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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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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Jan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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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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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个逃逸者和他所讲的故事



那个疯人院孤零零地座落在市郊的一个松树岗子上,似乎显得有些寥落。但其实这里并不寂寞。怎么会寂寞呢?——每当星光灿烂的夜晚,从病房朝西的窗口就可以瞥见市区那边眼花缭乱、令人蛊惑的良宵美景。只是不知道那些和我一样被禁锢在那里的人对此作何感受,因为我在里面的时候从不跟他们交流。然而,每逢这样的夜晚,我却会闻到在那醉人的夜色里仿佛总有一股从集市上飘来的那种鱼肉腐败的味道。可我却不敢把这种莫名的感觉再传染于人。于是,我只好赶紧关上我那扇窗户,免得引起自己胃肠的骚乱而影响他人的情绪。可是那一幕幕来自欲望之乡的情景,恍若梦魇一般却又总是挥之不去:那一副副仿佛是从哈哈镜中不断叠现的面孔,犹如变脸似的层出不穷……灯红酒绿,叮当作响的碰杯声……满脸喷着油汗的角儿……声嘶力竭的吼叫……被频闪灯那闪电般的的魔光肢解得七零八落的肉体的一个个部件……光怪陆离……飘飘欲仙……哇塞……哈哈……然而,这于我,却只有悚然和莫名而已,避之犹恐不及。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捂住耳朵;然而,那悚然和莫名却又变成了一种类似机体的生理反应;以至我往往不由自主……于是就难免会弄出一些有伤大雅的事体来。我想,也许当初自己可能就是由于那种不合时宜的悚然,而莫名其妙地被送进去的吧。
现在,我的眼前虽是一片茫然;脑子里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可我对自己的成功逃逸却似乎还能觉出一丝侥幸——只是不知怎么,我却把我的行动竟无可救药地选择在那样一个充满诗意的中秋之夜(似乎还有一种梦的意境)。好像当时他们都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月饼;一边乐滋滋地瞅着电视里那歌舞升平的元宵晚会,其乐融融,仿佛一时病树逢春蓦然焕发生机,都互不相识了。



开始,我只是撒腿拼命地奔跑着,奔跑着,竟顾不得停下来欣赏一下头顶上的那一轮充满诗意的皓月,因为我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不然我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将会彻底的崩溃。
……踉踉跄跄,慌不择路,不知跑了多久,后来,我终于跑出了那片松树林子;于是我这才驻了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忽然我抬起头,望着那一轮中天的明月,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蓦地,我又扯着嗓子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地野兽般的嗥叫……接着,撒开腿又是一阵疯跑,而且越跑越快,如凭虚御风,仿佛飞了起来……后来,不知不觉竟跑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当儿,我蓦地发现眼前出现一座村庄:依然是那一轮明月。月色溶溶,如水一般明净;于是,我看见了一座仿佛沉浸在水里的清澈明净的村庄……
——正愣怔着,这时,冷不丁不知从哪窜出一只狗来。那是一只黑狗,绿莹莹的眼睛里闪着警觉的光;它,悄无声息地凑到我跟前,先用鼻子在我的裤腿和鞋子上嗅了嗅,然后抬头朝我摇了摇尾巴;接着,只见它忽然奓开后胯,撒了泡尿。不知怎么,我好像是受了它的影响,身体猛然打了个冷战——就好像自己在人流如织的大都市里憋着一泡快要撑破尿泡的尿——蓦地发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可以任意宣泄的虚空一样,于是嗖地一下就将那泡尿射得老高……嗨——那痛快淋漓的感觉就甭提啦。这时,它又向我摇了摇尾巴,接着,用嘴咬住我的裤腿,扯了扯,然后撒腿就朝那个村庄跑去。我忽然明白了。
于是,我一阵风似地随之跑进了那个村庄。
可是,委实令我始料不及。因为从外面看上去,那个溶溶月色下的充满诗意的村庄,内里竟是一片凄清孤寂的墓地——难道它那充满诗意的外表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我不由地一阵迷离恍惚。然而,眼前那确实是一片墓地。墓地四周的树木,黑影幢幢,树叶飒飒作响,不时从树上摇下一声声鬼一般的叹息。蓦地,那个欲望之乡的那些魔幻般的影像又叠现在我的眼前……然而此时此刻我嗅到的却只是一股坟墓的味道;似乎没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正踌躇着,那只黑狗又跑过来扯了一下我的裤腿。随后,我就跟着它穿行在那片荒凉的墓地里……我不知道那一座座坟茔里埋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的骸骨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被抛在了这样一个子虚乌有之乡?渐渐我就像着了魔似地又癫狂起来……好在此时此地别无他人,便无所谓丢人现眼了。蓦地,我发出一声呐喊,猛地朝一个坟堆冲了上去,接着,我便从一个坟堆跳到另一个坟堆,且不时揪起一把坟头上的荒草,然后把它们胡乱地撒向空中……哈哈……
忽然就到了墓地的尽头。于是我意犹未尽地从坟头上跳了下来——只见一条约莫两米多宽的壕沟蓦地横在了眼前。我愣了愣。这时,那只黑狗朝我瞥了一眼,然后纵身一跃,便跳进了沟里。可是当我随之跳进沟里时,它却倏忽杳无踪影了。我于是沿着那条壕沟走了一遭,仍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但我却分明感觉到这条壕沟处于那片坟地的外围,似乎形成一种阻隔。可壕沟的那边又是什么地方呢?——我想爬上去看个究竟,却又苦于找不到可以攀援的地方。正犯愁,忽然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我知道又是那只狗。于是我立刻飞奔了过去,但仍不见它的踪影;可我却发现了一个洞口。而那个洞口,又恰好处于我一心想爬上去的那个方向。于是我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进了洞我才发现,那里面竟有一个诺大的空间——啊,只见头顶上放射出炫目的五颜六色的一圈一圈的光环,仿佛进入了太虚幻境。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什么彩灯,可仔细一看,那五彩缤纷的光环,其光源居然来自那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它们像宝石一般连缀在一起,流光溢彩,浑然一体。一阵惊奇之后,我于是沿着洞口的阶梯,一步一步地下到那个奇幻的空间里。到了下面我才发现居然没有了路——只有一条条壕沟;那壕沟纵横交错,沟沟相连,曲里拐弯,仿佛迷宫一般;也就是说要继续前进,须得穿过这个迷宫。
我没有犹豫,立刻就跳进了那个迷宫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个迷宫里究竟瞎撞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走出这个迷宫。我也没再看见那只黑狗。反正我走得是迷迷瞪瞪,晕头转向……后来,那宝石般的眩光蓦地消失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仿佛走进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墓穴里,于是我感到了绝望;我想停下来使自己的脑子冷静一下,然而奇怪的是,我的脚步却不肯停下,它好像是跟着我的感觉竟迈着审慎而坚定的步子穿行在那黑咕隆咚的迷宫里……
走着走着——冥冥之中,我似乎感觉到我的灵魂在挣脱我的肉体……我估摸他是想离我而去;我知道他早就对他的这个臭皮囊腻烦了……于是我对他说,忍耐点,忍耐点,我求求你……也许我不会叫你失望的……忍耐点,再忍耐点……我一边乞求着他、安抚着他;一边在慌乱中拼命地拽住他……我觉得自己真是有些死乞白赖,因为我心里清楚,实际上我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囚笼,一个沉重的羁绊。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失去了肉体,灵魂能活的得更好,肉体只是一个障碍而已。然而,这时他好像又安静下来了……后来我想也许正是他在暗中帮了我的大忙;所以我才没有迷失在那个黑暗的迷宫里。



蓦地,我的眼前一亮,前面出现了一个洞口。我喜不自禁。显然,我已经走出了那个迷宫。
只见那洞口处正晃动着一片耀眼的阳光。于是我闭目先让自己平静一会儿;可我却不敢想象那个洞口的外面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没想到,出了洞,竟是一座城池。那城池是用一些乱石垒砌而成的;城墙的石头缝里长出一簇簇萧索的荒草,仿佛一座弃之久远的废墟。再抬头朝城门一望,只见那门额上刷着漆黑的两个大字:“乌城”——我觉得有些莫名。不知怎的,这时,我的脑子里好像一下长满了乱草,蓦地竟蹦出一连串与之有关的词来:乌鸦、乌贼、乌龟、乌鳢、乌头、乌梅、乌黑、乌溜溜、乌纱帽、乌云蔽日、乌合之众、乌烟瘴气、乌七八糟、乌飞兔走、乌托邦、子虚乌有……于是我越发有些疑惑——莫不是一个幻觉?然而,它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而且离我只不过一箭之遥,近在眼前。于是,我恍恍惚惚,一步一步地向它走近。
走到城门口,我却被两个门岗挡住了。只见他们身着一套敝旧的黑衣裳;两眼深凹,表情冷漠;腰上束着草绳,脚下穿着草鞋;看上去就像两个乞丐。我想跟他们打听一下;可他们却懒得理我,只是用手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搡。我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来,可是还没递到他们手里,就立刻被他们同时打落在地;于是那两个硬币在地上骨碌碌兜了半个圈儿,然后齐愣愣地躺下来,仿佛打上了两个奇怪的问号。接着我又掏出两张面值五元的纸币,分别塞到他们手里。这回两个人都没有拒绝,可是他们却把那钞票拿在手里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好像要鉴别一下真伪似的;尔后,只见其中一个掏出火柴,竟点燃了手里的钞票,另一个也随之凑上点了火,然后他们便瞅着各自手里燃烧的纸币,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原来是疯子!”我在心里说,于是干脆撇下他们,不管不顾,径直朝门里冲去。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你们凭什么不让进!……”我不禁大声嚷起来;——我又被他们死死地扯住了。“我可是个老疯子,别把老子的疯劲给惹上来了……”可是没用,他们就是揪住我不放,于是我变得越发恼怒,眼看就要跟他们动起手来。
这当儿,忽见从城内涌出一帮人来。奇怪,我忽然发现,他们的神情和装束与那两个门岗竟一模一样——难道这是个乞丐城?……这时,我从那堆人中间还瞥见了几个胡子拉碴的洋人。其装束也都与大伙一样,只是有两个戴着眼镜罢了。“No!”一个高个子洋人朝我摆了摆手。
我蓦地怔住了。
“他们都是这个城里的居民。”揪着我的两个门岗对我说,然后都松开了手。
这时,围观的人群忽然闪开一条道来,接着,只见走出一个穿着黑色长衫身材修长的长者。只听那些人都称他“长老”,纷纷给他行礼。虽然他和他们一样也腰束草绳,脚穿草鞋,但看样子很可能他就是这个所谓乌城的主持。于是,我立刻迎了上去,没等他开口,我就先给他行了礼,说:“长老,我……我也想成为这个城里的居民。”
“先生,”他说,给我回了礼,“不过你得先想好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灵魂。”我不假思索地立刻回道。
“灵魂?……”他狐疑地瞅了瞅我。
“是的,长老。”我决然地说,“为了我的灵魂。”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
随后,长老便叫人先把我安置下来。
于是,我这才走进了乌城。
城内居然没有一间房屋,那些所谓的居民竟全都住在窑洞里。那一个个窑洞系凿山而筑,且盘山而上,直至山顶。这使我想到穴居人的洞穴。
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把我领进了最底层的一个窑洞里。那里面光线幽暗,看不清究竟住了多少人。隐约只见他们好像一个个都席地而坐,而对我这个新来的却置若罔闻。我被安置在最里面的一个勉强可以容下身子的地方。这里的光线更加幽暗,连身旁的人的面孔都很难看得清。坐了一会,渐渐地,那些个人影便有了一些朦胧的轮廓:只见一个个都黑魆魆的,仿佛幽灵一般——原来他们都在打坐,难怪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心里便嘀咕:难道他们是一帮离俗出家的修士?……正想着,忽然听到洞口有叫吃饭的声音。少顷,里面便是一阵响动,只见那些幽灵们一个个都爬起身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洞口。
我是最后一个出洞的。那些先出来的幽灵们陆续在窑洞前的一块场地上排起了队。于是我顺势靠近一个高个子的身边站好。这时,他忽然侧过头来瞅了我一眼,轻轻用英语说:soul,接着又用汉语说:灵魂。我朝他点点头,蓦地想起来,原来他就是我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个老外。
两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一碗野菜汤。这便是一顿午餐了。那个分发午餐的人把我的那份发给我的时候,顺便告诉我,饭后要领我去见长老。我瞅了瞅他那身装束,说,我得先换套行头吧。他说别着急,还没到时候。我说我来的路十分难走……瞧——我就向他跷起脚上那只龇牙咧嘴的皮鞋。他说,我知道。不过要给你发一套和我们一样的行头,须得长老发话。我说既然长老都同意我进来了……
“那不一定,”他说,似乎对我有些不屑。“长老那里一关……”
“长老那里还有一关?”
“那当然。”
“什么关?”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撇下我,转身就走了。
于是,我咬了一口玉米饼子,一时没有吃出什么味儿来;接着又喝了口野菜汤,呀,没想到那菜汤居然又苦又涩,我差点儿没一口吐了出来。可是,当我勉强把那口菜汤咽下肚之后,竟顿觉整个五脏六腑一阵爽快淋漓,犹如炎炎夏日饮下了一杯冰镇西瓜汁一般。我瞥一眼身旁的那些人,只见他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很斯文地交谈着;他们好像并不在意吃进嘴里的东西;看上去虽然都是一副叫花子的模样,可却丝毫看不出叫花子的那种吃相。这使我忽然想到方各济会束绳的修士、斯多葛派的教徒、穆斯林的苦修者……可似乎又不都是。
吃罢饭,那人就把我带到了山顶上的那个窑洞里。
这是山顶上唯一的一个窑洞,里面只有长老一人。只见他闭目盘腿,坐在地上。我忐忑地立在一旁,直等到他发话让我坐下。
“你不想在那里呆下去了,是吧。”他说,仍闭着眼。
“是的,长老。”我说。
“那么你对你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有何认识?”他说,一脸严肃的样子。
“一言难尽。”我叹了口气。
“你须得说一说。”他说,带着强调的口吻。
“我……”我忽然有些发窘。
“怎么?”他脸上的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你好像不大愿意?……”
“不不……”我慌忙说。
“那好,”他说,语气平和了一些。“你就说个故事吧。”
“说个故事?”我有些错愕,“说什么故事?……”
“随便。也可以虚构,”他说,忽然睁开了眼。“只要真实。我要的是真实。懂吗?”
“我懂。长老。”我说,却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你不必介意,”他说,“所有刚进来的人都是这样。”
我明白了。也许这就是所谓我要在长老面前过的那个关吧。果然,长老接着说道:
“还有——你说的故事须得从外面的世界得到反馈……”
“反馈?”
“是的。这样才能决定你的去留。”
我一下怔住了。
“没问题的,”他说着爬起身来,好像并在意我的顾虑;只见他伸手推开头顶上的一块木板,忽然一束天光射进了洞里。原来那是个天窗。“明白吗?”他用手指着那个天窗说,“到时候要是有什么反馈自然会从这里传进来的。当然,那声音你不一定能听得见,即便听见了,你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唉……”我沮丧地叹了口气。
“你就不要犹豫了。”他说着,递给我一块夜光表。“记住,午夜时分在此开讲。”说完,他转身便走了出去,然后带上门,接着,又听见他好像从外面把那门锁上了。
我瞅着那束射进洞里的天光,愣了好一阵子。后来,直到那束天光一点一点地收去,夜色倏忽将我吞噬殆尽。——可是我的故事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时,我的灵魂忽然在我的体内骚动起来。打我进城以来他似乎显得很平静,——或许他也处于一种莫名的眩晕状态吧;而眼下他却幡然醒来,好像也开始替我着急了。“可是天啦,我……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啊……”
“没有时间了,你……”果然我听见了他那有些急躁的声音,“我知道你缺乏想象的天赋;虚构起来可能没有什么把握。这样,你倒不如从你的家族说起……”
——说我家族的事?没错。我忽然觉得茅塞顿开,好象一下子得救了似的。对!就从我的家族说起。那本身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故事吗?况且这会儿那历久弥新的记忆,倏忽令往事历历在目,根本用不着劳神费力的。至于能不能得到反馈,眼下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不过我还是跪下身子朝着头顶上的那个天窗,虔诚地祷告了一番。然后,我又瞥了一眼那只夜光表。此刻,正是午夜时分。于是我就开讲啦——



这个故事得先从我的曾祖父说起。
不过,关于我的曾祖父,我只能简单交代一下。据我父亲说,早年他曾在商界创造过我们家族的辉煌,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业资本家。据说当时他不光拥有大大小小上百家诸如米行、茶庄、绸庄、货栈等各类商号;更主要的是,他还同时经营着铜、铁、钨、煤等不少矿业。他精于商道,为人豁达,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还常常跟洋人打交道,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自然老外的银子他也没少赚。因此,他老人家当时在江浙一带可谓闻名遐迩。
曾祖父去世后,我的祖父虽然继承了他的事业,却没再创造过什么辉煌。用我父亲的话来说,也就是平稳过渡。其实他一直对祖父的经营理念是颇有微词的。可照说到我父亲继承祖业时,他理应会一展宏图大志。然而,他却命运不济,最终还是赍志而殁。因为解放不久,祖业一传到他的手里便赶上了“公私合营”……于是,父亲老是想不开,便抑郁成疾。在我十二岁那年他就离开了人世。在我的记忆中,好像父亲一生都为家道中落而不能释怀。
记得父亲得病那几年,母亲天天都在替他熬药。家里一天到晚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儿。那时候,我常常到中药铺替父亲抓药,于是跟药铺里的那个坐堂的老中医都混熟了。老先生医道精深,博学多识,在当地颇有名望。每次他上我们家出诊,开好药方后,我便随他一道去药铺抓药。而且那药都是他亲自来抓。一来二去,日子久了,他还教我认识了不少中药的性能。什么《药性赋》、《汤头歌》,至今我还能背出一二来。
有一次,他抓完药,将那一包包中药扎成一摞,往柜台上一搁;于是我踮起脚,伸手要去提那药。他却叫我等等,说还有药。接着,只见他转身从药架上取出一支药来,递到我手里,叮嘱我说这药很名贵的,要另外单煎;不要和包里的那些药混在一起。我问老先生这是什么药。他说是虫草;便把它的性能告诉了我。于是我把那药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果然像条虫子,好似一条三眠的老蚕。只是它的头上却长出一支椭圆形的草棒棒。我觉得好生奇怪。
老先生看我好奇,便向我娓娓道来,说它的全名叫“冬虫夏草”。它的虫体实际上是一条虫的外壳。
我问,这虫草到底是虫还是草呢?
他说,是虫与菌的结合体。
“虫的外壳?”我把玩着这个怪怪的东西,“虫与菌的结合体?”
“对。”他接着说,“虫草属真菌类植物冬虫夏草菌。你可莫要小看这小小的真菌,它的能量可不小呢。当它的子囊孢子成熟后,便随风飞扬,散落在土壤中,然后潜伏下来,伺机而动。等到冬季,它就有了用武之地。这时遇到蛰居在土壤中过冬的蝙蝠蛾幼虫,它就使出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本领,拼命钻进幼虫的体内,以极强的生命力,萌发成菌丝体,吸收幼虫的体内的营养,直至将整个幼虫啃噬殆尽,然后便用自己的身体将那幼虫体内的空间全部占有、充满。这时,从表面看,蝙蝠蛾幼虫虽然仍像一条虫的样子,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具空壳了。可是,这些小小的真菌,呆在幼虫的体内却并不安分,它们一个个都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到了夏季,当土温升高时,便从幼虫的头顶上脱颖而出,长成一条真菌子座,冒出地面,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从铁扇公主的头顶上穿出似的,直挺挺地立在草丛中。”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起奇特的生物?”我不由得感叹了。
“是的,它真的是很奇特。”老先生笑着说。
然而,父亲却像一盏油灯——最终还是油尽灯灭了。

记得那天放学回家,我忽然发现家里来了许多人,里里外外一片忙乱。于是,很快我就明白了。原来他们都在张罗布置灵堂。而奇怪的是却没听到我母亲的哭声。
我慌忙跑进了父亲的房间里。一进门我就怔住了:只见父亲仍躺在床上,可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身上盖着的是一床大红的缎面被子。
——难道父亲真的是死了?……虽然有些害怕,但我的一双脚还是不由地挪近他的床边。这当儿,我忽然发现盖在父亲脸上的那张黄裱纸好像翕动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一下……虽然害怕极了,但我还是伸出一只手去,战战兢兢地将那张黄裱纸轻轻揭开,蓦地,只见父亲竟睁着一双恐怖而漠然的眼睛——那两个瘆人的大眼珠子却仍在恍恍惚惚地转动着,好像就要从他的眼窝里蹦出来……
我吓得突然一声大叫,哭着嚷道:父亲没死!他还没死!……
母亲慌忙跑进来,一把就将我拽了出去。
她压低嗓音对我说:嘘——别嚷了,你父亲的灵魂已经走了……
看她那个样子,好像是生怕我的哭喊声会惊扰了正在冉冉升天的父亲的那个魂灵。
难道人还没死,灵魂却走了?一个帮忙的人跑来把我母亲叫了走了。我又战战兢兢地挨近父亲的房门口。这一次,我又亲眼目睹了一个更加令人恐怖、毛骨悚然的的场景:当我壮着胆子一脚跨进门时,就猛然看见父亲的鼻子、嘴巴、耳朵里竟爬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蚂蟥来。接着,只听父亲发出一声空洞的长叹,顿时七窍流血……我一声惊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门外跑去。可是我一下又怔住了。因为这时,母亲正好迎面朝我走来,她居然变得风姿绰约,脸色白里透红,仿佛比从前更加妩媚了。
我似乎忘却了刚才那恐怖骇人的一幕;只是懵懵懂懂地瞅着她,竟弄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这还是我原来的那个母亲吗?她怎么居然又变了一副模样?那些蚂蝗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此而感到困惑不已。

可是没过多久,母亲便又要嫁人了。
一天晚上,我在三叔家的院子里无聊地闲荡着,后来又不由地走到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旁;这时,我忽然听见三叔和三婶在里面正说着我母亲的事。只听三叔在说:“这事情看起来是有些蹊跷,也确实令人费解,不过……”听得出他好像也觉得挺奇怪的。而三婶和我一样,对我母亲后来变成的那个样子是如坠梦里,大惑不解;于是,只听她老是在叫三叔给解释一下。后来,三叔虽然作了些解释,可他的那些解释却又是那样的不可理喻。
三叔居然说我母亲是个“蚂蝗精”。“不,应该是个‘人精’——她就像蚂蝗一样先寄生在她男人的体内,吸着血,又不断地繁衍生殖,充实在他的体内,而最终成就她自己的风骚;不过有时候,还是能看见她身后的他那个影子……难道不是吗?”三叔煞有介事地说,“你看她现在变成的那副模样;你再注意看她的身后……”三婶好像有点将信将疑。
我想三叔简直是在瞎诌。一点道理也没有。我母亲怎么会是个吸血的蚂蝗呢?(关于这个问题,后来我私下又问过三叔,可他的解释还是那样。我说这没有道理。他说:没有道理就是道理。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无法按常理来解释的)不过那些蚂蝗倒是我亲眼所见。而他所说的在她身后我父亲的那个影子我好象没有发现。可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难道那些蚂蝗是我母亲变得不成?于是我又想到了那个奇特的冬虫夏草……可那毕竟是一种生物啊。
其实我三叔是个读书人。不过他的性格怪癖。喜欢读稀奇古怪的书;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他的思维往往有悖常理;有时候他还神神道道的。但却没想到他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后来,只听三叔叹了一口气,对三婶说,你懂什么?……算了,由她去吧。
果然,后来三叔什么也不管了,一切事情都由着我母亲。但三叔却在私下对我说,不管怎样,让我以后跟他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我让他亲自去跟我母亲说。
后来,母亲居然卖掉了咱家的那所老宅;同时除了私蓄、金银首饰之外,她还将家中所有积蓄,尽皆席卷一空。然而,三叔不但没有出面干涉,而且在我母亲临走的时候,他居然还另外送了她一笔钱,作为陪嫁。三婶气得呼天抢地,硬是拦都拦不住。打父亲去世后,我的内心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变故——我一直在回避着母亲;那天三叔却拽着我的手,硬要我去跟母亲道别。可我就是不愿意。

母亲嫁的竟是我们当地的那个赵县长。于是三婶越发恼怒了,成天在家骂骂咧咧的。可三叔却嬉皮笑脸地对她说,瞧你,嫉妒了吧。三婶不服气地说,她不就是长得漂亮吗?自古道,漂亮的女人是祸水。何况她还是个“蚂蝗精”呢。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母亲结婚那几天,三叔要带我去参加母亲的婚礼,却叫三婶给拦住了。正好我也不想去。据说那婚礼办得是热闹非凡。连县政府的大门楼子上都张了灯结了彩,唢呐声声,锣鼓喧天,一时竟轰动了整个县城。婚礼一开始,人们看见赵县长头戴一顶黑色礼帽,身着一套笔挺的黑呢子中山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闪亮登场。众人顿时一片欢呼。场面热烈,高潮迭起。据说当时那新郎官忽然一时性起,居然叫人取来了他的盒子枪,于是只见他拔出枪来一甩手就朝天啪啪地放了一通;似乎觉得还不过瘾,便又叫人在墙头上摆放了一排空酒瓶子,然后他竟一枪一个,打得那些玻璃碴子噼里啪啦四处飞溅。众人吓得又一齐缩了脑袋。
赵县长在县政府的大院子里大摆了三天酒席,而且是流水席,只要来人不拘送礼与否,哪怕是看热闹的,坐下就可以大吃大喝。吃喝完了一抹嘴,一个个又踉踉跄跄地去县政府的礼堂看大戏。有二个戏班子在那里轮番演出呢。据说那天酒席一开始,赵县长首先敬的是三叔;他用那种大海碗,一口气连干了三大碗;于是三叔乐不可支,硬是在那里疯疯癫癫吃喝玩乐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几个街坊轮番把他驾回来的。回到家,他又昏天黑地呓语连篇地大睡了三天。可是当他醒来之后,却居然矢口否认自己参加过那个婚礼。我觉得着实可笑;于是就把他回家时的情形又描述了一番。他仿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哦”了一声,说那或许是你另一个三叔跑去凑了一把热闹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街坊邻居还在津津乐道地描述那个奢侈豪华恍若梦境的婚礼场面。一个个都说那个赵县长是如何如何的潇洒,看上去就像戏台上的文武双全的英俊小生。尤其是看到我母亲的那副模样,他们说简直都认不出来了。三婶问他们怎么就认不出来了。于是他们一个个又都异口同声地说我母亲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年轻、富态……她那个漂亮得——简直没治……三婶气得是直咬牙,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一叠声说:等着瞧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可是,我总疑惑那好象是众人集体做的一场梦。
从此我也就一直没再见到过我的母亲;也不知道我那个当县长的继父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因为三婶坚决不让我去他那里;当然我自己也不想去。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母亲真的像三叔所讲的那样,是个“蚂蝗精”,那么他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于是,有时候我心里头就会莫名地生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有一阵子,我和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忽然就冒出了我三婶说过的那句话“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搞得大伙都莫名其妙的。然而,那个赵县长最后的下场却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
没过多久,县城里就传开来了,说赵县长已经停职反省。弄不好要丢乌纱帽。显然,其原因是他不该那样大肆操办婚事。太过份了!但根本原因还是有人检举他为大办婚礼,挪用了公款。不过这事很快就澄清了。因为赵县长操办婚礼的所有费用都是新娘子拿的。而且有凭有据。于是这便叫人无话可说了。当然赵县长最后好像还是受到了批评,自己也做了检查。不过,这事好像一阵风似地很快就吹过去了。赵县长还是县长。但后来的事情却委实令人感到震惊。
其实那个赵县长根本就不是什么县长。这家伙原是当时东北流窜到此地的一个土匪头子;解放初曾被共产党追剿过,但让他侥幸逃脱了。后来有一次在半道上,他正好撞上前来我们县上任的赵县长。据他自己交代他先是把赵县长给杀了,接着又发现了赵县长身上的那张委任状;于是他剥下赵县长身上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然后他便冒名顶替,人五人六地来到县政府,轻而易举地就坐上了县长的交椅。这就是关于那个土匪县长的大致情况。当然,有关的各种版本就多啦;就不一一交代了。
有一次,三婶在家里正绘声绘色地说着这事时。三叔忽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插言:“你漏掉了一个细节,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哪来什么细节?”三婶没好气地说,“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三叔又怪怪地一笑,接着说:“你晓得吗?——那土匪虽然换上了身县长的皮,但他却把自己脱下来的那身皮也给赵县长换上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能为什么?他一个土匪头子……”三婶说,懒得搭理三叔。
“他是想让赵县长投胎以后,也过一把当土匪头子的瘾;况且他那未尽的事业也总得有人来继承呀。也许当时他就觉得赵县长正是他最好的替身。”
“瞎诌!”三婶嗔道。
“信不信由你。可事实就是这样。”三叔说着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事情是在我母亲嫁给他两年之后才败露。于是,直到县里在浮山广场召开万人大会,公判他的时候,我才亲眼见到了我那个既当过土匪又当过县长的继父。
那天,三叔还特意为我做了一副高跷。于是乎我就踩着高跷鹤立鸡群地戳在人堆里;于是乎整个场景便一览无余。
三叔站在我旁边,他一只手替我扶着高跷,一边踮起脚跟朝主席台上张望。只见那个土匪赵县长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他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上又用朱笔画上了一个很大的叉叉。显然他是必死无疑的。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显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还有几分坦然。他好像并不怎么觉得自己已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不过,转眼之间他好像又现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来,似乎不知自己究竟是一县之长,还是从前的那个啸傲山林,为非作歹的土匪头子?想必此时此刻在他的脑子里是把这两个人物混杂在一起了,也许这会儿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正在竭力将他们掰开。然而从他流露的那一丝难以觉察的似乎有点无奈的表情上看,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这两个人物很可能已经浑然一体,难以剥离了……
于是群情激愤了。于是押着他的那两个解放军战士便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头狠狠地摁了下去。——而这就在时,我听见三叔竟在不住地嘀咕着:人物,人物……

事发后,我母亲不知去向;直至后来竟不知所终。但她却给我留下了一个小弟。
那天,一个自称原是赵县长家保姆的中年妇女抱来一个孩子;说是我母亲生的儿子,叫青苗儿;要丢给三叔来抚养。可是三婶岂能答应。她说咱家怎么能收养一个土匪的崽子呢?于是三叔无奈,只好叫那个保姆把青苗儿送进了县里的一所孤儿院。不过打那以后,三叔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瞒着三婶,偷偷带上我去那所孤儿院去看望那个青苗儿;而且每次他都要在那里丢下些钱——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离家出走。

唉,要说我这辈子却是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况且祖业到我这里,也早已是荡然无存。不过年轻时我也成了家立了业,而且生了儿育了。至于我现在变成的这种与人格格不入,叫人讨厌的样子,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也许打小我就或多或少地受到我三叔的影响;抑或他身上的那个东西恐怕早已潜伏在我的血液里了。但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原来的那个我已经随着河水流去了,而血液里的那个东西或许还沉积在我当下的体内没有流去。因此,后来妻子离我而去也是正常的。我也没有怨言。因为她毕竟还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怎么能跟我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头脑有病的家伙厮守终身呢?只是早年我那小子就不理解我,一如我不理解他。
那时我总是抱怨自己,怎么竟偏偏生了这样一个天罡星的儿子?这小子整一个浪荡子。当时县城里无人不晓。唉,“养不教父之过”可我实在也管束不住他。这小子天马行空,为所欲为。什么祖宗王法,规矩方圆,统统不在话下;当然也就更不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了。有一次,他居然还口出狂言,说什么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打出一片天下来……我说像你这样下去早晚会闯大祸;他却说我要是害怕就干脆跟他脱离父子关系……唉,他怎么就是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呢?于是有时我恨将起来,真是巴不得让魔鬼将他捉了去打入地狱才好。后来,地狱他没去成,倒是进了监狱。因为这小子卷入了一起严重经济诈骗案里。结果被判了八年。
不过我一直疑惑这小子根本就没进监狱。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出来了,而且还混得人五人六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居然有人。也正是那个人一直在罩着他。只是没想到此人就是市里(当时已经县改市)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赵世龙。谁都知道这家伙胃口很大。就是他,在三年之内居然把市里的所有的国营企业全部吞并,成立了他的集团总公司。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财星,传说他的腰间有一圈非同寻常的胎记,乍一看就像一根腰带,可奇的是那腰带竟由一个个铜钱环环相扣而成。只是我那小子与他有什么瓜葛呢?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还让我那小子做了他的副总。我想赵世龙大概是瞎了眼吧。
搞不懂的还不只我一个人。听说有人就曾问过赵总:是不是我那小子跟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赵总说那当然。他说我那小子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听起来他这好像是在调侃,但有人却怀疑那内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也有人觉得赵总是打了个哑谜——只是谁也猜不出那个谜底来。后来也不知道在一个什么场合,赵总居然郑重其事地道出了他那个谜底。他说他第一次遇见我那小子的时候就觉得他们这辈子注定分不开了。因为我那小子对赵总居然有一种“特异功能”。比如,赵总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那小子接着便能一字不差地把他下面想要说的话和盘托出来;而且这样的情况竟屡试不爽。也就是说赵总的全部心思都在我那小子的掌控之中……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是不是赵总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说我那小子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除了表示他们之间的那种所谓的默契;言下之意会不会认为我那小子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无形的入侵呢?——那么难道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怎么可能呢?赵总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并没有显出什么下世的端倪。
无论怎么说,我却始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然而,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神秘莫测。正如我三叔曾经说过的,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就是道理。你有什么办法?据说,打我那小子做了副总以后,赵总干脆就越来越不管事了。因为集团里的事情根本无须他过问。按照赵总的说法,有了我那小子,他还要过问什么呢?于是他就像一条“上山”的老蚕,又像一只蜗牛,把自己关在一间幽闭的房间里,成天足不出户,也不接待任何人。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曾在商界叱诧风云的人物,竟甘愿做一个如此猥琐不堪的傀儡?
不过,我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赵总居然就是那个土匪县长的儿子——我的同母异父的兄弟青苗儿。
忽然有一天,我那小子专程开了辆车要接我去见赵总。他说赵总的日子可能不长了,只想见我一面。我说我不想见他。不过我还是感到很奇怪,好端端一个人,年纪轻轻的,事业上又风头正劲。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那小子看我态度坚决的样子,便立刻撂下脸子,说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时,我又看到了他儿时的那副嘴脸。当时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有一次,我让他答应我不再跟那帮狐朋狗友来往,可他就是要跟我拧着。我一气之下就用绳子把他绑了吊在屋梁上。谁知半夜里突然闯进一帮小混混,竟强行把他救下。这也罢了。可这小子接着居然又指使他那帮混混,用抹布堵上我的嘴,又将我吊在了梁上。你看看,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这时,只见他脸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点了一支烟塞进我的嘴里,说他知道我晕车还特意备了轿子,要抬我去见赵总。我噗地一下把嘴里的烟唾到地上,说你小子别给我丢人现眼。你给老子滚!我话音没落,只见他一招手,立刻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不容分说硬是把我架起来,塞进了轿子里。然后他们就一路招摇过市。唉,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孽障,惹不起还躲不起。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抬到医院里去,可后来等下了轿子我才发现,原来是赵总的别墅。
赵总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他的肚子看上去有些鼓胀;没错,他的腰间确实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胎记。这回我算是亲眼所见了。这时,我忽然发现他的两眼竟茫然无光,就像一个睁眼的瞎子。他大概知道是我,于是嘴巴嗫嚅一下。接着,只见他艰难地抬起两只手,于是我听见他的骨骨节节顿时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好像要脱臼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呆在一间摇摇欲坠就要散架的木屋里。慢慢地,只见他终于把两只手合拢到一起,然后抱拳给我作了个揖。可没想到他的嗓子里竟发出一种公鸭似的叫声,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尽管我侧过脸把耳朵跟他凑得很近,可还是什么也没听出来;于是我问我那小子,赵总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却摇摇头说赵总没病。
“没病?”我知道我那小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人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病?”
“他暂时死不了,可也好不了。”
“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
“那有什么办法?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我死。可眼下即便我死,他也活不了。”
“你……”
“老爷子,不用你说,我倒是想用一死来报答他,可他却说他现在已经是不死不活的人了,让我干脆将他彻底消化掉……不过他说的倒也在理……”
“什么?在理?在什么理?……”
“你嚷什么?”他说,横了我一眼,便用手在赵总的肚子上拍了拍,“听听,内瓤子都快没了。”
天哪!我蓦地听到了一个类似空心木头发出的声音。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一下弄成了这个样子呢?真是太可怕了。然而我那小子却振振有词地说:“这对赵总来说也只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已。等到我把他彻底消化掉以后,我就会用我的内容把他再填充起来。看起来是他成全了我,可我也成全了他;老爷子,只是你不清楚,别看他那会儿风头正劲,其实他的气数已尽,还能怎样呢?……而眼下无形中我却使他又复活了。”
“他又复活了?”
“是的,尽管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赵总了,可他毕竟还保留了一个躯壳;或者说是一个幻影,尽管似有似无,可那毕竟还是一个幻影嘛。”
“一个幻影?”
“是的,据说眼下我就拖上了他的那个幻影;好像有人已经发现了。”
“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接着又说,“没准以后我又会再去成全别的什么人呢……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残酷,不过这里头却有一个无形的理由……”
“无形的理由?”我愤然吼道,“你——简直是个无赖!”

可是关于他那个所谓“无形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搞懂;就像我父亲当年赶上“公私合营”,由于想不通而抑郁成疾,死不瞑目一样;对此我也耿耿于怀了好久。
不过我却至始至终看到了我那小子发迹的全过程。倒也长了些见识。
果然,从我见到赵总不到半年时间,我那小子就以陈胜集团公司取代了赵世龙集团公司。报上吹嘘说陈胜集团是民营企业的一朵奇葩。我为赵总不服,于是专程去看望过他几次。至今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天,赵总裸着身子依然躺在那张洁白的床单上;我又看见了他肚皮上的那条由铜钱环扣的“腰带”。只是他显得愈发面目全非了:他的肚子像鼓一样的膨胀起来,于是那根“腰带”就凸显得十分打眼。而他的眼窝却深深地凹陷下去;四肢瘦得像麻秆。活像个晚期血吸虫病人。他用一只瘦骨嶙峋手在自己的大肚子上拍了拍,听着就像拍在青石板上发出的那种声音。
“听见了吗?”他说,声音居然显得异常亢奋。
可我立刻就惊呆了,因为那声音分明就是我那小子的声音啊!
“上回你听到的是空洞的声音,”他又拍着肚子说,“这回可是实音了。”
天哪!这——我那小子的声音怎么会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了呢?!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头看了看,我那小子并不在房间里;我的身后只站着两个年轻的毕恭毕敬的男佣。
“兄长,我就是那个青苗儿。”他接着说,依然是我那小子的声音。
“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着,“我我知道,你……”
“好了,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地充实在他的体内了。”又是我那小子的口气了。
“你你这个魔障!”
“老爷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太可怕了!”我战战兢兢地用手在他的大肚子上摸了摸,“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是蛔虫,我是钻进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现在我已经把他彻底消化掉了。”
“你……”
“谁让我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呢?”
“不!”我愤然吼道,“是血吸虫!”
“血吸虫?”他发出一阵怪笑,“一样,一样,反正都是虫子嘛。”
“赵总,赵总……”我失声喊道。
“哈哈哈……”赵总却发出我那小子癫狂的大笑声。
我一下就瘫倒了。那两个男佣随即把我架了起来:“老爷子,赵总没了。”



故事说到这里,我想也该收场了。我抬起头来,从那个天窗口望出去,此刻,那幽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寥落,偶或有一两颗流星从天幕上划过。夜,显得越发深不可测了。我闭上了眼睛。于是,我在冥冥之中期待着那个神秘的声音。
说实话,对此我一开始就不抱有奢望;况且即便现在有什么声音,我也不一定能听得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一定能听得懂;我明白长老的意思,因为我还缺乏那种灵魂的修炼。
况且,我所说的这个故事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个梦而已。不过,即便是梦又有何妨?叔本华曾说历史就是世世代代的人类具有的一场结束不了的令人困惑的梦:在梦里有重复出现的形式,也许有的只是形式;而形式之一就是这个故事揭示的进程。

2007年3月初稿
2009年清明节二稿于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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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7 01:3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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