咱先说下,中午说啥也得吃了饭走。王少平把给文俊秀买东西的事一说,明石榴当即应下来,这个好办,我跟你去就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遍了镇上大大小小的商店。买婴儿车是明石榴提出来的,她说买小衣服、营养品啥的人家穿不着也吃不了,纯粹是浪费,不如买辆婴儿车,小孩一站起来就能在上面坐着玩,再长长就能骑着满天井跑,既锻炼身体,又为以后学骑自行车打下点基础。王少平说你看着买吧,我啥也不懂。挑选车的颜色时两个人意见不一致了,明石榴看中了那辆大红颜色的,说这颜色多好,不光送时看着喜庆,小孩骑上也显得精神。王少平挑了辆草绿色的,说我也看着红的好,可人家就看着草绿色好咋治。明石榴问,你咋知道人家看着草绿色的好?王少平说以后再跟你说吧。明石榴像过节一样见了熟人就兴高采烈地打招呼,王少平只是被动跟着。若王少平离明石榴远点,招呼过的人便主动捱近明石榴,他是谁啊?明石榴仰脸一笑,还有谁啊。说完之后小跑几步跟在王少平后面,小声说,少平我这样说你不愿意吧。王少平不在乎地说,你愿意咋说就咋说。
中午,明石榴吩咐人摆了满满一大桌。待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王少平笑着说,干脆别吃了,光看都看饱了。明石榴温柔地看着他,少平,俺可不是图排场啊,你来欢喜得俺不知做啥好了,乱摆一气,也不知你愿意吃啥。王少平受了她满脸诚意的感染,石榴,你可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从小到大一直窝在山沟里,没见过世面,见你弄这么多菜,晕场似地跟你开个玩笑。明石榴不喝酒,只是看着王少平喝。王少平劝她,那天在学校不是挺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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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6:02:05?? 引用並回復


第四章 泥 泞



北岸中学用上了电铃,不再拿铁棍敲打锈迹斑斑的废犁头了。同事间的称呼也省了许多客气,在姓氏前加一个“老”或者“小”字,老贾,老马,小单,小陆,叫起来简捷,不拖泥带水,又不太失分寸。对校长张大江,大家来得更利索,干脆只呼一个字:头。
头倒背了双手,挺胸仰脸在轮廓似直角梯形的校园里走来走去。臃肿富态的身躯同周围三排枯干的土坯草屋很不相称,仿佛他是校园的核心,整座校园的汁液都浓缩到了他的身上。头走向哪边,校园的重心便明显地偏向哪方,看他在那里走动,总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一丝颠簸般的不安。初春的表情笑里藏刀,明明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却有抹不去的针刺般的冷意时时侵袭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叫人心有余悸舒畅不起来。
我从厕所出来。拖着满满两裤筒冷气缩身爬上青石台阶,自西边空洞洞的月亮门进了校园。一只小虫煽动不太灵活的双翅迎面飞来,我抬手轻轻一挡,它便笨拙地调转方向朝一边俯冲下去。我兴致勃勃地走过去,像前去观看一架被我击落的敌机。小虫仰躺在地上,四只毛绒绒的小腿力不从心地四下拨弄,能够爬起来的希望遥不可待。微风吹来,像贴地伸过一只柔弱的小手,小虫在微风的搀扶下身体一点点向上翻转,眼看要抬起大半个身体了,那只柔弱的小手突然抽了回去。小虫重又仰躺在地,像湖面上一只孤独无助的小船,摇摆着面对茫茫无尽的天空。我动了恻隐之心,伸出手,手指还没有触到小虫,眼前蓦地变暗。回过脸,头像一截厚实的墙壁严严挡在我的身后。我指指地上,笑着对头说,看,先有小虫飞了。头没吱声,一张胖脸阴得像刷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我灰溜溜地站起身往办公室走,身后传来头轻微但爆破音十足的训斥,不在办公室好好备课,出来逛悠啥!
老贾和老马打对桌,一进办公室我就瞥见他俩抿着嘴笑。与老贾的平心静气相比,老马笑得更坦诚些,一双大眼珠不安分地乱转,黑红的脸上垄起两道横肉。小单扭转身,手扶椅背,冲我浅笑道,咋,碰钉子了。碰啥钉子?刚才在外面啊,头跟你说啥了?我低下头叹口气,不高兴地说,我刚从厕所出来,在外面停了连两分钟都不准到,却说我在外面逛悠。

老马忍不住笑出声,起身走到门前,隔着玻璃朝外望了望,返回来站在我桌前,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着桌棱,压低声音,看着你就快倒霉了,我到门口擤鼻涕,正好见你往墙根走,你蹲在墙根做啥来?一只小虫落在那里,我过去看了看。老马又咧嘴笑了笑,你没看见头在外面监工啊,这不是在老虎眼皮底下捡豆粒吃,找着挨咬。我疑惑地看着他,监工,啥监工?监咱的工啊。我摇摇头,不服气地说,我这气吃得太冤了。小单凑过来,冤,这还是看你刚来北岸中学,给你留点面子,要不早给你个通天炮尝尝了。啥叫通天炮?小单笑着看老马,老马,给小佟讲讲。老马笑着扭转身,讲啥,到时尝尝就啥都明白了。
和我打对桌的老余是北岸中学的教导主任。报到那天,头和老余面对面在校长室坐着。我把调令交给老余,老余侧棱着身子匆匆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递给头。头接过调令,漫不经心地朝我看看,扭脸对老余摆摆手,老余,你出去一下,我和小佟谈谈。老余一出门,头就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我这人说话不好藏着掖着,说实话,要不是被迫不得已,我还真不接收你。我像咽下一口发霉的剩饭,浑身不自在起来。头顾自看着反光的桌面,棱角分明的两唇有力地起合着,说你以前也许听说过北岸中学的名气,别看这套破屋烂舍,每年都送出几个中专生,说实话,我张大江也没啥大能耐,干了小半辈子民办教师,拼死拼活干出点成绩,总算摘去了草帽子,可我懂得弄好咱这种学校的诀窍!我抬头瞅准他两粒被肥硕的眼窝簇拥着的小但很瓷实的眼珠。啥诀窍,就是不收公办教师,民办教师好使唤啊,水平差点不要紧,加把劲挤挤啥都有了,谁家没有三亩两亩的地,谁不想起早贪黑往地里使使劲,这个不要劲,你得先把书给我教好,不行我到镇教委去几趟,把你调得远远的,叫你把功夫都扔到路上。头的两眼燃起两朵兴奋的火焰,很快又熄灭了。公办教师就不同了,旱涝保收,拿着国家的薪水,成天不疼不痒的,你能榨出他啥油水来,遇上脾气好的还能凑付,若遇上个楞大爷,一句话没说完,他先揣好了两句等着,咱哪有闲功夫和他瞎络络。我怯怯地问,这里没有公办教师?头两手往桌上一摊,有啊,我,老余,就是刚才在这里坐的那个,咱北岸中学的教导主任,加上你总共三个了。他是这里的教导主任?对啊,才转正一年,是我给他争了个济南市优秀教师才够条件的,不瞒你说,老余今年的工作大不如以前了,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费那个劲,领人家镇教委主任一份情不说,这不明摆着往脚前放绊脚石啊。女伙房工推门进来送水,头对我挥挥手,好了,咱不多说了,说这些你也该明白了,酌量着干吧,总之,工作干好了啥都好说,干不好咱可没别的办法,听说你老家是马蹄庄,离这里不远,交通也方便,再往南挪挪可就走不着好道了。
北岸中学两个教师办公室门前都钉了白漆红字的木牌,上面写着“第一办公室”、“第二办公室”字样。头领我走进第一办公室,指指老余对面的桌子,小佟,这是你的办公桌。然后转脸嘱咐老余,老余,平时多跟小佟谈谈话,他才来不摸咱这里的底细,凡事多开导他开导。老余没抬头,行啊,人家是从省城师范毕业的,啥教学规律不懂,还用得着咱开导。头的脸唰地铁青起来,老余,你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是说我不懂教学规律?老余连忙摇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事好办,用不着咱费心。头冷冷地看着老余,张了两下嘴都没说出话,临走扔下一句,我不管你是省城师范还是中央师范,进了我这个庙就得念我的经。
老余上课回来,放下书本,含一颗纸烟点燃了,舒眉展眼地吸一口,将纸烟夹进指缝,半握了拳,恋恋不舍地看着烟雾从唇缝钻出来。老马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几张纸,满把用力握成一团去厕所,出门前突然停住脚,高举起右手朝东墙猛力击了一掌,然后撮圆嘴巴认认真真吹掌上的尘土。老贾撕几张纸跟在后面,一边慢条斯理地把纸叠成方块,一边对老马打趣说,来这么一下,心里就舒服了?老马笑了,老贾你别说,来这么一下,浑身有说不出的畅快,不信你也试试。两个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往外走。
教导主任老余笑眯眯地看着他俩,琢磨两人走远了,使劲吐出一口烟雾,自言自语道,这两个冤家,满天底下也讨不到这么一对了。小单嗤地笑出声来,头也没抬,用评论的口气说,刚开学不几天,两个人没见出高低还能一说二闹地弄几句,等哪一个在头跟前红起来,另一个就没心思说笑了。老余在桌腿上熄灭烟头,直起身笑着问我,小佟,刚才咋戳着驴尾巴了?我不解地说,啥驴尾巴?老余朝我笑笑,上节课在月亮门那里我咋看着头对你发驴脾气。我醒悟过来,苦笑道,真没见过这样的领导,连在外面站站都不行。老余慨叹一声,就这号人啊,以后注意着点,不光你,这所学校谁没吃过他的碰,跟他搭伙这些年,我不知饱了多少回了。小单停下笔插过话来,说老余,依我看,你还真不值当的,堂堂公办教师,走到那里都拿这些钱,为啥非在这里受这份窝囊罪。老余摇摇头,我也这么想过多少回了,可真要离开这里,家里剩下的那点地谁莳弄,你嫂子成天病歪歪的,两个孩子又上着学。老余自嘲地笑笑,拖几天再说吧,吃点气,回去跑到地里猛干一阵啥都解决了。小单又要说话,老余给他使个眼色,压低声音说,那两个冤家回来了。
上午最后一节课,头面色温和地进了第一办公室,在空地上踅几个来回,走到老马近前,指指老贾的桌子,老贾哪?老马笑态可掬,上课去了。头抬头看着腕上的表,镇农行代办所来了两个人,晌午了还赖着不走,看来非要在这里吃饭不可,老仲这几天家里有事,老马,你出去弄几个菜吧。老马应声而起,粗糙的脸皮裹不住血红的兴奋。头经过老余身边,略微犹豫了一下,又坚定地往外走。
小单的办公桌独自靠在门西边的窗下,透过玻璃,校园里的景象尽收眼底。头和老马一走过,小单就侧棱着身子对老余说,咱头真会说话,农行代办所那两个人都走到校园中央了,头硬把人家拉回来,却说人家赖着不走。老余叹口气,咱学校那几个经费都这么吃喝了,省几个修修房子也好,堂堂一所学区中学,看都破烂成啥样了。小单来了气,破不要紧,不漏也行啊,去年夏天好几次我的枕头淋得像打水里捞出来一样。咋不盖上点东西!谁知道啥时下雨啊,下午放学时天还好好的,半夜里却止不住地下起来,咱可不能为了一个破枕头大老远的连夜跑回来啊。唉,吃喝这么一场究竟好到哪里,看咱头胖的,再这么下去非走不动不可。老余,按说这种场合哪一次都少不得你参加,老仲是总务主任,凑合凑合还说得过去,老贾、老马算啥,断不了跟着解解谗。老余斜眼看着一个桌棱,说咱可看不惯这副谗相,唉,吃啥不能活人,为啥非得涎着脸蹭公家那点便宜。小单来了认真,啥事也得有个说法,好赖你是咱教导主任,咱学校里响当当的二把手啊,凭啥就有老贾老马的却没有你的。老余干笑一下,少参加也好,省得当着外人的面叫头没深没浅地捅一句,弄个大红脸。
老贾进了门,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和缓下来,他轻轻拍打着衣服上的粉笔屑,有意无意地问,哎,老马上哪里去了,不到放学时间啊。老余不吱声,老贾把目光移到我脸上,平静中隐隐透着几丝灼热。我说去校长室了,学校来了客人,头叫他去弄几个菜。老贾噢了一声,停止拍打,探过身看我的备课本,嘴里喃喃道,小佟这字写得真有特点。小单站起身,两手在腰带上摸索着朝老贾问话,老贾,这回你可吃亏了。吃啥亏?头本来是来叫你的,你不在,便宜了老马,白白断送了一顿好吃喝。老贾皱起脸,小单,你咋知道头本来是叫我的。小单语气坚决,这不明白着啊,头一进门就问你,知道你去上课才叫了老马。老贾噢了一声,满脸不在乎地说,行啊,谁去还不一样,又不是啥好差使,满水倒酒的。小单一梗脖子,吃喝一顿不说,还能说明不少问题哪!啥问题?这不明摆着,叫谁去说明头看重谁,以后有个先进啥的就有奔头。老贾正要说话,电铃迫不及待地响了,他赶忙转身去教室。
下午,预备铃响过,校长室的酒场还没有散。小单一手托着书本,一手握着三只粉笔,依在桌前准备去上课。老贾劝他,小单,坐下沉住气等吧,现在头早云里雾里的了,早去一霎晚去一霎不要紧。小单犹豫着将书本放在桌上,又将粉笔码排在书本上,直起身,一脸的不满,说不知咱头咋想的,晚进教室一步都喳呼说是教学事故,现在就不是教学事故了?老贾笑了,你没听见头说啊,他喝酒就是工作。小单猛力将额前一缕头发往旁边一甩,啥球工作,要是和教育上的人还勉强说得过去,银行和咱有啥牵扯。老贾不以为然,你这就不懂了,乍一听银行和咱没啥牵扯,可咱学校的钱放哪里了?小单难以接受,说要这样说,啥都能联系起来。老余蓦地一拍桌子,欠身瞅着墙上的课程表,坏了,这节初二是老马的课,看来又得找人替他。

老贾幸灾乐祸,替啥,空堂算了,这个老马,一闻到酒味连亲娘都忘,别的不说,自家一天上几节课还没有数。门吱呀咧开大嘴,老马红光满面地走进来。老余忙不迭地说,老马,你来得正好,这节是你的课。老马扭脸看着墙上的玻璃镜,用手指梳理着粗壮的头发,头也没回地说,还没完哪。没完你出来做啥?我去了趟厕所,顺便进来站站。那你的课咋治?你是教导主任,你说咋治就咋治。依我说,就得你上来。老马回过脸,一本正经起来,行啊,你去跟头给我请个假。老余笑了,你啥功劳啊,还得我去给你请假。老马来了认真,不请假咋行,头又没说散,咱敢擅自不去?老余轻蔑地一笑,不就是满满酒倒倒水啊,顶多替头喝几盅,哪来的这么严肃,你不愿上算了,落下课考不好成绩到时可别怪别人。老马不满地问,老余,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咋能说我不愿上?老余不再理他,起身去第二办公室找人上课。
上课铃一响,老贾,小单相继出了办公室。老马转动着大眼珠满屋里看看,裹着浓烈的酒气向我靠近一步,顾自说,今天喝了可不少。我应和道,看你的身体酒量就小不了。老马笑着摇摇头,酒量大小不说,这种场合,一般人根本参加不上,咱得主动替头喝几盅才行。说完,伸手比画着说,小佟,今天中午我已替头喝六盅了。我受不了他喷吐的酒气,咂咂舌表示惊讶,顺便友好地催促说,快去吧,别叫头等急了。老马也冲我友好地笑笑,整整衣角郑重其事地出了门。
伙房工提着一茶壶热水进门,老余也跟着回来。一坐下老余就埋怨道,这个老马,还真成难题了,他的课谁也不愿上。我问为啥。老余一脸的难为情,为啥,下力不讨好啊,别人好心好意替他上课,到时成绩考不好,他就怪别人抢了他的课。我问谁替他去上了。小陆去了,包着六十四分屈,好说歹说才同意了。
女伙房工将热水倒进两只暖瓶,放下茶壶,悄悄走到老贾桌前坐下。我抬头正好碰上她的目光,她暖暖一笑,问,这个老师家是马蹄庄啊,你看人家多好,年轻轻的就挣大钱。我说挣啥大钱啊,还不够花的。女伙房工一歪嘴,看这老师说的,你挣那么多钱都不够花,人家民办教师咋过来。民办教师有地啊,种种就够吃穿,有了吃穿就去了一大愁病,不像公办教师,哪里都得花钱。女伙房工抬手掩嘴一笑,看这老师说的,民办教师就不花钱了?老余叉开我俩的话,问女伙房工,你去校长室送过水了?送过了。他们喝得咋样了,快完了没有。女伙房工作回忆状,说菜快吃光了,酒还有小半瓶。她突然噗嗤一笑,说人家马光平才有意思哪,按说咱学校请别人,又不是请你,夹口菜压压酒就行了,可他比谁吃得都楞。老余笑叹,纯粹一个吃才!我插话说,看样子老马可不如老贾精明。还要往下说,猛然看见老余板起脸一个劲得给我使眼色。我赶紧住口,办公室里积起尴尬的寂静。女伙房工打破沉默,问老余为啥不去校长室喝酒。老余笑道,咱算老几。你也是学校的官啊。啥官不官的,还不和大伙一样,再说咱也没那见识,外面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和人家坐成堆没啥说没啥道的,活受罪。女伙房工低头看着脚面,俺看着就是人家马光平脸皮厚,啥也不在乎,今中午一个劲地抢着替张校长喝酒,张校长烦了,从他手里夺过盅子,说我不会喝还是咋的,用的着你替,要是咱早坐不住了,可人家马光平跟没事人一样。我和老余都忍不住冲她笑。
女伙房工一走,我问老余,你刚才使眼色是啥意思。老余一瞪眼,啥意思,你知道她是谁?谁?她是老贾的老婆。我嗖地吓出一身冷汗。
活动课,我在宿舍清理卫生,第二办公室的小陆推门进来。小陆用一只粗短的手罩在面部,露出两只略凸但还算精神的小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小佟,找点破布条使。做啥?我这破鼻子又流血了,拿纸团堵不是个事。拿破布条堵就是个事了?破布条软和,多少得劲些。小陆放下手,一只鼻孔被纸团撑得鼓鼓的,使本来排列得不太规矩的五官更显得不够端庄,鼻窝一小洼黑红的血迹像日本军官的小胡子。我环顾又黑又小的屋里,除几片积满灰尘的蜘蛛网什么也找不到。见我难为情的样子,小陆笑笑,没有就算了,怪我糊涂,你才来北岸中学几天啊,咋能有这些老娘们的东西。我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抚过床头的棉被时,灵机一动,探身拽过棉被,用力撕扯一端的被角。小陆吃惊地问,小佟,你要做啥?用棉絮堵不更好啊。小陆领悟过来,赶忙上来阻拦,但迟了,我已将被角撕开。
我把一小撮棉絮递给他,小陆激动得不得了。小陆换下鼻孔里的纸团,转脸朝我笑笑,说这样舒服多了。我和小陆倚在床沿坐下,他伸过两手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掏心掏肺地说,小佟,看得出你是个大实在人。我傻笑着看他。小佟,听说你调动过好几个学校了。可不。为啥?我也说不上为啥,反正是工作干得不好吧。小陆叹口气站起身,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干啥也不好干啊,学校按说是个清静的地方,可也得分出一半精力应付那些烂七八糟的人际关系,要不就会今天招这个明天惹那个,弄得你心里泻溜不拉的,唉,有时真得像老袁说的那样,遮羞布一揭,反正就这一嘟噜,割球就割球剪毛就剪毛,可这样又行不通。我问老袁是谁。小陆拿手比划着,就是额头特别光、衣服成天皱巴巴的那个。我说,有点像蒋介石?小陆笑得弯起腰,对啊,你也看出来了。



清晨,预备铃响毕不长时间,小单招呼我,小佟,还看不看通天炮。我说哪里有啊。过来看就是。我走过去,和小单并肩倚在他的桌前,对着窗玻璃放眼望去。对面远处老袁急匆匆跨进校门,一只裤腿高挽着,露出鞭杆一样细硬的小腿,光秃的前额老远就闪着亮光。头倒背双手,小塔似地立在校长室门前的花池边看里面一棵出落得挺俊俏的小柏树。娇艳的阳光细细筛落下来,为初春的校园镀上一层亮丽的金色。老马忙不迭地看完一本作业,小跑着靠过来,身后的椅子发出几声刺耳的闷响。他挺直右手的食指戳想老袁的方向,说老袁肯定刚从地里出来,这个老袁,这几年种地简直种疯了,不就是几袋破粮食,你以为收的是珍珠啊。小单头一甩,反驳道,你说的倒好,咱民办教师挣不的仨核桃俩枣,不指望那几袋粮食指望啥。
就在老袁走到距头五、六米远的时候,头猛然转过身,颤动着肥胖的身躯,撼天动地地发出一长串火车汽笛般的嘶鸣。你还知道来啊,干脆回去算了,哪有你这样干工作的,愿意干就给我好好干,不愿干趁早吱一声,别拿着窝头不当过年干粮,噢,你以为咱北岸中学是自由市场啊,想早来就早来,想晚来就晚来!与头的暴躁对照鲜明的是老袁的不愠不火。老袁面不改色,腰身不弯,步伐不乱,像海边习惯了狂风巨浪的渔民,有条不紊地向头走近。到了离头一步远的地方,老袁平静地停下来,如一块打磨光滑的顽石,任凭头的咆哮呼啸而过。头一阵怒吼,大概消耗的体力过多,身体晃了晃,咧咧嘴扭脸继续看那棵俊俏的小柏树,不再理会老袁。老袁抬起头,礼节性地照了照头的背影,端正身子径直走向第二办公室。
伙房工进来时,办公室里就剩下我和老马。她倒完水,习惯性地坐在老贾的椅子上,粗略环顾一下屋里,像是对我,也像是对老马,又像是对她自己说,俺的心还咚咚跳哪。咋,得病了。看马老师说的,心跳就是得病了。那,为啥?俺是为张校长生那么大气吓的。老马用鼻孔哼了一声,心不在焉起来,啥害怕的,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你不也惹头生过这么大气。伙房工不高兴了,说马老师,你咋扯过来就说,俺啥时惹张校长生这么大气了。老马也来了认真,合上书,两只大眼珠定定地逼向她,你记性不好是咋的,忘了那回你娘家来了人,你回家去照应,不知头去伙房做啥,见茶壶在炉子上沸着没人管,打发学生把你唤来,一进校门就给了你个通天炮。伙房工咂咂嘴,哑口无言。我问老马,你吃过头的通天炮没有。老马笑了,咋没吃过。我打趣道,你身体这么壮,吃几下能抗得住。老马大眼珠一转,身体不壮就不吃了,你看二办公室的小仲,文文静静像个大闺女,照样脱不了。小仲,厚嘴唇的那个?对啊,别看他腼腼腆腆的,做的一手好木匠活来,我劝他多少回了,这么大个北岸村,转转就有饭吃有钱挣,为啥非得抱住这个破民办教师不放,挣不得三毛五毛的。
伙房工从刚才的尴尬中挣脱出来,马老师,你说的倒好,谁没有个贪心,要是往后真的能转正了,不就不愁养老了,木匠活络又不能干一辈子。老马长出一口气,转正,得等到哪年哪月啊,别说小仲,我都等了二十多年了。伙房工仰脸望着灰暗的房顶,用艳羡的口吻说,看人家余老师多好,一个人顶你们四、五个挣的多。老马突然绷直手掌朝桌面猛力击了一下,把我和伙房工吓了一跳。伙房工唬着脸埋怨,你这是做啥,怪吓人的。老马看也没看她,目光钉子一样深深陷进斜对面的墙上,说我,老余,老贾,老袁,差不多一块上来的,算起来老余比我和老贾还晚一年,可人家性子软和,听说听道的,头给争了个市先进,这不就把事办了,咱脾气不好动不动惹头生气,哪能有好果子吃。伙房工面露不满,生气地说,俺家老贾可不大发脾气啊,又当着毕业班班主任,送出那么多中专生,下了多少力啊!老马伸个懒腰,浑身都笑了,说是老贾的心思惹头生了气。伙房工满脸疑惑,你这是啥意思?老马低头整理胸前的纽扣,没啥意思,说着玩哪。
老余一下课,第二办公室的老袁就跟来讨要刻字钢板。老余说哪里见你的钢板了。别装了,我早调查好了,我冤枉过谁啊。是小贾和你说的?不是。肯定是小贾,我去拿时办公室就他一个人。别怨人家小贾了,是我自家捉摸的,除了你谁还做这偷偷摸摸的勾当。老余点上一颗烟,细细品味着,没有给老袁钢板的意思。老袁有些着急,快拿出来吧,我还等着用哪。老余吐一口烟,商量说,我有份题急着用,争取这节刻出来,下节你来拿就是。老袁一梗脖子,可不行,早计划好的,今上午我就这节有空。老余笑了,梗脖子做啥,今早晨头对你那么发火你咋不这么急。老袁也笑,这是两回事,头发火发疯,跟他急能弄出啥来,早晚还不得在他下巴底下捡豆粒吃,跟你急最起码能把钢板讨回来。
老余拉开抽屉给他拿钢板,老贾插过话来,老袁,早晨去哪里趟河了,裤腿挽得那么高。河倒没趟,去地里浇了两瓦罐尿。老马憋不住了,啥时浇不行,偏偏挤到早晨,才开学几天啊,第一个通天炮就叫你吃上了。老袁摇摇头,说我那两罐尿攒了半拉月了,这几天太暖和,四邻八舍都闻到了气味,不去浇咋治。老余把钢板递给老袁,嘴里的纸烟上下哆嗦着,说去浇不要紧,早起一霎,尽量预备前赶回来。老袁一脸后悔不迭的表情,起的倒不晚,浇完尿,堰根里跑出一只野兔,胖乎乎的,一颠一颠,不知咋瘸的,我心头一热,寻思瞎猫撞上死老鼠了,扔下担子就追,一边追一边想这回全家可开开荤了,还打算连大伙一起叫去喝顿野味汤哪。老马迫不及待地问,捉住了?老袁叹口气,捉住啥,追到半山腰猛不丁想起咱学校这摊子事,只好把到口的肥肉扔了,最气人的是我下来刚挑起担子,咱村放羊的杨三贵在上面提着那只野兔扯破嗓子喊,袁立家,我捉住了一只野兔!
大家哄堂大笑。老马没笑,满脸的扫兴,说老袁真没用,连只瘸兔子都捉不住,要不今晚就热闹热闹了。小单说,老袁真是,咋弄也是吃个通天炮,还不如捉住兔子再说,这个好,半途而废。老贾站起身,朝大家煽动似地说,别信老袁那一套,真要捉住兔子,他一满家子还过不足瘾,咋能想到咱。老袁红了脸,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咱可不像你那么口是心非。
头一脚踢开办公室的门,面部肌肉猛烈扭动,吼道,不到教室上课在这里哈哈啥!然后气呼呼地走到老余跟前,说你这教导主任咋当的,带头起哄,都忘了自家是干啥吃的了。老余支吾一句,刚下课,还不到上课时间啊。头抬腕看看表,脸一窘。老袁趁机提着钢板灰溜溜地往外走。
下午放学后,我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回来,见第二办公室还没上锁,便走过去推门。是小贾。小贾并不算小,年龄比小单小仲小陆他们明显大了些,但与老余老贾老马老袁相比,又明显地年轻了点。小贾的桌上摆了一大摊书本,他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我说,哟,还没走啊。家里没事,在这里看会书。我走过去,拿起书本一看。自学考试啊,咋,想弄专科。专科弄下来了,想弄本科,还不知能不能弄下来,太难了。我吃惊地看着他,本科,咱这地方有个专科文凭就不赖了,还弄本科,哪来的这股劲头?小贾苦笑了一下,没办法啊,咱又没别的条件,将来一旦有转正的机会,只有靠文凭这条路了。我问别的条件是啥意思。小贾说弄个先进啥的啊。市先进?县里镇上的也行。镇先进还不好弄,下把力搞出点成绩就差不多。别人行,咱可不行。为啥?小贾又苦笑了一下,说你才来不大清楚这里的情况,慢慢就看出来了。我和小贾又啦了几句,伙房工打发学生叫我去伙房吃饭,我对小贾说,你也该吃饭了。不忙啊,我家就住在学校西边的胡同里,抽空去坐坐,今晚不行,家里少这个缺那个的,等集上买点菜再去吧。我说干脆在学校吃点,我出去拿瓶酒?小贾连忙摆手,不在这里吃了,过几天去我那里。
小陆来上晚自习,和我在办公室门前的树下闲谈,谈来谈去就谈到了小贾。我说小贾可真有个劲,弄起本科来了。小陆深表同情,真是被逼无奈啊,头和小贾家里有仇。啥仇?小贾家里开着小卖部,那时头还没有调到北岸中学来,有一回,头从小卖部买了点东西,不知从谁家喝酒回来,醉醺醺地说小贾他娘少找给他钱了,还不脏不净地骂了几句,小贾的弟弟赶来,二话没说就扇了头两个耳光,把头打了个鼻孔流血,你想啊,头来北岸中学后还能好了小贾。
我替小贾辩解,是小贾弟弟打的他,又不是小贾,按说头不该怪小贾。头可不这样想来,拿小贾当成了出气筒了,时不时给小贾双小鞋穿。特别是在咱校的教师会上,若是小贾的教学成绩不好,头就说,有些同志本来水平就不高,又不好好鼓捣,哪能教出好成绩?若是小贾的教学成绩好了,头就说,凡事都得一分为二地看,有些同志虽然成绩考得不错,但这成绩能不能和他的实际水平和工作态度划等号还得打上个问号,弄得小贾干好也不是,干孬也不是,成天像掉了魂似的,发狠向镇教委打了几次请调报告,可头又不放人。我问为啥不放人。这不明摆着啊,小贾一调出去,头就管不着人家了。我说头这种想法也不合算,他想出气就得生气,不如放小贾走了图个清静。小陆直摇头,你这就想错了,头光会给人灌气,自己根本不生气,他想得开着哪,我们暗地里都叫他四大能。哪四大能?能吃,能喝,能睡,能糟!你们对他也够熟悉的,怪不得老袁吃了他的通天炮连哼哈一声都不。小陆深有感触地说,第一次吃这么一下可受不了,窝囊得好几天缓不过劲来,人家小仲才有意思,吃了头的通天炮,还担心给头气出病来,偷着从后玻璃去看头,你猜咋着?咋着?头在校长室里哼小曲哪,小仲回来一说,大家都气笑了,以后便拿头的通天炮当作听火车叫。我忍不住笑出声。小佟,小贾,你们笑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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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2006-06-07 16:03:05?? 引用並回復




五一节快到了,大家的话题不约而同扯到如何过今年的五一节上。老袁来找老贾问儿子袁木的期中考试成绩。不用问,总分全班第十五名,又下了两个名次,这个弄法,连普通高中也够戗。老袁明亮的额头一暗,咋弄的,看着他挺务功啊,早来晚走,有时下了晚自习还留下看会书。教导主任老余也挺纳闷,袁木脑瓜不赖啊,初一初二连着两年都是全班总分第一,到了初三咋就后退开了,咋成属破自行车的,关键时候掉链条。老贾分析道,袁木是山穷水尽啊,老袁自家转不了正,把精力都用到儿子身上了,恨不得把他培养成国家主席,现在榨干油了吧。老袁辩解,我哪里把精力都用到儿子身上了,顶多想起来叮嘱几句,你问各科老师,我连他的单元考试情况都没问过。说完叹了口气,成不成由他吧,咱可是捏着眼皮擤鼻涕,有劲使不上。
老袁临出门,立住身问老余,主任,今年的五一节咋过?你问我我问谁?问头啊。绕这么大弯做啥,你直接问去就是。那边的老马笑着插过话来,老袁,你这不是多此一问啊,老余知道的那点事还不如咱知道的多哪。老余低声咕哝道,你多能啊。老余意犹未尽,干脆转身走向老马,老马,你估摸今年的五一节咋过?老马胸有成竹地说,一定再去旅游,去年游了济南,今年说不定到青岛或烟台的转转。老袁沉思着摇头,济南离咱这里才两百来里,青岛离咱这里一千多里哪,恐怕头舍不得花这钱啊。老马不以为然,咱这里又不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村里集一点,上面拨一点,从学生手里还收几个,办这点事还不容易。办是办得起,就看头舍不舍得办。小单远远地插过话来,你俩操这心干啥,说了又不算,到时头一句话就铁板上钉钉了。老袁不理小单,继续和老马讨论,说旅游最有可能,我们办公室商量过,你想想啊,人家头不愁吃不愁穿,就差到外地见见世面了,一个人出去孤孤单单的,连上咱又热闹,又能挡别人眼。老马连连点头,对,对。老袁说,究竟去哪里旅游还不好说,我觉得去的地方远不了。
老袁要走,老马也跟着出来,说去头屋里坐坐,探听探听有啥风声。老马这些天情绪挺好,暗地里对小单透露,别看老贾断不了去校长室喝几盅,头是拿酒喂他喂,叫他往毕业班使把劲,真要来了好事,有我老马的也没有他的。小单笑着对我说,头也不省心,拿酒麻醉一个,拿热罐子哄一个。
老马一走,老贾从鼻孔里哼一声,嘲笑道,这两个家伙,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去年五一到济南旅游那回,头早就烦透了,今年能再出去?小单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再旅游了。我问,咋?老贾信口念了几句顺口溜:一到济南就碰上集,百货大楼买咸鱼,抢到座位到了站,一出济南又着了急。我莫名其妙。老贾说小单编的,叫他给你讲讲。小单说,老贾你讲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啥意思。老贾就笑着给我讲。顺口溜说的是去年五一节头率领北岸中学全体教师去济南旅游时弄出的四个笑话。车到济南,走出车站,老马傻乎乎地望着街上拥挤的人流,兴奋地说,咋这么巧,咱一到济南正好碰上集。头噗嗤笑了,说济南天天都是集。一行人到百货大楼闲逛,要走了,老仲恋恋不舍地对老袁说,好不容易来回济南,说啥咱也得买点东西回去。老袁说,买啥?买几条咸鱼回家炖豆腐吃。两个人来到柜台一问,售货员扯开嗓子大笑不止。头纳闷地走过来,知道情况后,红起脸来转身就走。上了电车,老袁嘟囔说,花阵子钱连个座位也坐不上,太冤了。他的 目光在车厢里扫来扫去。发现车一停就有人离开座位,但空出的座位立刻被跟前的人坐上了。老袁费力挤到一个座位边,寸步不离地守着,好不容易等那人站起身,他迅速一屁股砸在上面,欣喜若狂地冲头喊,我抢到座位了!头隔着拥挤的人群没好气地回道,你嚷嚷啥,快下车吧,到站了。下午,一行人疲惫不堪地赶回车站。没车了,只好在旅馆住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上车,汽车拐弯抹角出了济南,奔驰在黑乎乎的柏油路上。小陆突然发现小仲穿着旅馆的破拖鞋,一问,小仲急了,这可咋治,我那双白球鞋可是花了六块三毛钱才买的!
老马从校长室回来,说,头征求我的意见来。老贾睁大眼睛抬起头,你咋说?我说我看着还是旅游旅游好,见见世面,长长见识,课本上那些名胜古迹啥的从没去过,只是干讲,看看回来就有讲头了。头咋说?头挺高兴,说五一节究竟咋过,得开个校委会研究研究。老贾用羡慕的口气说,老马越来越厉害了,快替北岸中学作一半主了。老马受了鼓舞,脸上充满得意,嘱咐老余,老余,开校委会时,就按我说的提提。老余对他的颐指气使不太满意,赌气说,开会时你去就行,省得我拙嘴笨舌把话给你传错了。小单恍然大悟地回过头来,老马,你别说,咱学校在校长和教导主任之间还空着一个副校长哪,忙活忙活还真有可能就是你的了。老马朝小单倾倾身体,咋忙活?嗨,趁热打铁啊,现在头这么器重你,打开窗户说亮话,跟头提提。老马摇摇头,无可奈何道,现在不行,咱还没戳去草帽子哪。
伙房工走进来,换一件新上衣,头发梳洗得黑稠一样,径直走向老贾,埋怨道,晚上你还去不去?往哪去?南岸村孩子他姑家啊,他姑父都病了三、四天了,你也不去看看。老贾应道,去就去,你准备点东西,晚上吃了饭我就去。伙房工走时给小单满一杯水,老马看见了,端起杯子招呼,咋光给小单满水,给咱也倒上一点。伙房工脸一红,解释说茶只壶剩下点底,怕糟蹋了,才倒进小单老师的杯里,现在没了。说着,伙房工举起茶壶朝老马晃了晃。
小单要和小仲调换晚自习,说他今天挺清闲,过两天家里有事要忙。小仲不同意,都计划好了的,一推迟就影响进度。小单急了,我拿两节晚自习换你今晚这一节还不行啊。小仲抿着厚嘴唇憨憨地一笑,你开口了,不好意思拒绝你。小单回来一个劲地埋怨小仲是个精球,一点亏都不想吃。老马说,你还不知道小仲在家里咋会过日子来,邻居家的鸡到他家的草垛上下蛋,小两口瞒着人家攒了一大篮子鸡蛋,小仲去年五一节到济南旅游落在旅馆里的那双白球鞋就是卖了那篮子鸡蛋买的。老贾一咧嘴,可别给人家瞎编了。老马一板脸,谁瞎编谁就是王八蛋!老贾低下头,说人家也是日子过不上去逼的。
我问小单,你咋猛不丁想起上晚自习来。看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住校,来陪陪你啊,咋,觉得有些蹊跷。蹊跷倒不蹊跷,就是觉得有点意外。小单不眨眼地看着我,说,你这样想我才觉得意外。
晚饭后,我去了趟厕所,来到办公室见小单不在,就去他的宿舍找他。小单的宿舍门上挂着一把郁郁寡欢的小锁。我问一直在西墙边玩耍的几个学生,一个胸前饱胀的女生笑嘻嘻地说,单老师出校门了。我回到办公室,翻出一本从学生那里没收来的没有封面的小说看。看不到一页,那个被没收书的学生在门前探头探脑冲我傻笑。老师,把书还给我吧。我说还给你你再看咋治?再看你再没收啊。再没收了你再来要哪。那你就别再给我了。我回过头,说罗嗦那么多做啥,干脆放在我这里算了。学生一副可怜相,老师,我还没看完哪。我一本正经地说,给你也行,看完后你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他们讲讲。学生脸一僵,那,那我不看了,老师,送给你了。我笑了,我要你一本破这个做啥,等我不教你了,一定还给你。
小单一回到学校就找我,要我替他上晚自习。我说你不说今天挺清闲啊。有点不舒服,头重脚轻的,得回宿舍好好躺一会。上完晚自习,我去看小单。小单仰面躺在床上,双腿叉开,两手耷拉在床沿,像是疲惫不堪,又像是浑身惬意得不知如何是好。咋样,不行去村卫生室拿点药片?小单不吭声。要不就去打一针。小单咧嘴一笑,要不打一针还不累成这样哪。咋,你去打针了?小单笑咪咪地看着我说,可不,我去打针来。我有些吃惊,咋弄的,白天还见你好好的,眨巴眼的功夫就病成这样。小单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床上,审视似地打量我,小佟,你是真没觉察出来,还是跟我装。我愣愣的,咋?小单仰脸一笑,低过头神秘地说,你也不是外人,实话跟你说,我去找伙房工来,给她打了一针。我似有所悟。两颊热辣辣的像遭了火烤。
小单一脸痴迷地望着叠满蛛网的屋顶,喃喃道,她太谗人了,差点把我掏空了,可惜老贾每晚守着这么一碟好菜,就是拿不起筷子。老贾咋了?从老余转成公办教师起,他夜夜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办法,那方面的武功就倒退了,把她弄得半饱半饥的,盯上我了。我问,伙房工跟你说的?小单得意地点了点头。
老仲唤老余去校长室开校委会。老马小跑几步追上老余,轻轻拍着老余的肩膀说,老余,千万按我的意思说啊。老余道,行啊,你这就快当副校长了,我敢不按你说的办。老马洋洋得意地坐回椅子。正在看学生作业的老贾自言自语道,按说该出去走走,成天憋在这小山沟里,现在死了就是一辈子了,跟井里的蛤蟆一样,才见了巴掌大一块天。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老马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两个人立刻增加了几分亲近。老贾叹口气,就怕这事不成啊。咋不成。老余和老仲若是压根不提, 头就是想这么做也拿不定主意啊。老马说他我早跟老余说好了。老贾不以为然,老马,你还不清楚老余和老仲这两个人,胆子跟米粒差不多,在头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光看头的脸色行事。老马脸上的得意被老贾扫得精光。过一会,老贾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去校长室插一嘴。老马抬起脸看着他,插一嘴啥?说说五一节出去旅游的事啊。不合适吧,人家开着校委会,咱能随便进去。老贾浅浅一笑,啥校委会不校委会的,咱这样的学校,总共三个鸡巴人,再说咱又不是去逛着玩,提个小意见,头这人看着脾气大,只要你通情达理,他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老贾看作业的速度加快,说看完这几本作业他就去一趟。老马看看老贾,又看看迅速变薄的那摞作业本,站起身匆匆出去了。小单回过头告诉老贾,老贾,老马去校长室了。老贾无可奈何地一笑,这家伙,啥事也想抢到我头里。
老马回来时,不声不响地坐下,脸上像洒 了一把土,没光没彩的。事后从老余口中知道,老马在校长室吃了头的碰。三个人正商量过五一节的事,老马笑嘻嘻地进来。头说,老马,进来做啥,没看见我们正在开校委会?我来提个意见。啥意见,以后再说,我们正研究到兴头上哪。老马僵着脸看看头,见头没有留他说话的意思,灰溜溜地带上门走了。
小单问老余五一的事定了没有。老余说,不打算去旅游了,买点东西发发。发啥东西?还没定,头只说了个框框。啥框框?头说买点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最好天天见得着,看见就能想起学校的好处来。小单笑了,有实用价值,又有想头,看来头要给咱每人发个媳妇啊。我和老余都笑。老马一脸的不高兴,老余,我那意思你没在校委会上提啊。提了。提了头咋没采纳。你以为你说啥头真会听啊,跟头干了这么些年,你啥时见头听进别人的话来。老马猛力拍一下桌子,咬了也牙,面目狰狞。小单笑着看老马,咋,又要找头交流交流思想?老马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笑,交流啥思想,我这脾气得改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几个人都停下来,对老马刮目相看。小单感慨道,老马越来越深刻了。老马像受了夸奖的小孩,乐成一根结满花的枝条。
老仲忧心重重地来到第二办公室,在老余的眼睛的余光里若有所思地走了一小会,停到他跟前,欲言又止。老余说,老仲有话说就是,咋跟懂事的孩子回家向家长要学费一样,那么难开口,我都沉不住气了。老仲脸微红,五一节的事咱是不是再跟头提提?咋提?发钱算了,十块八块也好,三毛五毛也好,要是买的东西派不上用场,还不跟啥也没弄一样。小单不愿意了,老仲,可别乱打杈,我还等着头给咱每人发个媳妇哪。老仲回头看小单,七妇,这就八妇。小单来了认真,有实用价值,天天见得着,看了还有想头,不是媳妇是啥?老仲不再理会,把精力集中到老余身上,老余,我说的事你再想想,要是觉得行,我就跟你硬着头皮找头一趟。老余板起脸故做姿态,老仲你早做啥来,当着头的面你咋不提,这不是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啊。老仲辩解道,当时是没来得急想,要是想到这一点我早说了。老余一脸的不相信,老仲,不是小看你,当时想到你也不敢说。老余咂咂嘴说,老余,不跟你犟了,你去还是不去?老余松口气,去是去,要是吃了头的碰,我可跟你算帐。算啥帐?罚你请我喝几盅。那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家请请自家算了。老余温和地一笑,其实也不叫你太花费,去年五一节你和老袁从济南百货大楼买的咸鱼还有没有,弄斤豆腐多放些汤炖炖就行。老仲脸一红,别那壶不开提那壶了,老余。说完,心灰意冷地往外走,临出门,又不死心地回过头给老余留下一句,老余,这事你要是想好了,我在宿舍等你。老余头也没抬,你也别等,要是觉着这几天没吃头的碰,脸皮有些痒痒了,回去关上屋门,自家给自家两个耳光就是。
头决定今年五一节给北岸中学教师每人发一口铁锅。最先得到消息的老贾一透露,老马迫不及待地问,你咋知道?老贾说他去上厕所,正好头也在里面。两个人闲扯了几句。头说现在的凉鞋质量越来越差了,好端端一双凉鞋,才穿了十来天就破邦断带没法穿了。老贾也想起一桩事,说他家刚买了一口铁锅,包水饺拌馅子,不小心拿筷子用力一戳就戳出一个洞。头笑得腰带都拖拉到了便坑里。笑完,头一边拿纸擦腰带上的粪液,一边说干脆五一节咱一人买口铁锅算了。老马并起嘴不说话。老余道,老贾,今年的五一节这不成了为你过的了。老贾谦虚地一笑,啥为我过的,碰巧了,这些天头一直在捉摸买啥好,我胡乱一说,给他提了个醒。老余打趣道,看来还是老贾的面子大,咱也跟头胡乱说过,咋就没给头提起醒来。小单预言说,等着看吧,不到半年,咱北岸中学的老师非都得胃病不可。老贾和老余一起问为啥。这不明摆着,咱一回家吃饭就得看见那锅,看见锅就看见头的脸子,谁还咽得下啊。几个人都笑。说笑间,没想到老马去找头。见了面,老马就问,五一节咱买啥?头说买口铁锅吧,咱都是庄户人家,买别的不实际。老马说,那买把暖瓶吧,我家的暖瓶坏了,咋弄也得买。头笑道,老马,别开玩笑了,你家坏了暖瓶,别人家可没坏啊,咋能这样办。老马气呼呼地说,买铁锅还不是因为老贾家的铁锅戳了个洞啊。头莫名其妙,老马便把老贾的话说了。头气愤地说,哪有这事,老贾是啥人我还不知道,咋能围着他转。老马不相信,那老贾咋知道学校要买铁锅的。头拍拍脑瓜,沉思说,可能是伙房工来送水,看见我桌上的纸条了。头从桌上捡过一张纸条给老马看。老马看了,兴高采烈地跑回来。趁老贾不在,老马不失时机揭露了老贾的谎言,弄得我、老余和小单面面相嘘。小单说,老马,现在都弄不清你、老贾和头倒底谁说的是实话了。
老仲从县城回来,把买来的铁锅卸在村头的车站上,托人给学校捎信,要抓紧时间派学生把铁锅运回来。头去给村委副主任的奶奶过生日还没回来。老余去找初三班主任老贾。老贾一脸的不高兴,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疼啊,初三是毕业班,都啥时候了还有闲功夫去弄这个。老余便去找初二班主任老马。老马一瞪眼,初三咋不去?老余给老马解释,初三是毕业班,功课紧。老马来了气,初三咋了,初三是人初二就不是人了,要去一个班去一半。老余只好找初一班主任老袁。老袁出乎往常地热情,又递烟又满水,待老余坐定了,语气温和地说,老余,这事你若第一个来找我,我老袁二话不说,立刻安排学生去,可现在,初三、初二都不去,初一若去的话,我不就成软柿子了。老余气得掐灭刚点燃的纸烟扔到老袁的桌上,没好气地说,谁的锅各人去拿好了。
老师们纷纷出了北岸中学大门。第一个到达车站的老马把一摞铁锅摊开,转着大眼珠认真挑选。老仲在一边催他,老马,拿一个走就是,我都挑好了,一个样。老马好不容易挑好一个,看看小仲手里的锅,觉得小仲的好,涎着脸跟小仲换。小仲转身跑开了。一行人提着铁锅往回走。老仲走在最后,左右开弓,提着他和头的两口锅。
老马第一个来到学校,推推门,回头做个鬼脸,然后放下铁锅,双手围成喇叭筒告诉后面的人说,头喝酒回来了,关上门不叫咱进了。大家陆续停在学校门前。路过的村民停下脚,好奇地朝这边看。有人问,你们这些老师在这里做啥啊,一人拿一口锅。老马说,这可不是锅,是头盔,你们还不知道吧,要起世界大战了。说完,双手举起锅反扣在头上,惹得行人哈哈大笑。
老仲提着两口铁锅无精打采地最后赶来,问明情况,同老余商量说,这样多不好,人来人往的。老余叹口气,不好咋治,头把门关了。老仲放下铁锅,眯起眼打量一下校园周围,扑哒扑哒走到一处院墙较矮的地方,从路边搬过一块石头,踩着石头纵身探进头去。张校长,快开门吧,外面围满人了,跟看西洋景似的,影响多不好。终于,门极不情愿地开了。老师们一个个提着铁锅蔫蔫地往里走。头站在花池边,双手卡腰,恶狠狠地审视着每一个人。进了办公室,各自找个位置把铁锅放了,屋里顷刻狭小了许多。老余点上一颗烟闷抽。我正要回头跟小单说话,头一个箭步闯进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在空前紧张的气氛中,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傻傻地观赏头的笑姿。头笑完,倒背起双手走到老余桌前,老余咋样?咋?平时说你水平不行你还不服气,今天现眼了吧,我不在家,连几口铁锅都得老师们全军出动!




镇教委召开全镇公办教师大会,头、老余和我都得参加。早晨,老余给我下了通知,说小佟,把自行车推出来看看气足不足。我埋怨道,通知咋下得这么急,事先连个数也没有。通知昨天就来了,头没吭声。头做事可没这么拖拉过啊。老余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就这号人,总觉得别人都不配做公办教师,就他配,容不下人啊。咣咣啷啷一阵自行车响,头挺胸仰脸顾自出了校门。老余催促我,咱得快走,别看他晚给咱通知,要是迟到了,还得怪咱。
昨晚下了场急雨,来不及逃走的雨水被困在坑坑洼洼里,经过一夜的软磨硬泡,把大大小小的胡同弄得满是泥泞。自行车走几步就推不动了,车轮粘上一层厚厚的泥巴,得停下车来,拿小木棒或有棱角的石头一点点地往下刮。后来,老余干脆用手一把一把往下抠,泥巴被噼噼啪啪摔在地上,狼狈不堪地瘫软成小薄饼形状。我说,老余,弄得满手是泥咋去开会。这个好办,出了村找个积水湾涮一把就是。拐过几道小胡同,进了一条游蛇般的长街。放眼望去,头正蜷着身子心平气和地抠车轮上的泥巴,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态与在学校时的威风劲判若两人。老余幸灾乐祸道,你那本事哪,有能耐连地上的泥巴也训训,叫它们别往你的车轮上粘。
街上偶有人路过,驻足观望一阵,脸上带着同情走开,由于目光还没有从手抠泥巴的场面上扯下来,一只脚不躲不闪地伸进了水洼。后面的人就笑,你咋大睁着眼睛往泥洼里踩!头回头瞥见我俩,像受了惊吓似的,扭脸起身推起自行车就走,连手上的泥也没顾得清理。我问老余,头咋了。就这样,不愿和咱一块走啊,嫌咱辱没了他。我感到好笑,咱辱没他,他又不是圣人,除了身上比咱多几斤赘肉,哪里比咱强。老余就笑,别看他心高气傲装模做样的,严格说来就是个不熟的瓜啊。出了村,我和老余已是大汗淋漓。老余指指我的额头,小佟,快拿东西擦擦,到了会场,还不把人都惹笑了。我也给他指指,老余,你的耳后像块泥印吧。老余拿手摸摸,忍不住笑了,这场雨真别扭,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赶在咱去镇上开会前下。可真是,村里太难走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有时明明看着前面是个水洼,也得硬着头皮往里踩。老余深有感触道,跟在北岸中学干差不多,累啊。头和一个人在前面的核桃树下说话,我和老余走近了,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等头。头不耐烦地朝我俩摆摆手,我和老余灰溜溜地走到前头。我问老余,跟头说话的那人是谁啊?村上的一个羊贩子,你没闻到那股膻腥味啊。我一撇嘴,我还以为是啥大人物哪。
从北岸到镇上约有十四、五里路,沿途萎缩着四、五个村庄,像一根瘦弱的藤蔓上结着几个不够饱满的果子。藤蔓搭在山梁上,高悬起两个大陡坡。每每去镇上或从镇上回来经过这里,我的心头都会蓦然竖起一道厚厚的屏障,直到爬上坡顶才霍然开朗起来。我和老余来到坡顶,回头看见头正躬着身往上爬。老余说,爬上来,头得比咱多费一半劲。可真是,头酒场太多了,我来北岸中学这么长时间,啥时见他清闲过,看他养得那身肥肉,怪欢喜人的。老余撇撇嘴,啥欢喜人的,又不是养猪,猪的话还能卖几个钱,这个好,到时拍拍屁股走了,受坑的还不是咱学校。跟头一块喝酒的都是些啥人?啥人都有,有的还是神经病,就是没个懂教育的。我纳闷道,真不知头图个啥。图个啥,用公家钱过过嘴瘾,联络联络私人关系啊。老余叹口气,堂堂一所学区中学,看这套破屋烂舍,连所村办小学都不如。按说,咱学校确实该省几个钱拾掇拾掇了,几座屋差不多都漏雨。还省几个钱哪,去年的校舍维修费,连上面拨款和村里集资加在一起一万来块那,光头请客送礼就糟蹋了八千多块,弄得没法下帐了,买来几筐石灰,把西边的院墙涂脂抹粉似地泥了泥,才糊弄过去。我瞪大眼睛,头也太能挥霍了,上面就没人管管?咋管,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多下来几趟,吃点拿点,也就两耳不闻下面的事了。老余又叹一口气,咱洼峪镇穷是不假,可并不是穷得没治了,依我看最缺少的还是能做点实事的好官。

老余突然压低声音,小佟,问你件事。啥事?小佟,你觉察小单和伙房工的有没有点事。我笑着看老余,不说话。老余敛起脸上的笑容,用多少带点严肃的表情叮嘱我,小佟,你可得提醒提醒小单,别叫他乱来,这是在啥地方,老贾又不是傻瓜,要是觉察出来,还有小 单的好。我问老余咋觉察到的。老余说那天课间操,他抽烟没了火柴,便去伙房准备在炉子上点着,进了门,猛然碰上小单和伙房工搂抱在墙角,小单的一只手藏在她的衣衫里,像是抓弄她的奶子。我替小单解脱,这事也不能怪小单,是伙房工先有那意思,小单才下的手。老余说,咱别管是不是她先有那意思,这事真要败露了,她能说她先有的那意思啊,肯定会一推三二五都掀到小单的身上,那时小单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我说行啊老余,我一定劝劝小单,不叫他乱来了。
老余的精神一放松,就信马由缰地夸起伙房工年轻时长得多好看来。我笑着问,这么说你年轻时也动心了。动心有啥用,我家和她家隔着老远,一年见不得三两回面,人家老贾早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我说,说不定伙房工没跟了你早后悔开了。老余愣愣神,后啥悔?你转正了,老贾还是民办教师啊。老余摇摇头,人家哪有心思后悔,早跟老贾拧成一股绳使尽心思早日转正哪,不瞒你说,要不是他俩口子在头面前瞎咬舌头,我跟头也不会这么僵。
我和老余顺坡而下,自行车铃声像两把刀子嘀铃铃刺进迎来的风里,路边的杂草迅速逃向背后,对面的群山猛然向我们靠近,仿佛我们正从高处坠落,坠向无底的深渊。风声愈加急迫,我和老余不约而同地踩紧刹车,减慢车速,小心翼翼地向坡底的沙土公路着陆。就在我和老余滑下坡底,挣脱堵塞双耳的风声,全身心松一口气的当口,上面传来头惊心动魄的叫喊:不好,坏了!我和老余急忙跳下车回头望去,身后几乎直立起来的道路像从天空伸下的一条长舌,颤动着,弯曲着,仿佛随时可以将下面的一切吞食掉。头缩在自行车横梁上,眼紧紧盯着前方,车速越来越快,竟至箭一样飞射下来。不好,头的刹车坏了!老余的表情陡然紧张。我也着急起来,照这样下来,连人带车非蹿到公路下边摔个粉身碎骨不可。老余急促地说,不行,得想想办法。我问啥办法。守在路边,等车下来狠命抓住车后座,把车拖住。哪得需要多大力气啊!几个人都摔伤也比断送一条性命强啊。自行车呼啸而下,已经能够看见头惊恐万分的表情了,我和老余扔下自行车,倒退几步,躬身探手咬着牙守在公路两边。
我和老余重重摔在地上,自行车向前猛蹿几步,将头掀翻在地。头挣扎着起身,老余高声制止道,张校长,千万别动,后边是崖子!头斜眼看看路边,吓得瘫软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和老余忍着剧痛将头拖离路边,脸色蜡黄的头有气无力地冒出一句,老余,小佟,你俩救了我的一条命啊。
回到学校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上午开完会,头跟我和老余一起往回赶。一路上,头极尽宽厚,说老余,小佟,我这人脾气不大好,性急,以前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和老余受宠若惊,随便捏造一些优点贴在头身上,把头打扮得跟笑菩萨一样。头在一家路边饭店前停下来,招呼我俩说,老余,小佟,进去吃点饭。老余道,还是回去吃吧,中午有午休,时间来得及。头说回去吃做啥,在哪里还不一样填饱肚子。老余还在犹豫,头已走过去哈腰进了屋。我问老余,咱去不去?不去咋行,头已经进去了。饭店老板娘细皮嫩肉,一双大奶子虎视耽耽地竖卧在胸前,仿佛随时都会一跃而起,将招惹她的人一口吞食掉。头和老板娘说说笑笑,不时将眼睛的触须探进她的胸前,津津有味地咂吸一会。老板娘说,张校长,上次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弄来了。在哪里?在冰箱里。操,这一冻可真成了金枪不倒了。老板娘就笑,神采飞扬的目光猛地扫过头的下身。笑过之后,老板娘问头,张校长,这东西吃了真管用啊?头一梗脖子,可管用,不信咱俩试试?老板娘笑着低下头,明净的额上荡起一波一波神秘的光。
事后老余告诉我那天饭店老板娘给头的是一条牛鞭。头的牛鞭是给镇教委主任弄的。镇教委主任年少时手淫过度,伤了元气,成家后那方面的劲头老是不足,后来暗访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给他开了个偏方,要他多吃些雄性动物的生殖器。镇教委主任尝过几种动物的生殖器,觉得牛鞭比较凑效,便暗地里叮嘱下面的校长为他讨。头接到任务,弄来牛鞭后,心血来潮,煮熟牛鞭喝了汤,把熟牛鞭给镇教委主任。镇教委主任吃过几次,说,大江,以后干脆给我生的,我自己煮。头喝过几次牛鞭汤,受益非浅,舍不得将牛鞭原汁原味地送给镇教委主任,便把牛鞭放在清水里多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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