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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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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扬州
?????11?
?????08 Feb 2007
???质量监督 ???爱古建、旅游、烹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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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韵新音 | 散文游记 | 小说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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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人物》连载1--50
[size=18]故里人物 冥 币
(小说) 江北川
水乡古镇樊汊有一因馋而出名的人--王馋猫,真名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只要一提馋猫,全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馋猫鼻子尖一点不错!老后街大半条街他通吃了,左邻右舍家前屋后动大荤红烧肉,他准不请自到。你不叫他吃,他会笑道:“呆呆,烧这么好的肥茸,也不喊我,不喊我就不请自到。明天我复你东,呵呵!”说着他屁股就歪了下来,焊牢在在凳子上,不吃到不吃饱不吃光他绝不会离开板凳。他说:“明天我复你的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天我复你东只是他一定要吃到嘴的开场白罢了。就连吃瘟鸡或落下茅坑的死鸡,他也不肯错过一次吃的机会。
哪一家小孩生日、满月、百露子、抓周,哪一家老人去世烧七、百日、周年他清清楚楚,为吃他绝不懒,肯跑腿,肯下功夫。他也随礼,但只是十个铜板。他是为吃而来的,并不是真出礼的。大户人家会立即将这十个铜板赏给厨师,厨师即会为馋猫留下油亮亮、肥茸茸的红烧扒蹄,他的十个铜板,只是他好吃、吃好的一种手段!
馋猫好吃了一世,却应了句俗谚:鱼鹰子吃了一世的鱼,嗓子没有鸟大。他极其干瘦,小眼睛平时总眯着,唯有吃时才发出灼灼亮光,筷子在他手中如武林高手使惯了的成名兵器,筷子头看是慢出慢进,彬彬有礼,实则是后发而先至,稳准狠,筷无虚发!吃得专心致志。一碗红烧肉上桌,他总是举筷热情邀请主人、宾客:“来、来来,趁热!趁热来!”他很有肉量,能吃肥肉。但是,他总是先吃瘦肉,将瘦肉吃尽了,肥肉就自然归他吃了!真吃成精了,深谙吃肉之道啊!
馋猫的老婆钱桂芬是小家碧玉,颇有几分姿色,十分丰满,好大一对白奶最为诱人。人也花妙,婚后没几年,桂芬搭上了镇上“五洋百货公司”老板的儿子朱小开。1949年前后,镇上的人仍然固执地称呼小老板为:小开。朱小开在五洋百货公司不管事,是个既惧老子也惧内的老实糊涂人。他人生得一表人材,只是体质稍差。桂芬既喜欢朱小开的人,当然也喜欢朱小开的钱。朱小开和桂芬十分投缘,对桂芬也颇迷恋,觉得她不单善解人意而且温柔多情。
不是这件意外的事,馋猫也许不会如此出名。
清明节这天,家家上坟祭祖烧钱化纸。朱小开家自然也不例外,焚化了金银箔元宝外,还烧了不少冥币。朱小开见冥币印制精良,几乎与真钞可鱼目混珠,他竟拿了两张塞进了自已的衣袋。小开上坟回来去“第一池”洗了澡,见天色将晚,情不自禁地逛到了馋猫的家,一脚就迈了进去。想退已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进去。馋猫与老婆桂芬正为钱斗嘴呢,桂芬一见小开较为惊讶,忙问:“小开,稀客、稀客,坐,请坐,有事吗?”
小开灵机一动,正色道:“家边邻居的,你们又吵死了,一天到晚为钱、为钱!”
馋猫转怒为喜:“小开,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的是钱,呵呵!先借拾块,就借拾块。”
桂芬立马抛媚眼给小开,附和馋猫道:“小开,先借伍块给他,他要去柳三熏烧摊子上剁熏烧呢,馋死来,有多少花多少,漏手!”
小开随手掏了几张钞票,看也未看就给了馋猫,慷慨地说:“什么借不借,你拿去花,等你宽裕了再说吧!”
“不!等宽裕了一定要还的。呵呵!小开赏个脸,马上吃一盅?我去剁熏烧。”馋猫转身对桂芬说:“你去点上罩子灯,陪小开说说话,我马上就来。”馋猫兴冲冲一头扎进了夜幕下的小巷深处,朝柳三熏烧摊子跑去。
桂芬点上罩子灯,捻得大大的灯芯活象一颗跳动的红心!她洗了手便缠上小开的膀子,相拥正亲着嘴,原先躲在房间的两个女儿倚在房门口,胆怯地小声喊道:“妈、妈妈,要吃、要吃晚饭。”
桂芬小开两人松开了。
“小芬,给伢子吃晚饭吧。改天再来,小芬我家去了。”小开一点兴致也没了,苦笑着走了。
桂芬很失望地送走小开,对女儿说:“乖乖,妈去烫汤饭把你吃。”
柳三熏烧摊子就摆在灯火辉煌的“五洋百货公司”门外,馋猫在柳三熏烧摊子上剁了小肚、猪拱嘴子、油炸小鱼子、茴卤干子。柳三边剁边问:“跟朝真复东啊?”
“不复东啊,我而能复哪个东啊?”
“嗯、嗯,到也是。”
小肚、猪拱嘴子、油炸小鱼子、茴卤干子都用干荷叶都包好了,馋猫将钞票递给柳三,柳三就着马灯一看,觉得不对。柳三抹了抹眼睛紧靠马灯灯光,啊!死人用的冥币!柳三脸都气歪了。吼道:“馋猫你这狗日的,馋疯啦?用这冥币来触老子霉头啊!滚、滚滚!”柳三骂着将冥币砸向不知所措的馋猫脸上。柳三的骂声立马招来了一些好事之人,馋猫用冥币剁熏烧会马上成为镇上头号新闻!
馋猫连忙捡起一看,真是冥币!惊魂未定的馋猫脸也白了,烫手似的急忙扔下那张使他丢尽脸的冥币,仓惶转身溜进了水乡古镇黑黢黢的小巷深处。
200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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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08 01:04:56 |
江北川 ?2007-02-09 18:47:40?? | |
[故里人物] 救 火
(小说) 江北川
馋,是一种旁若无人地放肆大嚼,好一副老饕之相!一桌人未齐,要先吃上几筷。每新上一菜,下箸如箭,翻飞似叉。当然,这与家庭熏陶、个人修养不无关系。馋人现在有,过去也有。人人都馋,程度而矣!度,是众人心中的一把尺,不分文化高低,不因身份贵贱,一视同仁。
秦邮有个何可仁先生,小名“老虎”。樊汊的祝三、祝四是他的表叔。何可仁1952年就参加工作了,工作没几年,老虎前被同事冠以“馋”,成了馋老虎!很不雅,尽管不雅,馋老虎教书、管学生还是有一套的,再调皮的学生都怕何老师。庵赵庄那里古风犹存,给人民教师还是享受私塾先生的礼遇,实行轮饭制,即老师中午不用做午饭,一个学生家吃一顿中饭,如此循环复始。春节后,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循例是班主席文礼家管饭,文礼父母小中时忙好中饭出远田干活了。菜在当时是十分丰盛的:蒸了一碗腊香扑鼻油汪汪的咸肉、香葱炖豆腐、安豆炒百页、麻菜蛋汤。放午学,文礼陪老师吃饭。有老师在座,文礼只能扒饭,头一碗没有吃菜饭就下去了,第二碗搛了几筷安豆炒百页,第三碗泡了点麻菜蛋汤。文礼坐在桌边等何老师添饭,何老师只吃了一碗饭,打着饱嗝走了。
晚饭后,关起门,文礼的父亲斥责道:“让你陪先生吃饭,你到好,怎么就把菜全吮光了呢?”
文礼忙小声辩解道:“是老师吃的,他一个人吃的,我只泡了小半碗麻菜蛋汤。不关我的事!”
文礼的父亲更加恼火:“还犟嘴?你馋,还敢赖先生,我跟朝斫死你!”
文礼挨了打,还无处申诉,老师是不好说的,文礼他心里不服啊!
十年后,文礼从秦邮师范毕业被分到汉留乡中心小学做老师,成了馋老虎老师的同事。这年国庆节,汉留乡全体老师会餐。连续三年饥馑刚刚过去,那会餐是今天人们无法可知的可贵!馋老虎坐哪一桌人人回避,也有人私下说:“有他,应七人一桌。”这话并不见得就苛刻,是起码说这是一句不虚伪的大实话!馋老虎坐哪一桌的问题,反应到乡中心小学校长,校长苦笑道:“他是我老同学、老同事!你们说的不无道理,位置是定额的,也定人定量,我实在无法解决。”
会餐结束时,馋老虎刚放下筷子,同桌的体育老师抓过馋老虎刚放下筷子,对着馋老虎的筷子头连吐了三口唾沫!馋老虎惊问:“你干什么?”
“救火!”
满座哗然!
2006.1.15 |
雪翼 ?2007-02-15 04:09:14?? | |
<故里人物>充满鲜活的灵性气质. |
江北川 ?2007-02-16 19:05:49?? | |
[size=24][故里人物]长 衫
[/size] (小说)江北川
祝三、祝四兄弟也穿起了长衫,因为他们哥俩入了樊汊街上“茂森”粮行的股,成了股东老板。一股独大的仍然是徐大老板。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穿长衫是身份的象征,除了教书先生、医家先生穿长衫外,只有老板才能穿长衫,即使是乡下的大地主也极少穿长衫。长衫在人们心中有着特别重的份量,绝非今日西装革履可比。
樊汊的板桥塘上,“潴水墩”东的盐邵河两岸,河北有“方元茂”米厂,河南一字排开有张家屯上的“天成”米厂,与“天成”隔着南沟头的是“徐荣盛”米厂,最东边是“茂森”粮行。“徐荣盛”米厂、“茂森”粮行南是“葛泰园”酱园。据说:葛氏上代是从扬州赶着一条小毛驴、驮着两袋黄豆到樊汊的,苦心诚信经营多年,才挣下这份家产。
那时候的老板多数不问行里买卖的事,皆由管事的先生具体负责。竟与当今国外公司经营方式如出一辙。“茂森”粮行的管事先生姓陆,高邮三垛人,是名闻沪上的书法家“铁笔”陆亦奇的家下。陆先生还有一个练武功的外甥郭凤山,后来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兵”的抗日号召应征入了伍。陆先生的字也写得非常好,特别是正楷、宗颜体,遒劲圆润,功力很不一般。“茂森”粮行的门对子都是他写,大门上是他自撰的春联:茂茂精粮千里秀,森森气象万年丰。厉害!鹤顶嵌字联:茂森。祝三、祝四很羡慕陆先生的才气,常常当面恭维陆先生,陆先生反而不自在了。
大年初三,祝三、祝四循例到“茂森”粮行大老板家拜年。天不亮,兄弟俩就起身漱洗一番,吃了油煎馒头,穿上长衫,从五里外的乡下赶到了樊汊街。大老板喜欢睡懒觉,不到九、十点钟是不会起床的。小莲子招呼:三老板、四老板恭喜发财!一身长衫的祝三、祝四兄弟忙一掸袖口,欲拱手为礼。但是,一想到她是小莲子,掸什么袖口啊?欲笑,又忍住了,那样子更显得滑稽。但仍旧抱拳一拱:“同发!同发!”
小莲子已先忍不住笑了,忙问道:“上点点心,三老板、四老板请坐。”
祝三看了一眼祝四,说:“点心就不上了,我们早就偏避过了,偏避过了,泡杯茶叶茶吧。”
嘴里喝着龙井,兄弟俩看着壁间的字画便闲谈起来。大老板的伯父中过举,父亲亦曾做过如皋县的师爷多年。那字画全是清朝至民初名人的真迹,非一般商家可比。祝三看着草书中堂,小声念着。没念几个字,念字声没了。哦!祝三站了起来,面对中堂,仔细辨认。祝四见老兄站了起来,也跟着起身下首站定,眼睛紧紧盯着查士标写的草书中堂。查士标,明末秀才,清代著名书画家。字二瞻,号梅壑,自号懒老。安徽休宁人,流寓扬州,专事书画,家藏鼎彝及宋、元人真迹,遂精鉴别。八十尚具童颜,书法出入米芾,董其昌两家……。祝三又念:“道人已跨龙潭鹊,童子能烹雀舌茶。”祝四附和道:“道人已跨龙潭鹊,童子能烹雀舌茶。嗯,雀子舌头的茶叶?”祝三转向祝四,告诫道:“虽不知者不罪,总不可妄言之!”祝四惶恐地应道:“是,是是,是的!”
祝三又继续从头念道:“道人已跨龙潭鹊,童子能烹雀舌茶。一把心中得好雪,客来无处宽梅花。”祝四应道:“好诗,好诗。”
祝三到座位上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当然好诗,大老板的老子是什么角色啊!不!大老板的令尊大人那才学才……。”
祝四唯唯是诺。祝三又研究起中堂旁的对联。对联为篆字,更难认啊!祝三又站起身离座了。小声念着中堂旁的这副联:“小楼一夜,小楼一夜听,听葛雨!小楼一夜听葛雨,嗯!前面是“葛泰园”酱园,听葛家之雨声,诗意呀,诗意!”
祝四在老兄身旁附和道:“能识文断字就是不同啊。诗意!诗意!”
祝三复诵:“小楼一夜听葛雨,深巷明朝,深巷明朝读紫藤。你看,院中这棵紫藤弯曲如龙,多好啊!这副联做得多工整。古人也知道今朝徐家大院这个样子了。”
祝四惊诧:“不可能吧?不可能!”
祝三望着祝四,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不悦地说“可能的!陆先生马上来吃中饭的,问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所以说,历史上跑得最快的人是谁?必是曹操。呵呵!当然是趣话。陆先生正冠整衣后说:“恭喜三老板、四老板阖府安康,福寿绵绵。”
祝三、祝四连忙还礼。兄弟俩抢着问陆先生,陆先生一笑,忙道:“三老板、四老板慢慢说。”小莲子茶已奉上,陆先生屈双指叩桌。
祝四毕竟尊重老兄,让祝三先问。祝三问道:“陆先生,你来之前,我们正在看大老板家的这副中堂和对联。古人这副对联写得多好:小楼一夜听葛雨,深巷明朝读紫藤。听葛家之雨声,读自家院中之紫藤花。诗意呀,诗意!”
陆先生刚啜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微微一笑,竭力克制住自己。淡淡地说:“噢!这是陆放翁诗中的一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篆书挺难认的。中堂是查士标的真迹,查士标与大老板祖上是文友呐。草书也很难认的,中堂写的是:道人已跨龙潭鹤,童子能煎雀舌茶。一夜山中满白雪,客来无处觅梅花。草书的“山”字两笔是象心。“觅”与宽也挺象,“觅”是寻觅,就是寻找之意。这里是雪大了,有客人朋友来没法去赏梅了。呵呵!”
祝三、祝四兄弟俩老脸腾地红了,象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一样,惶恐不安,憨态可掬。但他们的心是善良的,是向往文化、尊重文人的。可是,今朝堂堂的国子监祭酒,面对数亿观众读白字而不脸红为何呢?
你们的西装革履超过了祝三、祝四兄弟俩的长衫吗?
2006.6.19[size=18][/size] |
雪翼 ?2007-02-24 04:02:11?? | |
欢迎北川兄!拜读/ |
江北川 ?2007-02-25 06:43:11?? | |
[故里人物]虽是小说,却基本忠于史实!以故乡樊汊镇为中心,兼涉高邮、兴化、泰州、扬州等地,以中华民国人物为主,中华人民共和国人物为辅。为求如实地表现出民国时期的风土人情、小人物的伦理道德观。
用今天的目光审视那个逝去的时代、审视那些逝去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跟我们现在没有一点敬畏心的时代有啥不同?究竟是进步了?进步了什么呢?
呵呵!握手! |
江北川 ?2007-03-07 23:06:54?? | |
[故里人物] 菱 洋 渡
(小说)江北川
菱洋在樊汊与汉留的交界处,三阳河在此突然宽出五、六倍,白茫茫一片汪洋,野菱丰茂,故名“菱洋”。
汉留,是汉朝留下的。楚霸王兵败乌江,汉军攻入楚地扬州东北,汉将发现逃兵燹人群中一年轻妇人身背的孩子比手拖孩子要大好几岁,汉将策马拦下喝道:“手拖的小孩必不是你亲生,从实招来!”年轻妇人道:“回禀将军,婆母临终所托,身背之人乃是小叔叔;手拖的小孩才是我的亲生骨肉。”年轻妇人悲从中来,忍不住吞声抽泣。
惯经血腥的汉将竟也心中震惊!时值深秋,遂嘱咐年轻妇人:“你回家,在你家门旁插上一束芝麻杆子,包你无妨!切记!在你家门旁插上一束芝麻杆子!”年轻妇人叩谢回庄。庄上人竟也家家仿在门旁插上一束芝麻杆子。此庄全庄遂免遭屠掠。从汉朝留到至今,己成高邮一方名镇。
从前,菱洋每年都有人在此渡河溺死。大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后,菱洋河西有了个摆渡,摆渡人还有点残疾,一条腿不太好使。他姓郭,少言寡语,除了腿不太方便外,气色还挺不错,古铜肤色,头若方形,络腮胡,脖子较粗,手脚均大,眼睛总是眯着,偶尔一睁,大且明亮,好威严镇人!他摆渡独特,基本是自渡。一条容二十人的木船,船两头各一根细钢丝缆系着,钢丝缆的另一头固定在三阳河东西两岸的老杨树上,无任人此岸或彼岸皆可自渡。他所在大队的人过渡无须付钱。他收摆渡钱也独特,一只小铁箱子焊在船的护栏边上,随你给多少,不给也无所谓。天气正常的情况下,他根本不上渡船,只有大风雨雪天他才上船渡人。
日子如三阳河水一天天逝去,如果不是南京、上海两帮插队的打架,谁也不会知道他摆渡的老郭会武功。
一九六八年冬,刘少奇已被打倒,红卫兵的历史使命也就结束了。毛泽东主席大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数以千万计的“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有到边疆的,也有少部分投亲靠友的,插到内地农村劳动。眼睛一睁,忙到点灯,还吃不饱,更别说想吃肉。菜里找不到油珠子啊!那时生活的贫困是今天年轻人无法想象的,一镇之中偶尔才见到一个胖子,此人必定实权干部无疑!那时的老三届知青可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正长身体的时侯,为填饱肚子,偷鸡摸狗亦属不得以而为之!我们属当地知青,加上家父冤案,所以不敢明里参加南京知青大罗卜钱卫东他们一伙。
插在东汇的南京知青钱卫东,一米七八的大块头,练过拳击,一拳能打断三块红砖。小卞子、小罗是卫东的左右手,还有几个扬州、樊汊的知青,一伙也就八个人,但在樊汊、汉留一带名声很响。浑得进饭店居然也能享受镇革会干部的待遇,一流酒菜,八折算账,还要抹去零头。
汉留逢节这天,卫东他们又赶去了。节上猪叫声、付价还价声、孩子喊着要吃肉包子的哭吵声搅成了一锅粥,却给死气沉沉的日子显出了特有的生机。小卞子忽然发现了几个生面孔的老插,忙上前问:“喂,你们从哪儿来的?”
“大萝卜,关侬屁事,阿拉从上海来。”王彪大拇指一翘,抖了抖双面夹克衣襟,活脱脱《战上海》电影里的巴队长的格调,只差脑袋太阳穴上贴小膏药了。
小卞子哼了一声,一拳“封眼”已罩过去了。王彪身手也不错,侧跨半步,不退反进,双臂一抬,抢上把,躬身一个背摔,小卞子飞过去了,一嘴泥,鼻子血淌淌的。卫东脸挂不住了,骂道:“上海蛮B,活得不耐烦是吗?”
王彪一看对方人多,也是任倒酱缸,不倒酱架子,回敬道:“仗人多吗?命只一条,阿拉今朝奉陪到底!”
卫东也被王彪摔了一斤斗。卫东到底练过,倒地后接着一个摆莲腿,打倒了王彪。王彪翻身跃起,竟大吼道:“住手!我们今天认输。”
卫东也得意地叫道:“好!够种!规矩知道吗?”
王彪笑道:“走!东风饭店,我请客!”
汉留东风饭店在老街上,门朝西,四、五间门面。正吃面的老人与吃肉包子的伢子一见老插进店,忙三扒两咽地吞下肚,赶紧走人。竟有一人仍在悠然地喝着小酒,哦!摆渡的老郭。一碟回卤兰花干子,一碟小肚,一小瓶引江白酒,还有一根面筹子放在酒瓶旁。看来是等酒喝光了,下面。真爽!令人羡慕的中饭啊!
“老头快吃!快吃!”
“凭什么让我快吃啊?”
饭店老服务员连忙劝道:“老郭,别惹事,他们是老插呀!”又转身问:“你们先点菜,好吗?呵呵!”
王彪一头怒火,冲老服务员与老郭这边喊道:“不关你事,不快吃,讨好看!”
一向少言寡语的老郭由于酒下肚,胆也大了,竟然说:“我到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啦?”
卫东也上来了,“你吃不掉,我们帮你吃。”说着就要坐到老郭旁边的大凳上。谁知此时,只见老郭左手一握桑树大板凳头,稳稳抬臂一个“仙人指路”,大板凳已横在店堂中央,背对厨房操作间,面对卫东、王彪等十多人,他老郭竟安然坐下了,笑道:“我们来打个赌,一个个来,从我身上过去或我屁股离了大板凳,我请你们喝酒,怎么样?”
“好!你也太吹了吧?”
“不!若你们一个都没过去,如何呢?”老郭竟点燃一根香烟,悠闲地吸了两口。
“我们请你,那还用说吗?”卫东心中也明白,他过不去,也就没人能过去了。
卫东又打量打量这个中年汉子,竟发现他一条腿不方便。卫东说:“大家都别动,我来试试。”
老郭笑道:“好!能第一个上来的,是有点胆量。来吧!”
卫东冲老郭一抱拳,喊道:“照打!”左拳虚晃,右直拳夹着风声猛击老郭左眼,几乎同时,一脚直踢老郭不方便的左腿,全是有效的实战招数。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卫东一米七八的健壮身躯蹭蹭蹭连退两三步后倒地。
老郭忙起身来拉卫东,小声说:“脚面上过几天就不疼了。”
如此身手与气度的中年汉子老郭,使卫东、王彪等不由得打心里折服。他们奉老郭上座,一个个知青围着他,如众星捧月。
东风饭店的老服务员被眼前戏剧性的一幕惊呆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手中毛巾使劲一挥,“叭”的一声脆响,高叫着:“上菜来。”
席间,老郭又喝了差不多近一斤白酒,最后他双手端起满满一杯酒,对卫东、王彪等大伙说:“谁没有人生父母?谁的心不是肉长的?你们在外,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你们都是知青,我们都是中国人,何必斗得你死我活呢?有句俗话说得好:家不和被邻欺啊!小日本弹丸之地,侵我大国。国府南京城破后,屠我军民三十万之众啊!真尸体成山,血流成河,江水都染红了啊!”
卫东低下了头,他想起了她未见过的奶奶,他爷爷一提到他奶奶就哭,卫东爸爸那时才上小学,她奶奶死在小日本的刺刀下。
老郭站起来:“知青朋友们,我们遇上也是一种缘份,我敬你们,我们来个大团圆。”一仰脖子,干了!大家一起干了!
临别之际,老郭仍告诫道:“卫东、彪子,怨家宜解不宜结。习武一是强身健体;二是为国家抵御外侮。你们有空去我菱洋渡口作客,我请你们喝酒,呵呵!”
至此,菱洋渡口那两间草房内时常溢出欢声笑语,回荡在三阳河两岸。知青们总想探究老郭的身世,他笑笑,就把话头岔开了。
知青回城了;三阳河上也架起了菱洋大桥。老郭的草房翻成瓦房,他开了个小杂货店,到也不寂寞。不!他的内心应该是隐藏着许多秘密的,也许是在痛苦中回忆美好青春的幸福,也许是在平静中回忆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岁月。总而言之,一个武功不一般的单身老人,他的经历绝不会是平淡无奇的!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那天,老郭的小店里象往常一样也围满了人,在看中央电视台寻访抗战老兵的专题片。突然,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出现在镜头中,下面的字幕打着:原中国远征军二百师中尉营长赵××。他正在讲述:我们师长戴安澜昆仑关大捷、远征缅甸、战同古。后来,英国佬不讲信义呀!可耻的英缅军不战而逃,使我二百师侧冀受敌,加上我国军第六军军长甘丽初未战先退。我们二百师奉命断后,掩护第五军军部,第五军军长杜律明杜长官,二百师陷入重围。师座带头冲锋突围受伤,血洒异域为国捐躯啦!回国必经之路密支那又陷入敌手,回国无门啊!我们只好翻越原始森林野人山!饥饿、疟疾天天死人啊!我幸存下来了,我还有一好兄弟,国术了得!国术现在就是叫武术,他姓郭,大号郭凤山,绰号“三大头”,一身侠肝义胆。他师妹,唉!也是他未婚妻子,死于国府城破之日,惨啊!他是翻越野人山活着回来的三千人中的一个。一九四九年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他如活着应该八十五、六岁了,真想他啊!我老了,跑不动了。
忽然,看电视的人群中一个中年人惊叫道:“三爹爹,你大号不是叫郭凤山吗?”
老郭头愣了愣,瓮声道:“同名同姓的人多啊?同名同姓的人多啊?呵呵!”
这一夜,老郭头失眠了,他似乎回到了青春时代,看到了他那笑靥如花、英姿勃发的未婚妻……。
他似乎回到了那亚热带丛林,回到了战车隆隆的缅甸,回到斩杀日寇的战场……。
2006.6.25 |
江北川 ?2007-04-12 05:39:04?? | |
[故里人物] 河 灯
(小说)江北川
抗战胜利这年的“盂兰盆节”放河灯,白家庄前的关河里几乎漂满了一盏盏形色各异的河灯,东去的流水、河灯载着人们对死难抗日将士、亲人的眷恋与缅怀之情漂向远方,漂向另一个世界。“你还没过四十岁,三十九呀!你不是的,肯定不是的……。”一身黑衣的秦秀莲瘦多了,眼睛更大。她缓缓蹲在关河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莲花灯,盛开的莲花中竖了一竹枝若桅杆,挂着一方丝帕,帕上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色并蒂莲。哦!也有诗:
乡音俚语亦天真,漆点双眸韵自生。
花开两颊红相映,任是无情也动人。
超度念经的和尚又敲打起法器回庄,秀莲仍独立关河边,注目她的莲花灯漂向远方,漂向另一个世界。连身披重孝新寡的白少奶奶骂她狐狸精,她也充耳未闻。她的心似乎也随她的莲花灯漂向了远方,漂向另一个了世界。
放河灯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时代就有了,每年的农历七月被称为鬼月,而七月十五是华人传统的鬼节,也就是平时所讲的“中元节”或者“盂兰盆节”。据说:中元节来自道教,是掌握赦罪地官的寿辰之日。后被佛教沿用,加入了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目莲救母的故事,而成为佛教的盂兰会。盂兰是印度梵语“倒悬”之意,在此,意指目莲的母亲在地狱受苦--“有目莲僧者,法力宏大。其母堕落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饥苦太甚”。目莲无法解救母厄,于是求教于释迦牟尼,佛祖“为说盂兰盆经,教于七月十五日作盂兰盆以救其母”。因其母罪孽深重,释迦牟尼指点必须用盆器盛百味五果,供养十方佛,藉众僧之功德,方能解脱其母倒悬之苦。目莲遵照指示去做,终于救出母亲。“盂兰会”的用意原为提醒人们要报答亲恩,而新加坡的中元节却演变为主要是祭祀孤魂野鬼。总之,放河灯是追祭祖先,超度亡灵,以寄哀思。
樊汊镇西北十八里有一小镇八字桥,抗战时,八字桥镇上已有瓦房八百余间。镇上首富当推白正卿,除了在镇上开有米厂、油坊外,白家庄乡下还有良田千亩。他虽年近四旬,仍风流倜傥。白正卿高个子,白面少须,嘴角似乎总挂着一丝微笑,年轻时就儒雅风流。淮阴乡师毕业后,他欲去教书,适逢父丧,面对若大家业,他必须无条件地放弃教书的念头,回家做了老板。虽做了老板,他仍流连诗酒,与高邮名庙“善因寺”住持铁桥时有唱和。铁桥能诗能画能书,字宗石鼓,画法任伯年,极具功力。汪菊生(汪曾祺父)与铁桥亦常来往,菊生续弦,铁桥曾作画相赠。解放后,铁桥被镇压了,罪名:汉奸;罪状:日军驻高邮司令官曾拜铁桥为干老子。铁桥虽比白正卿多活了三、四年,竟也未善终。
白正卿大部分时间住在八字桥镇北的乡下白家庄,白家庄是祖屋。另一个原因,是白家庄有着他的初恋情人秦秀莲。秦小喜是白家佃户,秦小喜的女儿秀莲小正卿五岁,两人小时即要好。白正卿娶的是姑妈家的表妹为妻,绝对不可能娶秀莲的,秀莲也知道。但是,秀莲忘不了白正卿。
秀莲的妈妈玉香是兴化人,秀莲的爸爸年轻时学过香火戏。香火也就是萨满教的巫师。娱神是必须唱戏的,七月十五盂兰会是小香火师成名之日,秦小喜二师兄朱龙喜就是在盂兰会上表演了上刀山。一百单八张荡河草的乌刀用两根长梢杉木绑牢竖在晒场中央,谓之刀山。乌刀长约三尺,有一点弧度,厚背薄刃,锋可剃须。二十岁不到的朱龙喜赤手赤足,顺上倒下刀山,这可是硬气功,一举名动高邮。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不打心里喜欢朱龙喜?每个人心中都有英雄情节的,特别是热血沸腾的青少年。后来,朱龙喜拉起戏班子去了上海唱戏。称得上是扬剧开山祖师之一。
大师兄左洪喜后来曾是湖西的老大,无所不为,名声很恶。
秦小喜的妻子玉香是小喜子随师傅、师兄在兴化中堡做盂兰会时认得的。玉香看中了这个年轻的香火,趁没人在旁边,她大胆地问:“小师傅,曾订亲啊?咯咯……。”
小喜子看着这个俊俏的疯丫头,脸倒先红了,慢吞吞地说:“哪个把呀?家里穷!”
“小喜子,我给你保媒,要吗?”
“真的?”小喜子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玉香。玉香身上的桂花香多好闻啊!终于,小喜子说:“要你玉香……。”
“你真没有订亲?小喜子,说实话!”
“真没有,我发誓!”
玉香猛地抱着小喜子的头,亲了嘴。玉香郑重对小喜子说:“明天,你在兴化轮船码头等我,一定要等哦,不见不散!”
小喜子心狂跳,太激动了!他还掐了自己大腿,怕是在做梦。小喜子掏出东家赏的两块大洋,对玉香说:“玉香你先拿着,今后,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一定等你,不见不散!”
小喜子对师傅讲兴化有个姨娘,他要去看看。师傅怕出事,兵荒马乱的,竟未获准。还是二师兄朱龙喜对师傅求情:“师傅,小喜子人憨厚,兴化难得来一趟,他不会惹祸,他没那个胆呐。不象大师兄洪喜和我全是胆大包天的角色,呵呵!”
师傅本来就器重朱龙喜,一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就准了。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小喜子和玉香的女儿秀莲也十六岁了,成大人了。俏括括的,比她妈还俊,母女俩竟象姐妹俩。
打秀莲记事起,庄上孩子都欺负她,皆因她妈是私奔来的,人看不起,加上小喜子人也老实憨厚,总处处让人。只有白正卿少爷不欺她,总是小大人地说:“莲子,别哭!别理他们,我带你玩。谁敢再欺负莲子,我白正卿就对他不客气!”
二十岁不到的白正卿考取了淮阴乡师,别小看淮阴乡师,终身矢志教育的李实之先生在此就读过,新中国许多高级干部包括大名鼎鼎的周恩来也在此读过书。
情窦初开的秀莲绣了两方丝帕,白正卿秀莲各一方,诗全是白正卿写的: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业无成誓不还。
终老田园非所愿,舍身报国郁青山。
诗句下方绣的是一朵洁白的含苞欲放的并蒂莲。这方丝帕白正卿总是一直带在身上,至死也未用过一次。
人怕出名猪怕壮,一点不假。兵荒马乱之年,美不单累身,甚至受辱、引祸。兵荒马乱之年,处处有匪,也处处剿匪,湖西的老大左洪喜是当不下去了。左洪喜投靠了共产党,参加了高邮县武工队,他一身武功,敢玩命,枪法又准,很快被提为副大队长、大队长。在八字桥一带活动时,左大队长动员师弟小喜子参加了武工队,还介绍他入了党。左大队长最大的毛病是患寡人之疾,趁小喜子不在,他占有了玉香。后来,竟垂涎起秀莲。由于玉香拚命舍身护犊,秀莲才得以幸免。
一九四五年夏,驻高邮的日酋林田大佐命高邮与樊汊的日伪军开始扫荡,合围至八字桥。县妇救会主任张芸,大学生,江南人。由于发式、口音有异,她避至白家庄,路遇白正卿,请其掩护。白正卿正欲答应,回头一看,已见鬼子的膏药旗,再向北看,仍有鬼子。白正卿叹道:“张主任,是二黄,我白正卿说情、化钱有用,是鬼子啊。通共要杀全家的!唉!我无能为力了,你从庄后过河,下稻田向东。”
“只好试试了。”张芸直奔庄北。
没一会,枪声大作,张芸牺牲了!
一九四五年,七月半又要做盂兰会了。日皇裕仁下了终战诏书。只有曾是伪“模范县”的高邮城仍盘踞着鬼子和伪军约五千余人。
白正卿被抓了,罪名:汉奸!罪状:是其知道了张芸的去向,鬼子追上了。自然是白正卿告的密。
秦小喜还托上海帮船带信给二师兄朱龙喜,欲救白正卿。
白家庄做盂兰会的戏台成了刑场,人山人海。台上,左洪喜大队长眉毛一竖,喝道:“汉奸白正卿,死到临头,你还有何话要说?”
白正卿一身白杭罗长衫,足蹬一双皮鞋,神色泰然,朗声道:“我不是汉奸,我为何要告密呢?此刻,你们父老兄弟可以看得出,我白正卿没有做亏心事,面不改色心不跳!到底哪个做了亏心事?”
左大队长忙吼道:“押赴刑场,拉下去毙了,执行枪决!”
白正卿看到了秀莲,秀莲眼睛红肿如桃,泪流满面。白正卿仰天长叹,高声朗吟:“终老田园非所愿,舍身报国郁青山。”
朱龙喜从上海赶回来了,已是白正卿头七祭日。他找左洪喜理论白正卿的事。左大队长竟也情绪低落,愤愤说道:“上头给了我记大过处分,妈的!”
终老田园非所愿,舍身报国郁青山。一语竟成谶!
盂兰会又开始了,放河灯了,秀莲放的莲花灯灯上有三个字——白正卿。她的心似乎也随她的莲花灯漂向了远方,漂向另一个了世界。
2006.7.9 |
江北川 ?2009-09-24 04:03:46?? | |
[故里人物]24 家后头一条河
(小说)江北川
“往日来樊,板桥塘下流水潺潺,板桥塘上机声隆隆,太姻长手捧水烟,高坐堂上,神采奕奕;今日来樊,板桥塘下流水呜咽,板桥塘上机声偃息,不见了太姻长,愿太姻长在地下安息!”
徐宅为三太爷治丧时,众多的挽联、挽词中,高邮赵先生这篇挽词明白如话,而情感真挚感人。
三太爷字镜人,“徐荣盛”镜记米厂、糟坊的老板。1964年端午节这天病逝,享年八十一岁。尽管已是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期,但樊汊街上各界来悼念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镜人年幼时由于家道中落,父、兄先后故去,先是父亲病故。长兄灿英南京秋试后回乡,未等落榜竟又病逝了。报禄人上门报:恭喜老夫人,扬州樊汊徐灿英老爷高中了。恭喜!恭喜!正在洗衣服的老夫人老泪纵横,还是从腰间摸索出数枚铜板给了报禄人。
灿蘅次年即不再读书,去镇上做书吏挣钱养家。
十七岁的镜人与二哥一起不得不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小本经营的粮行靠赚取几文佣金糊口,显得格外艰难。
樊汊镇上“立成”油坊的老板是镇江人,根本不在樊汊,只有管事的邬叔章先生说了算。邬先生扬州人,他一人住在立成后院三间正房里。早晨起身,佣人打洗脸水,茶已由学生意的泡好。邬先生日常较注重威仪,冬天是缎子皮袍,夏天是白杭罗长衫,足蹬直贡呢百页底圆口鞋。一把马后梳的头发总是亮灼灼的,手指上的玉板指比金子不知贵了几倍。
邬先生晨起的时候,没人敢惹他,他有被窝气。要等他吃过了早茶,缓缓释尽了那被窝气。说话仍是“小马子量米—屎升”, 死声的谐音,虽然臭不可闻,慢慢散光了也就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米行的米样决定这单的米价与交易量,所以,管事先生每天早晨必须得亲自验看米样。立成油坊是樊汊举足轻重的行业魁首,小本经营的镜人每天早晨都会挟米样匾子给邬先生看米样,由他作价、报量。
“邬先生,早!米样请先生过目。”身材魁梧的镜人躬身呈上米样匾,谦和地招呼。
“呸!不要,不要!”邬先生的眼睛象是定了光,脸上三刀也斫不出血来,显然是从被窝气中还没有缓过来。
哦!镜人明白了,怪不得镇上几家大米行都不愿与立成做生意,是因为个个都尝够了邬先生劈头盖脸的大家伙,情愿不赚这个钱,也就不受他邬先生的被窝气了。不!是受够了他邬先生的被窝气!
后来,镜人也曾想不做立成的生意,但因生活所迫,每每还是捧着笑脸去送米样。
“邬先生,早!小行米样请先生……”话还未说完,邬先生看也未看,一挥手掀翻了米样匾子,吼道:“滚!滚!再来,棍子打断你的腿!”
尽管有心理准备,这次,也太那个了!“啊?”镜人强咽下心头的怒火,拾起米样匾子退出了立成后院。他喃喃自语道:“算了,家后头一条河……”
“卖不尽的西北,买不尽的东南。”西北是盛产水稻的高邮,东南是旱地多的泰州,樊汊居其中。泰州也是当时江北有名的米市之一。樊汊南二十里的丁沟水陆两路既通泰州,也通扬州,粮行众多,交易活跃,它的行情决定周边米市的价格。秋熟时节,樊汊粮行一般皆由管事先生去丁沟探行市、谈交易,唯有身为老板的镜人是亲自前往。每天到丁沟时,镇上“和记”豆腐店浆锅方开。和记老板娘娘家樊汊,总以孩子口气招呼镜人:“三舅舅,早!”
“早早早,大姐。浆锅开啦。”镜人两个黄烧饼一碗浆,就是早饭。
“三舅舅,你真是的,一碗浆也给钱,不是不把我当娘家人吗?”
镜人边走边笑道:“当然是娘家人,亲兄弟明算帐嘛!呵呵!”
一次,丁沟粮行黄老板请镜人到“怡春园”吃茶。才进大堂,吃茶的人先后站起来招呼镜人:“三爷,早!这边请。”
“这边请!三爷,这边请!”
五六张桌子上的宾主皆起身肃客,热情相邀,三爷一一抱拳还礼。
临进包厢,三爷又转身对大堂宾主道:“诸位请!镜人偏避了。”说过又躬身一礼。
大堂中宾主异口同声:“三爷请!”
三爷和黄老板方端起茶杯,啜了口茶。黄老板举筷对着点心“请”字尚未出口。
“你不能进去!”
“为何不能进去?”
黄老板的帐房先生与一老板争执着已至包厢门口。
面起愠色的黄老板仍笑道:“三爷请!让你见笑了。”
“黄老板,见外了,自家人不说两样话。请他们进来谈。”
四人重新落座。那老板个子不高,十分敦实,一口通州官话:“黄老板,我们人口对人口,替你一船虾米已运到丁沟。尽管现在行情跌了四成,价早先你订的,我也这个价进的,这趟算我白跑,你把虾米帐结清。我这个理不蛮!”
黄老板有口难言。
三爷问:“老板贵姓?”
“敝姓陈,草字启敬。”
“久仰,久仰!陈老板,虾米帐我结,替我下到扬州‘裕泰丰’南北广货店,我本家在那里,脚钱照算。”
“啊,三爷你……”
“三爷,请受启敬一拜!”陈启敬真的磕了头。
三爷急忙下位拉起陈老板:“兄弟,岂能受如此大礼,折煞人了。”
事后,裕泰丰老板也怪这个本家弟弟,三爷仍笑道:“算啦,家后头一条河,看得见!”
谁知道,半月后直奉战争暴发,长江封江,海货一两也运不来。扬州、南京、芜湖虾米奇缺,这一船虾米连翻了几个斤斗,赚了几倍的利润。
战争结束后,江北机米业刚刚兴起,三爷看准了这一行业,在堂兄徐拱北大太爷(同源绸缎洋货号)的支持下投资办起了一部大头机、两个斗子的“徐荣盛”镜记米厂。大太爷幼失怙怙恃,由镜人母亲三婶娘扶养成人,三婶娘视如己出。所以,大太爷待镜人三太爷一直如嫡亲兄一样。
秋熟时,三太爷几乎每天两个丁沟来回,一趟二十里,四趟八十里。特别是阴雨天气,樊汊南头的鬼龙墩,鬼火闪闪,三太爷手提铁柄灯笼,一段“打龙袍”,声若洪钟,简直酷似金少山的嗓子。有人常问:“三太爷,你晚上过鬼龙墩不怕啊?”三太爷笑道:“即便真有鬼老弟,亦应避之三舍矣!呵呵!”
这年腊月初,因邬先生的被窝气,加上经营不善,老板从镇江来樊汊。办辞年酒时,老板请邬先生坐了上席。天下的上席能坐,唯独老板辞年酒的上席绝不能坐,老板请你坐上席,就是请你打道回府了。邬先生因是管事先生,有身股,一次结清大洋后,年过半百的邬先生回扬州老家赋闲。
已是机米厂、糟坊老板的三太爷仍然天不亮就到了丁沟,他虽身着长衫,跑路时,脚上却穿的是麻编的草鞋,一张“申报”裹着一双圆口布鞋。到了丁沟,吃罢一碗豆浆两个黄烧饼,在黄老板粮行才换上布鞋,用申报将麻编的草鞋裹起放好。连黄老板都说:“三太爷,你太克俭自己了!太克俭自己了!”
数年后的秋天,已坐吃山空的邬先生又到了樊汊。
三太爷饭后正准备去丁沟,商会的韩先生来见。韩先生说道:“三太爷,呵呵!今有一事相求。原立成油坊管事的邬先生在家赋闲多年,落魄了。呵呵,三太爷,不拘多少,意思一下,意思一下。苦巴巴从扬州赶得来,唉,他怕你不见他,才请我先来……”
“好说,韩先生,邬先生人呢?人总有难时。”
韩先生喜出望外,“我这就叫他进来”。
邬先生头发已花白,虽入窘境,衣着仍不失身份。一袭灰色派力斯长衫,三节头黑皮鞋。才进荣盛店堂门,邬先生一掸袖口,单膝着地:“三太爷,叔章给三太爷请安了!”
三太爷吃了一惊,急忙奔向邬先生:“不敢当!快请起。邬先生,快请起!”三太爷双手扶起邬先生。
“邬先生,请上座。上茶!”
三太爷吩咐帐房用红纸封好两封银元,二十块一封。三太爷起身双手递给邬先生,并小声道:“邬先生,一点心意,敬祈笑纳!”此时的邬先生老眼噙泪。
辞行时,邬先生又欲行大礼,三太爷早有提防,把臂并肩送邬先生出店堂门。
待邬先生走后,韩先生说:“太多了,太多了,三太爷你真宽宏大量!”
三太爷笑道:“不多,不多,家后头一条河……”
原县委吴学友书记的外孙女和我同事,前几年,在吴老家中谈起樊汊的人和事。当谈到三太爷时,四十年代曾任樊汊区委书记的吴老说:“三太爷我熟,他是个人物,是这个!” 时年八六的吴书记竖起了大拇指。其时,三太爷辞世已近四十个年头了。
家后头一条河……
2006.7.15 |
江北川 ?2009-09-27 16:15:41?? | |
[故里人物]1 奚 先 生
(小说)江北川
江边口在板桥塘上游西侧,西水一过潴水墩,本来十余丈宽的河面越来越窄,最窄处仅三丈。水流湍急,在岸上房内也能听到水流的哗哗声,江北行船出事,大多于此。还有镇上抱定必死之心以证清白的妇女,也择此投河,眨眼就没了,无一获救。
水能害人,水亦育人。江边口不但哺育了平民,也出过不少名人。前清出过举人徐灿,当今有留美学者章鹤,解放前有名医奚啸轩。
奚先生的诊所就是他的祖屋,三间一厢的七架梁瓦房,大门朝北,迎着江边口沿河的小街。向东是大吕针线店、大石桥。向西是陈家竹行、颜记铁匠铺。先生的大门旁边粉了一块白石灰,四个颜体大字:奚氏中医。其字的气势、笔力简直不让桥梁石上“板桥塘”三字。沿河几株老柳人都抱不过来。老柳东边是镇上最大的水码头,水最清、流最激。是中低层妇女忙里偷闲拉家常的地方。
先生个子很高,面色红润,脑门宽大,一副少说有六百度的眼镜,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先生写得一手的好字,连书法造旨颇深的滕箫对奚先生的字也十分佩服。先生会京剧,唱须生,学的是马连良。先生还有一手棋,真绝!数年前,先生到龙川镇姑娘家小住,几乎每晚到我住处手谈,没有激烈的搏杀,总是赢我一到两子。他常说:“十子是赢,一子也是赢。下棋最重要的是要有平常心。”
年青人大多数是平常心失衡,我请来了市冠军柳生与他对局,奚先生客气地执黑先行,以小飞守角。柳生三连星开局。那天看的人很多,小屋里人气蒸腾。行至中盘,黑棋不容乐观。先生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纤长的手指还是稳稳地落子。先生和我下总是边下边谈他和我父辈的一些陈年趣事,偶而也谈我们兄弟幼时的顽皮。此刻,先生只偶尔看一看不太熟悉的围观者,无一句闲言,正襟危坐,俟柳生棋子落定,沉着应之。
收官时,黑棋的弃子所起的作用是我等始料不及的,白棋不得不连补了两手。先生连收大官,还占着先。
“侥幸,侥幸。柳工让的,让的。”
“奚先生不要客气,你怎么没有参加市赛?”
“我这野狐禅,是上不得正座的。”
大家一愣,继而大笑。
今年暮春,先生遽然作古,令人好不悲伤。大伯父滕箫更痛心,自责很深:“是我害了老弟呀,我害了啸轩,唉!少饮几盅,不然不走。唉……”
奚先生幼失怙,奋发苦读,书法名冠全镇。十六岁从江淮名医徐汉江①习中医,五年间视师若父,师亦倾囊相授。一九四0年,老夫子在高邮悬壶时,先生满师回到裔胞之地开业,按“江”字门例更名为铭江。那时行医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开业不挂牌,牌须病家感而相赠。如三年无人挂牌,就混不下去了。
樊汊当时久负盛名的有北黄南陆。黄老先生名望仅次于徐汉江夫子,陆先生跟奚先生虽同属江字门,但先生还在读书时,陆先生早已出道,名噪一方了。
先生开业快一年了,每天就医者寥寥无几,收入微薄,母子勉强度日。逢年过节,家道殷实的滕箫时有馈赠,但总不是长久之计。
一九四一年夏,斜丰港于三爷三房阖一个的“龙蛋孙子”,全身滚烫,茶水不进、两便不通,危在旦夕。于家天不亮就到了樊汊,黄老先生救至中午,未有进展。孩子如死在这里,一世的名就全毁了。老先生终于说出了不愿意说的话:“你们到陆先生那里再看看吧,幸许有救。”
陆先生看了近三个小时,嘱其家人办后事。当时陆先生的话就是法官的判词,没得改的。于三爷一听就昏了过去,刹那间又醒转来,一凝神,无可奈何地说:“走,死马当活马医,到江边口。”
夏日的黄昏,门前老柳椭圆形的树荫下,两人对弈。滕箫一脸兴奋,奚先生的白“大龙”将被擒,苦想硬接回去,龙尾巴一定被吃。
滕箫龙尾巴未吃成,于家的龙蛋到了。
奚先生的搭脉后责怪道:“怎么才来看,孩子得病有两天啦。”
孩子的母亲哭着说:“天不亮就到樊汊街了,黄先生、陆先生都看过了……”
“废话,女人家乱插嘴,没得规矩!”于三爷斥责过三媳妇后,苦着脸哀求道:“先生,我家三房就这一个孙子,求先生救他一命。先生啊,乡下老头子给你磕头了。”于三爷撩起竹布长衫,双膝着地,倒头便叩。
“老人家不必如此,学生自当全力以赴。”先生急忙扶起于三爷,急切地说:“你家孙子内热无处喧泄,虽口干舌燥、思饮,无奈便秘已久,咽喉红肿,下咽艰难,致使内火攻心,悬矣!当务之急是通便、降火、清心。你着人去塘东摘数十片青荷叶,到‘同源’对过的古井打一担水,要快。”
八行书的药方上,圆润遒劲的赵体小楷:高邮斜丰港 于化龙 七岁 脉案:略
大黄八钱 芒硝六钱 细茶六钱 蜜四匙
方子开罢,先生签上奚铭江,又拿出一方石章,重重地钤上了印。嘱咐道:“药一定要‘韩大有’②配!”
先生将小化龙放在天井里的长小桌上,红肚兜也脱了。取数片浸过井水的荷叶,敷在小化龙的头上、身上、四肢。不一会,冰凉的湿荷叶就干了,撤下来,换新的。
先生亲自为小化龙灌药,药终于灌了下去。
服后时间不长,小化龙隆起的肚子“鼓噜,鼓噜”地响了阵,又平静了。突然,放了一个很响的屁,于家人吃了一惊。
“好!快!快拿痰盂来,扶住他。”先生边喊边扶起了小化龙。
小化龙还未清醒,双目紧闭,没有言语,却有一脸的痛苦状。于三爷的老脸比孙子更痛苦。
便硬如石,痰盂底都响。
“渴死啦,水,水,水!”吵哑的稚音虽然微弱,却仿佛是一声惊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闷。于家人喜极欲泣,满脸的感激涕零。
别看于三爷活似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其实,是个家有良田千亩的富户。于三爷从系在腰中的长布袋内取出两封银元,五十块一封,恭敬地放在先生的书桌上。先生看了一眼说:“我再开个方子,配三剂,你们就可以回去了。”说着,先生稳稳地把两封银元推到了于三爷的面前。
“诊金一元足矣。”
“先生,不恩公!这怎么可以?”于三爷见先生态度坚决,也改口道:“好,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有三件事你得依我这个乡下老头子。”
先生听后,高兴地说:“第一件很好,学生先行谢了,十六一定恭候。另两件就免了,望老人家收回成命。”
“恩公,若嫌弃乡下人,就算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就这么定了。”
七月十六日早晨,先生一身白杭罗长衫,脚蹬擦得发亮的黑皮鞋,滕箫身着浅灰色派力司西装,真丝衬衫,足下是雪白的三节头皮鞋。两人容光焕发,潇洒极了,诊所内也特别明净。八时许,喧闹的板桥塘早市已渐渐安静下来,突然,塘下河面上传来了“小牌子”悠扬的乐曲声,两人精神为之一振。
板桥塘下,一条足足三丈六尺长的大船,四个赤膊的浆手正奋力划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十六个小牌子乐手在中后舱演奏,中间放着一块披红的牌子。于三爷端坐前舱的黄板上。大船在塘中央一个左满舵,船头向西正对桥下南侧。满身疙瘩肉的浆手深深吸了口气,动作一致,配合默契,浆在水中,不离水面,一鼓作气,终于穿过水流湍急的板桥塘江边口。
船停稳,跳板架好,于三爷大声道:“鸣炮奏乐!”
爆竹声、乐声大作。桥上、街上、船上、码头上到处是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起!”小化龙的大大、二大大捧排前行。乐手跟进,一步一趋地吹拉上岸。
好一块金字招牌!上款:徐汉江夫子传奚铭江先生 中间四个大字:大小方脉 下首落款:高邮斜丰港于得海率子敬江恭赠
不善应酬的先生幸好有滕箫撑场面,滕箫招呼了于家的人,又忙着跟镇上有身份的人打招呼,寒喧几句。于三爷跟先生说着什么,先生只是“嗯,嗯”地应着。滕箫忙过来将于家三代人让进屋里,先生也跟着进去了。乐手的吹拉弹奏没有停息,已换了曲牌,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于三爷请先生上坐,滕箫忙说:“三太爷,啸轩有老母在堂,还是先请干奶奶受礼。”
“你看看,你看看,失礼了,快请干奶奶上坐。”于三爷笑道:
改名敬江的小化龙跟三天前判若两人,眼里有了神,东张西望,后脑歪桃子上的小辫子不时甩动着,很有趣。穿了一件新的淡青湖绉长衫,白纱袜,黑圆口布鞋,颈项里戴了一只很大的银项圈。他听到爹爹于三爷喊,便上前恭恭敬敬地磕头喊人,行礼如仪,煞是可爱。
滕箫当时曾说于敬江大了有官运,后来,竟然真的当到了市委副书记才退休。
先生挂牌后没几天,滕箫因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离开了故乡,一别竟是六十年。
许多人不出名时,望穿秋水想成名,成名后却努力求稳,守门户、惜羽毛。不谙处事之道的先生总是淡然处之,亦如他悟棋之心得:要有平常心!
后街滕家新媳妇身怀有孕,忽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先生出诊未归,半路闻讯赶来。此时,矮草房外围了不少邻居,打听病情。陆先生早就到了,已用过药,正在金针刺穴。新媳妇仍无反应,情况十分不妙。陆先生满头大汗却说:“冷,太冷,我先回家加件衣裳……”
“陆先生,我拿新夹袄把你穿,求你救救她。”新媳妇的丈夫声音都变了,双眼噙泪。
先生见陆先生在,忙上前问候:“陆先生,你好!”
陆先生顾不得客套,急切地说:“昏了半个小时了,药、针都用了,你看看吧。”
先生搭脉后,自言自语道:“大人暂无虑,但时间一久,必危及胎儿母子。”先生站起身,像在背诵什么,渐入无人之境。步子快了,语调也加速。突然,先生叫了一声:“有了。”
陆先生见奚先生拿出特长的金针,失声道:“铭江,危险!”
“救人要紧,两条人命啊!”
“哇!”痰液、粘液呕了一大滩:“妈妈唉!……妈妈。”新媳妇醒了。
新媳妇的公公千恩万谢,奉上诊金。先生诚恳地说:“老滕,你把这给媳妇配点药,我这回就免啦。”
老滕一家和邻居们用目光把奚先生、陆先生送得很远,直至看不见。
一个冬天傍晚,朔风尖啸,滴水成冰。先生从“第一池”浴后回家。路过饺面店“如意轩”门口,如意轩街对过地上隐约躺着一个老人,哼声不绝,有几个人围着他看。先生也曾想赶快回家吃晚饭,天太冷。先生如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去计较他,更不会去指责。但地上的老人恐怕熬不过今夜。先生毕竟是先生,他主动迎上去,俯身询问:“老人家,哪里疼?”
老人尚未开口,脚班班头老黄忙道:“他是老侉,说心口疼。盘缠钱花光了,又得了急症,真是祸不单行。”
先生沉呤片刻,说:“黄班头、张三,请你们把他抬到我家,工钱我算。”
老黄替先生担忧,忙说:“先生,歪下来、不歪,开销都不得了啊!”
“老黄,别耽搁了。”
众人啧啧称赞。几个好事者还跟到先生家看热闹。
先生叫老黄将老人安置在狗皮垫子的躺椅上,为他把脉。老人已年过半百,身材高大,一脸络腮胡,阔口。年青时是条汉子。
“老人家,晚饭吃了什么?”
“一碗面,三个煎鸡子。吃下去,才出店门,心口就疼煞了,先生。”老人一口徐淮方言。才回了几句话,光头上豆大的汗珠子直滚。
先生对老人的病情已有所把握,提笔开方。
“老黄,还是请你去一趟‘韩大有’,管事的或相公一看这方子就知道了,记我的帐。烦劳你。”
老人服药后,疼痛有所缓解。老人告诉先生,他叫刘小五,沛县人,到江南贩药被缉,逃回江北。身上的最后几个镍币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准备睡土地庙,明早去投高邮湖西亲戚。刘小五说罢,起身告辞。先生忙拦道:“老刘,你是肝上有病,是急性,不治很危险。外面天寒地冻,土地庙万万不能睡。你先住在这里,治好了你就走,决不留你!”
刘小五见先生情恳辞切,也就答应道:“恩公,落难之人,只好打搅了。”他饱经风霜、刀劈斧斫般的脸上老泪纵横。
七天后,刘小五已觉痊愈,坚辞道:“奚先生,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无以为报,请受老夫一拜!”
先生未能拦住刘小五,刘小五的动作太快了。
数年后,象刘小五之类的事先生已不大记得了。他认为:医术是仁术,救危济困是做人的根本。然而,世上人并非都这样想。这年初夏,先生出事了。先生乘快船去高邮为老舅父祝寿,快船被湖匪劫持了。
船上的二十多名乘客一起被押往匪巢。从山门外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匪徒个个枪在手、刀出鞘,令人不寒而栗。大殿旁挂着一块“忠义救国军苏鲁院游击队”的牌子。刚进殿前,“跪下”的断喝已使胆小者裤子湿了。先生是个认死理的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天地君亲师,当跪!岂能跪尔匪类。先生抱必死之心,昂首独立,凛然不可犯。跪下的人都恨先生,怕先生惹恼湖匪,殃及他们的生命。气氛紧张,一触即发。大殿正座上的老匪首霍地起身,奔向先生问:“你可是樊汊人?”一口徐淮方言。
“是樊汊人!”
“你是奚铭江先生?”
“正是。”
“恩公,老夫有礼了。”原来,先生数年前救的刘小五就是现在的游击大队长刘五魁。这次,刘五魁分文未取,众人毫发未损,连这条快船也不再受拦截。
在日伪残酷的“清乡”战斗中,刘率部誓死不降,最终全军覆没。刘五魁不愧是条汉子。
“文革”期间,正是那些跪在刘五魁面前的人,揭发、批斗了站着的先生“通匪”的罪行!人啊!人,良知何在?人造形势,形势亦逼人!黑白世界中的势与地亦如势与人,也是相辅相成的。
八十年代初,先生从泰州中医院又回到了故乡的区中心卫生院工作。评职称时,书记通知他去市里考试。先生进了考场,入座阅卷。突然,主考主任医师匆匆赶到先生的桌前,轻声道:“老学兄,哪个要你来考这个的?真是乱弹琴!”
先生的眼镜滑至鼻尖,看清了来人,苦笑道:“李先生,李先生,书记说非考不可,不然加不到工资。”先生已很不自然了,声音更小:“既来了,就考一考吧。让你费心了。”
李主任轻叹道:“好吧,尊重你的意见。散场我们饮几盅。”
饮几盅,熟人、朋友间一句极平常的话,无尊卑贵贱、无利欲熏心,未饮已有几分暖意!
今年暮春,就是这饮几盅啊,先生与青少年时代的挚友、浪迹天涯六十年的滕箫重逢没几日竟成永诀!怎不令老友伤心欲绝呢?
先生生于江边口,成名于江边口,复归于江边口。难道天注定?
初夏的夜,微微的风,淡淡的月,静静的水。有人说在板桥塘,亦说在江边口,先生一身白衣在散步、在低吟。还有人在吹箫,吹箫的人也是一身白衣,须发皆白,手中的长箫特紫!
夜箫破空,穿云裂帛,生机勃发,气韵豪放。许久始变,如丝如缕,若断若续,音节幽长,意犹未绝。继而复起,顿觉哀婉:芙蕖无语,鸣蝉似泣,水波不兴,月影生寒。痛至心生,意在曲先。无限的悲怆,不尽的思念,永恒的友情都化着了幽幽的箫声在江边口的夜空中久久萦回,久久地萦回……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 完稿
①徐汉江先生(1889-1987),江苏江都樊川朱家厦人。为建国初省名老中医之一,历任省中医学会理事、顾问、泰州市中医院副院长、内科主任医师等职。先生除精通中医内、妇诸科外,对于运用内气功养生也殊多研究,当年先生高龄九十余岁时,仍精神饱满,视力尚佳,行动自如,饮食如常。
②大有堂药房创办于1875年,主人姓韩,俗称韩大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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