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笙's blog

中国算盘

2007-11-14 23:58:43

[  心情: Amused ]

Very Happy 中国算盘

           司玉笙  
哗啦啦,哗啦啦!算盘子儿清脆的声音在空气中抖动。
小村的人们太熟知这声音—这是村里特有的信号。这信号传导到人民的感官之后,能极快地勾起一些人的酒瘾。
算盘爷来了!
算盘爷是小村的名人。他算盘打得好,家境富裕,又好喝几杯。没事的时候,腋下夹着个算盘到处遛跶。走到哪儿人们都很尊重他,眼睛望着他都喊他算盘爷――他的本名却早被人忘却了。
他和妻子共生了八个孩子,成活了七个。七个孩子中,老大和老末是儿子,这叫两头俏。他启蒙孩子都是从打算盘开始的。第一句就是,你要记住,打好小九九,走遍天下不必愁。
孩子并不知道老子的用意,光觉得这些珠子挺好玩的,两只小手就在上面扒拉着,弄出些悦耳的声响。算盘爷可以从孩子扒拉算盘的感觉上,判定这孩子以后是否能成大器。
算盘爷对中间的五个孩子不怎么经意。他曾对老妻说,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只要识几个字,知道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就行了。对两个儿子,他是不惜花费心血的,打算盘是必修课,作业可以不做,算盘是必须打的。那一次大儿子楞着头问,非得打好算盘才能成大器么?
乖乖儿,你现在不懂――人的一辈子就是活出把算盘来,你得时时刻刻往上赶,掉下来就没有你的了――商品粮,国家干部……你得奔这上面走——上边的一个子儿低下边五个!
后来,大儿子考上了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再后来,小儿子也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学的是自动化管理。小儿子毕业后,他的哥哥已给他安排好了一个舒适的工作。当弟弟的却不乐意,说,我有我的小九九,我谁也不靠。
算盘爷知道了这件事情后,苦笑了一下,说,这好,这好……
每逢过节和是家里有啥大事,小轿车成串地停在院门口。这时候,算盘爷最高兴,比喝了四两酒还舒心,皱皱巴巴的脸上直泛红光,凸出的眼睛算盘珠子似的滴溜溜转,就差碰出响声来。
这地方好喝酒,穷也喝,富也喝。早年,算盘爷孩子多,穷。那时他是没有酒喝,都是凑别人的场子——算盘珠子哗啦啦地响,就知道他来了。人们那时敬重他,是看他像是拿着把中国算盘化缘的苦行僧。酒场上,人们十分乐意谈论这把算盘。喝到高兴处,算盘爷就会说,这是地道的中国算盘,材料是上等的楠木,全中国就这一把了!
真的?旁人斜眼看。
这还会有假?小儿,你好好瞧瞧,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到俺手里有十多代了!他说着,脸堂也透出算盘的底色,肌肉疙疙瘩瘩的,像是一片埋了大半截的算盘珠子。
待到他的孩子一个个考上大学或走出小村时,人们不得不信服了。有了这把算盘,小村的人们在外村人跟前也倍加自豪。俺庄的那把算盘全国有名,算盘爷就是靠它发的——他家里有喝不完的酒哪!
知道他好酒,小村里的后生最爱到他那儿去,说是跟它学算盘,实际上是想哄他的酒喝。几说几不说,这边拔拉着算盘子儿,那边酒就上来了。一次,酒喝得正酣,旁边有个年轻人掏出一个电子计算器――他一看到那洋玩艺儿,脸上就显出怒色。咋,想跟爷比试比试?年轻人说,哪敢跟您老较劲儿,我是看它小巧,带给您老玩玩儿。还未等对方说完,他猛地将算盘举过头顶,晃出一串脆响。这个小巧,那个小巧,能低过它么?
说着,他的眼光直扎到大儿子给他的那件价格昂贵的名酒上。你们没有这!
算盘爷的名声出去了,乡村干部,还有县里的大小领导到小村来检查工作什么的,都想见识见识他的算盘。起先,他还拿出来劈哩啪啦地表演一番,博得稀稀拉拉的掌声。到后来,这个拿起来乱抠一气,那个抓起来晃荡一阵子。他在旁边看着,心尖子往上提,越看心里越不是味儿。村里人小声提醒他,老爷子,您这算盘可不能让人乱摸,摸不好会出事的。他身上忽地窜出一股凉气,脸上的疙瘩就颤了几颤,大喊,中啦,中啦,给俺的吧!
有了几次教训,他不再张扬他的算盘,见小车奔这儿来了先躲。那天早上他刚起床,出了院子便碰上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人。猛一看像是个国家公务员,再一看又像是个生意人。
老先生,听说你有把老算盘,能让我瞧瞧吗?你是谁?俺不认得你。认得不认得无关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看看您老的算盘,如果合适的话,请您转给我。不中,不中!老先生,您留着它干吗?这可不能给你,就是天价也不能给你,给了你,俺拿啥向孩子交代,向祖宗交代——你以为它就是把算盘么?
来人央求道,我不要你的,就是看看——让我开开眼界,好吧?
经不住来人的缠磨,算盘爷说,只能看,不能摸。来人说,就依着您老的意思办。看过之后,算盘爷问道,咋样?来人淡淡地说,这可是件好东西,留着吧,留着吧。说罢,窃笑着走了。
  从这以后,算盘爷更加珍爱他的宝贝,夜里睡觉都是放在枕头边。醒来了,先扒拉扒拉算盘珠子,算是起床的前奏。老妻听到这音响,就知道该干什么了,默默地下床进厨房,一副绵羊的身态。老妻绝对是他的痒痒挠,把他挠高兴了,她的脸上好象就有什么挂不住,手指不停地在上面抓挠,看着老头子一句也不多言。闺女家孝敬的酒和小儿子带回来的酒,她负责将它们分开放好,而大儿子捎来的酒必定由老头子亲自搁放,谁也不能动的。算盘爷轻易不喝那些包装精美的酒,大多是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欣赏,一遍又一遍。一边欣赏,一遍捏摸着某个算盘子儿,只捏摸得汗渍渍的方才罢手。他甚至在喝酒时也不住地往算盘珠子上涂抹酒液,用五个手指头小心地拔拉。喝一杯,就会重复那动作。一场酒下来,他过足了酒瘾,而那算盘珠子一个个都像洗了一次桑拿浴一样,明晃晃的,没有一丝灰迹。知道他这习惯的人清楚,只要算盘子儿还有一个没有被“桑拿”,这场酒就不会结束。于是,你敬一杯,他敬一杯,都是一些恭维祝福的话语。他接住了,一杯一杯喝下去,直喝得两眼放光,双手乱抖,嘴角滴水。就是到这地步,他还是没有忘记他那算盘,抹抹嘴角,再抠抠算盘子儿。听到响声,一种笑意便在不平整的脸盘上蛹动。
算盘久经涂抹和浸润后,珠子犹如秋后熟透的优质大枣,晶莹剔透,音似美玉,形若佛珠。小村里的人见谁喝酒喝多了,就会说,你看你喝得像算盘珠子似的!
不知为什么,算盘爷特讨厌旁人提自己的大儿子,如果说有人介绍说他大儿子是某某厅长,他就会很不高兴,心里道,没有这个算盘爹,哪有那个厅长儿!
  早些年,大儿子官还不是很大,只是一个副处长,却有实权。那时,大儿子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请他老两口到省城住几天,享受享受现代都市得文明生活,他决意不去,推托的理由就是——俺这算盘搁哪儿去!
  其实,他嫌大儿媳看不起他这个老农——他的娘家爹是个大官儿——更烦那女人管丈夫管得不是那样的,连一分钱都要过过她的手,放屁的自由都不给丈夫一点儿,那不是底下的硬跑到上面去了么——叫当老公爹的脸上咋能挂得住?
  经不住大儿子一遍一遍地催,他还是去了一次省城。临出门,将算盘交给老妻,千嘱咐万叮咛地让他保管好。到了省城,大儿子将他安排在一个比较好的宾馆住下。大儿子忙,又怕媳妇知道,只有赶到饭时和晚上才偷偷摸摸地过来陪老头说说话而。儿子来后,抓起电话下令,要四样好菜,还在小餐厅里,要快!
  算盘爷在旁边看着,心想这玩意儿可不得了,要啥有啥,真神了!
  儿子临走时,把黑白电视机打开,算盘爷就蹬着眼看。住了两天算盘爷对大儿子说,不中,我得回去,这样熬下去俺可撑不住。儿子问,咋啦?他说,人家不睡俺能睡不?儿子问,谁不睡了?算盘爷指指电视机,说这小盒子里的人又是叫、又是唱、又是跳,热闹是热闹,就是不累,俺一个老头子家咋能和他们比?儿子乐了,说,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关了,这还不在您?算盘爷说,那不中,人家都是有文化的,长得又排场,咱睡了,人家不笑话咱?你还是别让爹遭这个洋罪了吧,让俺走——家里还有算盘哩!
  都啥年代了,谁还动你的算盘?儿子拗不过他,买了些好吃的给他带上。算盘爷说,俺啥都不要,给俺个电话机就中。儿子奇怪,问他,你要它干吗?他说,你别管了,俺想要啥你给俺啥不中么?
儿子满足了他的要求。算盘爷一路高兴,怀抱着电话机回家。进屋先让老妻拿出算盘,看看没有少啥,方才放下心来。随即令老妻将堂屋收拾干净,摆上桌椅板凳,把左邻右舍的老人都喊过来。说,今个儿俺请您们吃省城的大席!抓起电话摇了几下,大模似样地说,给隔壁上八个热的八个凉的,要快!
  放下电话,他对近邻说入席入席。大家嘻嘻哈哈都过来坐下,一等二等不见有什么八个热的八个凉的,就问,咋还不上来?算盘爷也急了,又摇了一阵儿电话机还是依旧。那些吃大席的等不及,催道,没有热的凉的也中,有四个盘也就够啦。算盘爷对着电话照此下令。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动静,都把脸望着他。他恼得双手掐起电话机往地上猛一摔,骂道,这孬龟孙,只听儿子的,不听老子的!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了。那以后,一提起省城他的眼睛就闭上,好像有什么短处落在众人手里,只要看到带电的一股无名火便蓬然而起,上前就要摔,吓得人家把个电话机什么的遮掩住,生怕被他毁坏。好在人们并不提那档子事,像是每个人都有那过错似的。或者,人们有意避开带电的话题。随着彩色电视机的出现,大儿子的官儿越当越大了,人们好意地劝他,老爷子,上省城享享清福去呗,搁这地方朽个啥?他便将算盘往天上一举,挤着眼厉声说,他是他,我是我!
  到了这年春节,很少再接到大儿子的电话,以为大儿子出远差了,也不经意。成串的小轿车也不见影儿了,这使小村里的人们心里直犯嘀咕。直到有一天有人从报纸上看到他大儿子的名字赫然列入贪官之列,被判了重刑,方知是犯事了。人家也不敢跟他说,还是照常到他那儿耍,一字不提他大儿子的事。待到他喝晕后,人家就故意说,算盘爷,咱这地方就数你家了——你算盘打得天下第一,家里有喝不完的酒……
  哎,成也算盘,败也算盘——让人摸毁了,摸毁了啊!
  再往下不说了,光喝酒。待到头上冒热气时,人家劝他别再喝了,他不。晃着身子站起来,两眼透红,抖颤着嘴吼,你、你觉得俺这儿没有好酒是吧?俺叫你们看看、看看!
  进了里间,一转身工夫,两手各攥一瓶高档酒,拿眼前瞧瞧,忽地摔地上。哐啷两声炸响,瓶渣四溅,酒香扑鼻。几个喝酒的吓得抚案而起,惶惶地问,算盘爷,您这是咋啦,您这是咋啦?
不咋——今个儿咱不喝送的酒,喝咱这小地方的酒!
这场酒下来,算盘爷大醉,牙也掉了几颗,满嘴血污。翌日清醒过来后,他含混不清地问老妻,俺的算盘呢?
  老妻拭泪不答。再问,还是不答。他恼了,左右一顾,欠身想起,被老妻一把捺住。老妻缓缓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让他看:
  ——算盘在他喝醉了时被摔零散,其中一颗算盘子儿被他咬得稀烂——就是老妻手心里的这一棵。
  丢人啊,丢人啊!算盘爷怒目抓起那颗算盘珠子,往嘴里一塞,没等老妻看清,那颗珠子被硬硬地吞咽下去。
小村里再也没有了那算盘的声音,倒是他的脚步声往往在黑夜里响起。没有了那声音,小村里的人们倒觉得少了些什么。可听到他那重重的脚步声,人们竟有点害怕。这时,人们很快将念头转移了――
哎,没有了那把算盘,少喝了多少酒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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