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超现实小说>> 卡尔维诺 Italo Calvino   意大利 Italy   世界大战和冷战   (1924年10月15日1985年9月19日)
看不见的城市 Invisible Cities
  《看不见的城市》的第一版是在1972年11月由都灵的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出版的。在这本书出版的时候,从1972年底到1973年初,卡尔维诺曾在多家报纸的文章和访谈中谈到它。
     下面用卡尔维诺1983年3月29日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写作硕士班的一次讲座中的文字,来介绍“奥斯卡”丛书中的这个新版。讲座原为英文,这里用的是意大利文本,它是以1972到 1973年的两次访谈为基础的,并且大部分在意大利没有发表过。
     在《看不见的城市》里人们找不到能认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虚构的; 我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本书是由一些短小的章节构成的,每个章节都应提供机会,让我们对某个城市或泛指意义上的城市进行反思。
  
  作者简介 ······
  伊塔洛·卡尔维诺介绍:
     关于生平·卡尔维诺写到:“我仍然属于和克罗齐一样的人,认为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因此我不提供传记资料。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 但我从来不会告诉你真实。”
     生于古巴,1985年9月1913在滨海别墅猝然离世,而与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
     父母都是热带植物学家,“我的家庭中只有科学研究是受尊重的。我是败类,是家里唯一从事文学的人。”
     少年时光里写满书本、漫画、电影。他梦想成为戏剧家高中毕业后却进入大学农艺系,随后从文学院毕业。
     1947年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从此致力于开发小说叙述艺术的无限可能。
     曾隐居巴黎15年,与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特、格诺等人交往密切。
     1985年夏天准备哈佛讲学时患病。主刀医生表示自己未曾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卡尔维诺的那般复杂精致。
  
  未读“看不见的城市”前,我对卡尔维诺此人毫无所知。阅读“看不见的城市”一书时,在读完他就“城市”所进行的一系列“概念”思考后,我抱着对他轻快迷幻的句子和深邃的思想的惊叹,对他本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网上一查,才发现他本人是一位先诗歌,戏剧和寓言,而后小说进行写作,古巴出生,意大利成长,在全世界享有极高声誉的当代作家。
  
  “英雄不问出处。” 诚如古语所说。尽管对他“看不见的城市”一书所怀的无限好感,但也许我本不必就此君的出处去寻根问底。忘记事物的本质,而去对表象寻根问底――这种迷惑本是我辈的缺陷,但不知不觉,我却又犯下了这个错误。而更为可笑的是作者在这本“看不见的城市”一书中,某种意义上所期待的,正是竭力的去让忽必烈汗或者读者,去抛开那些让人迷惑的有关“城市”的种种表象,来就“城市”――这一日益复杂的环境去进行感性的思索。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不由的想起了这句有名的哲学名言。迷惑于现今不得不去面对的生活种种,忽略诸如“为什么?”“怎么样?”“假如…”一类的问题,想必也是合理的。不过这种“合理”所真正说明的,可能却是为什么人类的思维能力未能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有创造性的发展的缘故吧。 我并非反对科技。我承认科技的发展和当今人类的丰富物质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犹如此刻没有电脑,没有互联网,我将不能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获得有关卡尔维诺其人的信息。但回顾千年来人类就生存问题所进行的思考进程,我看到更多的却是科技发展所带来的,不仅仅是那些让人类盲目的去依赖科学,机械化的思考和生存方式,同时也是最自然,最原始的那些有关美丽和幻想的思维的逐渐退化。
  
  也许你同我一样,很早以前就已无数次的问过自己那些“我是谁?”“你是谁?”一类的问题。那么你有想过你生活的环境究竟是什么吗?那些你所生活的或人们在言谈中总是透露出无限向往的“城市”归根到底是什么呢?
  
  
  
  
  “城市犹如梦境:凡可以想像的东西都可以梦见,但是,即使最离奇的梦境也是一幅谜画,其中隐藏着欲望,或着隐藏着反面的恐惧,像梦一样。”这便是马可或者说作者卡尔维诺本人对“城市”的理解。
  
  在未读本书前,如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我对城市这个概念从未认真的去想过。回顾我人生这短短的数十年,仿佛总是永无疲惫的带着行李,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一个城市,然后再从那个城市迁徙到另外一个城市。 无论这循环的候鸟式的搬迁究竟有多少次,却总是喜剧式的以同样一个结局而告终――带着疲惫和生锈的思想一次又一次的被梦想抛弃并终结在某个城市里的房间里。
  
  在马可或者卡尔维诺眼里,“城市犹如梦境。” 这是对我们所置身的环境进行的多么具有诗意的描述啊。但人人都知道,无论梦境多么的美妙,梦境毕竟只是梦境――既非真实,也永远都不会变为真实。那么说到底,在马可或卡尔维诺眼里,我们所谈论,所生活着的“城市,” 难道都并非是真实的吗?...面对卡尔维诺的这本书,这些从未思考过的问题猛如当头棒喝一般,让我体会到了我的生活的麻痹。
  
  或许远远不止这些…..是的,什么城市?城市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是城市?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是否有不同之处?你眼中的城市和我了解的城市是一样的吗?这无数本应很早就去思考的问题,然而却就在这我们辗转的劳累的生活中,失去了应得到的思考价值。作为生活在这个高度城市化的时代的具有现代属性的我们,毫无疑问的说,卡尔维诺不仅仅给我带来一些不该忽略的思考,同时也让我对生活的麻木感到羞愧。
  
  “城市犹如梦境。” 此说法似乎表明了“城市”不是真实的。那么我们现在谈论生存着的这个被称之为“城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是人们在漂浮着的巨大海龟背上所建造的家园?还是我们在巨人口中多年经营的场所?在繁忙麻痹的成长过程中,我再次的面对了那些自孩童时代就怀有的对身边世界的疑问和好奇。于是,在开篇读到忽必烈汗在对聆听马可对其经历过的不同城市进行描述时,他不经意的简要的以自己的经验将其统统的概括成“类”的时候,我能深刻的体会忽必烈汗内心深处的所感到的厌倦。
  
  “忽必烈汗已经留意到,马可波罗的城市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只要改变一下组合的元素就可以从一个城转移到另一个城,不必动身旅行。”
  
  与忽必烈汗的对“城市”的高度概念化的浓缩思维相比,是马可或卡尔维诺没有认识到这些城市的相同,所以才会不烦其厌极力的去进行描述呢?还是这些城市在马可或卡尔维诺的眼里尽管有着相同之处但却在本质上却是不同的呢?或者说,是马可或卡尔维诺已经超脱了生活的桎梏,从而能进一步的去质问生活的环境?我带着疑问继续往下读并找到了答案。
  
  “城市也由欲望和恐惧造成。尽管二者之间只有秘密的交流、荒谬的规律和虚假的比例,尽管每种事物隐藏着另一种事物…城市也认为自己是心思和机缘的造物,可是两者都支不起城墙。你喜欢一个城,不在于它有七种或七十种奇景,只在于它对你的问题所提示的答案。或者在于它迫你回答的问题,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提问一样..”
  
  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马可心中的城市与我们所理解的“城市”并非是我们自以为是,以文明自居的那些由种种概念堆积起来的生存单位。
  
  诚然,卡尔维诺其他的作者不同。他在整篇文章里丝毫没有对“什么是城市”做出一个明确的回答。相反,他只是往返的穿梭在马可与忽必烈汗的有关城市的对话之中。当我意识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不得不感叹作者感性的思维和巧妙的写作技巧。是的,卡尔维诺不仅在文章中非常巧妙的回避了“什么是城市”这个极端枯燥并被几千年人类文明概念化了的问题。同时也费劲心机的诱导读者对其固有的对城市的认识带着怀疑去进行审视。于是,在阅读该书的时候,我禁不住去想,作者的回避是否怀有某种目的。如果真有有目的的话,在我看来,那无非是为了强调人作为独立的个体所应当具体的,而不是被我们生活逐渐磨灭的个体主验。
  
  为了避免庸俗的去向读者对城市进行枯燥乏味,长篇大调的描述,在本书中,作者极力的去避免那些已经数据化了的种种城市的标准。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回避了那些包括他自有的对城市的认识…在面对于那些可能对读者城市的认识产生怀疑的一切概念化了的东西,如城市的人口性质,人口密度或地域特征等种种,卡尔维诺都极力的去避免。可能作者唯有坦然的通过马可的口对城市进行充满了幻想和诗意的描述,去告诉读者他眼里城市是什么,(城市是在欲望和恐惧中疯狂生长的梦)作者才能使读者在阅读时激发年幼时对身边事物的好奇吧。也许唯有这样,才能再度的去诱发我们的那些在人类成长中,那些随着年龄,早以被生活残疾了的创造性的思索吧。换句话来说,可能这正是此刻我为什么我写这篇读书笔记的原因。
  
  然而问题却远远不止这些。在作者眼里,“城市”既是梦境,但却又真真正正的存在。在马可的口里,佐贝德是真实的“满披月色的白色城市,它的街道纠缠得像一团毛线。”但它却建立在一群男子带着他们对一位梦中披着长头发,裸着身体奔跑的女子的共同的向往……瓦尔德拉达是真实的“古人在湖畔建立起来的,有阳台的房子层层重叠,高处的街道在临湖的一边有铁栏围着护墙。”但它却与自己的湖泊中的倒影相混淆,让所有“城里”的快乐和恐惧不断的重复。“
  
  欲望和恐惧都是无法用概念和实物进行精确定义,但又实实在在的存在。卡尔维诺眼里的城市也是如此。
  
  如同城市的真实存在一样,卡尔维诺向读者展示的并非是意识中城市的虚幻。在卡尔维诺的笔下,城市是既有的,存在的,但又无法去下定义的。于是作者不但回避了去为“什么是城市”下定义,同时作者也暗示了人作为独立的个体在认知上的统一和不统一。
  
  统一的,是人对美好事物向往的一致性。在马可对佐贝德建立所进行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统一。认知上的不统一,作者在文中则通过描写忽必烈汗与马可波罗对城市的不同认知来表现出来。是的,通过二人的对话,我们不难看出,这种不同性不仅仅在于感知与经验的差异,同时也在于忽必烈汗与马可波罗的主体的不同特性。对于马可来说,他是一个富有种种人生经验的旅行者,而忽必烈汗,则是一来自草原的入侵胜利者。于是我禁不住去大胆的猜想他们对城市的不同理解来源于谈话主体的不同的身份特征。也许远远不止身份的不同,此外诸如文化差异教育程度等等的不同可能也是产生不同认识的原因。
  … …
  在体会到上述的一些感受后,我终于知道了我心底的“城市…”那个“城市”有着鲜花和大厦;有麻木生存的行尸和精力充沛的诗人;有号啕大哭和有欢歌笑语;太阳落下后,不见月亮却有霓虹灯彻夜通亮…
  
  也许这些并非是真正的城市,只是我的梦境罢了。或许你也需要进一步的去寻证――如忽必烈汗向马可寻证一样――
  
  “'去罢,去搜索所有的海岸,找出这个城,’可汗对马可说,’然后回来告诉我,我的梦是不是符和现实。’”
  
  但我想我们知道--我们不能去指望任何人--不能去指望马可,不能去指望忽必烈汗,不能去望卡尔维诺...因为唯有通过我们自己的寻找,我们才会对它真正的了解――如马可所回答的那样――
  
  “‘请原谅, 汗王, 或早或迟,有一天我总会从那个码头开航的,’马可说,‘但是我不会回来告诉你。那城确实存在,而它有一个简单的秘密:它只知道出发,不知道回航。”
  
  那么,就让我们挥别所在的这个"城市," 立即出航。


  Invisible Cities (Italian: Le città invisibili) is a novel by Italian writer Italo Calvino. It was published in Italy in 1972 by Giulio Einaudi Editore.
  
  Description
  
  The book explores imagination and the imaginable through the descriptions of cities by an explorer, Marco Polo. The book is framed as a conversation between the aging and busy emperor Kublai Khan, who constantly has merchants coming to describe the state of his expanding and vast empire, and Polo. The majority of the book consists of brief prose poems describing 55 cities, apparently narrated by Polo. Short dialogues between the two characters are interspersed every five to ten cities and are used to discuss various ideas presented by the cities on a wide range of topics including linguistics and human nature. The book structured around an interlocking pattern of numbered sections, while the length of each section's title graphically outlines a continuously oscillating sine wave, or perhaps a city skyline. The interludes between Khan and Polo are no less poetically constructed than the cities, and form a framing device, a story with a story, that plays with the natural complexity of language and stories.
  
  Marco Polo and Kublai Khan do not speak the same language. When Polo is explaining the various cities, he uses objects from the city to tell the story. The implication is that that each character understands the other through their own interpretation of what they are saying. They literally are not speaking the same language, which leaves many decisions for the individual reader.
  
  The book, because of its approach to the imaginative potentialities of cities, has been used by architects and artists to visualize how cities can be[1], their secret folds, where the human imagination is not necessarily limited by the laws of physics or the limitations of modern urban theory. It offers an alternative approach to thinking about cities, how they are formed and how they function.
  
  The book was nominated for the Nebula Award for Best Novel in 1975.
  
  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 Polo's travel diaries depicting his journeys through the Mongol Empire which were written in the 13th century, share with Invisible Cities the brief, often fantastic accounts of the cities Polo visits, accompanied by descriptions of the city's inhabitants, notable imports and exports, and whatever interesting tales Polo had heard about the region.
第一章
  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上经过的城市的时候,忽必烈汗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但是鞑靼皇帝听取这个威尼斯青年的报告,的确比听别些使者或考察员的报告更专心而且更有兴趣。在帝王的生活中,征服别人的土地而使版图不断扩大,除了带来骄傲之外,跟着又会感觉寂寞而又松弛,因为觉悟到不久便会放弃认识和了解新领土的念头。黄昏来临,雨后的空气里有大象的气味,炉子里的檀香木灰烬渐冷,画在地球平面上的山脉和河流,因一阵晕眩而在懒散的曲线上颤动,报告敌人溃败的军书给卷起了,藉藉无闻的君主愿意岁岁进贡金银、皮革和玳瑁的求和书给打开了封腊,这时候便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压下来。我们这时候在绝望中发觉,我们一直视为珍奇无比的这个帝国,只是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的坏疽已经扩散到非我们的权杖所能医治的程度,而征服敌国的胜利,反而使我们继承了它们深远的祸根。只有马可·波罗的报告能够让忽必烈汗从注定要崩塌的围墙和塔楼中看出一个图案细致、足以逃过白蚁蛀食的窗格子。
   城市和记忆之一
   从那儿出发,向东走三天,你便会抵达迪奥米拉,这座城有六十个白银造的圆屋顶、全体神祗的铜像、铺铅的街道、一个水晶剧场,还有一头每天早上在塔楼上啼叫的金公鸡。旅客熟悉这些美景,因为他在别的城市见过。然而这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品质,如果有人在九月的一个黄昏抵达这里,当白昼短了,当所有的水果店子门前同时亮起多色彩的灯,当什么地方的露台传来女子叫出一声“啊!”他就会羡慕而且妒忌别人:他们相信以前曾经度过一个完全相同的黄昏,而且觉得那时候快乐。
   城市和记忆之二
   人假使在荒地上走了很长的时间, 自然就会期望到达城市。后来,他终于抵达伊希多拉,这儿的建筑物有镶满螺旋形贝壳的螺旋形楼梯,这儿的人制造完美的望远镜和小提琴,这儿的外国人在面对两个女性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总会邂逅第三个女性,这儿的斗鸡会演变成为赌徒的流血殴斗。他期盼着城市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正是这些事情。因此,伊希多拉便是他梦想的城:只有一点不同。在梦想的城里,他是个年轻人;他抵达伊希多拉的时候却是个老头。在广场的墙脚,老头们静坐着看年轻人走过;他跟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欲望已经变成记忆。
   城市和欲望之一
   描述朵洛茜亚有两种方法:你可以说,它的城墙上耸起四座铝质的塔楼,七个城门都有弹簧操纵的吊桥可以跨越护城河,护城河的水灌进四条青色的运河,把城市纵横划分为九个区域,每一区有三百座房屋和七百个烟囱。记住每一区的适龄女子都要嫁给另一区的少年,而两人的父母会交换两家各自专利的商品——香柠檬、鲟鱼子、星盘、紫水晶——然后你可以根据这些事实,推论出这个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找到你想知道的任何答案。或者,你也可以说,像引领我的那个骑骆驼的人一样说:“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来到这里,街上有许多人匆匆走向市场,妇女都有好看的牙齿并且坦率望进你的眼睛,三个兵士在高台上吹响小号,轮子在周围转动,彩旗在风里飘扬。这以前我只认识沙漠和商队的车路。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又回头审视了广大的沙漠和商队的车路;现在我知道,那天早上本来有许多通路让我走向朵洛茜亚,这条路只是其中之一。”
   城市和记忆之三
   宽宏大量的忽必烈汗啊,无论我怎样描述采拉这个有许多巍峨碉堡的城,都是徒劳无功的。我可以告诉你,像楼梯一样升高的街道有多少级,拱廊的弯度多大,屋顶上铺着怎样的锌片;可是我已经知道,那等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组成这城市的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它的空间面积与历史事件之间的关系:灯柱的高度、被吊死的篡朝者摆荡的脚与地面的距离;系在灯柱与对面铁栏之间的绳索、女皇大婚巡行时沿路张结的彩带;栅栏有多高、的男子如何在黎明时分跃起爬过它;檐槽的斜度、他闪进窗子时一头猫怎样沿着檐槽走过;突然在海峡外出现的炮艇的火器射程有多远、炮弹怎样轰掉檐槽;鱼网的裂口、坐在码头上的三个老人怎样一面补网一面交换已经讲过一百次的炮艇和篡朝者的故事——有人说他是在襁褓时就给遗弃在这码头上的、女皇的私生子。
   记忆的潮水继续涌流,城市像海绵一般把它吸干而膨胀起来。描述今天的采拉,应该包含采拉的整个过去:然而这城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写在街角、在窗格子里、在楼梯的扶手上、在避雷针的天线上、在旗杆上,每个环节依次呈现抓花的痕迹、刻凿的痕迹、涂鸦的痕迹。
   城市和欲望之二
   经过三天南行的旅程,你来到安娜斯塔西亚,有许多源头相同的运河在城里灌溉,许多风筝在它的上空飞翔。现在我应该列出在这儿买得到而可以赚钱的货物:玛瑙、马华、绿石髓和别些种类的玉髓;我应该推荐那涂满甜酱而用香桃木烤熟的、金黄色的雉肉,还应该提一提那些在花园池子里沐浴的妇女,据说她们有时会邀请陌生人脱掉衣服跟她们在水里追逐嬉戏。但即使说过这些,也还没有点明这城的真正本质,因为关于安娜斯塔西亚的描述,虽然会逐一唤起你的欲望而又同时迫你压抑它们,可是某一天早上,当你来到安娜斯塔西亚市中心,你所有的欲望却会一齐醒觉而把你包围起来。整个来说,你会觉得一切欲望在这城里都不会失落,你自己也是城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它钟爱你不喜欢的东西,所以你只好满足于在这欲望里生活。安娜斯塔西亚,诡谲的城,就具有这种有时称为恶毒、有时称为善良的力量;假如你每天用八小时切割玛瑙、石华和绿石髓,你的劳动就为欲望造出了形态,欲望也同时为你的劳动造出了形态;而在你自以为正在享受安娜斯塔西亚的时候,其实只是它的奴隶。
   城市和标记之一
   你在树木和石头之间走了许多天。你的目光难得停留在什么物体之上,而且只有在认清那物体是另一物体的标记之后才会停留下来:沙上的脚印说明有老虎经过;沼泽宣示一脉流水;木芙蓉花意味着冬天的终结。其余一切都是静默的、可以替换的;树和石只是树和石。
   旅程终于抵达塔玛拉。你沿着街道深入,两旁的墙满是伸出的招牌。你眼中所见的并不是物件的本身而是意味着别些物件的、物件的形象:镊子是牙科诊所;耳杯是酒馆;戟是军营;天平是杂货店。雕像和绘着狮子、海豚、塔楼、星子的盾牌:某种——谁知道是什么?——以狮子或者海豚或者塔楼或者星子作为标记的东西。别些标记警告你不准在某些地点作某些事(驾车进入小巷、在亭子后面小便、在桥上以鱼竿垂钓)或者准许做某些事(给斑马淋水、打木球、焚烧亲友的尸体)。寺庙门上的神像都表明各自的属性——羊角、沙漏、水母——让信徒看得清清楚楚以免错念祈祷文。没有招牌或图像的建筑物,可以凭它们的形状以及在城里排列的位置面认出它的作用:皇宫、监狱、铸币厂、学校、妓院。摊子上陈列的货物也一样,“他们的价值不在于商品本身,却在于作为标记所代表的别些东西:绣花的束发带代表典雅,镀金的轿子是权力,书籍是学问、脚镯是淫逸。你遛览街道,它们仿佛是写满字的纸张:这城说出你必须深思的每一件事,叫你复述它讲过的话,而在你自以为游览塔玛拉的时候,其实不过在记录它用来剖析自己各个部分的名词。
   无论城的真正面貌如何,无论厚厚的招牌下面包藏着或者隐藏着什么东西,你离开塔玛拉的时候其实还不曾发现它。城外,土地空虚地伸向地平线;天空张开,云团迅速飞过。机缘与风决定了云的形状,此刻你开始着意揣摩一些轮廓:一艘开航的船、一只手、一头象……
   城市和记忆之四
   佐拉在六条河流和三座山之外耸起,这是任何人见过都忘不了的城市。可是这并非因为它像别些难忘的城市一样在你脑海中留下什么不寻常的形象。佐拉的特别之处是一点一点留在你记忆里的:它相连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房屋、房屋上的门和窗等等,然而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特别漂亮或罕见。佐拉的秘密,在于如何使你的目光追随一幅一幅的图案,就像读一首曲谱,任何一个音符都不许遗漏或者改变位置。熟悉佐拉的结构的人要是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想像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认理发店的条子纹檐篷之后是铜钟,跟着是有九股喷泉的水池、天文馆的玻璃塔楼、卖瓜的摊子、隐士和狮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湾的小径。这个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个蜂巢,有许多小窝可以贮存我们每个人想记住的东西:名人的姓名、美德、数码、植物和矿物的分类、战役的日期、星座、言论。在每个意念和每个转折点之间都可以找出某种相似或者对比,直接帮助我们记忆。因此,世上最有学问的人,就是那些默记了佐拉的人。
   我准备访问这个城市,可是办不到:为了让人更容易记住,佐拉永远静止并且保持不变,于是衰萎了,崩溃了,消失了。大地已经把它忘掉。
   城市和欲望之三
   到德斯庇娜去有两种途径:乘船或者骑骆驼。这座城向陆路旅人展示的是一种面貌,向水上来客展示的又是另一种面貌。
   在高原的地平线上,当骑骆驼的人望见摩天大楼的尖顶,望见雷达的天线、飘动的红白二色的风向袋和喷烟的烟囱,他就会想到一艘船;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可以带他离开沙漠的船,一艘快要解缆的船,尚未展开的帆已经涨满了风;或者看作一艘汽船,龙骨上是悸动的锅炉;他也念及许多港口、起重机在码头卸落的外国货物、不同船只的水手在酒馆里用酒瓶互相敲打脑袋,他还想到楼房底层透出灯光的窗子,每个窗都有一个女子在梳理头发。
   在海岸的迷雾里,水手认出了摇摆着前进的骆驼的轮廓,带斑点的两个驼峰之间是绣花的鞍垫,镶着闪亮的流苏;他知道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一头骆驼,身上挂着皮酒囊、大包小包的蜜饯水果、枣子酒和烟叶,他甚至看见自己带领着长长的商旅队离开海的沙漠,走向错落的棕搁树荫下的淡水绿洲,走向厚墙粉刷成白色、庭院铺砌瓷砖的皇宫,赤脚的少女在那里摇动手臂跳舞,她们的脸在面纱下半隐半现。
   每个城都从它所面对的沙漠取得形状;这也就是骑骆驼的旅人和水手眼中的德斯庇娜——两个沙漠之间的边界城市。
   城市和标记之二
   从芝尔玛城回来的旅人都清楚记得:一个盲黑人在人丛里大叫、一个疯子在摩天大楼的飞檐上摇摆着走、一个女子牵着一头美洲豹散步。事实上,用手杖敲打芝尔玛石子路的许多瞎子都是黑人;每一座摩天大楼都有人正在变疯:所有的疯子都会在飞檐上消磨几个钟头;没有一头美洲豹不是某个女子为了贪好玩而饲养的。这是一个累赘的城;它不断重复自己以便让人记住。
   我也是从芝尔玛回来的:我的记忆包括许多氢气球在跟窗子平行的高度乱飞;许多街道的店铺为水手文身,地下火车挤满流汗的肥胖女人。可是我的同伴却发誓说,他们只见过一个氢气球飘过城的塔尖,只见过一个文身艺术家整理钢针和墨水并且为坐在凳子上的水手刺青,只见过一个胖妇人在火车月台打扇子。记忆也是累赘:它把各种标记翻来覆去以求肯定城市的存在。
   瘦小的城市之一
   伊素拉,千井之城,据说是在地底的深湖上建成的。在城的范围之内,四周的居民只要掘一个垂直的深地洞就可以汲到水,可是不能越过这范围。它绿色的周界吻合地底湖的黑色轮廓;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在岩石的白垩天空之下,潜藏的拍岸水波,是阳光里每一种动物的动力。
   因此,伊索拉有两种宗教形式。
   有些人相信,城之神栖于深处,在供水给地下溪流的黑湖里。另一些人相信,这些神在系住吊索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转动的滑车里,在水车的绞盘里,在唧筒柄里,在屋顶的高脚水池里,在高架渠柔和的弯角里,在所有的水柱、垂直的喉管、活塞和去水道里,甚至在伊索拉空中高台顶的风信鸡里,这是个完全向上伸展的城。
   给派到边疆省份视察的使节和税务官,回到开平府之后就马上到木兰花园去朝见大汗,忽必烈一边在木兰树荫下漫步,一边听取他们的冗长的报告。使节中有波斯人、阿尔美尼亚人、叙利亚人、埃及人和土库曼人;皇帝对于每一个子民都是外国人,而帝国也要利用外国人的眼睛和耳朵向忽必烈证实它的存在。使节们用可汗听不懂的语言,上奏他们从听不懂的语言得来的消息:浓重混浊刺耳的声音吐露了帝国征收了多少赋税、被撤职处死的官员姓甚名谁,以及天旱时引人河水的运河有多长多宽。可是,年轻的威尼斯人作报告的时候,他与皇帝之间的沟通却属于另一种方式,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依靠手势、动作、惊诧的感叹、鸟兽鸣叫的声音或者从旅行袋掏出来的东西——鸵鸟毛、豆枪、石英——把它们排在面前,像下棋一样。每次为忽必烈完成使命回国之后,这机灵的外国人都会即兴演出哑剧让皇帝揣摩:第一座城的说明是一条鱼挣脱了鸬鹚的长嘴而落进网里;第二座城是一个裸体男子安然跑过火堆;第三座是一个骷髅头颅,发绿霉的牙齿咬住一颗浑圆的白色珍珠。大汗看得懂他的手势,但是不能肯定它们跟城市有什么关系;他永远不知道马可是不是想说明旅途上的惊险经历,或者是讲某个城市创建人的功绩,或者是占星的预言,或者是隐喻人名的画谜或字谜。不过,无论意义晦涩或清晰,马可展示的每一种物品都具有徽章的力量,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也不会混淆。在可汗的心目中。帝国是由一片沙漠反映出来的,它的沙粒是不安定、可以互相调换的资料,而寓于威尼斯人字谜里的每个市每个县的形象,就在其中出现。
   马可·波罗继续执行任务,随着季节的转换,他学会了鞑靼民族的成语和部落方言。他的报告如今是最精确最详尽的,能够回答任何问题,满足一切好奇心,大汗最多也只能期望这样。然而,每次得到有关某个地方的消息,皇帝都会想起马可最初所作的手势或者用以代表那地方的物品。新的资料从那徽章图形中得到新的意义,同时也为徽章增添新的意义。忽必烈想,帝国也许只是精神幻觉的一幅黄道十二宫图。
   “如果有一天我熟悉了所有的徽章,”他问马可·波罗,“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拥有我的帝国呢?”
   威尼斯人回答说:“汗王,别这样想。到了那一天,你只是许多徽章中的一枚徽章罢了,”
第二章
  “别些使者向我提出有关饥馑、勒索和犯罪阴谋的警告,或者向我报告新发现的孔雀石矿、貂皮的有利价格、或者出售镶金属刀剑的建议。可是你呢?”大汗质问波罗,“你从同样偏僻的地方回来,却只会告诉我,某人晚上坐在门槛上乘凉的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你的旅行到底有什么用?”
   “此刻是晚上。我们坐在你的皇宫的台阶上。此刻有微风吹过,”马可·波罗回答。“无论我讲的话使你想像周围是什么景色,你都可以在这有利的位置浏览,即使这里不是皇宫而是房屋盖在脚桩上的村庄,即使风里有海湾的淤泥气味。”
   “我的目光似乎属于一个心不在焉的沉思者——我承认。可是你呢?你去过多岛的海洋,去过冰封的草原,走过许多崇山峻岭,你不见得比寸步不出家门的人更强。”
   威尼斯人知道,忽必烈对他生气是因为想更清晰地追随自己的思路;因此,马可的答辩正是可汗内心对话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他们两人无论高声谈话或者默默沉思想没有关系。事实上,他们是沉默的,半闭着眼,躺在吊床的软垫子上,吸着玛瑙长烟斗。马可·波罗想像自己回答(也许是忽必烈想像他回答)说,人在远方城市的陌生环境中愈是觉得迷失,对于途中所经的其他城市愈能了解;然后他回溯旅程的各个阶段,开始认识他最初启航的城和年轻时熟悉的地方、家乡的环境以及他在威尼斯度过快乐童年的一个小广场。这时候,忽必烈提出一个问题,打断或者在想像中打断(说不定是马可·波罗想像自己被人打断)了他的话头,问题大约是:“你向前走的时候总是别转头的吗?”或者“你看见的东西总是在你后面的吗?”又或者是,“你的旅程总是在旧日时光里的吗?”
   这些问题是为了让马可·波罗解释(或者想像自己解释、或别人想像他解释、或终于办到向自己解释)说,他追寻的东西永远在前方,而且,即使是过去的事,那过去也随着他的旅程逐渐改变,因为旅人的过去是随着他所走的路径而改变的:这不是指每过一天就增添一天的那种最近的过去,是指更遥远的过去。每次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都会再度发现一段自己不知道的过去:你不复存在的故我或者你已经失去主权的东西,这变异的感觉埋伏在无主的异地守候你。
   马可到达一座城;他看见广场上有人过着可能属于他的生活,或者度过可能属于他的瞬间;许久之前,假如他及时停下来,此刻也许就会取代了那人的地位;或者,许久之前,假如他在岔路口挑了另一条路,经过悠长的漫游,说不定也会取代了广场上那人的地位。如今,他是给挤出那真实的或假定的过去之外了;他不能够停步;他必须继续上路去找另一个城,在那儿等着他的是另一段过去,或者是他可能的未来,只是这未来已成为别人的现在。得不到实现的未来只是过去的枝柯:枯掉的枝柯。
   “为了再度体认过去而旅行?”可汗问他,这问题也可以用另一种提法:“为了找回失去的未来?”
   马可的回答是:“别的地方是一个反面的镜子。旅人看到他拥有的是那么少,而他从未拥有过而且永远不会拥有的是那么多。”
   城市和记忆之五
   在摩丽里亚,旅人接受邀请进城游览,同时欣赏一些古老的明信片,它们上面的图画是它旧日的面貌:同一个广场,以前站着一只母鸡的地方是现在的公共汽车站,音乐台现在改建了天桥,两位撑着白色太阳伞的女子所在的地方是现在的军需工厂。旅人假如不想让当地的居民失望,就得称赞图画里的城市,并且要表示觉得它比眼前的城市更好,不过他必须小心用语,不能让他的感慨超过一定限度:不妨承认,跟拙朴的旧摩丽里亚比较起来,首都摩丽里亚已经失去某些典雅的气质,这是昌盛繁荣补充不了的,这种气质如今只能够在图画里欣赏了;不过,以前的人却完全看不出土气的摩丽里亚有什么典雅,要是摩丽里亚没有改变的话,今天的人大概更加看不出来;不管怎样,如今的首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因为通过它目前的面貌,人们可以回顾过去而抒发思古之幽情。
   别对他们说,不同的城市有时会在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名字相继出现,由生至死互不相识而且不相闻问。有时连居民的姓名、声调以至容貌都没有改变;可是,栖身于名字之下和地方之上的神祗却已经默然离去,由另一些陌生者取代了他们的地位。打听新的神比旧的神好些或坏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犹如明信片上的图画并非从前的摩丽里亚而是另一个凑巧也唤作摩丽里亚的城。
   城市和欲望之四
   灰色的石头城费朵拉的中心有一座金属建筑物,它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水晶球,在每个球体里都可以看见一座蓝色的城,那是不同的费朵拉的模型。费朵拉本来可以是其中任何一种面貌,但是为了某种原因,却变成我们现在所见的样子。任何一个时代,总有人根据他当时所见的费朵拉,构思某种方法,藉以把它改变为理想的城市,可是在他造模型的时候,费朵拉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而昨天仍然认为可能实现的未来,今天已经变成玻璃球里的玩具。收藏水晶球的建筑物,如今是费朵拉的博物馆:市民到这儿来挑选符合自己愿望的城,端详它,想像自己在水母池里的倒影(运河的水要是没干掉,本来是要流进这池子里的),想像从大象(现在禁止进城了)专用道路旁边那高高在上的有篷厢座眺望的景色,想像从回教寺(始终找不到兴建的地基)螺旋塔滑下的乐趣。
   伟大的汗王呵,你的帝国地图一定可以同时容纳大的石头城费朵拉和所有玻璃球里的小费朵拉,不是因为它们同样真实,是因为它们同样属于假设。前者包含未有需要时已认为必需的因素;后者包含的是一瞬间似乎可能而另一瞬却再没有可能的东西。
   城市和标记之三
   旅途上的人不知道什么城在路上等着,他在揣测它的皇宫、军营、磨坊、剧院和商场是什么样子的。在帝国的每一个城里,每一座建筑物都不相同,排列的次序也不一样:可是,外来的陌生人一旦抵达这未知的城市,他的眼睛沿着流动的运河、花园和垃圾堆,掠过锥形的亭台楼阁和干草棚,马上就能认出太子的宫殿、高级祭师的庙宇、酒馆、监狱和贫民区。这证实了——有些人说——一个假设,即是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由差异点组合的城,没有形貌也没有轮廓,要靠个别城市把它填满。
   婥伊却不是这样的。你可以在这个城的任何地点睡觉、制造用具、烧饭、囤积黄金、脱衣服、统治、卖东西、请教先知。它的任何一座尖顶建筑物都可以是麻疯病院或者女奴澡堂。旅人到处漫步,心里充满困惑:他无法辨认城的面貌,而他保存在心里的、清晰的面貌也混淆起来。他这样推想:假如存在的每一个瞬间都属于它的整体,那未,婥伊就是分不开的一体存在之地。可是,这城又为什么存在呢?是什么界线划分内和外、车轮声和狼嗥?
   瘦小的城市之二
   现在我要讲的城是珍诺比亚,它的妙处是:虽然位于干燥地带,整个城却建立于高脚桩柱之上,房屋用竹子和锌片盖成,不同高度的支架撑住许多纵横交错的亭子和露台,相互之间以梯子和悬空的过道相连,最高处是锥形屋顶的睫望台、贮水桶、风向标、突出的滑车,还有钓鱼竿,还有吊钩。
   没有人记得,创建珍诺比亚的人把城造成这个模样,最初是基于什么需要或者命令或者欲望,因此,我们现在所见的城是不是已经符合理想,其实也很难说,经过历年的增建补建,也许它已经扩大了,最初的设计已经无法辨认了。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假如你让珍诺比亚的居民描述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他所讲的必定是像珍诺比亚这样的城,有脚桩和悬空的梯子,也许是不完全一样的珍诺比亚,有飘扬的旗帜和彩带,但仍然是由原模型的成分组合而成的。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研究珍诺比亚应该归入快乐的城市还是不快乐的城市了。这样把城市分成两类是没有道理的,要分类的话,也应该是另外两类:一类是历尽沧海桑田而仍然让欲望决定面貌的城市,另一类是抹杀了欲望或者被欲望抹杀的城市。
   贸易的城市之一
   迎着西北风走八十哩,你就会抵达欧菲米亚,每年的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七个国家的商人会聚集在这里。载着姜和棉花到来的般,扬帆离去的时候会装满阿月浑子果仁和罂粟籽,而刚刚卸下豆蔻和葡萄干的商旅队,正为回程把一卷卷的金色棉布装进鞍囊。不过,这些人渡过河流跨过沙漠,并非仅仅为了买卖,因为在可汗的帝国版图内外,任何地方的商场都可以交换货物,在脚边用以陈列商品的,同样是黄色的草席,有同样的防蝇布篷,用同样的虚伪减价作招徕。你到欧菲米亚来并非仅仅为做买卖,也为了入夜后靠着市集周围的簧火,坐在货袋或大桶上、或者躺在成叠的地毯上听故事:如果有人说一声——例如“狼”、“姊妹”、“宝藏”、“战役”、“疥癣”、“恋人”——其余每个人就得讲一段狼、姊妹、宝藏、疥癣、恋人或者战役的故事。归途是漫漫长路,当你离开欧菲米亚,这个夏至和冬至、春分和秋分都有人买卖记忆的城,为了在摇摇摆摆的骆驼上或者晃荡的木船里保持清醒,你知道自己会逐一搜索记忆里的故事,而你的狼会变成另一头狼,你的姊妹变成另一个姊妹,你的战役变成另一场战役。
   ……马可·波罗才来了不久,又完全不懂地中海东部诸国的语言,要表达自己,只能够掏出行李袋里的东西——鼓、腌鱼、疣猪牙串成的项链——并且向它们作手势、跳跃、发出诧异或者惊恐的叫声、模仿豺狼吼和猫头鹰叫。
   皇帝有时并不了解故事里每个环节之间的关系;各种物件可能有多种意义:装满矢镞的箭囊可能表示战争即将爆发或者收获丰富的狩猎,也可能是出售兵器的店铺;沙漏可能代表时间消逝或者昔日的时间,又可能是塑造沙漏的地方。
   但是,这个口齿不清的使者所报告的事件或消息,使忽必烈最感兴趣的特色是它们周围的空间,那是由于没有语言而形成的真空。马可·波罗描述的城市有一个好处:你可以在思想上漫游、迷路、停下来享受凉风,然后离开。
   随着时间过去,马可开始用言语代替故事中的物件和手势:最初是感叹语、孤立的名词、生硬的动词,跟着是片语、引伸的评论、明喻和暗喻。这外国人学懂了皇帝的语言,也可以说,皇帝听懂了外国人的语言。
   可是,两人之间的沟通,似乎反而比不上以前那么愉快了:当然,如果要列举每个省每个城最重要的东西——碑像、市场、服装、花卉树木——语言是很有用的,然而有许多白天和晚上,当波罗讲到这些地方的生活,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因此又逐渐采用手势、表情和目光。
   这样,以确的语言陈述基本资料之后,他会为每个城市作无声的评论:举起双手、掌心或向前或向后或向两侧,动作或笔直或歪斜、或急速或缓慢。这是一种新的对话:可汗戴满指环的、白皙的手,以庄严的动作回应商人结实灵活的手。两人之间逐渐达到默契,他们的手也开始采用固定的姿态,这些姿态之重复或改变说明了心境的变化。新的商品样本继续丰富了物品的语汇,无声评论的内容却趋于封闭、凝滞了。对于再度采用这种方式,双方也少了兴致;他们对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沉默静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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