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小说故事 |
|
北現場
我沒有跟著人們叫粉妹妹,我感覺粉妹妹這三個字有點兒曖昧,我只叫她粉妹,因為她的名字就叫粉妹。其中這些人裏還包括我的老鄉二賴。讓我氣憤的是二賴見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粉妹妹,二賴說,粉妹妹哪里去了?粉妹妹幹甚去了?這使我很不高興,好像他全然不認識我這個老鄉,粉妹倒是他的故里鄉親。問一次二次我還能接受,問得次數多了我就懶得搭理他,我就毫不客氣地對二賴說,不知道。二賴也不生氣,只是很色地撫摸一下我的臉,然後輕佻地說,你倆不對了哇。
來城裏混了五年了,二賴也不改改自己的口音,衣服穿得人五人六,像個城裏人,可一張嘴,還是一個土坷垃的味道。
粉妹住在我隔壁的一個房間裏,和我的房間一樣,這兩間房同屬一個主人。如今主人不住了,就由我們兩個人給住著。房租也不貴,一個月一百五。我沒來之前,估計粉妹已經住了很長時間了。具體多長時間我也沒問,反正她是這兒的老主顧,和誰也熟悉,見了她,人們就粉妹妹粉妹妹的叫,言語間帶著輕佻,但粉妹一點兒也不高興,反而用更大的聲音和這些男人們鬥著嘴。不同的是經常有人找她,而我就一個鬼沒有來過。我經常能聽見粉妹的家裏傳來許多莫名其妙的笑聲,這使我感到很憤怒,但也無可奈何,誰讓自己買不起房子呢。我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開始我的宏大的寫作計畫的。
這是一個叫做“北現場”的老式居民區。據說這裏的二層磚土結構的樓房是十三冶公司五十年代從東北遷來時建造的,這在當時許多人眼熱過,小二樓嘛。後來十三冶公司遷走,就把這十幾棟的二層樓房移交給當地政府。而今,這些房子依然保持著五十年代的古樸式樣,但它弱不禁風的樣子很難讓看見它的人想到它年輕時的輝煌。一樓讓人們用磚壘砌成了一個小院。所謂的過道也就愈加地窄小。歲月的風蝕使那些青磚、石灰變得像從油鍋裏炸出的油酥餅,尤其樓梯上的臺階,早被磨損踐踏得成了變了樣,成了弧形。樓頂上隨意拉扯的電視天線在空中交織成一種特殊的景觀。每年掃黃打非的時候,公安局總會把這裏視為重點區域來加以整治。
我搬進這片價格低廉的老式樓房的,當然也是沖著它便宜的房價。我一個人用不著租那麼大的房子,有一間就夠了,而粉妹正好租了房東的一間,另一間剛好空著,見我要租,房東高興的不得了,然後壓低聲音對我說,那間的人多晚回來你也不要說什麼。我心想,別人的自由,我又能說什麼?但我嘴上卻說,都是出門在外的,不講究。見我這樣說,房東自然很高興,她是怕我住著不開心,或者是怕我在這兒住不長。和房東談妥房租,預付了半年房租,我就開始整理我的東西了。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看得出她也是個很仔細的人,她在旁邊一直嘮嘮叨叨地說著水啊電啊的,我卻有點兒煩了。我對她說,這都是小問題。房東這才和顏悅色地走了。
整理完東西,喘了口氣,我就揣測隔壁住著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正胡思亂想著,二賴竟然推門而入,當時,我驚訝得就像見到了毛主席。可二賴卻別有意味地說,這下你可幸福了。我就對二賴說,“你不是和她有點那個吧。”我用手指了一下隔壁。二賴後說,“你以為她是誰,是只雞。”我搖了搖頭,有點不相信二賴說的話,然後說,“雞你還找。”“我是來看你。”二賴說。“是嗎?”我把“嗎”字的聲調往高裏拖了很長,二賴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和二賴是一塊從小長大的,可二賴卻在很小的時候就不和我們玩了。他和那些比他年紀大很多的人玩,並且狗腿子一樣給那些人拿這拿那,我記得很清楚,二賴去小買部給買一盒煙,因為怕素芬家的狗,二賴就繞道而行,走劉海他們家的小路,可二賴沒想到素芬家的狗正在劉海他們家的小路上,二賴見了狗趕緊就跑,邊跑邊哇哇的叫,全村人嚇得傾巢而出,手裏都拿著傢夥,後來發現是二賴,大家才把心放回到肚裏,說,見了狗不要跑狗就不咬你。看著二賴屁股後面濕了一大片,我們就一起叫喚,嚇得尿褲子了,噢噢。二賴羞得六七天沒有出門,後來他還不吸取教訓,還和大他七、八歲的人們玩,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我們就一起詛咒他再讓狗攆他一回,讓他把屎屙到褲子裏。讓他羞得連家門都不敢出。後來我們上高中了,二賴就不念書了,跟著他哥到城裏掙錢去了。
二賴走後,我開始想像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說實在話,能讓二賴看上的女人一定錯不了,這麼想著,我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背上爬,實在難忍,我便坐了起來,一看,床角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你是誰?”我說。
“你醒了”她說。
“你是——?”
“隔壁的。”她說。
“哦”,我長出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是誰了。
“我叫粉妹”,她又說。
我壓抑著心裏的不快。
“就你一個人?”粉妹說。
我說,“是。你呢?”
“我還有孩子,我姐給看著。”
“你愛人做什麼工作?”
“愛人?什麼愛人?”想不到粉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尖厲起來。
這麼一來,我便口語遲鈍,粉妹就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又轉回身來對我說,“過來玩。”
我點點頭,然後我打開燈,外面已經黑了。我聽見粉妹開門的聲音,然後就響起了歌聲,是答錄機裏的聲音,這歌聲卻是我十分的喜歡,是鄧麗君的《甜蜜蜜》。我正準備再躺下睡一會兒,二賴又風一樣地刮了進來,說,“天黑了,你開開燈要幹甚?。”然後,從床上把我拽起來,“過去坐坐哇”。我說,“我不去。”“坐一下。”“我不想去。”見我有點不高興,二賴悻悻地說,“你這樣子,沒哪個女人會喜歡你。在城裏也這麼幾年,還是村裏的球樣。”二賴說完,就老鼠一樣地鑽進了粉妹的屋子。
我的睡意沒有了,好奇心使我睜大眼睛,想聽聽二人說些什麼。可是有答錄機裏的歌聲,聽不大清楚,然後,我就為二賴生氣了,你不是說她是一隻雞,你為何要找這樣的女人呢。看來,二賴這個人也不是個什麼好東西。開開燈要幹甚?這不是廢話。
二賴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他也沒和我說,反正隔壁的收音機響了一黑夜。
粉妹每天都是很晚才回來,也不見她做晚飯,不過,我已經慢慢地習慣了我們的這種生活,晚上我也只是把外面的大門合攏,等她回來再關。我經常能聽見她回來哼唱的歌聲,還有一些隨後跟來的男人的聲音,只是時間一長,這一切也就不足為奇了。一個女人就該有一個男人,這是老天爺都安排好了的,粉妹一個單身女人,就該有男人來找。後來,我發現找粉妹的男人不止一個,有好幾個。當然,這好幾個還不包括二賴,我不知道二賴知道這些後會是個什麼樣子,但那幾個男人我都是從聲音上判斷出來的,其中一個還在粉妹那兒過了夜。
一天晚上,快十二點了,粉妹敲門,說要倒杯開水。我說,你倒吧。倒了一杯水,粉妹卻沒有走的意思。我就說,“粉妹,你坐。”她就坐了下來,然後她有點好奇地問我,“很少見你出門。”我說,“在家看看書。”粉妹笑了笑,又說,“也不見有女人來找你?”我說,“還沒對象呢?”粉妹就笑了起來,說,“也不見你找過女人。”“我為什麼要找女人?”粉妹就有些尷尬地看了我一眼。這時,一個黑臉男人走了進來,粉妹馬上起身迎了出去。門也沒給我關。看著粉妹妹出去的背影,我在心裏說,真是個下賤的女人。我第一次用這樣的詞來咒駡一個女人。
我睡不著,因為隔壁的聲音擾得我難以入眠。我聽見粉妹在哭,她哭一陣又罵一陣,那個男人像是不存在,我終於知道這大概就是房東以前跟我說的粉妹的那個對象。房東說,那男的是個開計程車的,還有家小。如此說來,這個粉妹無疑就是第三者,可是這種事兩人真要好了,那第三者的稱謂似乎就有點顯得多餘,無所謂了。什麼時候睡著的,我全然不覺,反正我早上起來洗漱後,粉妹房間的門還緊閉著,窗簾也拉著。我出去吃了點麻葉和老豆腐,就回屋看起了書。突然,我被一陣瘋狂的敲門聲嚇了一跳,我以為是來查暫住證的,趕緊推門出去。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手里拉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在找粉妹,我說,你是她的什麼人。那個婦女急切地說,我是她二姨。我趕緊把她們讓了進來,只見那婦女徑直沖粉妹的家走去,嘴裏罵道,你個婊子你快開門!
婦女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可我也沒法阻攔她,只聽見這個婦女擂門和叫駡的聲音空而大地響著。不一會兒,粉妹開了門,只見那婦女劈臉就向粉妹打去,粉妹也不示弱,說你敢在我的家裏撒潑。二個女人便揪扯在一起,那個小男孩驚恐地站在那兒,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似乎要哭,我就把他拉到我的屋子,然後我趕緊跑了出去,想把東家叫回來。
我和東家回來一看,那個女人頭髮奓著,正騎在粉妹的身上,喘著氣,大罵粉妹,“我讓你勾引我男人。我讓你勾引。”房東大喝一聲,“無法無天,這是我的家。”然後,上前把粉妹拉了起來。房東說,“粉妹租我的房子住,有事,你和我說。你憑什麼打人?”那婦女看了看房東,又看了看我,我忙說,“孩子在我屋裏。”我剛說完,婦女就哭了起來,然後說他掙下的錢全給了這個妖精了,他家也不回了。房東一聽婦女的哭訴,心也軟了下來,可她的立場仍是向著粉妹,說,“能怨誰,你不好好管住你的男人。你就只能怨老天爺。”婦女的哭聲更大了。房東說,“你們兩個人之間咋回事,我管不著,可你們不能在我的家裏鬧來鬧去。影響多不好,以後誰還敢來住?”說完,房東又把粉妹數落了一頓,“粉妹你也該成個家了,一個女人不成家就不是個事。你看看這,讓人看看笑話,心裏頭就覺得舒服?”
門口聚集了很多人,他們都用稀奇古怪的眼光看著這一切,其中幾個女人進來把粉妹攙扶了起來。平時,粉妹和她們相處得還不錯。東家沖著門口看熱鬧的人們大聲叫嚷著,有甚好看的,走走走!都走。
過了幾天,粉妹家又爆發了一次“戰爭”。這次粉妹完全是一個勝利者,聽聲音就可以聽出來。我聽見粉妹說,“你什麼時候離婚?你說,你啞巴了?”那個男人說什麼,我沒聽清楚,或者說,他就沒說什麼吧。這時,二賴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故意說,“粉妹叫你了。”二賴一撇嘴,說,“賤貨。”然後,饒有興趣地問我,“就是那個開計程車的?”我說,“我不知道,又不關我的事。”二賴便有些落落寡歡。我就說,“天下那麼多女人,你喜歡誰不行?非要――”,想不到二賴不耐煩了,他說,“我還不得想教訓誰,還用得著你來說我”然後,躺在我的床上,吃起了煙。
那兩天粉妹幾乎不出門。窗簾拉著,屋裏也沒什麼動靜。中午時,一個男人會準時來,手裏提一些零食水果。他走路的動作很輕盈,就像一個芭蕾舞演員。這一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心說,這那像一個開計程車的人。在我這個城市,開計程車的人,都是附近城鄉地區的人們在開,真正的城裏人,或者知識份子,是不會選擇這個職業的。
冬天,這裏沒有暖氣,供熱公司說,這裏要被改選,供暖煤氣就不考慮了。所以冬天的取暖,人們都是用煤爐和土鍋爐。所以你會看到北現場在冬天的樣子也是很有特點的。家家戶戶的窗臺和門口,都堆放著大小不一的煤堆和蜂窩煤。為了防止人們偷竊,有的人還在上面寫了“誰要是敢拿我一塊煤我就讓他進監獄”等類似的話,有一天,有人發現自己窗臺下面有一攤尿跡,這人就在自己的窗臺上寫了“再尿就爛你的生殖器,生下男娃沒雞雞”。
站在高處看,北現場是極其壯觀的,一根根煙筒從破舊的上下二層的房子裏伸出來,冒著濃度不一的黑煙,有的徐徐繚繞,有的低回婉轉,有的則是氣勢磅礴,直沖天穹,更有的是在相互交織、探詢,像在溫柔的擁抱、撫摸,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北方的冬天已經不似幾年前那麼地寒冷了,據說這和全地球氣候變曖有關。但人們在冬天確實希望不要太冷,人們基本上都像冬眠的動物那樣窩在家裏耍撲克,打麻將。我則開始寫一部類似于生存與毀滅那樣主題的一部長篇小說。我把爐子填得通紅,爐子上的茶壺噴出的熱氣使我感到冬天也是美麗的,白雪覆蓋了所有的物體,太陽出來時,看得人眼睛都疼。
粉妹這時突然從她的屋子裏走了出來,她似乎比以前胖了,臉也白了,向我笑笑,就一個人走了出去。我看見她向著無人清掃的雪地裏走,紅色的羽絨服看起來特別醒目,像是一團火。可以看得出她走得小心謹慎。我突然看見她抬起了頭,面向天空,兩隻手舞動起來。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腳步。
有好幾天沒見粉妹。二賴一天四五個電話地打,這使我很心煩。我說,“人家心裏沒你,你還真上心。”二賴還是那句話,“你少教訓我。”說完就把電話掛了。粉妹幾天不在,我還真覺得清靜了好多。可是發現門口經常有幾個陌生的男人在晃來晃去,我的心有點不安起來。開始為粉妹擔心了。這些是什麼人呢?我到街上、到商場甚至到我很少涉足的歌廳看了幾次,就是看不見粉妹的蹤影。實在沒辦法,我才打電話給二賴,我怕二賴不來,便在電話裏撒了謊。二賴說來就來了,一問是這事,二賴就有點灰頭土臉,他說,“那種女人誰知道她在外頭幹了什麼。”我說,“你不是追過她?”二賴一瞪眼,“我追她?寒磣!這世上又不是沒女人了。”沖地上吐了一口痰,又說,“你也不學學好,咋能看上這樣的女人?”我說,“我可沒看上她,再說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人家是什麼人,咱哪兒能配上人家。我們是鄰居,是隔壁,真要出個事,公安局第一個查問的人就是我。”
二賴就不再吭聲。我就說,“找一找吧。”我和二賴開始找起了粉妹。
房東也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風聲,問我粉妹是不是讓人給殺了?看著房東一臉的驚恐,我也害怕了起來。房東家又說,咱們都找找,一個女人,沒個男人就不是個事。房東歎息一聲就走了。晚上快九點的樣子,一個男人敲開了我的門,問我,“她回來沒有?”我明知故問,“你說誰?”“你的隔壁!”“你不知道她叫什麼嗎?”那個男人就不再吭聲了,他看了看我,扭頭就走。
一連幾天,還是不見粉妹,也沒有她的消息。這樣一來,我倒又漸漸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清靜。一天半夜,我正沉睡著,忽然聽見我的窗戶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然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迷迷糊糊聽了一陣才聽明白,是粉妹的聲音。我趕緊穿好衣服去開門,門開了,粉妹像只兔子一樣地鑽了進來,然後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燈也不開。
我看了看她那間黑洞洞的屋子,就說,要喝水過來倒。想了想,又覺這樣不妥,我就把暖壺放在了她的門口,說,暖壺給你放這兒了。屋子裏還是沒什麼聲響,我估計粉妹是聽到了,也許是她心情不太好吧,我看了看牆上的鐘錶,快二點了。我又回到了床上。心想這幾天她在做什麼呢。她幾天不回家,她又在哪里住呢?想著想著,我就瞌睡了起來。忽然,粉妹推開門,跑了進來,她顯得很緊張,壓著聲音對我說,“有人問我,你就說我不在。”
她的話剛說完,就聽到了她那間屋子的窗戶被咚咚地敲了起來。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粉妹驚恐地看著我,示意我拉滅燈。我想了想,沒拉。然後指指我的床,示意粉妹上我的床。粉妹猶猶豫豫地看了我一眼,就在床邊坐了下來。果然,就有人敲我的窗戶,問道:“粉妹在不在?”我說,“幾天都沒回來。”“小子,別哄大爺,改天知道了,有你好受的。”我開始禁聲不語,心說,你要再叫喚,我就撥打110。我聽見窗外不只一個人,是好幾個人。
粉妹一聲不吭地坐在床邊,動也不動。我也不好意思再睡,話也不敢說,我和她就這樣幹坐著,等著天亮。
天終於亮了,粉妹還沒有走的意思,我就說,你躺一會兒吧,我給二賴打個電話。想不到粉妹冷冷地哼了一聲,說,“癩哈嘛想吃天鵝肉。”我說,“二賴很喜歡你的。”粉妹笑了一下,說,“你以為他是個好東西,除了沒殺過人,什麼沒想幹,哪像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看這個世界,就你傻蛋。”
說到我傻,我看了看粉妹。粉妹又說,“我不是說你。”
我說,“你吃麻葉還是烙餅?”粉妹就低下了頭,不吭聲了。
我說,“我出去買。”
粉妹驚恐地抬起頭說,“見了人不要說我回來。”
我說,“我哪有那麼傻。”
我買了兩份,一份是老豆腐,一份是豆漿,她吃哪樣都行。端了回來,開始粉妹說不餓,後來,我說了她兩句,她才吃了起來。我邊吃邊問,“這幾天,你去哪兒了?”粉妹沒說話,只顧吃。我又說,“房東都跟著著急。”粉妹還是不說話,我只好不再問了。
天已經大亮了,可是窗簾也不敢拉開。我就說,“你在家,我出去買點東西就回來。”“不要走,”粉妹急切地說,然後兩眼看著我,“你走了,我害怕。”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粉妹說,“這還要問!”“我倆做鄰居也有半年多了,可我連你是什麼人都不知道。”粉妹說,“二賴沒跟你說?”我一下子就生氣起來,“我想讓你自己說。”粉妹冷笑一聲,“不想說!”見她這樣的態度,我的火氣不由得沖了上來,“你為什麼就不能幹點正經事?”粉妹說,“什麼是正經事?”我說,“好好做人。”粉妹就笑了起來,“只有你才會這麼說。”我想了想,覺得跟她也爭論不出什麼結果,就對她說,“我出去轉一轉,你把門看好。”
粉妹沒有吭聲。
幾天沒有上街,大街上一派花團錦簇,我這才知道春節快要到了。我看了一會兒路邊賣雜貸的小攤,就見二賴正刁著煙坐在廣場的石凳上。我過去拍了一下二賴的肩膀,二賴卻一點驚嚇也沒有,然後說,“老子知道就是你。”“你咋知道是我?”二賴說,“你說呢?”然後吐了嘴裏的紙煙,“你這號人也耐不住寂寞啦?”而後,指著不遠處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孩說,“看,那是兩隻雞。”“你咋知道?”二賴得意地說,“這就是本事。”然後用手遮住了嘴,悄聲說,“想打炮,就找這樣的,便宜。”
見二賴沒正經,我就說,“二賴,你見粉妹了嗎?”二賴抬眼看著我說,“想不到你對這個小姐還真上心,這回她可要倒大黴了。”我一驚,“二賴你說什麼?”二賴一臉的不在乎,“她死不了也得少只胳膊缺條腿。她膽子也太大了,敢敲詐三老虎。”“說得嚴重了吧。”我說。二賴說,“咱這地方屁點大,又不是北京廣州,這事除了你連水裏的王八都知道。你說你活在這個世上,咋什麼也不知道啊?”
“二賴,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咋救?”二賴迷著眼說,“就是個爛貨。”
看著二賴的表情,我想起了粉妹,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不由自己地緊張了起來,然後我就趕緊往家裏跑。二賴在身後笑著,“你發神經啦?”我顧不得再和二賴說什麼,趕緊往回跑,回到街門口一看,門還是我出來時候的樣子,我就放心了,舒了一口氣,推門進去,自己家門還是閉著的,我趕緊推開一看,粉妹不在了。我大致看了一下屋裏,也沒缺什麼東西,然後我又打開床頭櫃,想看看自己的那個信封在不在,我的錢就放在那個牛皮信封裏。我用手一捏,錢還在,我趕緊去推粉妹的門,裏面沒反應,我叫了幾聲,裏面也沒反應。我知道,粉妹又不在了。
半個月了,不見粉妹,二賴也不來我這裏玩。經過這麼折騰,我還真有點耐不住寂寞了,房東家過來收下半年的房租,問到粉妹,我說,“這幾天又沒見到她的影兒。”房東家就歎了口氣,說,“活個女人,成了她這樣子還不如死了算了。”房東家的話裏有股子怨氣。
我就說,“粉妹回來,我叫她給你送過房租去。”
房東家沒說什麼,只是臨走時,回過頭來表情怪異的看了看粉妹住的那間房子。
這是一片50年代的老式房子了,聽人們說,也快拆了。聽到拆,這裏的住戶們大都喜笑顏開,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分到一套新房子的,我們這些租房子住的人就又開始犯了愁,明天該去那裏呢。可是,粉妹還沒有回來,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我的心裏十分地焦慮,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然後就想到了那個讓人不寒而慄的詞。我趕緊給二賴打電話,二賴的聲音一下子顯得非常遙遠,聽我又說粉妹的事,他不耐煩地說了一句髒話,就掛了電話。我想了想,覺得自己現在真的是有點無聊了,自己為什麼會對這樣的一個女人這麼關心,正想著,我聽見外面的門被人撞開了,我一看,粉妹被一個人攙扶著走了進來。她的頭髮散亂地披了下來,右臉頰還有點浮腫,我趕緊把他們讓進了我的屋子。
那個人未等我開口,就說,我和粉妹是老鄉。我趕緊倒了杯水給她端了過去。她接了杯子把水喝下去後,就對粉妹說,回你屋吧。粉妹艱難的點了下頭。我看見她披散下來的頭髮遮蓋了半個臉,她的樣子顯得十分痛苦。粉妹的老鄉向我說了聲謝謝,就扶粉妹走了出去。我看見粉妹的身子弓著,腰也直不起來,兩條腿拖在地上,走路十分地困難。看來,她確實遭遇到了巨大的不幸。我就想起了那天我從街上跑回家的情形,我看到家裏並無打鬧的痕跡,也許粉妹就是哪時候讓人給帶走的。
正猜測著,一個中年女人走了進來,她先是和藹地對我笑了笑,然後就說她是粉妹的表姐。然後她就向我說起了粉妹,說她這個妹妹從小就是個不聽話的孩子,你說她一個人咋辦?聽了她的話,我未置可否,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心裏說,有那麼多男人找她,怎麼會是一個人?粉妹的表姐又說,“一個女人,沒有一個男人就不是個事。”我忙應和著說,“是啊,是啊。”粉妹的表姐很是能說,她的話裏,既含有對粉妹的譴責,又含有無盡的關愛,說得我也不由得羡慕起她的好口才。只是她說的都不是我想瞭解的,於是,我趁她喘息的機會,打斷了她的話,我說,“聽說粉妹的孩子也有十一歲了。”這都是二賴和我說的。粉妹的表姐立即警惕了起來,仿佛我在揭穿一個不可告人的諾言。我又問,“她男人是幹什麼的?”粉妹的表姐說,“挨千刀的東西,還在牢裏坐著呢。”“那孩子呢?”我問。“跟著他奶奶。”和粉妹的表姐說完這些,我就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了。
第二天,開計程車的男人手裏提著一大堆東西來看粉妹了。他走路的樣子還是那樣地輕盈,我看見他進了粉妹的屋子。我聽不見二人在說什麼,但我在想像著他們正在說著些什麼話,其實,說再多的話,能不能撫慰粉妹內心的創傷還是個問題,可是這個男人,又能給粉妹帶來什麼呢?
我在心裏思忖著,感覺到空虛正像窗外的陽光慢慢地將我溶化,只是我覺不到陽光的溫暖,相反一股股地寒意竟把我遮蔽,難道我會暗戀這樣的一個女人。不,我對自己說,我不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她不值得我喜歡。
忽然我聽到了一聲沉悶的聲響,只見一個黃色的“國光”蘋果和一個紅色的桔子滾落進了我的視線,緊跟著我就聽見了兩個人的爭吵,爾後是粉妹喑啞的哭聲。不知為什麼,我的內心掠過一絲的快樂。半個鐘頭過後,我看見那個男人神情沮喪地走了,他那芭蕾舞演員的腳步似乎也一下子變得沉重無比。
這十來天,粉妹的表姐一直來照看粉妹,她手裏常常提著一個鋁制的飯盒,估計裏面裝著很多好吃的,當然我還能聽見她們的談話聲。就是因為這些談話,我可以猜測到粉妹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於是我就不免有點兒欣喜。
一個寒冷灰色的下午,一輛工具車停在了我的窗外,車上下來了粉妹的表姐,還有幾個男人。我知道,粉妹就要搬走了。我放下正在寫的稿子,我想我應該出去幫著做點事情。
其實也沒什麼東西,除了一張鋼絲床和被子,就是幾個紙箱,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進粉妹的屋子。見許多人在忙著收拾、打包,我也沒有可下手的地方,我就退了出來。我見粉妹的頭上圍了一條圍巾,只露出了眼睛和她的頭髮。我發現她看都沒看我一眼。她的東西讓幾個人三下五除二就搬了個空。她從她的屋裏走出來,就一直走了出去,和我連個招呼都沒打。我看見她的步子還是那樣的小心翼翼,象個孕婦。
她的表姐是最後一個走的,她還把那間屋子草草的掃了一遍,然後才過來和我打了個招呼,她說,麻煩你了。我向她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我又能說些什麼呢。我聽見汽車點火後發動起來的聲音,然後一聲尖銳的喇叭聲後就又沉寂了。我忽然想起這個時候房東應該過來看一看,當然我也想到粉妹的房租和房東結算了沒有的問題,可這些事情現在想來似乎都有些遲了,我知道,我在這兒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的了。
她又往哪里去呢?
我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我知道,我擔心的不是我,是粉妹,她又往哪里去呢?我覺得自己突然傷感了起來,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春天的時候,我和一個叫李亞的女孩談起了戀愛,她很愛寫作,我倆見了幾次面就住在了一起。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愛好和興趣。這時候,國內一家大刊物也準備發表我的那個長篇小說的其中一節,我先把它按照中篇的樣子修改了幾次,才投了過去。我和李亞從一家超市出來,我就看見粉妹正準備要進去,和她相跟的人當然不是那個開計程車的男人。我看到粉妹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漂亮,仿佛留存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弓著腰的粉妹是另外的一個人。她顯然看見我了,但她沒和我說話,只是拿眼睛掃了我一下,準備進超市大門時,扭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看我,是什麼意思,但我覺得她應該停下來和我說幾句話,一句話也行。可是她沒有,也許是因為她相跟著的那個男人的緣故吧。
李亞見我發呆,問我,認識?我說,一個鄰居,你也知道的。我說的是李亞去我那裏的時候,粉妹已搬走快一個月了。我就告訴李亞,隔壁住過一個女人。李亞當時問我,什麼樣的女人,我就輕描淡寫地說,還能是什麼樣的女人。李亞是個聰明的女孩,她就不問我了。還能是什麼樣的女人,看似平淡的一句話,實際上它蘊含了非常豐富的語義,在我們這個年代,它已經不需要太多的解釋。
我和李亞提了兩大包東西,我們邊走邊說著話,就像我們這個小城裏所有相親相愛的男人和女人一樣,我們很幸福。走了一陣,李亞冷不丁地對我說,那個人好老啊。
我知道李亞說的是誰,是什麼意思。我沒吭聲。我只是用力挽了一下她的胳膊。想不到,李亞竟停下來,沖我笑了起來。
在推土機轟轟隆
2008-03-20 17:13:32 |
白水 ?2008-03-20 19:22:31?? | |
感觉不错的作品. 欢迎常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