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散文游记 |
|
文霞奶
得知有文霞奶这么个人,是在大队部门前看露天电影时。据说电影《南征北战》里有她——至今还记得,当时,童年的我就站在各色影像奔忙的白幕布反面,仰头望着满天眨眼睛的星星,感觉得神奇极了。
第一次见到文霞奶本人,却是带着惧怕的。那时我还小,我家的房子还是曾祖留下的老宅子。平日里就觉阴暗,黄昏时就更黑了。就在那个黄昏,家里的煤油灯还憋着劲儿省油,母亲在做晚饭,我则在一旁玩着。
叽里呱啦,冷不防一串听不懂的声音闯入我的耳膜。一转身,我抬眼就见一黑影矗着不动。还以为是鬼,我吓得哇地尖叫起来。母亲过来,告诉我是文霞奶——按辈分,我该叫老奶奶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上过电影的文霞奶?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站到我身后,还用我听不懂的外地口音突兀地说话,我开始害怕她了。
从那以后,只要看到剪着齐耳短发的文霞奶远远地走来,我就赶紧躲起来——尽管,我对她依旧充满着好奇。
冬天,弹棉花的到家,家里取下两扇大门打棉絮。为了防风,就用大晒筐遮门洞。这时,我的耳朵又捡到了有关文霞奶的趣闻。据说她当初是被德林爷骗来的。搞政治运动,文霞奶挨批,德林爷说:“到我家乡去,我家乡条件很好。”怎么个好法呢?说是“开门自动化,出进坐小车,走路用飞机”。结果,文霞奶信以为真,就来了。
来了后,才知道上当了。所谓的开门自动化,原来就是穷得连门都没有,用晒筐当门,要开了,手一推,筐自动转向一边,可不就是自动化吗?出门倒是有小车坐,只不过坐的是只有一个轮子的线车,需要大劳力推着把手才能移动的。遇着下连雨,村里一地的泥泞,走路的确是飞“屐”来着——穿着带长铁齿的木屐,一脚踩滑了,人可不“飞”了么?只不过,不是向天上飞,而是往黑泥巴里钻。
不过,不管条件怎么差,既然来了,文霞奶也就在这个江北乡村安顿下来了。她拿起针线,在村里当裁缝,给人做衣服。她的手艺怎么样,我没打听,也不感兴趣。我最觉神奇的,还是听说文霞奶在北京有个女儿——北京,对当时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我来说,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这不免更添了我对文霞奶的好奇,虽然看到她,我依旧害怕。但好在,后来上学了,在家时间有限,看到她的机会更少。
再次听说文霞奶的事,是工作在离家不远的小镇之后。彼时,已成年的我非但不再害怕文霞奶,反而基本能听懂她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了。听知情的同事讲,文霞奶姓马,叫马文霞。有着传奇的一生,当过国民党的话务员,干过共产党的宣传员,是真正的“老干”——在这不起眼的江北小镇,算得上一个人物了。
只是,那终究只是过去了的。平了反的文霞奶老俩口被挂靠到小镇的教育系统。记得93年,我在教育组遇到她,身材还是不胖不瘦的,头发却已经全白了,她跟我抱怨工资怎么还不发。那时候,教师都穷得叮当响,连身为“老干”的文霞奶也无法例外。再后来还是在教育组遇着她,她是找领导诉苦的,说她家在村里受欺负,连亲侄子都故意把雨水往她家倒。
她家的房子离我家顶多百步远,我见过,是三间红瓦的平房,很近地遮住了德林爷侄子家的两层楼一楼靠东的窗户。这么近,遇下雨,侄子家放水沟里的水不往她家灌才怪呢!
我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她也是好的?算盘打到了头顶上。叫她把侄子过继去又不肯,生怕别人占她的,再好也好不了别人,是自家的亲侄子啊!”母亲还说,文霞奶在村里不受欢迎。她平时老不搭理人,有时也找人说话,可说不了两句,她又不耐烦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倒同情起文霞奶来了——解放前国民党的话务员,应该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能干得了的,文霞奶至少也是进过新学堂的知识女性啊。而族人呢,虽然自称是宋代理学家濂溪先生的后人,但跟德林爷夫妇俩同年龄,留守乡村且能识文断字的却极少,特别是妇女,几乎全都是文盲。这叫文霞奶怎么能跟她们谈得到一起去?再加上他们夫妻俩前半生的坎坷,又无儿女承欢膝下。老人家性格乖僻,甚至连自家的侄儿都不相信,也是情理之中的。
随后,再见面,文霞奶就不是一个人了,德林爷也在一起。他们真的衰老了,他们买了一辆带车厢的脚踩三轮车,一起上镇上买米、油等生活必需品。老俩口互相扶持着轮流骑车。有时,德林爷在前面骑,文霞奶坐在后面的车厢里。有时又换过来,文霞奶骑,德林爷坐着。
我站在家门口,常常看见他们远远地从村前铺了沙石的大路上过来,艰难地踩着车轮上坡,又轻松地带着车闸下坡,远去……每每望着前面蹬车的背影与后面侧坐的身影交叠着,慢慢地从我眼前消失,我就觉得,自己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相濡以沐”了。
在村里不爱搭理人的文霞奶,似乎很乐意跟我打交道。而我,对她的传奇人生,也始终怀着好奇。只是,我们之间到底仅止于路遇,并无深交。常常在路上遇着,即便我没主动打招呼,文霞也会抢着和我搭讪。有几次,她还是问我工资的事,她的开始长了老人斑的脸上显露着气恼:怎么他们这些“老干”也只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而且常常12个月的工资,几乎都集中到教师节和春节才发?通常,这时候,瘦长白净的德林顶着一头银发,一声不吭地在一旁望着我们微笑。
再后来,我成了家,回娘家少了,几乎再没见到文霞奶了。只是从母亲口中得知,她病了,很费钱的病。好在,那时候,教师工资由乡镇财政转到了县财政,发放情况有所好转。而退休老教师因为心齐,爱上访,工资发放更胜过在职人员,文霞奶想必再也不用愁钱了。
我也想过,去探望病中的文霞奶——但终究还是没去,懒惰,亦或顾虑?自己也说不清了。
终于有一天,我回娘家,听说文霞奶死了。
“都说她北京有个女儿,肯定没有,要不,怎么她死了都没来?”母亲对这个由来以久的传说提出了质疑。同时,也对德林爷的举动感到惊奇:“真是怕死人哟!他把文霞奶的骨灰盒放在房里,不要人埋。还有文霞奶的衣服,仍像她活的时候一样摆在房里,也不肯别人拿去烧。”
按当地的习俗,入土为安。德林爷这样做,差不多算是天天跟死人在一起了。所以,大家都认为德林爷疯了——对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的庄稼人来说,情感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季节在能种就种;季节过了不能种,干脆撒手丢了。他们不理解喝过墨水的知识分子德林爷对亡妻的那种深厚到骨子里的情感,更不可能从深刻体会到两位老人共同度过的相濡以沐的相依为命岁月。
这,或许就是两位老人后半生最大的悲哀了——在这个村庄里,他们除了彼此,找不到第三个可以交流的人。他们是真正的同命鸟,一起度过了大难,却因大限的到来而不得不生离死别。这悲,这痛,想来德林爷一时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他拼命地想挽留他的老伴。
终于,几个月后,德林爷也死了。
那回,母亲到我家来,当新闻一般地告诉我:文霞奶传说中的远在北京的女儿真的来了,还跟德林爷的侄子打官司,争夺遗产。还说村里的纪明得了跟当年文霞奶一样的病,没钱治,就去文霞奶坟地里挖埋着的药吃。那药没坏,还是好的,很贵。至于药效,母亲没说,我也没多问。
我们只是猜度,那个北京来的,应该不是德林爷的女儿,否则不可能以前一直没有露面。但到底是不是文霞奶的亲生女儿呢?我想,即便是,也没感情。否则,哪有亲娘去世都不来送终,最后却反倒要钱来着?再说,按我的推断,两个老人也没有多少钱,即便他们资历再老,本地的教师工资却不可能高到哪里去。
“还是自家屋的人好!”母亲说,“文霞奶原来总说侄儿不好,老了还不都是侄儿夫妻两个给送的终?”
这就是我听到的,跟文霞奶有关的最后一句话了。
庄稼一茬一茬地长着,树木一年一度地绿着。终于,曾经让全村人都觉神秘的,上过电影《南征北战》的文霞奶,当过国民党的话务员和共产党的宣传员的文霞奶,被“骗”到这江北乡村的文霞奶,与她的丈夫一起,渐渐淡出了村庄的记忆,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他们安息在房族的祖坟地里,有丛生的青草遮蔽,应该是真正地与世无争了。
2009-09-08 23:58:24 |
William Zhou周道模 ?2009-09-09 01:00:09?? | |
好文!语言质朴,远镜头、侧面地写活了命运坎坷的人物,通过人物和命运又反映了时代风貌。作者平静的叙述好似不介入,实则把“感情”化在了人物和情节中。祝贺! |
荷梦 ?2009-09-10 03:38:23?? | |
谢谢欣赏! |
现代诗歌 | 古韵新音 | 落尘诗社 | 大雅风文学奖 | 小说故事 | 宾至如归 | 联赛专刊编辑小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