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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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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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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出版物(中篇小说)

黄色出版物(中篇小说)

作者:云亮



来费镇中学前,我在县文联那间四十来平米的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清闲了将近十年。说清闲,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特别是刚来县文联那阵,隔三差五的就有县委办公室的人来唤我。柳向东,某某县长要到某某地方开个某某会,要你去照张相,快点啊,先去办公楼前等着,别拖拖拖拉拉的惹某某县长生了气!
我当然不敢惹某某县长生气,赶忙拉开抽屉,拿了我的小照相机急匆匆地往外走。县文联主席阿少梧把我喊住了,说小柳,拿上照相机啊,叫你去不就是弄这个的,咋干活不带工具。我举起我的小照相机冲他晃了晃,说阿主席,我拿着相机呐。阿主席咧嘴一笑,说小柳,你那也叫相机啊,别拿小孩子玩意给咱文联丢人了。我不识好歹,坚持说,阿主席,别看我这相机跟小孩子玩具差不多,照出相来可一点也不比别的相机差。阿主席不依,叫袁方金打开厨子给我拿文联买的照相机。临出门,阿主席嘱咐我,小柳,可得好好爱惜啊,这照相机是咱文联专门为你配备的,别人我都舍不得叫他用。
我好象应该感动,又着实感动不起来。
到县文联上班的第二天,县委办公室的小纪就来唤我,说某某县长去下面桃花镇检查工作,指名要我跟着照张相,并嘱咐我照得仔细点,县报还要头版头条刊登。 我跟某某县长一行人去桃花镇。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一尘不染的洒了香水的漂亮的小轿车。我不识好歹地发现坐洒了香水的漂亮的小轿车远不如站在人挤人背靠背的吵吵嚷嚷的公交车上舒坦。
该照相了,我拿出我在地区师专玩了近两年的小照相机,刚把镜头对准某某县长,就看见某某县长的双眉紧蹙了一下,接着桃花镇镇长捏着小碎步风一样飘过来,问我手里捏索的啥玩意。我说照相机啊。桃花镇镇长一撇嘴,小声说,我还以为是无声手枪呐。说着冲站在远处向这边凝望的桃花镇宣传委员摆摆手。
我用宣传委员毕恭毕敬递上来的照相机对准某某县长,我看见桃花镇镇长跟某某县长小声嘀咕了几句,两个人仰脸大笑。
第二天,阿主席将一台崭新的照相机轻轻放在我的桌上。小柳,这是给你用的,以后可要好好给领导照相啊,别辜负了领导对你的期望。我不胜感激地又点头又哈腰,说谢谢你阿主席,谢谢你阿主席。阿主席非常客气地摆摆手,说不要谢他,要谢就谢县委的英明领导,谢县委宣传部领导下的文联这个集体,文联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咱锦屏县各类文艺人才铺设成长的道路。
刚参加工作不几天就尝到集体的温暖,我忍不住扭转身满脸深情地去看写诗的袁方金和写小说的朱善起。袁方金和朱善起都侧棱着身子朝我这边看,我满脸的深情得不到回应,便循着他俩的目光向一方推移。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阿主席送给我的那台崭新的照相机上。
我爱不释手地把照相机带回家。娘见了高兴出满脸光彩,说你可一定得好好工作啊东东,看人家领导对你多关心!
邻居家三岁的文文扎煞着脏乎乎的小手去摸照相机。我瞥眼看见,被蛇咬了一般大吼一声。文文吓得裂开大嘴嚎哭。邻家嫂子救火般慌里慌张地赶来,一问缘由,埋怨说,不就是一个破照相机啊,摸摸还能飞了,看把俺孩子吓得!我不服气,说嫂子,你埋怨我行,可不能侮辱这照相机,这照相机是单位给我配的,侮辱照相机就等于侮辱我们单位。邻家嫂子白我一眼,抱起满脸泪痕的文文一阵风走了。
一上班阿主席就找我谈话。柳向东,昨晚你把照相机带回家了?我点点头,对阿主席配给我的照相机赞不绝口,说这照相机比我那破玩意可强多了,昨晚我把说明书反反复复地看了十几遍,真好啊真好,就是好啊就是好。阿主席不耐烦地摆摆手,脸也冷下来。柳向东,你咋一点集体主义观念都没有,公共财产咋能随随便便拿回家,这不是把公共财产视为己有是啥?我懵了,佝偻起身子诚惶诚恐地萎缩在阿主席面前。阿主席越说越有气,柳向东,你以为给你配照相机就是把照相机送给你了,你想得倒天真,这照相机是配给你办公事的,得时时刻刻想着这是公家财产才行,你倒好,抱回家搂着睡觉去了,说不定还跟外人张扬说是自己买的,撑能呐。
我赶忙解释,说阿主席我真的没对别人说这照相机是我自己买的。阿主席说,柳向东,我不听你辩解,你究竟咋说咋做我又没跟着你,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啊,再说了,我就是捉摸得有点出入你也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啊!我哑口无言。
阿主席叫我交出照相机,由袁方金锁进橱子,不经过阿主席批准谁也不能动。
我去给娘打电话。我先把电话打到老家的村委,叫村委的人去找我娘。娘一摸起电话就气喘吁吁地说,东东,有啥急事,是不是病了?我说娘,你千万别着急,其实啥事也没有!那你为啥打电话?一点小事。啥小事?娘,我那小照相机你给文文送去没有?还没呐,我这就去送。我赶忙阻止娘,要娘别给文文送了。
昨晚,邻家嫂子抱着文文走后,娘心里不大是滋味,嫌我不冷静,惹了人家,影响邻里关系。又说邻家嫂子心直口快了点,其实是个好人,每次回她娘家拿来瓜果梨枣啥的,都给娘送几个,叫娘尝尝鲜。我也后悔,想来想去,说,要不把我那小照相机送给文文玩算了,反正我有新照相机了。娘很高兴,说那敢情好,这样的话文文和他娘不知多欢喜呐。
娘问我为啥又不想把照相机送给文文了,不是有了新照相机。我说新照相机我舍不得用。娘夸我懂事会算计了,说她也觉得那照相机叫文文玩了糟蹋了,这样吧,我去跟你邻家嫂子说说,又没啥大不了的事,几句话说开就好了,你邻家嫂子那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我把我的小照相机又带进县文联办公室。
我的小照相机上有一股浓浓的烂苹果味,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但又抹不去这一印象。我想这也是我想把它送给邻居嫂子家文文玩的主要缘由,要不我怎么能舍得把一件陪伴了我将近两年的宝贝一样的东西轻易送给一个三岁的小孩哪。
那天去桃花镇给某某县长照完相,我把照相机还给桃花镇宣传委员。宣传委员客客气气地跟我握完手要走,我追上他讨要我的小照相机。宣传委员说把我的小照相机扔到东边墙角的垃圾池里了,并好心好意地开导我,要我回去跟领导要求要求,置办一架像模像样的照相机,说给县里的大领导照相,用这玩意也太不场面了。
我跑到东边的垃圾池边一看,我的小照相机正狼狈不堪地躺在一大堆烂苹果里,上面嘤嘤嗡嗡纷扬着一群胖乎乎的绿苍蝇。我用枯树枝小心翼翼地把小照相机挑出来。宣传委员不好意思地跟过来,打眼看见垃圾池里的那堆烂苹果,破口就骂,说办公室那几个小子,这么好的苹果,烂了都舍不得分给人吃,光知道喂上边的领导了。
我用报纸把小照相机包了,回到家,用肥皂、洗衣粉、洗涤剂将小照相机反复洗了好几遍,凑近鼻孔一闻,还是甩不开那种烂苹果味。尤其是想到那群胖乎乎的绿苍蝇,那种脏乎乎的烂苹果味愈发浓烈。



小照相机是我刚进地区师专时省吃俭用买来的。那时我对照相知识还一窍不通,只知道照相机能把美好的东西逮住,永远留在衣兜里。
我买小照相机的唯一动机是因为一个跟我同桌过一年的女同学。我在村里读完小学,背上被褥兴冲冲地去镇上读初中。跟我同桌的女同学叫蔡银银。蔡银银的皮肤白得像张纸,我神使鬼差地拧下笔帽,颤动着笔,痴了心地想在身边这张洁白的纸上写下点什么。还没想好究竟要写什么字,有一天那张雪一样照耀着我的纸不翼而飞。蔡银银一家随她在济南工作的爷爷一起迁到了济南。
没有蔡银银那张纸的照耀,教室里顿时暗下来,我被那种苦不堪言的暗纠缠得学习成绩由前三名跌落到二十名左右。我躲进黑咕隆咚的被窝里拼命追忆蔡银银的模样,除了那种雪一样的白,我一无所得。要是有一张蔡银银的照片多好啊,我发誓等我有了钱一定买一台照相机。
在地区师专的两年。我和我的小照相机形影不离。
毕业回到锦屏县,我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县文联。我们那届师范毕业生,除一人找门子钻进了县电视台,其余基本上都各就各位,回到了各自的乡镇。
毕业生分配工作会议上,我被我分配到县文联的调令弄了个目瞪口呆。出了会议室的门,几个同学将我团团围住,不太友好地向我表示祝贺。柳向东,原来你有这么挺脱的关系啊,在学校里咋没听你提起过,是不是怕我们沾了你的光!对啊,柳向东,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这下好了,以后我们来县城,别络络,你管饭就是!
更有投门子没投成花了不少冤枉钱的同学气急败坏地挖苦我。柳向东,你进县文联花了多少钱,你家这不挺有钱啊,上次我们去四海香喝酒,知道你们那里穷,照顾你,叫你少拿了九块钱,不行,你得把九块钱还给我们。
我急眉急眼地解释,说我真的不知咋弄的分到了县文联,也许是有人跟我重名弄错了吧,待事情弄清楚,说不定我也得跟你们一样回我们簸箕镇当教书匠。同学们不相信,柳向东,别捂着盖着了,不就是个县文联啊,我们又不抢你的,看把你吓得!对啊,不就是个县文联,县长县委书记咱也不稀罕,巴掌大的一个锦屏县,在哪里不能活人?
以后我才知道我分配到县文联是因为我拍的几张照片。我的那台小孩子玩具似的小照相机活生生地塞给我将近十年的县文联的生涯。
暑假里,我和几个同学去爬我们那里的锦屏山,看着上面的景色不错,我便用我的小照相机随便拍了几张。返校的路上,我把照片弄丢了。一天下午,我正躲进阅览室里消磨时间,一位同学捧着报纸凑过来。柳向东,这不是你拍得照片啊。我仔细一看,可不,我在家乡锦屏山上拍的那几张相片编号上了报纸,还取了一个醒目的标题:锦屏风光。
同学指着照片下面的一行小字兴奋地说,柳向东,还有稿费来,快把你的地址告诉人家报社啊!我的目光沿同学关节粗大的手指滑下来,落到用小括号捆着的一行规规矩矩的小字上:请作者速告详细地址,以便汇寄稿酬。
我把地址写信寄给报社,不几天就有一位长头发大胡子的编辑给我送来二十元的稿费。我问大胡子编辑从哪里弄到我的照片的。大胡子编辑说是从公交车上捡的,有几张都叫人踩得没法用了,疼得他了不得。
大胡子问我还有没有照片。旁边同学撺掇我,柳向东,快把你的照片拿出来啊,多挣几个稿费,咱好出去解解馋!大胡子编辑笑道,这样可不行,要是一心想着挣稿费,就拍不出好照片了。我拿出几张照片,大胡子眯缝起眼端详来端详去,从中挑出几张带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的那几张照片又张扬在那家报社的报纸上,下面还附了篇小文,给我戴了顶校园摄影家的帽子。
老家锦屏县的一位副县长无意中看到报纸上的照片,把报纸推给来找他闲聊的人事局长说,你看看,咱县里还有这么个人才来,等他毕业回来,在咱县里的文化宣传部门给他弄个窝,有事叫上他给照个相啥的,咱县里那几个照相的水平太差,照得照片没有活气,跟遗像差不多。



把我从县文联赶出来的也是那台小照相机。
今年春天,朱善起提议县文联办一份文学刊物,立刻得到袁方金的热烈响应,说锦屏县文联早就该有一块自己的发表园地,咱当作家诗人的不就是给人们生产精神产品的啊,写了那么多东西,积压在抽屉里介绍不出去,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朱善起说他倒没有这么强烈的责任感,主要是想弄几个稿费,手头宽余宽余。袁方金说朱善起不说实话。朱善起辩解道,方金兄,我咋不说实话了,眼下都是钱上紧,不为弄个仨核桃两枣的,谁费那劲熬夜劳神,低三下四地去找人发表文章,就拿方金兄来说,每次去地区报社送稿子,不是估摸着能弄三十来块钱的稿费,才狠下心买二十来块钱的锦屏小米,还要钻空子搭趟公家车,省下几个车费。
袁方金微红着脸,说善起弟,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熬夜劳神要死要活地写小说,是有别的想法。啥想法?啥想法你自家知道,还用得着我给你戳破啊。朱善起双手往桌上一铺,挺直了上身,非要袁方金把他的想法戳破不可。袁方金拗不过,试探着说,善起弟,那我可真要给你戳破了,不过你可别犟着不承认,其实咱干这个的,谁没那点野心,我也有,不过不便明说就是。方金兄,你戳吧。袁方金脸上漾起笑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朱善起。善起老弟,你不就是想出出名啊!
朱善起刚要矢口否认,袁方金提高嗓门制止住他。善起弟,你别不承认,想出名咋,又不是啥坏事,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咱搞艺术的,谁不想叫后人成天挂在嘴上念叨?
朱善起欲言又止。袁方金软下语气继续说,善起弟,咱老兄弟俩也不是外人,说句心里话,我袁方金背着锦屏小米一趟趟地腆着脸跑地区报社,你以为我真的稀罕那几块钱的稿费啊,从咱县里有了那份《锦屏报》开始,是人不是人的都在报纸上发东西,把咱这作家诗人的好名声都搅混了,咱不想法突出突出咱的地位咋治?
朱善起嫌地区报档次太低,袁方金不以为然,说管它档次高低做啥,反正比咱县的《锦屏报》高一头,再说,地区报的编辑好打发,一袋小米就能发表一小篇,不像朱善起跑省城,又请客又送礼不说,还得住旅馆抽人家的空,到头来掐头去尾的挤上篇小东西,连个目录都没上,名利两方面都不合算。
朱善起说,方金兄,我那可是纯文学刊物来,你在地区报上发二五一万也进不了文学圈子。袁方金反问道,善起兄,你拼死拼活地弄那么几个字,连个目录都没上,就进文学圈子了?
朱善起被袁方金问住了,尴尬着脸看他。袁方金缓和气氛说,善起弟你可别生气啊,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杠,主要是想劝你别好高鹜远,实际一点,其实巩固住在锦屏文坛的权威地位就不孬,跟乡下盖房子一样,你想盖瓦房,他还想盖前出厦来,你想盖前出厦他还想掇楼来,依着攀还有个头啊! 朱善起说他也不是攀高,别说没那才气,就是有那才气也不去冒那傻劲,曹雪芹鼓捣《红楼梦》鼓捣了好几十年,穷得连盅子酒也喝不起,图个啥,就是鼓捣出个世界名著还有啥用,人死如灯灭,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白瞎活了一辈子。袁方金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啊,对啊,善起老弟,咱俩想得差不多,看来善起老弟也没啥大野心,只想在咱锦屏文坛戴个高帽,这样我就不大明白了,你老弟为啥非要碰破头地往纯文学刊物上使劲?
朱善起叹口气,说咋弄也是纯文学刊物腰杆硬啊,若是县里的文学作者来县文联坐坐,把刊有自己作品的纯文学刊物往外一拿,准把他们唬得不敢再写东西不可。袁方金不大同意朱善起的看法,说其实地区报有地区报的优势,咱这里哪个单位没份地区报啊,发点东西,不用张扬全县的人就都知道了,纯文学刊物发行量那么少,发篇东西,如果不成心宣传人家根本看不到,别人看不到还不跟没发表一样啊。朱善起犹豫着点点头,说倒也是,他以前咋没往这方面想。
我插话道,袁老师,朱老师,其实你们俩是殊途同归啊,选择的道路不同,目标可一致来,袁老师是从大众化的角度出发,朱老师是从纯文学的角度出发。两个人扭过头,冲我笑了,一起夸我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两个人闲扯了几句,越说越投机,最后一起骂给他俩发表文章的编辑。袁方金骂地区报的副刊编辑不见鬼子不挂弦,发表屁大点的一首小诗也得去他那里跑一趟。朱善起骂某某编辑不够意思,费了那么大劲才给发表那么点东西,却连个目录都不上。
我疑惑地看看袁方金,又看看朱善起,说两位老师,原来发表文学作品那么难啊,我发表照片咋没费那么大劲,一开始发表的那几张,我都不知道咋回事,掉到路上,编辑捡着就登到报纸上了。
袁方金阴下脸来看着桌角不说话。朱善起用了教训似的口吻对我说,小柳,你不懂啊,摄影和文学都是艺术不假,可不是一回事来,搞摄影还不容易,弄台照相机胡拍乱拍就是,拍得多了,咋弄也能挑出几张艺术品,文学可不行,跟做木匠活一样,是个费劲活,功夫下不到不行。袁方金连忙点头,说善起弟说的对啊,搞文学创作跟做木匠活差不多,得精工细作,不像搞摄影那么轻松,用不着熬夜劳神,手指一按快门就把事办了。



阿主席开完会回来,打开抽屉,将硬皮记录本工工整整地放进去,然后直了眼盯着笔筒上正在觅食的一群小乳鸡感叹。唉,形势一片大好,形势一片大好啊,感谢党的英明领导,感谢县委领导的英明领导啊!
若是以往,袁方金准会谦虚地问上一句,阿主席,好在哪里,快说说,我好写首诗歌颂歌颂。阿主席便说,哪里不好啊,咱们国家地大物博,欣欣向荣,随便选一个地方挖下去,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袁方金放眼满屋里扫一会,脸上漫起茫然的喜悦,连忙点头说,对对对,哪里都好,哪里都好,值得写的地方太多了。上次开会回来,袁方金问话时阿主席正站在脸盆边洗手,阿主席说完“哪里不好”后掂着手里的肥皂说,比如我手里的这块肥皂,牺牲自己,干净了别人,这是啥精神,这是奉献精神,很值得我们作家诗人拿起笔大写特写一番。袁方金果真写了一首关于肥皂的诗,弄得我们几个人好几天都不好意思用那块肥皂洗手了。
这次,朱善起抢先一步走过去,给阿主席倒一杯水,待阿主席慢条斯理地嘘了几口后,说,阿主席,有件事向你请示一下。啥事,可别再提过分的要求了,上次那事我一时没考虑好,违背了原则,真是对不起党,对不起县委领导多年的培养啊!
前些天,朱善起下了决心要写一部惊世骇俗一名惊人的小说,提出请一个月的假在家写作。阿主席没有应他,说文联是个办事机构,不是创作室,说不定哪一霎就有事,耽误不得。朱善起闷闷不乐了一天,一脸壮志未愁的失落相。临下班,袁方金提醒他,说善起老弟,你真是死心眼,办事光凭嘴说说咋行,晚上到阿主席家里走一趟,阿主席不是好喝茶啊,给他弄包好茶叶,别弄两个钱光往编辑部里扔,跟编辑部再熟写不出东西也白搭啊。朱善起按袁方金说的方法试了试,果然应验了。
县文联归县委宣传部管,宣传部长来文联走走,没看见朱善起,便问,我失口把朱善起请假在家写一鸣惊人的小说的事说了。宣传部长好不乐意,说想图清闲干脆永远别来上班了,常在家写就是。阿主席慌了神,吩咐袁方金给朱善起家里打电话,叫他抓紧来上班。
袁方金打通电话,问朱善起在家做啥来,朱善起说他正酝酿情绪,三五天后就动手写作。袁方金说还是到文联办公室来酝酿吧,这里有急事。朱善起不来,袁方金说这可是领导安排的,他只负责下通知。
为这事,阿主席给宣传部长写了检讨。阿主席交上检讨就来批评我,嫌我说话太随便,宣传部长问朱善起时,随便找个因由应付过去就算了,偏要说得那么详细,叫宣传部长生了气,宣传部长那么忙,一生气就影响工作,对咱县的宣传大业有害无益。
朱善起说,阿主席,这回是公事。啥公事,说说看?
朱善起把办文学刊物的事一说,阿主席沉吟片刻,说事倒是好事,就是需要钱,咱县里经济形势那么紧张,宣传部那几个宣传经费也是捉襟见肘,咋好意思向国家伸手啊!朱善起说钱的问题好解决,现在不是兴发表报告文学啊,弄几张介绍信,打着县委宣传部的旗号到下面的厂子里转转,收几个宣传费就够支付印刷费的。
袁方金过来帮腔,说只要阿主席点头,弄报告文学的事由他和朱善起办。见阿主席有所松动,袁方金进一步说,阿主席,办起来吧,有这么块园地,咱发表点东西也便易。阿主席终于点了头,说他办刊物的目的倒不是为发表东西便易,主要是为锦屏县的文学事业着想,给锦屏县的文学爱好者办件好事。
县文联召集县里部分文学爱好者开会,郑重宣布了办文学刊物的事,每人发一张盖了县委宣传部印章的介绍信,鼓励他们到县城周围经济效益好点的企业做工作,并采纳袁方金的建议,联系到报告文学的作者可拿宣传费的百分之十三点五作为个人提成。文学爱好者一走,朱善起笑着对阿主席说,阿主席,咱这么一弄,我咋有一种撒出猎狗去逮猎物的感觉。阿主席沉起脸。善起,你咋能这么说话,咱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朱善起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小说稿,骂道,操他娘,这回可过过发表瘾了,以后再不是咱求人,而是别人求咱了。袁方金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从抽屉里拿出比朱善起的小说稿厚了将近一倍的诗稿,说这是他八年前写的,如果刊物坚持办下去,不出三、五年,他的诗稿就会全部变成铅字。
朱善起突然问袁方金,方金兄,咱一回发表这么多东西,有没有必要附上篇评论?咋没必要,可得附上一篇,这就叫画龙点睛啊。朱善起不同意袁方金的看法,说按方金兄的说法,咱写的都是没有眼睛的龙?袁方金连忙摇头,说他可不是这意思,主要是附上篇评论显得珍重。
朱善起犹豫不决,说找个名人写评论吧,咱又牵不上线,从县里找一个吧,又有些跌价,他还不如咱呐,凭啥对咱的作品指手划脚。袁方金说,这个还不好办,自己写一篇,取个花里胡哨的笔名,有人问,就说是山东大学中文系的。朱善起愣了愣,两眼一亮,说还是方金兄有办法,干脆,有人问,就说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写的!
定稿的时候,阿主席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叠散文稿子,上面还有一篇用县委常委专用稿纸写的评论,说为了办好这期文学刊物,他特意开夜车整理了以前的几篇散文,叫某某副县长看了看,某某副县长一个劲地夸他写得好,贴近生活,有号召力,非要写篇评论介绍给全县的文学爱好者。
袁方金和朱善起傻了眼。第一期刊物共80个页码,除去发表报告文学的20个页码,朱善起和袁方金早已各自准备了25个页码的稿子,而且忍不住要打留给全县业余作者的10个页码的主意。
阿主席非常客气地说,方金,善起,这个不要紧,都是自家人,发表谁的一个样,咱合计合计。
合计来合计去,阿主席很不好意思地占了20个页码,袁方金、朱善起每人15个。



县委组织代表团去海南三亚观光,给了县文联一个可去可不去的名额。
阿主席犯了难,去吧,不放心文学刊物《锦屏文苑》创刊号的出版,不去,又不愿错过饱览祖国大好河山陶冶爱国情操的大好时机。朱善起劝他,阿主席,干脆别去了,等《锦屏文苑》赚了钱,咱向宣传部请个假,风风光光地满中国地里打一圈。袁方金说,阿主席,还是去吧,这么好的机会咋能白白扔了,多看一回是一回啊!
阿主席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决定去。
临行前,阿主席给县美术馆的贺画家打电话,问《锦屏文苑》创刊号的封面设计好了没有。贺画家说正着手准备,他以前没弄过封面设计,摸着石头过河,得好好构思构思。
阿主席脸上飞过一抹事与愿违的不快。袁方金提醒阿主席,说阿主席,美术馆那边是不是想叫咱请一桌啊,忘了上次咱在活动中心办书法展览,请美术馆设计个刊头,半拉月了,那边还没有动静,咱跟宣传部请示请了一桌,第二天那边就把设计的刊头送来了。
阿主席为难地说,使啥请啊,咱文联一分钱也没有,申请办《锦屏文苑》时我早跟部长打了保票,说保证一分钱也不向部里伸手。朱善起一拍桌子,说阿主席,依我看也别叫他们设计了,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往纸上抹和几把颜料啊,干脆叫柳向东拍张照片得了!
阿主席捉摸了一会,没别的办法,只好应下来。



问题就出在我为县文联《锦屏文苑》创刊号封面拍的那张照片上。
阿主席去三亚陶冶爱国情操去了。袁方金、朱善起和我开了个简单的小会,商量拍封面照片的事。朱善起提议我们三个人一块到锦屏八大景的八个景点走走。袁方金不同意,说这事又没经过阿主席点头,到时报销不了车费咋办,他才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买卖。朱善起征求袁方金的意见。袁方金说,眼下庄稼棵那么旺,到县城周围转转,拍一张就行。朱善起说可不行,咱办的是文学刊物,高雅艺术啊,又不是《锦屏农业》啥的。
两个人意见不一致,都转动着眼珠问我。我说我不懂艺术,你俩叫我拍啥我就拍啥。
朱善起突然抬手往北墙边一指,说有了,咱也别拍锦屏八大景和绿油油的庄稼地了,还是人有看头。我和袁方金一起朝朱善起指的方向看。橱子里杂志封面上的漂亮女人正龇着白生生的两排牙齿对着我们三个人媚笑。
袁方金摇头说,可不行,可不能用这个。朱善起理直气壮,咋不行,人家国家正式刊物都能用,咱一个内部刊物咋就不行?袁方金解释说,不是不能用,是没啥意思,不就是一张女人像啊,啥看头。
朱善起说,方金兄,别嘴不和心同了!善起弟,我咋嘴不和心同了?方金兄,你忘了这本杂志刚来时,你先抢着拿回家看,我看一晚再给你都不行,其实里面的内容有啥看头,还不是拿回去多看几眼封面女人那俊模样啊。
袁方金微红了脸,说善起弟,别瞎扯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谁还有那闲情逸志。
朱善起坚持到街上拍女人照片,袁方金拗不过他,说要去你和柳向东 去,咱可没那面皮,不认不识的,咋好意思对着人家拍啊。不去就不去,方金兄,咱这是弄艺术,别想得这么低下好不好,咱要是有那花花肠子,早去逛酒店了。袁方金说,不是不想去,没钱啊。朱善起说,我不跟你抖嘴了方金兄,向东,咱去干正经事。
阿主席从海南三亚回来,满怀强烈的爱国热情来到县文联,一进门就喜形于色地问,咋样,咱那文学刊物出笼了没有?
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自己发表在《锦屏文苑》上的小说的朱善起抢先回答阿主席的话。出笼了,正热气腾腾呐,回来了,阿主席,三亚咋样?好啊,美不胜收,祖国太伟大了,咱可得好好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听党的话,多为人民做贡献。
袁方金掏出钥匙笑滋滋地去开橱子,准备给阿主席拿《锦屏文苑》。阿主席迫不及待地抓起袁方金桌上的亮着袁方金诗歌的那本,眯起眼急匆匆地翻找他的散文。袁方金给阿主席拿过书来,见阿主席正异常投入地看他的那本,只好打开手里的一本,乐滋滋地又翻到发表他诗歌的那几页。
一时间,县文联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阿主席看了个大概,合上书,慢条斯理地评价说,刊物办得基本可以,就是某某县长的名字印得小了点,某某县长写的那篇评论最好都用黑体字。又说,这期刊物时间太紧,他没做好充分的准备,下期一定写几篇好点的。
阿主席给某某县长送《锦屏文苑》创刊号。朱善起提醒袁方金,方金兄,你听见阿主席那句话没有?哪句?阿主席准备赶写稿子,发表在下期那句啊。咋没听见。袁方金叹口气,说这个弄法他写的那些诗不知啥时候才能都变成铅字。



阿主席给某某县长送杂志回来的时候,我正盯着桌上的《锦屏文

2006-06-04 23:36:10
引用並回復
云亮 ?2006-06-04 23:42:06?? 引用並回復


十五

那个早晨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天空依然在天上空着,大地依然在地上大着,费镇中学依然呆望着天空的空,缩进大地的大里,任岁月扑腾着翅膀从它身边溜走。
我提着我和高发贵的暖瓶去水房提水。我的暖瓶是浅绿色的,高发贵的是雪青色的,两种颜色像印象中梅小艺的两件衣服,在我的左右一闪一闪,造成一种梅小艺走在我身边的假象,把我的心里弄得乐融融的。有一阵,我真得以为梅小艺与我肩并肩地走在了一起,忍不住拿眼向一边的浅绿色盯去。身边的浅绿色在我的凝望中变成圆滚滚的暖瓶,我兴味索然,赶忙移开视线,小心翼翼地用眼睛的余光抚摸两只暖瓶,试图重新找回梅小艺走在我身边的美好情景。
两个学生追逐打闹,其中的一个猛然回转身对着追赶来的学生扬脚一踢,被踢的学生哎呀一声扬脚还击,还击的脚正好踢在高发贵的雪青色暖瓶上。不好,梅小艺被踢了,我心里一紧,大吼一声,两眼对着踢暖瓶的学生怒目而视。两个学生吓得耷拉下脑袋委琐在我的面前。附近的学生小声叫嚷着围过来。不好好走路,闹腾啥!我一边训斥着,一边拿眼爱惜地抚慰身边被踢的梅小艺。梅小艺在我爱惜的抚慰中木然成一把雪青色暖瓶,木然地把我训斥的冲动削减得干干净净。我训斥的热情一落千丈,松口气对面前的学生说,回去吧,以后注意点。
两个学生一离开我就笑闹起来。一个说,可吓煞我了,我以为那老师要抽我耳光来。另一个说,我也吓坏了,那老师平时看着和和气气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水房接热水的水池里,十个水龙头被水垢堵了八个,学生接水时等不及,用砖头、石块把它们砸得东倒西歪,还是不流水。高发贵每次提水回来都骂一会吴有为和总务主任占着茅坑不拉屎,顺便夸赞几句从前他和老校长执政时的丰功伟绩。
我把两只暖瓶放好,打开水龙头,热水钻进暖瓶发出不间断的闷响,里面逃出的白汽懒洋洋地向空中弥散开来。两只暖瓶像两个雍容富态的妇人,饱满的身体叫我怎么也无法将她们与梅小艺联系起来。梅小艺是学校的舞蹈老师,个子不高但很匀称,匀称得透出婀娜之态,每每看见她走路时扭动的腰肢,我就感到自己被扭成了一泓清水,哗哗啦啦地在她的周围荡漾。
一只小虫拖着细线从房顶垂落下来,我还没来得及躲闪,就觉得脖颈被什么东西毛茸茸地缠住了。我慌乱地弯下腰,摇头晃脑地拍打脖颈。一个笑声传进我的忙乱,声音不大但很真切,我回过头,梅小艺提一只暖瓶站在那里。没等我反应过来,梅小艺将暖瓶放到一边,转身离开了。刚才的情形,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可人去物在,那只暖瓶不声不响地看着我。
暖瓶确实是梅小艺的,我不但常看见梅小艺提着它,而且喝过里面的水。有一回,我找因由去梅小艺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我有些不甘心,便端起桌上梅小艺的杯子喝了几口水,那次,这只暖瓶就是带着这种表情倚在桌腿边不声不响地看我的。梅小艺杯子里的水有点凉,一钻进我的肚子便热乎乎的了,我在这种热乎乎的感觉中享受了不少好时光,做了不少热乎乎的梦。
灌好水,我在水池边犹豫了一会,决定也把梅小艺的暖瓶灌满。现在我想不起当时给梅小艺的暖瓶灌水的细节了,只记得手发颤,心发软,灌满那只暖瓶用的时间特别长,恨不得两个水龙头一起往里灌。后来,梅小艺翕动着刚被我狂吻过的湿糊糊的双唇问我,哎,那回你咋想起给我的暖瓶灌水来?我说我早就想把一肚子热水灌给你了,把你灌得满满的!梅小艺脸一红,嗔怒着用拳打我的脊背,说原来你早就打我别的注意了,你个坏蛋,辜负了我把你看成大好人。我知道梅小艺想到别处去了,赶忙严肃起脸解释,说你想到哪里去了,那阵做梦和你在一起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点杂质也没有,哪能打你别的主意。梅小艺停下捶打我的脊背的手。我说不怕你笑话,那阵,我满脑子都想和你套近乎,别说碰上你的暖瓶,就是你拣块石子扔到地上,我也会拾起来如获之宝。梅小艺破嗔为笑,脸上的红晕灿若朝霞。
我提着水回到办公室,历史组的小宫正坐在高发贵的椅子上剪指甲,见我进来,抬手把桌上的指甲拂弄到地上,又鼓起腮帮对着桌面吹了口长气,站起身对我说,柳老师,高老师今日不来了,要我给你捎个信?捎信,你直接捎给吴校长多好。小宫笑道,高老师就是不愿跟吴校长打交道,才叫我把信捎给你,高老师说,如果吴校长发现不了,别告诉他,等他问起来,就说你把给他捎信的事忘了。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应下来。
小宫继续坐在高发贵的椅子上,瓷了眼从桌上捏起一小片指甲看得出神。我问高发贵请假做啥。小宫说高老师去县城托人办病休去了。办病休?对啊,高老师不是有点血压高啊,以前没拿这当事,听说吴校长要高升了,气不过,干脆借这因由办个病休手续不想上班了,弄个眼不见为净。我满脸狐疑,吴校长要高升?对啊,柳老师还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吴校长要高升到哪里去?镇教委主任啊。那咱镇教委主任干啥去?镇政府老干部办公室主任,其实是个闲职,平时都没人上班,只有上面来检查啥的才打扫打扫卫生应付应付,明升暗降啊!
小宫说吴校长为挤走镇教委主任可费老劲了,有个镇领导不是跟他有点关系嘛,吴校长抱住这条线一个劲地跑,把咱学校的那点油水都使上了,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那镇领导得了好处,瞅着机会就给吴校长加好话,给吴校长加好话就得给镇教委主任加坏话,水多了泡倒墙,弄来弄去就把吴校长托起来了。小宫又说,高老师本来就看不起吴校长,两个人断不了拌嘴,原来镇教委主任在的时候,还可以去镇教委告告状,诉诉苦,现在全镇教育马上都成吴校长管了,高老师哪有心思在学校里呆。
屋子里突然暗下来。小宫望着窗外嘟囔说,变天了,咋变得这么快,刚才还好好的。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兽类被关进笼子里的由远及近的怒吼声。我和小宫跃到窗前,对面不太远的远处浑黄一片,涌动着,翻滚着,向这边扩散,往日映入眼帘的山水田园景象统统不见了。小宫吃惊地说,咋了,是不是天塌下来了?我没有说话,傻了眼呆望着对面那片奔腾而来的浑黄。
校园院墙外的两棵树接连倒下,灯光篮球场上的两个篮球架接连倒下,那片浑黄怒吼的声浪太大了,所到之处,一切倒下的声音是那样微乎其微,像雨水融进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直到风浪裹着雨水、沙土砸进窗口,我神经质地惊呼一声,把窗子关上!
我和小宫每人抱住一扇窗子往前推,窗子像冻结了一样,任凭我们使出浑身气力,丝毫没有向前移动的趋向。裸露在外面的皮肉经不住沙土、雨水疯狂的击打,我和小宫不约而同地放开推窗子的手,猫腰钻到了办公桌下。玻璃脱离窗框当当啷啷地摔在地上,从窗口飞涌进来的沙土、雨水撞到对面墙上,发出劈劈啪的暴响。天地间一片昏暗。
小宫说,咱这辈子算完了,柳老师,你看这情形,像不像天塌地陷啊,我敢说不是地球让别的星球撞坏了,就是地球自个哪里出毛病了,活这么大,坏天气见多了,哪有这么邪乎啊,想起来了,恐龙就是这么灭绝的,还有,我从报纸上看过什么地方挖出过2000年前造的彩电,说不定那时的人就是遇到了这灾难,逃脱几个,侥幸把人类繁衍下来,唉,这个破地球,还不知倒腾过多少回哪,上面的生命像山坡上的草一样,一茬一茬,可偏偏叫咱碰到这节骨眼上。
小宫的话是大声喊出来的,时不时地爆发出一串哭音。我受了他的话的感染,有一种身临世界末日的伤感,但并没有达到他的悲观程度,我知道一切都不过是个过程,没有绝对的永恒,既然是过程,就有个结束的时候,或长或短而已,三十多岁的人了,做人的滋味也都尝够受够了,可真要就此结束自己做人生涯的话,心里还是存着遗憾,一时又想不出遗憾在哪里。
小宫突然干嚎几声,诉起苦来,说他这辈子够冤的,还没正儿八经地活来,都怪他那不开窍的对象,订婚都一年多了,连拉拉手都扭扭捏捏的,非要等领了结婚证名正言顺了才依,这下好,马上就成名正言顺的冤鬼了,你看人家张晓利和范琼琼,连婚都没订就在一起过了,也怪他,那次下大雨,本来可以把他对象留在家里住一夜,却傻儿吧唧地冒雨把她送回了家。说完,小宫呜呜地哭起来。
本来梅小艺一直没断了在我的脑瓜里晃悠,年龄的差异和生活中既成的事实使我不敢有深入接近她的奢望,小宫的苦诉把我和梅小艺之间的距离扫得一干二净,我蓦地找到了起先找不到的遗憾,有一刻,胸腔里涌动的难以抑制的酸楚,让我觉得我比小宫还冤,一股立刻要见到梅小艺的冲动引我从桌下蹿出来。柳老师,你要做啥?找梅小艺去,豁上了,死我也得跟她死在一起!
楼道上满是碎玻璃。交加的风雨从窗口扑进昏暗的楼洞里。学生教室门窗上的玻璃已坏了大半,随着风雨扑击的节奏,里面传出变了调的叫喊声。我贴近一扇教室门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楼道上的雨水没过脚踝,顺着倾向下一层楼的楼梯铺成瘆人的瀑布。我跌跌撞撞来到梅小艺的办公室门前时,衣服差不多已经湿透,濡湿的头发散乱地从额上搭下来,眼前像扎了一道栅栏。
梅小艺的办公室门上挂着琐。我断定她在实验楼的舞蹈训练大厅里,于是掉转方向朝实验楼那边赶。实验楼和教学楼隔着一道走廊,一出教学楼我就被风吹了道斜线,我抱紧路边的水泥栏杆,趁风稍一舒缓的瞬间疾步奔向实验楼门口。
一场百年不遇的龙卷风劈头盖脸地给了费镇几个响亮的耳光,把费镇打得晕头转向,待清醒过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费镇的感慨是可想而知的。而这场灾难却给了我一个新的开始。
我至今还痴迷于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中梅小艺见到我时满脸荡漾的欣喜,她说她知道我会来找她的,她找不出我不来找她的理由,她的声音在昏暗而空空荡荡的舞蹈训练大厅里闪闪发光。我爱抚着偎在胸前的梅小艺,怀了一种死而无撼的满足等待世界末日的来临。
我的耳边响起一个现实而平静的声音,哎,说说你的想法。啥想法?我知道你是有家的。我把遥望世界末日的目光移开,移到昏暗中梅小艺的脸上。她突然转脸看向窗外,不说了,不说了,哎,你看外面的风真大!梅小艺转脸朝向窗外的时候,她娇小的身子向我的怀里拱了拱,我感到一枚钉子坚定不移地楔进我的骨头里的疼痛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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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 ?2006-06-05 01:51:04?? 引用並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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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祖文 ?2006-06-05 17:26:09?? 引用並回復


文笔细腻,人物心理活动刻画得相当成功,对一些人浮于事的东西把握得很到位,能将一种社会现象用作者的视角作全新的诠释.是一篇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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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远观 ?2006-06-06 05:32:04?? 问好 引用並回復


问好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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