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讀蘭臺好書----王爾敏先生著《瑜揚京戲
2009-01-14 23:58:10
[ 心情: Happy ]
[ 状态: 中國文化最簡單的入門書 ]
在景氣和天氣一樣冷的時候,讀一讀好書,認識一下中國文化,也是一種享受。
「京戲」有一時期名曰「平劇」。直到現在,我仍然習慣用平劇一詞。平劇在從前有三處活動的地方,一是都市中的戲園,一是官紳家的戲臺,一是鄉村中的寺廟。我的故鄉是一個瀕江小鎮,並無官紳,因而亦無戲臺,更且並無寺廟。長輩們說,鎮北本有一所廟,國民革命軍北伐,宣傳破除迷信,兵鋒所過,廟宇多毀,本鎮少年亦聞風破壞神像,廟舍改為公廨。所以我幼年並未見過廟會以及演戲酬神等熱鬧活動。抗戰初期,縣鎮的海門中學遷到黃海之濱王氏巨紳之宅,我負笈於此,插班初二。某夜遠處市集演戲,宛轉清揚的青衣唱聲,伴著雜而不亂的琴鼓,傳到晚自修的教室中,並未引起同學們的注意。只有數學老師黃銘新先生支頤出神,後來對我們批評說:「唱得真好」,而我在下面只是「莫名其妙」。初中畢業,晚筵上有位丁姓同學被大眾哄起來唱了一段平劇,我也不知道他嘶吼的是什麼。高中三年級時轉學到南通餘西鎮的精進中學,開始漸漸受到平劇的薰陶。那時,每當夕陽西下,宿舍中樂聲嘈雜,吹口琴的、拉胡琴的、唱歌的、唱戲的,各樂其樂,互不相妨。有位曹同學,不斷地高唱「夜半歌聲」和「黃河初戀」,另一位周飛君,則不斷地搖頭晃腦唱「武家坡」。我們幾個轉學生負責欣賞而已。其他同學則此起彼落地和唱著抗戰歌曲。記得唱得最多的是「黃海漁民曲」,大約是沈亞威所作,那首歌蒼涼沉鬱,充分表現了敵後漁民的悲情,確是一首成功的作品。數十年後,回到蘇北,再也聽不到有人能唱了。學生宿舍的樂聲雜噪,表現了國難時期後方青年們的生機抒發,絕無委曲之感。當時精進中學似無鋼琴,音樂課程上教唱平劇,由國文老師陳博君先生負責指導。我曾在窗外見他將戲詞和簡譜寫在黑板上,一字一句地慢慢示範,又諄諄地告誡學生不可呆呆地為簡譜節拍所拘。據說陳先生是位名票,每學期去北平上大學,路過青島,登場一二次,演出所得,足付學費而有餘。他臉方有稜,上下眼皮甚黑,是北方男兒相,但唱的却是旦角。我初次聽他發出女嗓時,脚底起麻,覺得十分不協調。記得教員群中尚有多位喜歡平劇,歷史老師曹玉麟先生曾在我們鼓掌下唱過一段鬚生,吞吐抑揚,悲涼慷慨,我第一次感到男子的聲音可以這麼美,但並未能了解戲詞的內容。來台灣後,就讀師範學院,男生宿舍中不如中學時代的樂聲洋溢,但仍有人拉京胡、弔嗓子。理化系的林國經幾乎每天都拉琴,他恐怕影響室友讀書,常獨自到大操場的司令臺上演奏,後來聽說有位國際著名的小提琴家,便是他的公子,原來音樂細胞真能遺傳的。理化系另有位陳若天和國文系的胖楊,常常唱戲,若天兄和著國經兄的琴聲,一段蘇三起解,聽來真是動人,他嗓音清脆嘹亮,至今思之,不下於顧正秋。胖楊則是唱老生的,他手拿臉盆,口中唱戲。緩緩下樓洗澡的神情,猶在目前。此外,有時晚飯後校園漫步,常可聽到七星寮中女生們在度曲,有人能分別哪是喬大姐唱,哪是褚仲媯唱,哪是汪秀珠唱。我則無此本領,不過品味著隔牆而來的青衣花旦聲,宛轉悠揚,有時亦為神往。教職員中單身者,多在第六宿舍,我常去拜訪牟宗三先生,每可聽到有人唱鬚生,噌吰鏗鏘,如出金石。牟先生說這是體育系的張先生,他唱得不壞。那時師大的大禮堂中,每學期由學生們公演平劇,我似乎不常去,去亦等不到謝幕。回顧在校四年,耳濡平劇既久,不知不覺亦能耳順了。進入社會後,親臨劇場的機會,屈指可數。顧正秋劇團這麼多年的演出,我竟未到永樂戲院一次。但收音機和電視機上的平劇節目,足以使我極視聽之娛。自己的嗓子,五音不全,所以從無引吭一快之心,使我不能深入平劇堂奧。
然而我於戲劇的文學一面,則接觸甚早,所知較深。初中時得到一本蘇淵雷編的「詩詞精選」,書中所選作品,由今及古,自冰心、徐志摩、郭沫若、王獨清等新詩,上及於楚辭詩經,凡文學史中的名篇鉅作,蒐羅幾盡。我由是能知道董解元、王實甫、關漢卿、高則誠、湯顯祖、洪昇等名字。以後每次赴滬,按圖索驥,購閱了整本的西廂記、琵琶記、牡丹亭、長生殿等。由於對戲曲文學的愛好,使我在心理上能接受平劇,從而不時流覽《大戲考》,知道平劇的構造與當世名伶。《大戲考》不是文學作品,但它可說是平劇的脚本,性質上是上接元曲傳奇的,目前在臺灣,看不到此書了。
由上所述,可知我與平劇結緣甚淺,略知皮毛而已。忽然得到王爾敏兄的電話,要我為他的大作《揄揚京戲有理》作序,真是不勝惶恐。爾敏兄愛好平劇,我曾見過他的劇照,扮相甚好。亦曾見他在蔡元培館中面壁高唱,其造詣如何,不敢妄測。現在讀了他的大作,纔知他於平劇特質了解之切,於平劇前途憂慮之深。讀後不能無感。
平劇是寫意的表演藝術,各種人格典型以抽象方式顯示。牟宗三先生曾說關公代表忠義觀念,其莊嚴的神情氣象,非任何電影所能演出。我們當可推論至其他人物上,諸葛亮之智,曹操之能,周瑜之雅,以及林沖、武松、潘金蓮、楊延昭、穆桂英、岳飛、梁紅玉等諸般個性與人格。在平劇中通過臉譜、服飾、動作、唱白等,活生生地出現在觀眾面前,而不需要任何布景及聲光協助。我曾在電視上看到白蛇傳中,白娘娘臨別時對許仙淒怨的傾訴,不禁淚下。如此「癡情」女子,只能在平劇中有之。有一位鄉前輩向我解釋為何平劇中的旦角用男性。他說「醉酒」中的春意,那一位女人願意當眾做出來。所以平劇有獨特的表演方式,強烈的感染能力,具最高的藝術價值,可以永存不朽。
從歷史發展看來,平劇是一個夭折的劇種。蔣復聰先生告訴我,清代崑劇甚盛,北京的崑劇人才,都來自南方。太平天國之亂,南北交通阻絕,北方的崑曲人才發生斷層,皮黃起自民間,易懂易唱,所以代之而起。但是「易懂」的另一面,便是粗俗。至今平劇的曲詞和說白,很多不合文法。這需要加以雅化,使能上躋文學之林。所謂「言之不文,則行之不遠」,一旦雅化完成,具有獨立的文學價值,便可不懼受歷史的淘汰。民國初年,羅癭公、齊如山等曾在這方面努力過,魯迅加以批評,表示他不懂戲劇的演進趨勢。今後從事文藝工作者仍須從此方費心,使平劇完成為真正的藝術品。
平劇所表演的內容,大致可分歷史故事和現實生活兩種。歷史故事包括演義小說、神話、傳奇等。這類平劇很少全部演出。每次只能挑擇幾齣,如借東風、空城計、四郎探母、水簾洞、林沖夜奔等。觀眾必須自己先明瞭全部故事,否則前後情節不明,聽來便索然無味。抗戰以前的青年們,大致都已看過三國演義、楊家將、西遊記、水滸傳等章回小說,故欣賞平劇,並無障礙。現在學生們的常識,被拘於教科書中,在知識面上不能通到平劇,所以欠缺欣賞平劇的福分了。表演現實生活的平劇,即是將人生中的悲歡離合,呈現於戲臺上,猶如文學中的短篇小說。現在工商社會中的青年,對於過去農村及小市鎮的生活,隔閡太甚,故於生旦的身段、說白,不能領會。例如在「拾玉鐲」中,孫小姐紡紗和趕小雞的動作,青年們未經過男耕女織的生活,便不能體會演員刻畫之有趣。
由於社會的激烈工商化,平劇有觀眾流失的危機,所以爾敏兄在本書中流露此種憂慮。我以為可以從教育方面先作播種之計,例如將中國的舊小說大量卡通化,培養兒童的歷史常識。在中學課程內指定若干舊小說為必讀之物。在大學內規定中國文學系中以崑曲為必修,懂了崑曲,自然便愛平劇了。將過去的農村市鎮的生活各方面,如耕田、播種、紡紗、織布、店鋪、客棧、廟會、船夫等三百六十行,都攝成電影,作為社會和地理教材,俾使青年們了解平劇的背景。政府機關可以設立交響樂團,當然亦可設立國劇團。別有一層可喜的,是大量的老人階層出現,傳統的書法、國畫、棋藝,逐漸在老人群中復活,則平劇亦可在此群中再度生根,不妨由政府主管老人福利的機關,用心推廣。平劇的唱腔舒徐者多,適合老年人抒解情緒。蔣復聰先生說,偶逢傷風感冒,獨往後山唱上一段,全身氣脈流通,什麼病都沒了。這也許是平劇的另一功用吧。總之,平劇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其發展的可能性甚大(將工商社會的諸般人物,以平劇形態出現)。爾敏兄正不必為之杞憂也。
以上是我對爾敏兄此書的讀後感,當然是外行話,也玷污了爾敏兄的大作。還是讓讀者們向後展卷,一探此書的精采內容吧。
陸寶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