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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夜》不伪才怪——四问“清华简”
2012-02-23 19:43:50
《耆夜》不伪才怪——四问“清华简”
《耆夜》为“清华简”释读出的关于《武王戡黎》之文字,下愚参考了几种版本,基本相同,谅为正式公布,不至像前此公布之释读,与正式版本大相径庭。为郑重计,今采用其繁体字版如下:
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太室。畢公高爲客,召公保奭爲夾,周公叔旦爲主,辛公????[言泉]甲爲位,作策逸爲東堂之客,吕尚父命爲司正,監飲酒。王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紝夷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後爵乃從。”王夜爵酬周公,作歌一終曰《輶乘》:“輶乘既飭,人服余不胄。徂士奮刃,殹民之秀。方壯方武,克燮仇雠。嘉爵速飲,後爵乃復。”周公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贔贔》:“贔贔戎服,壯武赳赳。謐精謀猷,欲德乃救。王有旨酒,我憂以[风孚]。既醉有侑,明日勿慆。”周公又夜舉爵酬王,作祝誦一終曰《明明上帝》:“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丕顯來格,歆厥禋盟。於飲月有盈缺,歲有歇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周公秉爵未飲,蟋蟀躍降于堂,【周】公作歌一終曰《蟋蟀》:“蟋蟀在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樂。夫日□□,□□□忘。毋已大樂,則終以康。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方方。蟋蟀在席,歲聿云莫。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祚。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懼。蟋蟀在舍,歲聿云□。□□□□,□□□□,□□□□,【從冬】及夏。毋已大康,則終以懼懼。康樂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懼。”
看看其有何问题。
一、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
戡耆(黎)是文王或武王,历有争论,余以为《史记》所载不诬。所谓“武王八年征伐耆”实本于《竹书纪年》,《竹书纪年》于宋已佚,《今本竹书纪年》与《古本竹书纪年》皆为清人辑录,是否合乎原著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吾国编年史,始自西周共和元年(前841),前此绝无编年史可言。《竹书纪年》虽未逐年纪事,但却有自夏迄战国间列王在位时间及一生大事,与编年史相类。足见其非。
是否秦焚各国史乘,将共和前之记录一并焚毁,独留共和后所记之事,故编年肇自共和?此不可能。若秦火焚除百国史乘,刘邦、项羽入咸阳,又将秦纪一把火烧毁,则共和至秦亡之纪年也将是一片空白,但今之史传自那以来,逐年记载,了无缺失,共和以前则绝无逐年记录。可见《竹书纪年》之说不可信。故凡有共和以前之编年记传,皆不可信。
二、“吕尚父命为司正,监酒饮”
“监饮酒”三字,正此文作伪之最大证据。
“司正”一词,乃古代“乡饮”、“乡射”、“大射”礼及燕乐等活动临时设置之以正宾主之礼者。《礼记•乡饮酒义》:“工告乐备。遂出,一人扬觶,乃立司正焉。”《荀子•乐论篇》亦引《乡饮》此节。《国语•晋语一》:“公饮大夫酒,令司正实爵与史苏。”韦昭注:“司正,正宾主之礼者也。”
十三经中仅《仪礼》、《礼记》正文有司正一词,另如前引《国语》正文,《荀子》正文亦有“司正”一词。
《毛诗正义》两见于笺注(《卷耳》、《南有嘉鱼》),《左传》见于注疏,《韩非子》见于注。《书》、《易》、《论语》、《孟子》、《孝经》、《周礼》、《尔雅》、《公羊传》、《谷梁传》、《战国策》、《吕氏春秋》等皆无。
司正所司何职,先秦经、史、子诸籍皆不作说明,唯见于有关注疏。此点极易理解。“司正”为古代行射、饮等礼及燕乐间所设寻常职司,众皆习以为常,不必介绍其所司何职。如今日晚会之报幕员,或称主持,大家早已明白其所当之职,不必再称“报幕,报节目”。这是常识。《耆夜》作者,竟在此常识问题上发生错误。
司正所司何职?如前引韦昭注《晋语》,又郑玄《毛诗笺》《卷耳》注:“觥,罚爵也。飨燕所以有之者,礼自立司正之后,旅酬必有醉而失礼者,罚之亦所以为乐。”
郑玄注当为最早说明司正为正宾主之礼者,或可称为监礼。
《礼记•投壶第四十》“庭长,司正也。”孔颖达《正义》“经云‘司射庭长’,案《乡饮酒》,将旅之时,使相为司正,在庭中,立于觯南北面,察饮酒不如仪者,故知‘庭长,司正’也。”
此条为最早提到司正之职为“察饮酒不如仪者”。
《仪礼注疏•大射十八》:“司正升受命,皆命。公曰:‘众无不醉。’宾及诸公、卿、大夫皆兴,对曰:‘诺,取不醉!’”唐贾公彦《疏》:“案司正监酒。”
此条为最早明确说到司正监酒者,为造作《耆夜》者之所据。
“监饮酒”三字非当时语。
所谓“饮至”,乃古诸侯、王盟会,征伐功成后祭告宗庙及宴饮之典礼,《左传•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庙。反行,饮至,舍爵,策勋焉,礼也。”饮至既是一种礼,故司正之设乃为监礼。查遍先秦典籍,未有“监饮酒”、“监酒”等说。
司正之职为“察饮酒不如仪者”及“案司正监酒。”为唐人说,与武王,周公相去已一千六七百年。
故“监饮酒”非当时语,判断一篇古文献之真伪,一条重要线索,就看地其是否用当时语写成。若其用后人语写成,例如题名为清人纪晓岚写的一篇文章中却有“大明王朝”四字,那一定是今人伪作。虽然王朝二字,最早见于《汉书•韦贤传》:“王朝肃清,唯俊之庭。”但前人称一个朝代,只称某朝,如唐朝、宋朝,绝无加王其间,而称唐王朝、宋王朝者,称某王朝,那是近代受翻译影响而造出之词头。
“吕尚父命为司正,监饮酒”,既违反行文常例,又用后世词语,伪作之迹昭然若揭。揣其用意,此饮至之礼,在于饮酒,以便与后“武王”“周公”所赋之饮酒诗相呼应。所谓欲益反损,弄巧成拙。造作者本欲突出《耆夜》之主旨在饮酒,不经意间露出马脚。此真乃作伪者之滑铁卢!
三、“王夜爵酬毕公”
饮至之时间不对。
古人凡乡饮、乡射、燕乐等重大聚会,皆在日间,唯昏礼在傍晚举行。饮至之礼既酬毕公戡黎凯旋归来,告祭于文王庙寝,必有献俘、献馘、献获之举,此乃堂而皇之之事,必在日间举行,昭告四方,以行庆赏。然此饮至,尽在夜间进行,文题《耆夜》,文“王夜爵酬毕公”等,皆说明此节,有违行饮至礼之时间。且夜间在太庙欢哗,劝酒罚爵,不怕惊扰乃文考?且流传人口,不怕好酒淫乐,观北里之舞,作长夜饮之讥?《史记》不正是如此数落纣王?伪作者表示其兄弟亲密,置饮至于夜间,以近代夜宴相况,所谓心劳反拙者也。
四、作歌一终曰《乐乐旨酒》
古人作歌,皆无题目,而直接歌之,如《书•益稷》:“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赓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史记•伯夷列传》:“武王既平殷,夷、齐耻之,不食周粟,隐於首阳山,采薇而食之。作歌曰:‘登彼西山兮,爰采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再如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皆有歌词无标题,歌名皆后人添加。不仅临时作歌,即如《诗经》,其篇名亦多为后世人撮歌诗中文字或其命意添加。此文为作策者席间记录,直击歌者,当记为武王作歌一终曰:“乐乐旨酒,•••”,偏每歌加名于首,不合古人惯例。
五、武王与周公之歌
武王致毕公歌原释读为:“乐乐旨酒,宴以二公,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壮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饮,后爵乃从。”周公致毕公诗原释读为:“英英戎服,壮武赳赳,毖精谋猷,裕德乃究。王有旨酒,我弗忧以浮,既醉又侑,明日勿修。”
武王歌与周公歌与前此公布者有许多不同,下愚拙文《清华简之再?》曾说到,武王原诗“任仁兄弟”有解读为“佞人兄弟”之嫌;周公诗“王有旨酒,我无忧以浮;既醉又侑,明日无修。”有将周公写成酒徒之嫌,今诗此等处皆作了180度之大转变,经此另一番释读,周公即由高阳酒徒华丽转身为柳下圣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得无下愚拙文无意间影响了释读此诗之方向?果如此,则对“清华简”之译读与有劳焉,下愚不胜欣喜之至。
改则改也,“紝夷”二字不知释读诸公又有何说。
《礼•内则》:“织紝组紃。”《疏》:“紝爲缯帛。”
夷有侪辈,等辈义,《礼记•曲礼上》:“在醜夷不争。”郑玄注:“夷,猶倚也。”《史记•留侯世家》:“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往好里说,我等皆穿同样衣裳,共同样祸福,用《诗•秦风•无衣》义。往不好里说,我等皆纨裤子弟。而且怎么就把“任仁”读成“紝夷”了,此四字,无论今文古文,差别还是蛮大的呀!
再如“我无忧以浮”,怎么就把无字释读掉?“明日无休”之“休”也读成“慆”?
经年多光阴,同一诗章,竟释读得面目全非,令人有“江山不可复识”之慨。其中之关键字词句“任仁”已改为“紝夷”,“我无忧以浮”改为“我忧以[风孚]”,“修”改为“慆”。此一改,天地倒置,尤其周公诗命意全变。真乃燕许大手笔。
“[風孚]”字,原来从水,释作“浮”,现在从風,释作[風孚],风与水,无论今文、古文,其差别大大的有,不知释读诸先生当时怎么一下就把风认成水了。风水从人意,两年轮流转。反正除了释读者,谁也无缘庐山面目。
不过造简者似自有道理,不是“漂浮”一作“飘浮”吗?水上可以漂,“走起来好像水上漂”;风中亦可以飘,“山河破碎风飘絮”。水上可以浮,气上也可以浮,“蒸之浮浮”,“气之轻轻,上浮者为天”。故释读作[風孚],此字极之古老,古老到计算机输入不了,天下人认不得,更证明了“清华简”之古。
然而,此一[風孚],或许正是造简者之败笔。浮者在水上,水停物仍然浮于水面,飘浮于风中者,物在风中,风停则物坠(氢气球等除外)。故仓颉先生只造从水之浮,造简者造一从风之[風孚],实在有些蛇足味。
有人说伪造地下文物不易,其实未必。韩非说了一个故事。《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曰:‘犬马最难。’‘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地下出土文物,前此谁也未见过,似乎还立有一条规矩,文献说东,出土文物说西,
一定是西,文献随之成伪;大有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之势,释读出土文物想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公诗“赑赑戎服”之赑赑二字,亦堪推敲。
赑字《十三经》所无,《说文》不载,《诗经•大雅•荡》有????[bì]字: 《说文》:“壮大也。”“一曰迫也。”或简作奰,同读。段玉裁注谓:“张衡、左思赋皆用奰㞒,而譌作贔屓。俗书之不正如此。”可见直至左思作赋,仍用奰字,即古之????字。则“贔”字为晋后方出现之字,用段玉裁话说,“俗书之不正如此”。且贔贔连文,古今未见(除“清华简”)。
下愚看了几个释读版本之“清华简”,无论简体繁体,诗中皆作贔贔,如果“清华简”原文真如此,则其为用西晋后人所造之字写成,不必再作什么考证,伪作无疑。
周公诗:“王有旨酒,我忧以[风孚]。既醉有侑,明日勿慆。”及其《蟋蟀》诗,若为自警,又当别论,自席间作而诵之,大有忧于宴乐,讽王不要荒于酒色,戒毕公惜福,“毋已大乐,则终以康。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方方。”这当然提高了周公形象,但周公会如此不识趣吗?
六、“周公秉爵未飲,蟋蟀躍降于堂”
《尚书》伪《太誓》篇有白鱼入舟,流火为乌故事,《史记》录之,作武王得天命之符,为后世所讥。《耆夜》此节,亦有天人感应意蕴。然则造作者忘记了这是在夜间宴饮,古之王侯宴饮,必是乐声大作,《论语•微子》“大师挚適齐,亚饭干適楚,三饭缭適蔡,四饭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鼗武入於汉,少师阳、击磬襄入於海。”鲁哀公小邦侯爵,平时一饭即如此排场,周王室庆功宴乐,其盛况可以想见。如此灯火漾晃,觥筹交作,仆役杂沓,笙歌聒耳,曼舞盈目之际,一只蟋蟀跃升于堂,周公焉能看见听见?跃升到酒爵上倒差不多。编故事编到这个份儿上,造作者之水平真不怎么样。
《蟋蟀》一篇,见于《诗•唐风》,《耆夜》诗剥其而成,而以“役车其行”切毕公戡黎。全诗命意则在宣扬天命不常,警戒毕公“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毋大康,乐毋荒,分明在卖劝世文,哪有一点庆功宴席之欢乐气氛?真是大煞风景!
《耆夜》不伪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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