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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记:如果现世是地狱


2010-03-31 06:32:51


札记:
如果现世是地狱
杨文宣



1983年3月29日,卡尔维诺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写作硕士班的一次讲座中,介绍了关于他的著名小说《看不见的城市》的一些创作情况,同时谈到当时的评论把这本书最后那句话视为结语,予以了更正。他指出“几乎所有的评论都针对这本书的最后那句话:‘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由于这是最后的几行,所有的人都将它视为结语,‘寓言的寓意’。但这是一本有多面构成的书,几乎在所有地方都有结语,它们是沿着所有的棱写成的,并且也有不少简洁或简明的寓意。”他否定了那句话是全书的结语,但他并不否认评论认为的那个结语的“寓言的寓意”。
卡尔维诺这本书的那段整个结尾是这样:
波罗说:“生者的地狱是不会出现的;如果真有,那就是这里已经有的,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们在一起结集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有两种,对于许多人,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有风险,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显然这个包含那句结语的整个结尾具有深邃的寓意。耐人品味。
如果说现世就是地狱,那么生活在地狱里,无疑是痛苦的。这种痛苦使我们感到悲哀,也感到的无奈。你有什么办法?现世就是这样了。即便有来世那也只能是来世的现世。地狱的性质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但是,如果我们生活在地狱里而不自知,又“结集”而成为其中的一分子,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哀了。
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了两种免遭痛苦的办法,第一种办法很容易,那就是麻木不仁。接受地狱,浑浑噩噩,加入合唱。成为地狱的一部分。这样也就无所谓什么痛苦和悲哀了。第二种办法,就是保持清醒的头脑。具有独立的意识,超然的品格。其实这又铸成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痛苦,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种痛苦。同时“有风险”。然而,它却显示出一种全新的生命的意义。它要求我们始终保持头脑的清醒,并通过不断地学习,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去寻找地狱里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其实这也等于找到了自己精神存在的空间。或者说这是一种精神突围。
我想,这第二种办法,也是向艺术家提出的最高要求;也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追求的最高境界。它会使你远离喧嚣,脱离平庸,拒绝御用。这样你就不可能会有粉丝,你只能是孤独的。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就是这样一些伟大的艺术家。

2008-6.于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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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深夜来客


2010-03-28 01:45:41


小说:
深夜来客
杨文宣


时间:深夜。
地点:一间昏暗的客厅里。
人物:黑衣人,一个漂泊的幽灵。
胖子,一个肉乎乎的男人。
主人,一个倦怠的中年男子。

黑暗里传来一阵阵鼾声……

胖子:(慵懒的声音)哎呦,谁呀?——
黑衣人:(厌恶地)是我……
胖子:(懵懂地)你……
黑衣人:你这家伙……
胖子:哎呦,我不是在做梦吧?
黑衣人:还不快起来……
胖子:放手,你……你把我耳朵揪疼了?……
主人:(鼾声忽然停止)……怎么啦?……
黑衣人:主人……
胖子:嘘——没什么,主人,一只夜猫子。您睡。我知道您累得很。
主人:是呢。把门关好。
胖子:哎。

鼾声又响起来……

这时,一盏壁灯亮了,但光线黯淡。
——一个诺大的客厅,依稀可见。
客厅中央的那个长沙发上躺着的便是主人。此时,客厅里依然回荡着他的鼾声。
在那个大落地窗前,只见黑衣人与胖子的影子投在那白色的大窗帘上。眼下从他俩的动作上来看,显然两个人在继续说话,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争执……
现在,又渐渐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了。

……
胖子:(惊魂甫定)你你……我再说一遍,请你立刻给我出去,不然我可要报警了。
黑衣人:没用。我是来找主人的。
胖子:主人?谁是你的主人?
黑衣人:你的主人,也是我的主人。
胖子:这真稀罕。你是主人的朋友,还是主人的干儿子?……
黑衣人:随便你怎么认为都可以。
胖子: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黑衣人:这个并不重要。
胖子:你……你这是私闯民宅!
黑衣人:这阵子我每天夜里都来。
胖子:你……
黑衣人:别废话。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快去给我把主人叫起来。
胖子:这真稀奇。你……你算老几?
黑衣人:你说呢?
胖子:狗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黑衣人:(一把封住胖子的衣领)你当然不认识我。你这头猪,瞧主人把你养的……
胖子:(掰黑衣人的手)放手,放开手……搞什么搞……你……别又把主人给吵醒了……
黑衣人:(愤懑地)我就是要把他吵醒……(一把搡开胖子)
胖子:(一趔趄,随即抓住黑衣人的手)哎哎,别别……我说兄弟,有话好好说。莫非你真的和主人有过交情?
黑衣人:这还用问?(甩开胖子的手)……
胖子:可是……我在台面上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呢?
黑衣人:主人不可能让我上台面的。我也从来不上那个台面。
胖子:我说呢……
黑衣人:你说什么?……
胖子:我是说,眼下只要是台面上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
黑衣人:什么鸟台面?我才不稀罕。
胖子:那你……
黑衣人:我没法和你说……你去把主人给我叫起来。
胖子:哎,这深更半夜的,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要惊动主人呢?
黑衣人:我有天大的事,要找主人。
胖子:天大的事?兄弟,你也太夸张了吧。
黑衣人:我不跟你废话……
胖子: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呢?
黑衣人:我说我不跟你废话。你去把主人给我叫起来。行不行?
胖子:(搪塞)哎哎,是这样。我想,也许你心里有委屈。可是你不知道,这阵子主人有多忙、有多辛苦呦……
黑衣人:(不屑地)别说了……
胖子:(拉起黑衣人的一只手)兄弟,我想这阵子主人可能是冷落了你。可是……
黑衣人:堕落!(甩开胖子的手)
胖子: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堕落!
胖子:堕落?这从何说起?(拍着大肚皮)莫非叫冷落吧……殊不知,食色性人之大欲也,连孔夫子也敢不冷落它们……
黑衣人:你就知道这些了。
胖子:那还有什么?……
黑衣人:唉,……果然主人真的是变了。
胖子:不!那你就冤枉主人了。他除了这个那个……
黑衣人:(鄙夷地)得了,我都知道。
胖子:知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黑衣人:浑浑噩噩,饕餮之徒……
胖子:这叫什么话?有你这么说的吗?
黑衣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说法。
胖子:咳,你怎么好像是外星来客似的。那叫工作。工作懂吗?很辛苦的。
黑衣人:你别给我上课……
胖子:这么说你是知道的。既然你知道,就该体谅主人才是。瞧你这深更半夜的还跑来打扰主人,于心何忍啊。兄弟,不是我说你……
黑衣人:(忍不住)呸!就你这堆行尸走肉,还有资格来说我?
胖子:哎,我说兄弟,我可是对你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可你也别欺人太甚。你被主人冷落与我何干?跑来把我当出气筒。德行。
黑衣人:你……
胖子: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也不戥戥自个才有几斤几两。说实话,我真的是看你有点可怜兮兮的,才半夜三更爬起来跟你搭讪几句,要不然,我早就偎在主人那温暖的怀抱里了。
黑衣人:堕落啊,堕落……
胖子: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啦?老是一口一个堕落的。
黑衣人:你这个白痴!
胖子:(调侃地)我每天都在工作,什么时候白吃了?
黑衣人:你……
胖子:当然啦,我不可能像你,你至今连台面都没上过。我想,你要么是个不食人间烟火家伙;要么就是个孤魂野鬼。倒霉,主人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
黑衣人:(自信地)主人不能没有我……
胖子:(掩嘴一笑)什么?你……真是太可笑了!
黑衣人:肉,我觉得还是这样称呼你比较准确。你不介意吧。
胖子:没问题。我本来就是主人的一堆肉吗。
黑衣人:好,那我实话告诉你吧,肉。主人和我曾有过一段很深厚的感情……
胖子:有这样的事?……
黑衣人:肉,你不知道。那时候主人正风华正茂,青春与理想齐飞;事业共朝霞一色。啊……
胖子: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黑衣人:你知道什么?
胖子:你是个诗人。对不?
黑衣人:随你怎么认为。不过主人私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叫我“灵”。
胖子:巧了……
黑衣人:什么巧了?
胖子: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主人都要抚摸着我这滚圆的肚皮,亲切地说道……
黑衣人:主人说什么?
胖子:主人说,灵,晚安。
黑衣人:(惊诧地)什么?!主人也会这样称呼你?
胖子: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主人说这是对我的昵称呢。
黑衣人:不。你一定是听错了,肉。
胖子:这怎么可能呢?我倒是乐意他也像你一样叫我“肉”,听着顺耳。可是不知怎么他却要叫我“灵”,这让我听着反而觉得有些别扭。所以,有时候我还带理不理的呢。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何必要那样多礼呢。你说是吧。
黑衣人:(隐忍地)那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
胖子:还有什么可能?
黑衣人:那兴许是主人在下意识地叫我呢?
胖子:别自作多情。
黑衣人:难道一点可能都没有?
胖子:鬼才知道。反正我也不在乎。
黑衣人:(自语)唉,莫非主人真的把我给遗忘了?……
胖子:因此,要我说,即使过去主人一时心血来潮,高瞧了你。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所以呢,你要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黑衣人:我清楚,我怎么不清楚……
胖子:这就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所以走上来,你就不该对我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你早就该纡尊降贵啦。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这样呢,我还可以在主人面前替你吹吹耳旁风,看他还记不记得,从前有过你这样一位朋友,是不是还称呼过另一个叫灵的人……
黑衣人:(郁闷地)好好,你也甭再饶舌了……
胖子:(趾高气扬地)这怎么是饶舌呢?有话好好说吗。说得好,我还可以把“灵”这个主人对我的昵称让给你,但须得主人认可。你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黑衣人:可我首先得声明一下,我半夜三更来家,绝不是因为自己的失宠,要向主人讨个说法;也不是求你替我在主人面前美言几句;更不是跟你争风吃醋来的。我只想和主人好好聊聊,叙叙旧……
胖子:哼哼……
黑衣人:你哼什么?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胖子:你又来了……
黑衣人:你听我说,肉。其实我觉得咱主人,本质上还是一个不错的人……
胖子:这还用得着你来说?……
黑衣人:不,你和我对主人的理解,根本就不同。
胖子:怎么就不同?
黑衣人:这个我没法跟你说……
胖子:瞧,你又来了。我说你说话,怎么好像老是要高人一等?你以为你是谁?
黑衣人:我……我起码还没像你那样,叫主人伺候得像一头肥猪!
胖子:这不,又嫉妒了不是?
黑衣人:嫉妒?目前你还不够那个档次。
胖子:不够档次?笑话,到底是我不够档次,还是你不够档次?我实话告诉你,目前在这个家,你已经没有一席之地了。
黑衣人:不行,我要和主人直接对话。我要叫醒主人和他好好谈谈(欲走向主人)。
胖子:(慌忙伸开臂膀拦住)不行!这绝对不行!
黑衣人:为什么?
胖子:(指着沙发上酣睡的主人)难道你没看见主人正在睡觉吗?
黑衣人:对不起,我要叫醒他;我不得不叫醒他。

胖子揪住黑衣人不放,于是两个人死死地较着劲……
黑衣人终于把胖子掀翻在地。但胖子又一把抱住了黑衣人的一条腿。

胖子:兄弟,我求求你,别叫醒主人,别叫醒主人……
黑衣人:你……
胖子:兄弟,你打我一顿都行,只要不叫醒主人。
黑衣人:我打你这堆肉?
胖子:对,怎么打都行——只要你不怕给主人添麻烦——最好是把我打得鼻青脸肿……
黑衣人:你……(挥起拳头)
胖子:打呀,怎么不打呢?……
黑衣人:(沮丧地放下拳头)唉……
胖子:打呀……怎么了?……
黑衣人:(绝望地)天啦,主人让你给毁了……
胖子:兄弟,这就是你多虑了,我实话对你说,主人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活得滋润……(松开手,翻过身来仰面躺在地上,拍着大肚子)主人已经考虑给我减肥了……

倏忽,黑衣人一晃便消失了。

胖子:……兄弟,我说你这是何苦呢?难道你不希望主人过得好?我想不会吧。就凭你深夜来访,也能看得出你对主人的那份感情。对吧。不过你可得体谅主人,他的确是太忙了,太累了:一天到晚风风火火,来去匆匆,只要一睁眼,总有一些办不完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处理。当然啦,他还不得不抽点时间,来眷顾我一下。他经常跟人说,我是他的本钱。可是你千万别想歪了,其实这也就像一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战士,仗打累了,还得在战壕里打个盹,说到底还是为了养精蓄锐,以利再战吗。你说是吧……兄弟……你怎么不说话?……(忽然发现黑衣人没了)咦?——兄弟,你在哪里?……(蓦地听见窗外的哭泣声)咳,兄弟你哭什么?何苦呢?……(笨拙地爬起身)

客厅里的鼾声忽然停止了。主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主人:(不耐烦地)灵,怎么回事?……
胖子:主人,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
主人:深更半夜,谁在窗子外面哭呀?
胖子:哎呀,主人,那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都打发他好半天了,可是……
主人:拿点钱给他,快打发他走人。烦死了。
胖子:哎哎……

窗外的哭泣声显得愈发凄怆了……
蓦地,那盏壁灯灭了。客厅里复归于一片昏暗。鼾声又起。
渐渐地,窗外的哭泣声被那雷鸣般的鼾声淹没了。

2008年11月于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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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的“等待”


2010-03-28 00:44:21


文学评论
贝克特的“等待”
杨文宣

我一直比较欣赏西方人对戏剧的热中。我曾经读过一些有关介绍:爱尔兰作家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于1949年创作完成的现代荒诞戏剧《等待戈多》,1954年首次在巴黎上演时曾引起巨大轰动,连演三百多场;在伦敦上演竟长达十六个月。1957年,旧金山实验剧团为圣昆廷监狱的1400名囚犯演出《等待戈多》时,仅仅几分钟,就吸引住了这些世界上最粗鲁的观众,并使他们的心灵感到了震惊。该剧先后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几乎所有西方国家的大城市都上演了这出戏。而这部荒诞戏又一直是世界剧团最匪夷所思,神秘莫测的剧本。该剧当时在巴黎上演时巴黎人在街头见面打招呼是:
Qu’est ce que tu fais ? (你在干什么?)
J’attends Godot .(我在等待戈多。)
这句台词流行一时。我不知道西方观众是怎样理解的。在宗教文化氛围很浓的西方,也许他们会把戈多看作上帝。但一般来说,人们更多的还是愿意把这种“等待”当作人生的一种期望;就像契诃夫的《三姊妹》始终对莫斯科、对美好生活和未来的那种期待和向往。虽然岁月流逝,青春消退,但那种美好的东西依然存在于向往之中。因此这依然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等待。然而《等待戈多》却不同,因为戈多似乎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无中的存在;亦真亦幻;或者说是贝克特臆想中的一个符号:它的能指像个古怪的幽灵,而它的所指却是一种无望中的希望;或者说是一种绝望中的希望。因此,贝克特的“等待”就显得幽冥而深邃,令人惶然不堪,充满悲天悯人的况味。

这是一部没有剧情的剧作,上场人物共有五人: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又称戈戈)和弗拉季米尔(又称狄狄),波卓和他的奴隶幸运儿,还有一个男孩。两个流浪汉一直在等待那个叫戈多的人。那么戈多究竟是谁?他们等待戈多到底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等待?这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等待。等待戈多却不知为什么,这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其实这也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令人困惑的问题。尽管人们从各种角度来分析解读,却始终没能得出令人满意的答案。波卓在剧中曾含糊其辞地说,“……反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掌握你们命运的人……”而掌握命运的人只能是死神。那么波卓和幸运儿会不会是死神派来的呢?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是谁?贝克特说“我要是知道,早在戏里说出来了。”是的,直到临终他也只是带着他那神秘的微笑步入天国,而把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永远地留在了人间。说实话贝克特并非故弄玄虚,也许他自己也未必清楚(也许他心里清楚却难以言说)。因为戈多是一个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家伙;他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只要你等待他就存在。贝克特之所以采用这种荒诞的形式,只能说明这个世界的荒谬,人生的痛苦和毫无意义。因此这种等待的也就显得荒诞不经;只是人生在某种意义上却需要这种荒谬。这似乎又是一个悖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正是宇宙中的“囚犯”。面对浩瀚的宇宙,无限的时间,人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面对人间灾难,道德沦丧,个性毁灭,以及未来的不可预测……于是人感到惶恐不安,孤独无援;甚至感到一种难以逃脱的幻灭。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等待戈多》使圣昆廷监狱里的囚犯感到心灵上的震惊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看到,剧中的两个流浪汉他们在等待的过程中始终有两个习惯性的动作:爱斯特拉冈因为脚痛(一种象征)总是时不时地脱靴子(脱了穿,穿了脱),脱下来之后又往靴子里瞧,伸手进去摸,再把靴子口倒倒,看看可有什么东西从靴子里掉出来。弗拉季米尔却总是无端地脱下帽子(脱了戴,戴了脱)然后向帽子里窥视摸索。靴子里有什么?帽子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是的,人生乃匆匆过客,能有什么呢?无非虚妄和痛苦而已。但又非仅此而已,贝克特的剧本是有层次的。剧中的台词看似一盘散沙,但那些抽象了的粗俗的诗化的台词,却处处透露出他们在等待过程着的痛苦和无奈,以及对人生和现实的腻烦;而更重要的是表现出他们内心的恐惧和灵魂的躁动不安。从抽象的意义上来说,他们整个的心理历程和狱中囚犯似乎没有多大区别。
等待需要时间,于是时间就成了等待的关键词。圣奥古斯丁说:“时间是什么?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到了。”其实时间是个混帐;是一只妖蛾子。你惦着它,它就缠着你,折磨你;使你百无聊奈。但人又没法摆脱它;因为等待的过程就是由时间组成。为此我们将永远焦虑不安。弗拉季米尔说,“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的人。”人是孤独的,而又害怕孤独,聚在一起却又难以沟通。这正是人的无奈,也是人的悲哀。

弗拉季米尔 我觉得孤独。
爱斯特拉冈 我做了一个梦。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 我梦见——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 (向宇宙作了个手势)有了这一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 了,狄狄。我个人的噩梦如果不能告诉你,我告诉谁去?
弗拉季米尔 让它作为你个人的东西保留着吧。你知道我听了受不了。
爱斯特拉冈 (冷冷地)有时候我心里想,咱们俩是不是还是分手比较好。
弗拉季米尔 你走不远。
爱斯特拉冈 那太糟糕啦,实在是太糟糕啦…… (630页)

于是,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们勉强凑合在一起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以填补和刷新那无穷无尽的空虚。“我们等待。我们腻烦。(他举起两手)不,别反驳,我们腻烦得要死,这是没办法否认的事实。好,一个消遣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们随便让它消遣掉了。来,咱们干起来吧!(他向那堆人和东西走去,刚迈步就刹住了脚步)在一刹那间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又会变得孤独,生活在空虚之中!”他们就这样一直从年轻等到了老年。年轻时内心充满信心和希望,而如今希望却还是迟迟不来。他们试图上吊,又没能实行。事已至此他们也只好继续等待下去。可他们并不认识戈多,即便戈多真的来了,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的;就像他们有意无意地把那个叫波卓的人与戈多的名字混淆起来。其实戈多就存在于他们那无聊的等待中。剧中的波卓和幸运儿,这一主一仆,可说是合为一体的“戈多”的化身。只是两个流浪汉不肯轻易相信罢了。
当第二幕波卓和幸运儿再次上场时,他们一个成了瞎子,一个成了哑巴。他们似乎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仍然在继续等待中流浪汉;对于他们这种荒谬而无望的等待似乎也无话可说了。然而面对弗拉季米尔的嬉戏,波卓终于勃然大怒:“你干吗老是用你那混账时间来折磨我?这是十分卑鄙的!……有一天他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一天,同样一秒,难道这还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平静一些)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至此,这种等待已经使他们从希望变成了绝望,

……可惨的人生!桀骜英雄裴多菲,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他说:
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鲁迅:《野草•希望》)

“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于是,他们还是要等待下去;因为他们相信只要继续等待下去,戈多就永远存在。果然,最后那个戈多派来的孩子又来了,他告诉他们戈多今晚不来了。“可是明天会来”弗拉季米尔说……于是戏又回到开头。这是一出没有结尾的戏;因为只要等待戈多,这出人间悲剧就会永远上演下去。
叔本华说,人生像个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这是哲学家对人生既形象而又抽象的一种表述。作为艺术家的贝克特则直接展示出一种可视可感的人生现状;揭示出世界的荒谬及其可怕的真相。但人活着似乎于冥冥之中总要等待什么,等待什么?——等待戈多?这似乎又成了人活着的理由。然而这正是贝克特不希望看到的。那么人又怎样才能获得救赎?他却无法指点迷津。因为贝克特毕竟是个艺术家。而艺术又正像里尔克所说:“它只是将迷惑指给我们看,我们大多都身处迷惑之中。它没有使我们变得安详宁静,而使我们胆怯。”那么,我们能否找到光明?莫里斯•梅特林克说:“让我们试着赋予那包围着我们的未知一个新面貌,并找到一个新的理由活下去,坚持下去。”

注:《等待戈多》:《外国戏剧百年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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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赝品


2010-01-22 00:12:58


老莫来到文物所的时候,看见所长正坐在办公桌前耷着头打瞌睡。
当老莫说明自己的来历后,所长这才吃力地撑开眼皮,瞅了他一眼,以为老莫不是文物贩子就是个盗墓的。于是挥挥手,叫他走人。
老莫说他一直在古墓里工作,白日里很少出来活动。出来干嘛呢?一身腐尸味,讨人嫌。还不如呆在幽暗的地方,捣鼓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你说呢?
所长觉得这家伙怎么有些怪怪的,于是睡眼朦胧地点起一根烟,便跟他调侃起来:
“那你还跑出来干嘛?”
“没办法,”老莫说,叹了口气,“人有时候也不由自主啊。”
老莫说因为妻子工作调动,他才来到贵县的。他说这世界太嘈杂了,人人都在装相,自己喜欢过幽静的生活,可是没办法,人不能想怎么就怎么啊。说着他忽然压低了嗓门诡诡秘秘地对所长说,我老婆很妖艳的。昨天她已经去县档案局报到了。不信你可以亲自去看看,保准没错。所长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的,问他来这里打算做什么。老莫说自己禀性难改,还是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因为这事往后要与文物所发生关系,所以他特地前来通报一声。所长问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工作。老莫说地底下到处都有墓穴,且有地道相同,因此他也不存在什么工作调动。于是用脚跺一跺所长办公室的水泥地,说他目前就在这下面的古墓里工作。
“噢,那你就忙去吧。我还有事。”所长说,于是站起身来,把快要烧着手的烟头摁到烟缸里。他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神经兮兮、不可理喻的家伙。
“那好,”老莫说,却坐着没动。“我希望今后咱们合作愉快。”
“合作?”所长说,鄙夷地一笑,“我跟你合作?怎么合作?”
“我已经替你把库房的宝贝都重新鉴定了。”老莫说,“昨天我来过,看了那些宝贝,没想到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赝品。”
“赝品?”所长说,不禁哈哈大笑,“赝品?你说我库房里的宝贝是赝品?真有意思!”
“我说真的!”老莫说,一脸的严肃,“这种事情怎么好开玩笑?”
“那我问你,”所长说,“你是怎么进的库房?又是谁让你进去的?”
“进你那个库房太容易了,”老莫说,“有个地道口,就直接通到库房下面,我想进去谁也阻挡不了我。”
“你……”
正说着,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捧着个东西走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所长的办公桌上。是件陶红,所长看了看。老头说给个价吧。所长说给什么价?你去会计那里领五十元奖金,一个证书。以往都是这样的。老头儿听了二话不说,抱起东西就要走人。
“等等,”老莫说,站起身来,“让我看看。”
老头儿把东西又放回到桌上。
老莫仔细看了说,你这东西给文物贩子,不过二百五十元。
“没错,所以我才拿到你们这里。”老头儿说,瞅一眼老莫,“你是行家。”
俩人握了手,便拉呱起来,很投机的样子。
老头儿走的时候把东西留下来,老莫给了他二十元路费。所长怀疑他们恐怕是一伙的。老莫说贵县曾多次发现古代官窑的遗址,的确出了不少宝贝。不过这么些年来,我看见老有人在暗中掉包。你看看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宝贝。你库房里的那些坛坛罐罐,也许那件陶豆还能比得上,其他的赝品居多,见不得阳光啊。所长摇摇头,笑一笑,实在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老莫说来日方长,又指着老头留下的那件陶红说,这宝贝就归你了,算是见面礼吧。

不久,县里发现了一处古墓群。所长吃不准,特地从上面请来了一批专家学者。其中那位年长的朱教授(这次还带来了两名研究生),曾多次组织一流的专家为该县的文物做过权威鉴定。所长跟他是老熟人了。可是这次七、八位专家学者在现场折腾了一个上午,最后却得出没有开发价值的结论。为此,所长既是失望又是尴尬,嘴里咯嘣咯嘣地响,像是在嚼豆子。朱教授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以为他牙痛。所长觉得恐怕他的老毛病要犯了,说来这还是他小时侯事。原来他有模仿野兽和牲畜叫的习惯,他记得当时为此还受到过父亲严厉的惩戒,可是没用。一直到他长大成人以后,这毛病才自然戒掉了。
吃过午饭,朱教授的两个研究生提出要去文物所看一看馆藏文物。所长说那些宝贝经过专家鉴定以后一直没有展出过,还锁在库房里。所长的意思是等正式展出时再邀请诸位专家学者前来参观指导。朱教授说他们也难得来一趟,既然这样那就到库房里去看看也无妨。
于是朱教授一行便来到文物所。所长叫保管员开了库房的门。因为没有窗户,库房里面黑洞洞的,一股霉烘烘的气味迎面扑来,不过大家好像也没怎么在意。所长忽然闻到一股醋酸的味道,知道自己踩死了一只蝎子。他赶忙拉亮了灯,只见一盏十五瓦的灯泡裹着一层厚厚的绿灰,鬼火似的忽悠着。忽然一只蝙蝠“吱”地一声叫着,从他们头顶上仓惶地飞过,扑愣愣地冲出门外。幽暗中,他们慢慢挪着步。
“这还设了道屏风?”朱教授说。
“这里面那来什么屏风。”所长说。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道硕大的蛛网横亘他们面前。透过蛛网,那些宝贝已经隐约可见了。这时手电筒来了,保管员正要递给所长,却猛然发出一声惊叫。因为手电的光亮处,照见了一条蛇正从所长的脚边蜿蜒游过,倏地溜到黑暗里去了。
“叫什么?大惊小怪的!”所长说,一把夺过手电筒。保管员逃也似地跑了。所长用一根棍子挑开那蛛网,把朱教授他们引到那些宝贝前。
“没错,就是它们,”朱教授兴奋地说,仿佛又与他的得意门生久别重逢了。大家赶忙凑过去,想看个究竟。朱教授夺过所长的手电,照着那些宝贝,一件一件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述当年鉴定时的情况:“……说实话,文物鉴定关键要让咱们这些专家学者们信服,老百姓知道什么?他们还不都得听咱们的,看咱们下的结论。是吧。而要让咱们这些专家学者信服,说不容易也不那么容易,弄不好口服心不服;要说容易也容易得很。问题是,你在鉴定之前得先有一套理论根据,从而形成你的权威性话语,再形成你的权威鉴定。这样事情就搞定了……”朱教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还意犹未尽,忽然发现大家居然都没有反应,更无人喝彩。这使他感到十分诧异,又十分恼火,因为像这种情况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
“朱教授,”一位姓陆的研究生指着一件文物,“我看这件釉里红疑点甚多……”
“啊呀,这……这可是朱教授亲自鉴定的,”所长说,却怪怪地瞟一眼朱教授,“货真价实的宝贝,不容置疑啊。”
“那不一定,”小陆说,头一僵,手一挥,“它很可能就是一件赝品!”
“胡说!”朱教授忽然激动起来,“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朱教授你先别激动,”小陆说,“你再仔细看看。”
“我不用看!”朱教授气乎乎地说。
“朱教授,我刚才特意把这些一、二级文物都看了,实在是令我大跌眼镜啊!依我看,其中这件陶豆,还算是一件真品,其余十有八九都是赝品。”
“小陆!你太狂妄了!”朱教授吼道。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一贯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小陆今天居然张狂得令他难以置信。朱教授手里的电光抖得人眼花缭乱……所长厌恶地把他的手电筒夺过来,递给了小陆,再把朱教授拉到一旁,把他摁在一张满是灰尘的骨牌凳上,而所长他自己却跑到库房的门口去了。其他的专家学者们顿时兴趣盎然,一个个捋袖扼腕,仿佛要大干一场。他们呼啦一下涌到那些宝贝前。只见他们时而指指点点,时而又哈哈大笑,他们欢呼着、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朱教授气得眼睛都绿了 ,屁股下的凳子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
那几位又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了,他们硬是把朱教授从凳子上拽起来,拉拉扯扯地把他弄过去。光线太暗了,所长抱着手靠在门边,依稀看见朱教授站在那些宝贝前,低着头,他们围着他,仿佛在开他的批斗会。遗憾的是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不一会儿他们之间好像发生了争执,你推我搡的。
“乖乖,可别打起来……”所长心里想,似乎有些莫名的激动。这当儿却见朱教授冷不丁举起一根棍子,发疯似地照着那几位就是一阵猛打。那几位顿时懵了,他们没想到老家伙居然会有这么大的爆发力。所长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瞅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场面,仿佛在看一场奇怪的皮影戏。一阵无声的骚乱之后,只见他们竟然一个个都拔出小刀子来。他们身上怎么会藏着小刀呢!这样想着,他的手就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索起来,嘿!他居然也摸出了一把小刀,看样子他这把刀与他们手里的刀好象一模一样……
“所长!”谁叫了他一声,吓得他一激灵,慌忙把手里的刀扔到黑暗里去了。
“所长,”小陆说,忽然站在了他面前,看上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朱教授说,这里面光线太暗,有几件陶瓷器的花纹看不清楚,请你派人把它们搬到外面去,让大家再好好看看。”
“嗷——”所长嗥叫了一声,转身跑去。
“莫名其妙!”小陆说,觉得那声音听来像狼嗥,一转身,他在黑暗里也嗥叫了一声。

午后的太阳热辣辣地晒着,院子里空荡荡的,一棵树也没有。工作人员将一张长条桌置放在院子的中央,然后按吩咐把从库房里搬出来的那些宝贝,小心翼翼地摆放上去。
朱教授领着一行人来了。他们一个个那专家学者的派头,而又不失温文尔雅的君子风度。使所长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又有些失望。
“阳光真好!”朱教授说,捋了捋鬓角,两手叉着腰,“这样大家就看得清楚了。”
刷地一下大家就把目光投向了那些阳光下的宝贝。
在强烈地阳光下,它们似乎都显得有些蔫,病恹恹的样子。一会儿,竟冒出一串串墨黑的水珠,仿佛流着汗。朱教授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幻觉,推一下眼镜,想自己怕是真的老了。于是伸出手去,大家也都跟着伸出手去,在那些宝贝身上拂拭了一下,不料竟全都染黑了手指,于是大惊失色。这时,却见那墨黑的水珠越聚越多,竟在桌子上蜿蜒流淌,那些宝贝们也渐渐都像烂泥似地坍塌下来,并且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腥臭。成群结队的苍蝇们嗡嗡嘤嘤,黑压压地扑过来了……朱教授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便一头栽倒在地。大家顿时慌了神,乱作一团。所长还算比较镇定,只见他一边呼唤工作人员,一边不停地拨打手机……

事态严重了。县里已是沸沸扬扬,县委组织了一个专案小组正调查事发的原因。上级找所长谈了话,先让他停职检查,再听候处理。
这天,他把自己在办公室里关了一个上午。这都是怎么了?他一边想,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把抽屉来回拉个不停,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想到还躺在医院里的朱教授……又想到那黑黢黢的库房,怎么会那样陌生?那里头竟是那样一种境况。他觉得自己有些失职,好像还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时,一声清脆的爆炸吓了他一跳。原来是他放在办公室旮旯里的那个陶红炸碎了。有一小快碎片还飞到了办公桌上。他拿起那块碎片在手里把玩着。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是那个老莫的声音。没错,就是他。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不知怎么,一想到老莫,他就有些恍惚了。也许老莫本身就是一个恍恍忽忽的人吧。这当儿,他又发现办公室的水泥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窟窿,转眼之间,只见老莫竟从那个窟窿里爬上来了。
“老莫!”他惊诧地说,“原来你真的就在这下面!”
“你都亲眼看见了。”老莫说,“这次你请来了不少专家学者嘛。”
“你都知道了?”
“那天你领他们到库房里去,我正好就在里面。不瞒你说,其实那些人我都认识,只是他们不一定认识我,所以我也不好主动跟他们搭讪。”
“这么说,那天在库房里发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
“那还用说?”老莫说,“实话告诉你,那天之所以发生那样事情都是我在暗中捣鼓的结果。”
“老莫,你这个老莫!”他说,“原来都是你捣得鬼,惹得祸呀!”
“没错,很抱歉。”老莫说,抱拳揖了揖,“其实上次我就不该来找你的,可是我说过,人有时候也是不由自主的。比如现在我知道你独自在此苦恼郁闷,我就憋不住了,一下子蹿出来了。”
“你又跑来干嘛呢?”他说。
“无非是想替你发泄一下。”老莫说。
“我都烦死了!你还要来添乱!”他说。
“你说的没错,我只要一跑出来,就给人添乱。请原谅。我走、我这就走。”老莫说着就倏地跳进那个窟窿里了。
“老莫!你……”他想伸手去抓,却一下扑到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水泥地面却完好如初,根本就没有那个窟窿。不过他脑子却清醒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像也理清了。他决定立刻去找老莫。虽然没有老莫的地址,但是他可以先到档案局去找老莫的妻子——那个“妖艳的女人”——找到她不就找到老莫了吗?
于是他径直去了档案局。
老莫的妻子在人群里一定很扎眼的。他想,就先把每个科室都察看了一遍,可是他(她)们一个个都垮着脸子,灰头土脑,眨巴着贼一样的眼睛,像是从地洞里跑出来的老鼠。哪有什么妖艳的女人。接着他又向那些人打听,没想到他们却都莫名其妙的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弄得他羞愧的赶紧跑掉了。他听到他们在科室里哈哈大笑。走到楼梯的拐角处,他停下来,扯着嗓门学了两声狗叫,顺便还撒了泡尿。之后他又跑到局长那里。局长的答复是,他们最近并没有调人来,而且近两年来他们一直都没有人事调动的事情。
“屁话。”为什么他的属下都那样吞吞吐吐,讳莫如深?“都在装相。”他想,摇摇头。

从档案局出来,天色已晚。街边的路灯眨着鬼火一样的眼睛,他昏昏沉沉,步子也有点蹒跚。“老莫……老莫……”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把我弄得稀里糊涂……老莫、老莫……”
蓦地他觉得被什么撞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一声悦耳的尖叫。是个女人被她撞倒了,“你……”他说,痴迷地瞅着她。
“扶我起来嘛。”那女人嗲声嗲气地说。
他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弯下腰去扶那女人。没想到那女人竟十分优雅地用手臂勾住他的
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他说,用手摸着被她亲过的地方,觉得热辣辣的。
“我就是老莫的妻子。”女人说,“你不是在找我吗?”
“你就是老莫的妻子?”他惊诧地瞅着她。
“怎么?”女人说,“不象吗?”
“像!”他说,“太像了!可是我要找的是老莫,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别装相!”女人说,用手勾住他的腰。“跟我来吧。”
穿过几条黑黢黢的巷子,女人把他带进一所幽深的老屋。女人说这个老屋住了几十户人家。他看了看,屋内房间很多,黑洞洞的。都是空的。女人说,近几年这些住户外出活动越来越频繁了,眼下就算她还是这里的长住户,不过她也只是隔三差五的住一住,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东跑西颠。可是没办法,谁不想过安稳的日子呢?人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啊。这时,他觉得身体内发生了骚乱,血管陡然膨胀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都快进房间了,还急什么?”女人说,似乎听到了他体内的响动,“进了房间随你怎么折腾。”他恶狠狠地啃了她一口。“哼,”女人嗔道,“刚才在街上我让你来,你不是要找老莫吗?装相!”
“嘿嘿!”他狡黠地笑了笑。

从老屋出来,外面已是灯火阑珊。他心里虽是美滋滋的,可是肚子却又咕咕地叫个不停。他这才想起搞到现在晚饭还没吃。走出巷子,发现路边的那个饺子摊正要打烊。他连忙叫喊着胖嫂赶紧跑了过去。胖嫂很快就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吃完水饺,他一抹嘴,冲胖嫂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味道怎么样?”胖嫂问。
“不错!味道真不错。”他说,“比平常好十倍。”
“是吗,”胖嫂说,朝他挤了挤眉眼,“这可是红蚯蚓做的馅。”
“啊?”他惊诧地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蓦地在胖嫂那丰满的胸脯上抓了一把。
“也罢,”胖嫂说,“你以后可别坏了我的生意。”
“嘿嘿,这就要看你以后的表现了。”他说着,又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拜拜。”胖嫂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手,然后一边放声歌唱,一边把碗碟一个一个地扔到到街心,砸出一片痛快的碎响……

月亮出来了,洒着幽幽的清辉。他觉得今晚真是四体通泰,心旷神怡,于是伸着脖子学了几声驴叫。路过医院时,他决定进去看看朱教授。可是走进住院部,推开那间重症监护室的门,却见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是怎么了?他回头看见走廊里有几个医生正在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于是他赶紧跑了过去。医生们说,他们前年收治过一个马教授,是个疯子;去年收治过一个罗博士,是个狂犬病……
“我说的是今年!”他吼道,“也就是三天前,一个朱教授,我亲自送来的!”
“三天前?”医生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大眼翻小眼,“No!”
“你们……”
他正要发作,这时一个小护士在暗中悄悄地扯了他一下,然后把他引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小护士对他说,你别看他们白大褂穿着,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其实他们根本就看不了病。这间重症监护室只是个虚设。可是他还是不信。小护士说,那就没办法了。
“装相!你们全他妈都在装相!”
他愤怒地吼道。一转身,忽然看见老莫站在走廊的尽头正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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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编:24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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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个逃逸者和他所讲的故事


2010-01-17 01:36:55




那个疯人院孤零零地座落在市郊的一个松树岗子上,似乎显得有些寥落。但其实这里并不寂寞。怎么会寂寞呢?——每当星光灿烂的夜晚,从病房朝西的窗口就可以瞥见市区那边眼花缭乱、令人蛊惑的良宵美景。只是不知道那些和我一样被禁锢在那里的人对此作何感受,因为我在里面的时候从不跟他们交流。然而,每逢这样的夜晚,我却会闻到在那醉人的夜色里仿佛总有一股从集市上飘来的那种鱼肉腐败的味道。可我却不敢把这种莫名的感觉再传染于人。于是,我只好赶紧关上我那扇窗户,免得引起自己胃肠的骚乱而影响他人的情绪。可是那一幕幕来自欲望之乡的情景,恍若梦魇一般却又总是挥之不去:那一副副仿佛是从哈哈镜中不断叠现的面孔,犹如变脸似的层出不穷……灯红酒绿,叮当作响的碰杯声……满脸喷着油汗的角儿……声嘶力竭的吼叫……被频闪灯那闪电般的的魔光肢解得七零八落的肉体的一个个部件……光怪陆离……飘飘欲仙……哇塞……哈哈……然而,这于我,却只有悚然和莫名而已,避之犹恐不及。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捂住耳朵;然而,那悚然和莫名却又变成了一种类似机体的生理反应;以至我往往不由自主……于是就难免会弄出一些有伤大雅的事体来。我想,也许当初自己可能就是由于那种不合时宜的悚然,而莫名其妙地被送进去的吧。
现在,我的眼前虽是一片茫然;脑子里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可我对自己的成功逃逸却似乎还能觉出一丝侥幸——只是不知怎么,我却把我的行动竟无可救药地选择在那样一个充满诗意的中秋之夜(似乎还有一种梦的意境)。好像当时他们都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月饼;一边乐滋滋地瞅着电视里那歌舞升平的元宵晚会,其乐融融,仿佛一时病树逢春蓦然焕发生机,都互不相识了。



开始,我只是撒腿拼命地奔跑着,奔跑着,竟顾不得停下来欣赏一下头顶上的那一轮充满诗意的皓月,因为我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不然我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将会彻底的崩溃。
……踉踉跄跄,慌不择路,不知跑了多久,后来,我终于跑出了那片松树林子;于是我这才驻了脚,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忽然我抬起头,望着那一轮中天的明月,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蓦地,我又扯着嗓子发出一阵声嘶力竭地野兽般的嗥叫……接着,撒开腿又是一阵疯跑,而且越跑越快,如凭虚御风,仿佛飞了起来……后来,不知不觉竟跑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当儿,我蓦地发现眼前出现一座村庄:依然是那一轮明月。月色溶溶,如水一般明净;于是,我看见了一座仿佛沉浸在水里的清澈明净的村庄……
——正愣怔着,这时,冷不丁不知从哪窜出一只狗来。那是一只黑狗,绿莹莹的眼睛里闪着警觉的光;它,悄无声息地凑到我跟前,先用鼻子在我的裤腿和鞋子上嗅了嗅,然后抬头朝我摇了摇尾巴;接着,只见它忽然奓开后胯,撒了泡尿。不知怎么,我好像是受了它的影响,身体猛然打了个冷战——就好像自己在人流如织的大都市里憋着一泡快要撑破尿泡的尿——蓦地发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可以任意宣泄的虚空一样,于是嗖地一下就将那泡尿射得老高……嗨——那痛快淋漓的感觉就甭提啦。这时,它又向我摇了摇尾巴,接着,用嘴咬住我的裤腿,扯了扯,然后撒腿就朝那个村庄跑去。我忽然明白了。
于是,我一阵风似地随之跑进了那个村庄。
可是,委实令我始料不及。因为从外面看上去,那个溶溶月色下的充满诗意的村庄,内里竟是一片凄清孤寂的墓地——难道它那充满诗意的外表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我不由地一阵迷离恍惚。然而,眼前那确实是一片墓地。墓地四周的树木,黑影幢幢,树叶飒飒作响,不时从树上摇下一声声鬼一般的叹息。蓦地,那个欲望之乡的那些魔幻般的影像又叠现在我的眼前……然而此时此刻我嗅到的却只是一股坟墓的味道;似乎没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正踌躇着,那只黑狗又跑过来扯了一下我的裤腿。随后,我就跟着它穿行在那片荒凉的墓地里……我不知道那一座座坟茔里埋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的骸骨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被抛在了这样一个子虚乌有之乡?渐渐我就像着了魔似地又癫狂起来……好在此时此地别无他人,便无所谓丢人现眼了。蓦地,我发出一声呐喊,猛地朝一个坟堆冲了上去,接着,我便从一个坟堆跳到另一个坟堆,且不时揪起一把坟头上的荒草,然后把它们胡乱地撒向空中……哈哈……
忽然就到了墓地的尽头。于是我意犹未尽地从坟头上跳了下来——只见一条约莫两米多宽的壕沟蓦地横在了眼前。我愣了愣。这时,那只黑狗朝我瞥了一眼,然后纵身一跃,便跳进了沟里。可是当我随之跳进沟里时,它却倏忽杳无踪影了。我于是沿着那条壕沟走了一遭,仍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但我却分明感觉到这条壕沟处于那片坟地的外围,似乎形成一种阻隔。可壕沟的那边又是什么地方呢?——我想爬上去看个究竟,却又苦于找不到可以攀援的地方。正犯愁,忽然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我知道又是那只狗。于是我立刻飞奔了过去,但仍不见它的踪影;可我却发现了一个洞口。而那个洞口,又恰好处于我一心想爬上去的那个方向。于是我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
进了洞我才发现,那里面竟有一个诺大的空间——啊,只见头顶上放射出炫目的五颜六色的一圈一圈的光环,仿佛进入了太虚幻境。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什么彩灯,可仔细一看,那五彩缤纷的光环,其光源居然来自那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它们像宝石一般连缀在一起,流光溢彩,浑然一体。一阵惊奇之后,我于是沿着洞口的阶梯,一步一步地下到那个奇幻的空间里。到了下面我才发现居然没有了路——只有一条条壕沟;那壕沟纵横交错,沟沟相连,曲里拐弯,仿佛迷宫一般;也就是说要继续前进,须得穿过这个迷宫。
我没有犹豫,立刻就跳进了那个迷宫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个迷宫里究竟瞎撞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走出这个迷宫。我也没再看见那只黑狗。反正我走得是迷迷瞪瞪,晕头转向……后来,那宝石般的眩光蓦地消失了,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仿佛走进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墓穴里,于是我感到了绝望;我想停下来使自己的脑子冷静一下,然而奇怪的是,我的脚步却不肯停下,它好像是跟着我的感觉竟迈着审慎而坚定的步子穿行在那黑咕隆咚的迷宫里……
走着走着——冥冥之中,我似乎感觉到我的灵魂在挣脱我的肉体……我估摸他是想离我而去;我知道他早就对他的这个臭皮囊腻烦了……于是我对他说,忍耐点,忍耐点,我求求你……也许我不会叫你失望的……忍耐点,再忍耐点……我一边乞求着他、安抚着他;一边在慌乱中拼命地拽住他……我觉得自己真是有些死乞白赖,因为我心里清楚,实际上我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囚笼,一个沉重的羁绊。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失去了肉体,灵魂能活的得更好,肉体只是一个障碍而已。然而,这时他好像又安静下来了……后来我想也许正是他在暗中帮了我的大忙;所以我才没有迷失在那个黑暗的迷宫里。



蓦地,我的眼前一亮,前面出现了一个洞口。我喜不自禁。显然,我已经走出了那个迷宫。
只见那洞口处正晃动着一片耀眼的阳光。于是我闭目先让自己平静一会儿;可我却不敢想象那个洞口的外面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没想到,出了洞,竟是一座城池。那城池是用一些乱石垒砌而成的;城墙的石头缝里长出一簇簇萧索的荒草,仿佛一座弃之久远的废墟。再抬头朝城门一望,只见那门额上刷着漆黑的两个大字:“乌城”——我觉得有些莫名。不知怎的,这时,我的脑子里好像一下长满了乱草,蓦地竟蹦出一连串与之有关的词来:乌鸦、乌贼、乌龟、乌鳢、乌头、乌梅、乌黑、乌溜溜、乌纱帽、乌云蔽日、乌合之众、乌烟瘴气、乌七八糟、乌飞兔走、乌托邦、子虚乌有……于是我越发有些疑惑——莫不是一个幻觉?然而,它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而且离我只不过一箭之遥,近在眼前。于是,我恍恍惚惚,一步一步地向它走近。
走到城门口,我却被两个门岗挡住了。只见他们身着一套敝旧的黑衣裳;两眼深凹,表情冷漠;腰上束着草绳,脚下穿着草鞋;看上去就像两个乞丐。我想跟他们打听一下;可他们却懒得理我,只是用手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搡。我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来,可是还没递到他们手里,就立刻被他们同时打落在地;于是那两个硬币在地上骨碌碌兜了半个圈儿,然后齐愣愣地躺下来,仿佛打上了两个奇怪的问号。接着我又掏出两张面值五元的纸币,分别塞到他们手里。这回两个人都没有拒绝,可是他们却把那钞票拿在手里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好像要鉴别一下真伪似的;尔后,只见其中一个掏出火柴,竟点燃了手里的钞票,另一个也随之凑上点了火,然后他们便瞅着各自手里燃烧的纸币,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原来是疯子!”我在心里说,于是干脆撇下他们,不管不顾,径直朝门里冲去。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你们凭什么不让进!……”我不禁大声嚷起来;——我又被他们死死地扯住了。“我可是个老疯子,别把老子的疯劲给惹上来了……”可是没用,他们就是揪住我不放,于是我变得越发恼怒,眼看就要跟他们动起手来。
这当儿,忽见从城内涌出一帮人来。奇怪,我忽然发现,他们的神情和装束与那两个门岗竟一模一样——难道这是个乞丐城?……这时,我从那堆人中间还瞥见了几个胡子拉碴的洋人。其装束也都与大伙一样,只是有两个戴着眼镜罢了。“No!”一个高个子洋人朝我摆了摆手。
我蓦地怔住了。
“他们都是这个城里的居民。”揪着我的两个门岗对我说,然后都松开了手。
这时,围观的人群忽然闪开一条道来,接着,只见走出一个穿着黑色长衫身材修长的长者。只听那些人都称他“长老”,纷纷给他行礼。虽然他和他们一样也腰束草绳,脚穿草鞋,但看样子很可能他就是这个所谓乌城的主持。于是,我立刻迎了上去,没等他开口,我就先给他行了礼,说:“长老,我……我也想成为这个城里的居民。”
“先生,”他说,给我回了礼,“不过你得先想好了……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灵魂。”我不假思索地立刻回道。
“灵魂?……”他狐疑地瞅了瞅我。
“是的,长老。”我决然地说,“为了我的灵魂。”
于是,他没再说什么。
随后,长老便叫人先把我安置下来。
于是,我这才走进了乌城。
城内居然没有一间房屋,那些所谓的居民竟全都住在窑洞里。那一个个窑洞系凿山而筑,且盘山而上,直至山顶。这使我想到穴居人的洞穴。
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把我领进了最底层的一个窑洞里。那里面光线幽暗,看不清究竟住了多少人。隐约只见他们好像一个个都席地而坐,而对我这个新来的却置若罔闻。我被安置在最里面的一个勉强可以容下身子的地方。这里的光线更加幽暗,连身旁的人的面孔都很难看得清。坐了一会,渐渐地,那些个人影便有了一些朦胧的轮廓:只见一个个都黑魆魆的,仿佛幽灵一般——原来他们都在打坐,难怪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心里便嘀咕:难道他们是一帮离俗出家的修士?……正想着,忽然听到洞口有叫吃饭的声音。少顷,里面便是一阵响动,只见那些幽灵们一个个都爬起身来,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洞口。
我是最后一个出洞的。那些先出来的幽灵们陆续在窑洞前的一块场地上排起了队。于是我顺势靠近一个高个子的身边站好。这时,他忽然侧过头来瞅了我一眼,轻轻用英语说:soul,接着又用汉语说:灵魂。我朝他点点头,蓦地想起来,原来他就是我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个老外。
两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一碗野菜汤。这便是一顿午餐了。那个分发午餐的人把我的那份发给我的时候,顺便告诉我,饭后要领我去见长老。我瞅了瞅他那身装束,说,我得先换套行头吧。他说别着急,还没到时候。我说我来的路十分难走……瞧——我就向他跷起脚上那只龇牙咧嘴的皮鞋。他说,我知道。不过要给你发一套和我们一样的行头,须得长老发话。我说既然长老都同意我进来了……
“那不一定,”他说,似乎对我有些不屑。“长老那里一关……”
“长老那里还有一关?”
“那当然。”
“什么关?”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撇下我,转身就走了。
于是,我咬了一口玉米饼子,一时没有吃出什么味儿来;接着又喝了口野菜汤,呀,没想到那菜汤居然又苦又涩,我差点儿没一口吐了出来。可是,当我勉强把那口菜汤咽下肚之后,竟顿觉整个五脏六腑一阵爽快淋漓,犹如炎炎夏日饮下了一杯冰镇西瓜汁一般。我瞥一眼身旁的那些人,只见他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很斯文地交谈着;他们好像并不在意吃进嘴里的东西;看上去虽然都是一副叫花子的模样,可却丝毫看不出叫花子的那种吃相。这使我忽然想到方各济会束绳的修士、斯多葛派的教徒、穆斯林的苦修者……可似乎又不都是。
吃罢饭,那人就把我带到了山顶上的那个窑洞里。
这是山顶上唯一的一个窑洞,里面只有长老一人。只见他闭目盘腿,坐在地上。我忐忑地立在一旁,直等到他发话让我坐下。
“你不想在那里呆下去了,是吧。”他说,仍闭着眼。
“是的,长老。”我说。
“那么你对你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有何认识?”他说,一脸严肃的样子。
“一言难尽。”我叹了口气。
“你须得说一说。”他说,带着强调的口吻。
“我……”我忽然有些发窘。
“怎么?”他脸上的肌肉好像抽搐了一下,“你好像不大愿意?……”
“不不……”我慌忙说。
“那好,”他说,语气平和了一些。“你就说个故事吧。”
“说个故事?”我有些错愕,“说什么故事?……”
“随便。也可以虚构,”他说,忽然睁开了眼。“只要真实。我要的是真实。懂吗?”
“我懂。长老。”我说,却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你不必介意,”他说,“所有刚进来的人都是这样。”
我明白了。也许这就是所谓我要在长老面前过的那个关吧。果然,长老接着说道:
“还有——你说的故事须得从外面的世界得到反馈……”
“反馈?”
“是的。这样才能决定你的去留。”
我一下怔住了。
“没问题的,”他说着爬起身来,好像并在意我的顾虑;只见他伸手推开头顶上的一块木板,忽然一束天光射进了洞里。原来那是个天窗。“明白吗?”他用手指着那个天窗说,“到时候要是有什么反馈自然会从这里传进来的。当然,那声音你不一定能听得见,即便听见了,你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唉……”我沮丧地叹了口气。
“你就不要犹豫了。”他说着,递给我一块夜光表。“记住,午夜时分在此开讲。”说完,他转身便走了出去,然后带上门,接着,又听见他好像从外面把那门锁上了。
我瞅着那束射进洞里的天光,愣了好一阵子。后来,直到那束天光一点一点地收去,夜色倏忽将我吞噬殆尽。——可是我的故事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时,我的灵魂忽然在我的体内骚动起来。打我进城以来他似乎显得很平静,——或许他也处于一种莫名的眩晕状态吧;而眼下他却幡然醒来,好像也开始替我着急了。“可是天啦,我……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啊……”
“没有时间了,你……”果然我听见了他那有些急躁的声音,“我知道你缺乏想象的天赋;虚构起来可能没有什么把握。这样,你倒不如从你的家族说起……”
——说我家族的事?没错。我忽然觉得茅塞顿开,好象一下子得救了似的。对!就从我的家族说起。那本身不就是一个现成的故事吗?况且这会儿那历久弥新的记忆,倏忽令往事历历在目,根本用不着劳神费力的。至于能不能得到反馈,眼下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不过我还是跪下身子朝着头顶上的那个天窗,虔诚地祷告了一番。然后,我又瞥了一眼那只夜光表。此刻,正是午夜时分。于是我就开讲啦——



这个故事得先从我的曾祖父说起。
不过,关于我的曾祖父,我只能简单交代一下。据我父亲说,早年他曾在商界创造过我们家族的辉煌,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业资本家。据说当时他不光拥有大大小小上百家诸如米行、茶庄、绸庄、货栈等各类商号;更主要的是,他还同时经营着铜、铁、钨、煤等不少矿业。他精于商道,为人豁达,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还常常跟洋人打交道,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自然老外的银子他也没少赚。因此,他老人家当时在江浙一带可谓闻名遐迩。
曾祖父去世后,我的祖父虽然继承了他的事业,却没再创造过什么辉煌。用我父亲的话来说,也就是平稳过渡。其实他一直对祖父的经营理念是颇有微词的。可照说到我父亲继承祖业时,他理应会一展宏图大志。然而,他却命运不济,最终还是赍志而殁。因为解放不久,祖业一传到他的手里便赶上了“公私合营”……于是,父亲老是想不开,便抑郁成疾。在我十二岁那年他就离开了人世。在我的记忆中,好像父亲一生都为家道中落而不能释怀。
记得父亲得病那几年,母亲天天都在替他熬药。家里一天到晚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儿。那时候,我常常到中药铺替父亲抓药,于是跟药铺里的那个坐堂的老中医都混熟了。老先生医道精深,博学多识,在当地颇有名望。每次他上我们家出诊,开好药方后,我便随他一道去药铺抓药。而且那药都是他亲自来抓。一来二去,日子久了,他还教我认识了不少中药的性能。什么《药性赋》、《汤头歌》,至今我还能背出一二来。
有一次,他抓完药,将那一包包中药扎成一摞,往柜台上一搁;于是我踮起脚,伸手要去提那药。他却叫我等等,说还有药。接着,只见他转身从药架上取出一支药来,递到我手里,叮嘱我说这药很名贵的,要另外单煎;不要和包里的那些药混在一起。我问老先生这是什么药。他说是虫草;便把它的性能告诉了我。于是我把那药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果然像条虫子,好似一条三眠的老蚕。只是它的头上却长出一支椭圆形的草棒棒。我觉得好生奇怪。
老先生看我好奇,便向我娓娓道来,说它的全名叫“冬虫夏草”。它的虫体实际上是一条虫的外壳。
我问,这虫草到底是虫还是草呢?
他说,是虫与菌的结合体。
“虫的外壳?”我把玩着这个怪怪的东西,“虫与菌的结合体?”
“对。”他接着说,“虫草属真菌类植物冬虫夏草菌。你可莫要小看这小小的真菌,它的能量可不小呢。当它的子囊孢子成熟后,便随风飞扬,散落在土壤中,然后潜伏下来,伺机而动。等到冬季,它就有了用武之地。这时遇到蛰居在土壤中过冬的蝙蝠蛾幼虫,它就使出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本领,拼命钻进幼虫的体内,以极强的生命力,萌发成菌丝体,吸收幼虫的体内的营养,直至将整个幼虫啃噬殆尽,然后便用自己的身体将那幼虫体内的空间全部占有、充满。这时,从表面看,蝙蝠蛾幼虫虽然仍像一条虫的样子,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具空壳了。可是,这些小小的真菌,呆在幼虫的体内却并不安分,它们一个个都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到了夏季,当土温升高时,便从幼虫的头顶上脱颖而出,长成一条真菌子座,冒出地面,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从铁扇公主的头顶上穿出似的,直挺挺地立在草丛中。”
“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起奇特的生物?”我不由得感叹了。
“是的,它真的是很奇特。”老先生笑着说。
然而,父亲却像一盏油灯——最终还是油尽灯灭了。

记得那天放学回家,我忽然发现家里来了许多人,里里外外一片忙乱。于是,很快我就明白了。原来他们都在张罗布置灵堂。而奇怪的是却没听到我母亲的哭声。
我慌忙跑进了父亲的房间里。一进门我就怔住了:只见父亲仍躺在床上,可他的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身上盖着的是一床大红的缎面被子。
——难道父亲真的是死了?……虽然有些害怕,但我的一双脚还是不由地挪近他的床边。这当儿,我忽然发现盖在父亲脸上的那张黄裱纸好像翕动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一下……虽然害怕极了,但我还是伸出一只手去,战战兢兢地将那张黄裱纸轻轻揭开,蓦地,只见父亲竟睁着一双恐怖而漠然的眼睛——那两个瘆人的大眼珠子却仍在恍恍惚惚地转动着,好像就要从他的眼窝里蹦出来……
我吓得突然一声大叫,哭着嚷道:父亲没死!他还没死!……
母亲慌忙跑进来,一把就将我拽了出去。
她压低嗓音对我说:嘘——别嚷了,你父亲的灵魂已经走了……
看她那个样子,好像是生怕我的哭喊声会惊扰了正在冉冉升天的父亲的那个魂灵。
难道人还没死,灵魂却走了?一个帮忙的人跑来把我母亲叫了走了。我又战战兢兢地挨近父亲的房门口。这一次,我又亲眼目睹了一个更加令人恐怖、毛骨悚然的的场景:当我壮着胆子一脚跨进门时,就猛然看见父亲的鼻子、嘴巴、耳朵里竟爬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蚂蟥来。接着,只听父亲发出一声空洞的长叹,顿时七窍流血……我一声惊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门外跑去。可是我一下又怔住了。因为这时,母亲正好迎面朝我走来,她居然变得风姿绰约,脸色白里透红,仿佛比从前更加妩媚了。
我似乎忘却了刚才那恐怖骇人的一幕;只是懵懵懂懂地瞅着她,竟弄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这还是我原来的那个母亲吗?她怎么居然又变了一副模样?那些蚂蝗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此而感到困惑不已。

可是没过多久,母亲便又要嫁人了。
一天晚上,我在三叔家的院子里无聊地闲荡着,后来又不由地走到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旁;这时,我忽然听见三叔和三婶在里面正说着我母亲的事。只听三叔在说:“这事情看起来是有些蹊跷,也确实令人费解,不过……”听得出他好像也觉得挺奇怪的。而三婶和我一样,对我母亲后来变成的那个样子是如坠梦里,大惑不解;于是,只听她老是在叫三叔给解释一下。后来,三叔虽然作了些解释,可他的那些解释却又是那样的不可理喻。
三叔居然说我母亲是个“蚂蝗精”。“不,应该是个‘人精’——她就像蚂蝗一样先寄生在她男人的体内,吸着血,又不断地繁衍生殖,充实在他的体内,而最终成就她自己的风骚;不过有时候,还是能看见她身后的他那个影子……难道不是吗?”三叔煞有介事地说,“你看她现在变成的那副模样;你再注意看她的身后……”三婶好像有点将信将疑。
我想三叔简直是在瞎诌。一点道理也没有。我母亲怎么会是个吸血的蚂蝗呢?(关于这个问题,后来我私下又问过三叔,可他的解释还是那样。我说这没有道理。他说:没有道理就是道理。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无法按常理来解释的)不过那些蚂蝗倒是我亲眼所见。而他所说的在她身后我父亲的那个影子我好象没有发现。可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难道那些蚂蝗是我母亲变得不成?于是我又想到了那个奇特的冬虫夏草……可那毕竟是一种生物啊。
其实我三叔是个读书人。不过他的性格怪癖。喜欢读稀奇古怪的书;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他的思维往往有悖常理;有时候他还神神道道的。但却没想到他竟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后来,只听三叔叹了一口气,对三婶说,你懂什么?……算了,由她去吧。
果然,后来三叔什么也不管了,一切事情都由着我母亲。但三叔却在私下对我说,不管怎样,让我以后跟他过。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我让他亲自去跟我母亲说。
后来,母亲居然卖掉了咱家的那所老宅;同时除了私蓄、金银首饰之外,她还将家中所有积蓄,尽皆席卷一空。然而,三叔不但没有出面干涉,而且在我母亲临走的时候,他居然还另外送了她一笔钱,作为陪嫁。三婶气得呼天抢地,硬是拦都拦不住。打父亲去世后,我的内心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变故——我一直在回避着母亲;那天三叔却拽着我的手,硬要我去跟母亲道别。可我就是不愿意。

母亲嫁的竟是我们当地的那个赵县长。于是三婶越发恼怒了,成天在家骂骂咧咧的。可三叔却嬉皮笑脸地对她说,瞧你,嫉妒了吧。三婶不服气地说,她不就是长得漂亮吗?自古道,漂亮的女人是祸水。何况她还是个“蚂蝗精”呢。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母亲结婚那几天,三叔要带我去参加母亲的婚礼,却叫三婶给拦住了。正好我也不想去。据说那婚礼办得是热闹非凡。连县政府的大门楼子上都张了灯结了彩,唢呐声声,锣鼓喧天,一时竟轰动了整个县城。婚礼一开始,人们看见赵县长头戴一顶黑色礼帽,身着一套笔挺的黑呢子中山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闪亮登场。众人顿时一片欢呼。场面热烈,高潮迭起。据说当时那新郎官忽然一时性起,居然叫人取来了他的盒子枪,于是只见他拔出枪来一甩手就朝天啪啪地放了一通;似乎觉得还不过瘾,便又叫人在墙头上摆放了一排空酒瓶子,然后他竟一枪一个,打得那些玻璃碴子噼里啪啦四处飞溅。众人吓得又一齐缩了脑袋。
赵县长在县政府的大院子里大摆了三天酒席,而且是流水席,只要来人不拘送礼与否,哪怕是看热闹的,坐下就可以大吃大喝。吃喝完了一抹嘴,一个个又踉踉跄跄地去县政府的礼堂看大戏。有二个戏班子在那里轮番演出呢。据说那天酒席一开始,赵县长首先敬的是三叔;他用那种大海碗,一口气连干了三大碗;于是三叔乐不可支,硬是在那里疯疯癫癫吃喝玩乐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几个街坊轮番把他驾回来的。回到家,他又昏天黑地呓语连篇地大睡了三天。可是当他醒来之后,却居然矢口否认自己参加过那个婚礼。我觉得着实可笑;于是就把他回家时的情形又描述了一番。他仿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哦”了一声,说那或许是你另一个三叔跑去凑了一把热闹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街坊邻居还在津津乐道地描述那个奢侈豪华恍若梦境的婚礼场面。一个个都说那个赵县长是如何如何的潇洒,看上去就像戏台上的文武双全的英俊小生。尤其是看到我母亲的那副模样,他们说简直都认不出来了。三婶问他们怎么就认不出来了。于是他们一个个又都异口同声地说我母亲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年轻、富态……她那个漂亮得——简直没治……三婶气得是直咬牙,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一叠声说:等着瞧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可是,我总疑惑那好象是众人集体做的一场梦。
从此我也就一直没再见到过我的母亲;也不知道我那个当县长的继父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因为三婶坚决不让我去他那里;当然我自己也不想去。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母亲真的像三叔所讲的那样,是个“蚂蝗精”,那么他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于是,有时候我心里头就会莫名地生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有一阵子,我和伙伴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一不小心忽然就冒出了我三婶说过的那句话“等着瞧吧!有他的好果子吃。”搞得大伙都莫名其妙的。然而,那个赵县长最后的下场却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
没过多久,县城里就传开来了,说赵县长已经停职反省。弄不好要丢乌纱帽。显然,其原因是他不该那样大肆操办婚事。太过份了!但根本原因还是有人检举他为大办婚礼,挪用了公款。不过这事很快就澄清了。因为赵县长操办婚礼的所有费用都是新娘子拿的。而且有凭有据。于是这便叫人无话可说了。当然赵县长最后好像还是受到了批评,自己也做了检查。不过,这事好像一阵风似地很快就吹过去了。赵县长还是县长。但后来的事情却委实令人感到震惊。
其实那个赵县长根本就不是什么县长。这家伙原是当时东北流窜到此地的一个土匪头子;解放初曾被共产党追剿过,但让他侥幸逃脱了。后来有一次在半道上,他正好撞上前来我们县上任的赵县长。据他自己交代他先是把赵县长给杀了,接着又发现了赵县长身上的那张委任状;于是他剥下赵县长身上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然后他便冒名顶替,人五人六地来到县政府,轻而易举地就坐上了县长的交椅。这就是关于那个土匪县长的大致情况。当然,有关的各种版本就多啦;就不一一交代了。
有一次,三婶在家里正绘声绘色地说着这事时。三叔忽然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插言:“你漏掉了一个细节,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哪来什么细节?”三婶没好气地说,“外面都是这么传的。”
三叔又怪怪地一笑,接着说:“你晓得吗?——那土匪虽然换上了身县长的皮,但他却把自己脱下来的那身皮也给赵县长换上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能为什么?他一个土匪头子……”三婶说,懒得搭理三叔。
“他是想让赵县长投胎以后,也过一把当土匪头子的瘾;况且他那未尽的事业也总得有人来继承呀。也许当时他就觉得赵县长正是他最好的替身。”
“瞎诌!”三婶嗔道。
“信不信由你。可事实就是这样。”三叔说着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事情是在我母亲嫁给他两年之后才败露。于是,直到县里在浮山广场召开万人大会,公判他的时候,我才亲眼见到了我那个既当过土匪又当过县长的继父。
那天,三叔还特意为我做了一副高跷。于是乎我就踩着高跷鹤立鸡群地戳在人堆里;于是乎整个场景便一览无余。
三叔站在我旁边,他一只手替我扶着高跷,一边踮起脚跟朝主席台上张望。只见那个土匪赵县长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墨笔写着他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上又用朱笔画上了一个很大的叉叉。显然他是必死无疑的。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显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还有几分坦然。他好像并不怎么觉得自己已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不过,转眼之间他好像又现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来,似乎不知自己究竟是一县之长,还是从前的那个啸傲山林,为非作歹的土匪头子?想必此时此刻在他的脑子里是把这两个人物混杂在一起了,也许这会儿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孽,正在竭力将他们掰开。然而从他流露的那一丝难以觉察的似乎有点无奈的表情上看,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这两个人物很可能已经浑然一体,难以剥离了……
于是群情激愤了。于是押着他的那两个解放军战士便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头狠狠地摁了下去。——而这就在时,我听见三叔竟在不住地嘀咕着:人物,人物……

事发后,我母亲不知去向;直至后来竟不知所终。但她却给我留下了一个小弟。
那天,一个自称原是赵县长家保姆的中年妇女抱来一个孩子;说是我母亲生的儿子,叫青苗儿;要丢给三叔来抚养。可是三婶岂能答应。她说咱家怎么能收养一个土匪的崽子呢?于是三叔无奈,只好叫那个保姆把青苗儿送进了县里的一所孤儿院。不过打那以后,三叔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瞒着三婶,偷偷带上我去那所孤儿院去看望那个青苗儿;而且每次他都要在那里丢下些钱——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离家出走。

唉,要说我这辈子却是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况且祖业到我这里,也早已是荡然无存。不过年轻时我也成了家立了业,而且生了儿育了。至于我现在变成的这种与人格格不入,叫人讨厌的样子,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也许打小我就或多或少地受到我三叔的影响;抑或他身上的那个东西恐怕早已潜伏在我的血液里了。但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原来的那个我已经随着河水流去了,而血液里的那个东西或许还沉积在我当下的体内没有流去。因此,后来妻子离我而去也是正常的。我也没有怨言。因为她毕竟还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怎么能跟我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头脑有病的家伙厮守终身呢?只是早年我那小子就不理解我,一如我不理解他。
那时我总是抱怨自己,怎么竟偏偏生了这样一个天罡星的儿子?这小子整一个浪荡子。当时县城里无人不晓。唉,“养不教父之过”可我实在也管束不住他。这小子天马行空,为所欲为。什么祖宗王法,规矩方圆,统统不在话下;当然也就更不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了。有一次,他居然还口出狂言,说什么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打出一片天下来……我说像你这样下去早晚会闯大祸;他却说我要是害怕就干脆跟他脱离父子关系……唉,他怎么就是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呢?于是有时我恨将起来,真是巴不得让魔鬼将他捉了去打入地狱才好。后来,地狱他没去成,倒是进了监狱。因为这小子卷入了一起严重经济诈骗案里。结果被判了八年。
不过我一直疑惑这小子根本就没进监狱。因为没过多久他就出来了,而且还混得人五人六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居然有人。也正是那个人一直在罩着他。只是没想到此人就是市里(当时已经县改市)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赵世龙。谁都知道这家伙胃口很大。就是他,在三年之内居然把市里的所有的国营企业全部吞并,成立了他的集团总公司。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财星,传说他的腰间有一圈非同寻常的胎记,乍一看就像一根腰带,可奇的是那腰带竟由一个个铜钱环环相扣而成。只是我那小子与他有什么瓜葛呢?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还让我那小子做了他的副总。我想赵世龙大概是瞎了眼吧。
搞不懂的还不只我一个人。听说有人就曾问过赵总:是不是我那小子跟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赵总说那当然。他说我那小子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听起来他这好像是在调侃,但有人却怀疑那内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也有人觉得赵总是打了个哑谜——只是谁也猜不出那个谜底来。后来也不知道在一个什么场合,赵总居然郑重其事地道出了他那个谜底。他说他第一次遇见我那小子的时候就觉得他们这辈子注定分不开了。因为我那小子对赵总居然有一种“特异功能”。比如,赵总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那小子接着便能一字不差地把他下面想要说的话和盘托出来;而且这样的情况竟屡试不爽。也就是说赵总的全部心思都在我那小子的掌控之中……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是不是赵总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说我那小子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除了表示他们之间的那种所谓的默契;言下之意会不会认为我那小子其实是对他的一种无形的入侵呢?——那么难道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怎么可能呢?赵总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并没有显出什么下世的端倪。
无论怎么说,我却始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然而,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神秘莫测。正如我三叔曾经说过的,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就是道理。你有什么办法?据说,打我那小子做了副总以后,赵总干脆就越来越不管事了。因为集团里的事情根本无须他过问。按照赵总的说法,有了我那小子,他还要过问什么呢?于是他就像一条“上山”的老蚕,又像一只蜗牛,把自己关在一间幽闭的房间里,成天足不出户,也不接待任何人。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曾在商界叱诧风云的人物,竟甘愿做一个如此猥琐不堪的傀儡?
不过,我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赵总居然就是那个土匪县长的儿子——我的同母异父的兄弟青苗儿。
忽然有一天,我那小子专程开了辆车要接我去见赵总。他说赵总的日子可能不长了,只想见我一面。我说我不想见他。不过我还是感到很奇怪,好端端一个人,年纪轻轻的,事业上又风头正劲。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我那小子看我态度坚决的样子,便立刻撂下脸子,说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时,我又看到了他儿时的那副嘴脸。当时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有一次,我让他答应我不再跟那帮狐朋狗友来往,可他就是要跟我拧着。我一气之下就用绳子把他绑了吊在屋梁上。谁知半夜里突然闯进一帮小混混,竟强行把他救下。这也罢了。可这小子接着居然又指使他那帮混混,用抹布堵上我的嘴,又将我吊在了梁上。你看看,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这时,只见他脸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点了一支烟塞进我的嘴里,说他知道我晕车还特意备了轿子,要抬我去见赵总。我噗地一下把嘴里的烟唾到地上,说你小子别给我丢人现眼。你给老子滚!我话音没落,只见他一招手,立刻闯进来几个彪形大汉,不容分说硬是把我架起来,塞进了轿子里。然后他们就一路招摇过市。唉,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孽障,惹不起还躲不起。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要把我抬到医院里去,可后来等下了轿子我才发现,原来是赵总的别墅。
赵总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他的肚子看上去有些鼓胀;没错,他的腰间确实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胎记。这回我算是亲眼所见了。这时,我忽然发现他的两眼竟茫然无光,就像一个睁眼的瞎子。他大概知道是我,于是嘴巴嗫嚅一下。接着,只见他艰难地抬起两只手,于是我听见他的骨骨节节顿时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好像要脱臼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呆在一间摇摇欲坠就要散架的木屋里。慢慢地,只见他终于把两只手合拢到一起,然后抱拳给我作了个揖。可没想到他的嗓子里竟发出一种公鸭似的叫声,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尽管我侧过脸把耳朵跟他凑得很近,可还是什么也没听出来;于是我问我那小子,赵总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他却摇摇头说赵总没病。
“没病?”我知道我那小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人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没病?”
“他暂时死不了,可也好不了。”
“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
“那有什么办法?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我死。可眼下即便我死,他也活不了。”
“你……”
“老爷子,不用你说,我倒是想用一死来报答他,可他却说他现在已经是不死不活的人了,让我干脆将他彻底消化掉……不过他说的倒也在理……”
“什么?在理?在什么理?……”
“你嚷什么?”他说,横了我一眼,便用手在赵总的肚子上拍了拍,“听听,内瓤子都快没了。”
天哪!我蓦地听到了一个类似空心木头发出的声音。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一下弄成了这个样子呢?真是太可怕了。然而我那小子却振振有词地说:“这对赵总来说也只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已。等到我把他彻底消化掉以后,我就会用我的内容把他再填充起来。看起来是他成全了我,可我也成全了他;老爷子,只是你不清楚,别看他那会儿风头正劲,其实他的气数已尽,还能怎样呢?……而眼下无形中我却使他又复活了。”
“他又复活了?”
“是的,尽管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赵总了,可他毕竟还保留了一个躯壳;或者说是一个幻影,尽管似有似无,可那毕竟还是一个幻影嘛。”
“一个幻影?”
“是的,据说眼下我就拖上了他的那个幻影;好像有人已经发现了。”
“你?”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接着又说,“没准以后我又会再去成全别的什么人呢……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残酷,不过这里头却有一个无形的理由……”
“无形的理由?”我愤然吼道,“你——简直是个无赖!”

可是关于他那个所谓“无形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搞懂;就像我父亲当年赶上“公私合营”,由于想不通而抑郁成疾,死不瞑目一样;对此我也耿耿于怀了好久。
不过我却至始至终看到了我那小子发迹的全过程。倒也长了些见识。
果然,从我见到赵总不到半年时间,我那小子就以陈胜集团公司取代了赵世龙集团公司。报上吹嘘说陈胜集团是民营企业的一朵奇葩。我为赵总不服,于是专程去看望过他几次。至今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天,赵总裸着身子依然躺在那张洁白的床单上;我又看见了他肚皮上的那条由铜钱环扣的“腰带”。只是他显得愈发面目全非了:他的肚子像鼓一样的膨胀起来,于是那根“腰带”就凸显得十分打眼。而他的眼窝却深深地凹陷下去;四肢瘦得像麻秆。活像个晚期血吸虫病人。他用一只瘦骨嶙峋手在自己的大肚子上拍了拍,听着就像拍在青石板上发出的那种声音。
“听见了吗?”他说,声音居然显得异常亢奋。
可我立刻就惊呆了,因为那声音分明就是我那小子的声音啊!
“上回你听到的是空洞的声音,”他又拍着肚子说,“这回可是实音了。”
天哪!这——我那小子的声音怎么会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了呢?!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头看了看,我那小子并不在房间里;我的身后只站着两个年轻的毕恭毕敬的男佣。
“兄长,我就是那个青苗儿。”他接着说,依然是我那小子的声音。
“是是,”我的声音在颤抖着,“我我知道,你……”
“好了,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地充实在他的体内了。”又是我那小子的口气了。
“你你这个魔障!”
“老爷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太可怕了!”我战战兢兢地用手在他的大肚子上摸了摸,“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
“是蛔虫,我是钻进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现在我已经把他彻底消化掉了。”
“你……”
“谁让我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呢?”
“不!”我愤然吼道,“是血吸虫!”
“血吸虫?”他发出一阵怪笑,“一样,一样,反正都是虫子嘛。”
“赵总,赵总……”我失声喊道。
“哈哈哈……”赵总却发出我那小子癫狂的大笑声。
我一下就瘫倒了。那两个男佣随即把我架了起来:“老爷子,赵总没了。”



故事说到这里,我想也该收场了。我抬起头来,从那个天窗口望出去,此刻,那幽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寥落,偶或有一两颗流星从天幕上划过。夜,显得越发深不可测了。我闭上了眼睛。于是,我在冥冥之中期待着那个神秘的声音。
说实话,对此我一开始就不抱有奢望;况且即便现在有什么声音,我也不一定能听得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一定能听得懂;我明白长老的意思,因为我还缺乏那种灵魂的修炼。
况且,我所说的这个故事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个梦而已。不过,即便是梦又有何妨?叔本华曾说历史就是世世代代的人类具有的一场结束不了的令人困惑的梦:在梦里有重复出现的形式,也许有的只是形式;而形式之一就是这个故事揭示的进程。

2007年3月初稿
2009年清明节二稿于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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