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神劇《切爾諾貝利》更震撼的,是背後的真實故事
比神劇《切爾諾貝利》更震撼的,是背後的真實故事
Original 徐牧心 Vista看天下 2019-06-05
撰文 | 徐牧心
編輯 | 瀋佳音
本文出自Vista看天下APP《號外》“十天讀書會”欄目:至樂不如讀書,十天一本好書,讓時光不虛度 。閱讀更多好書及書摘,請掃描下方二維碼~
“謊言的代價是什麽?不是我們錯把謊言當成真相,真正的危險在於如果聽信了太多謊言,就難以辨別真相了。”深夜裏,一個老人對着錄音機說出自己所知的真相,接着在監視人員的眼皮底下把磁帶轉移出去。隨後,他回到傢中,上吊自殺,時針指嚮1點23分。
時間倒回到兩年前的那一天,1986年4月26日。
蘇聯普裏皮亞季消防員瓦西裏被爆炸聲驚醒,他很快接到了出勤通知,於是他匆匆換上襯衣,奔赴現場。懷孕的妻子露德米拉有些擔心,於是他親了親她:“沒什麽,最壞也不過是屋頂着火了。”
可是露德米拉再次見到他時,就是在莫斯科一傢醫院的病床上了。露德米拉後來回憶起丈夫當時的情景:他轉過頭的時候,就會在枕頭上留下一大片頭髮;醫生甚至在給藥的時候都衹敢隔着玻璃;他時常會被自己內臟的碎塊嗆到,露德米拉就衹得用纏着綳帶的手把它們掏出來……
《切爾諾貝利》劇照。
很快他就死了。“他是蘇聯的英雄,”特別委員會的人跟露德米拉說道,“但我們不能把他的遺體交給你。”
下葬的那一天,在去往墓地的路上,對講機突然傳來了聲響,叫司機先不要去,因為有外國的記者趕來了。
“我感覺我自己快要昏倒了。幹嗎要藏我丈夫,他是誰?兇手?罪犯?刑事犯?”露德米拉問,“他不是這個國傢的英雄嗎?”但沒有人為她解答這個問題。幾個月後,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嬰——肝上有二十八倫琴輻射、先天性心髒病,衹活了四個小時就死了。
這是HBO五月推出的新劇《切爾諾貝利》,取材於切爾諾貝利核事故。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嚴重的一次事故,它嚮外釋放的輻射量已超過5千萬居裏(放射性強度單位),相當於美國在日本廣島和長崎投下的原子彈爆炸當量的500倍,超過320萬的人口遭到輻射。
該劇一開播,就在IMDb和豆瓣都拿到了9.7的高分。“恐怖”是觀衆們對它的第一印象,有人甚至評論道:“第一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輻射。”
不過,我看完之後,反應倒沒有那麽強烈,因為我在此之前看過諾貝爾文學奬獲得者、白俄羅斯作傢斯維特蘭娜·阿列剋謝耶維奇的書《切爾諾貝利的祭禱》,書中的記錄更震撼,更復雜。露德米拉和瓦西裏的故事衹是其中之一。
《切爾諾貝利的祭禱》
阿列剋謝耶維奇花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多次深入到切爾諾貝利,足跡遍布烏剋蘭、俄羅斯、白俄羅斯等國傢,采訪了數百名與此相關的人,他們中有清理人、攝影師、普通居民、政府官員,還有他們的後代。阿列剋謝耶維奇用口述的方式忠實記錄着他們的話,看起來卻是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HBO將這些故事濃縮成五集精巧的迷你劇。編劇剋雷格·馬津在播客中說,“這是一本不可思議的書”。
“緑色機器人”
瓦西裏不是那天晚上唯一的犧牲者,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消防員們,直接用肉身接觸核反應堆裏的物質,大多在72小時內陸續死亡。HBO不動聲色地還原了當天晚上的情形——消防員暴露在外的手掌,碰到了空中飛來的石墨棒,手掌的皮膚瞬間潰爛。他慘嚎着,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據紀錄片《搶救切爾諾貝利》介紹,在爆炸發生的第三天,蘇聯空軍出動,用人力將沙包和硼酸從反應堆上方扔下,試圖撲滅大火。而在反應堆的上空,有超過3500倫琴的輻射,每一次飛行任務,都會為這些飛行員帶去5-6倫琴的輻射。而他們之中執行任務最多的人,一天甚至需要飛行33趟。
然而危機沒有解除,反應堆下方還有195噸核燃料在燃燒,需要在反應爐下方挖掘一個2公尺高30公尺寬的空間,用來放讓反應爐降溫的液態氮冷卻裝置。於是400名礦工在高達50度的地下空間,在一個月內完成了3個月的工作量。
“清理人”,特指在切爾諾貝利處理善後,對核輻射進行區域清理的人。那些清理屋頂的士兵受害最嚴重。他們穿着鉛製上衣,但是輻射卻來自於下方,他們穿着普通的廉價迷彩靴子;他們被告知喝伏特加可以防止輻射,但不要吃切爾諾貝利的其他東西,但人們呆得久了,也就不太在意了;他們被告知蘇聯人無往不勝,可以用鏟子對抗原子。
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
“清理人”開玩笑說,他們把美國的機器人派到頂上,工作了五分鐘就停下來了;又派日本的機器人上去,幹了九分鐘就停止工作了;最後派去俄羅斯機器人,足足工作了兩小時,他們也被稱為“緑色機器人”(因為軍裝製服是緑色的)。
據“保護切爾諾貝利”協會理事會副主席謝爾蓋·瓦西裏·耶維奇索博列夫在書中介紹,有將近三十四萬名軍人參加清理工作,其中有三千六百名士兵曾在發生事故的反應堆頂部作業。“這些年輕人……他們現在正在死去……他們都是特殊文化下培養出來的人,一種功勳文化。他們都是犧牲品。”
“清理人”們用肉身堵住了核泄漏的窟窿,然後蓋上世界上最大的石棺。他們被當作英雄,一場災難變成了一場勝利。在書中,阿列剋謝耶維奇記錄了一名“清理人”士兵的故事:
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去了切爾諾貝利。我的弟弟偶然買了一份《消息報》,在上面看到了我的照片,告訴了母親:“你看,他是英雄!”母親哭了。
很多英雄沒等到發放勳章和奬金就死了。即使僥幸活下來了,隨着蘇聯的解體,這些榮譽便如同一張廢紙,甚至還有數十萬枚沒來得及發放的勳章被丟棄在倉庫裏落灰。無數飽受病痛折磨的英雄們沒有錢生活,沒有錢治病,衹得變賣勳章——這枚自己用生命換來的榮譽。
無人知道的真相
“沒錯,”年長的官員一把推開了想要過來攙扶的警衛,慷慨激昂道,“現在,國傢告訴我們,情況不危險,那我們就要有信仰,同志們。”
“同志們”鼓起了掌,於是老者下達指令:“我們封鎖城市,誰都不許離開。切斷電話,以防消息的誤傳。我需要防止人民破壞自己的勞動成果。”
這一幕發生在爆炸的3小時後。由於政府的信息封鎖,在爆炸後的長久沉默裏,以為安全的居民們走上街頭。此時空氣中泛着藍色的熒光,似乎有灰塵飄飄灑灑地落下。“真美。”一個女孩輕輕說道。
在這個美麗的夜晚,致命的危險靜悄悄地降臨——藍色的光芒是核泄漏導致的契倫科夫(一種物理現象),而飄在天空中的,雪花一樣的東西,則是反應堆爆炸産生的放射性塵埃。
《切爾諾貝利》的恐怖之處或許更在於其徹骨的涼意,它完整地拍出了官員們在災難發生後互相推諉的過程,而在他們踢皮球的每一分鐘裏,都會有數十人面臨死亡或終身殘疾。
《切爾諾貝利》劇照
劇中戲劇化地還原了這一場景——事故發生一天後,中央領導們在剋裏姆林宮開會。官員嚮上級報告稱:(切爾諾貝利)就是一起小事故,現場核輻射衹有3.6倫琴,甚至開玩笑道,這跟做了個胸透差不多。
人們有時看到一隻莫名其妙掉下來死掉的鳥,但一切都祥和而井井有條。事故數天後,蘇共機關報《真理報》纔在第三版底部發了個“豆腐塊”新聞,大意是讓人們不要過於擔心切爾諾貝利事故。
謝爾蓋在書中回憶道:“我們沒有紀錄片反映被疏散的人群,帶走的牲畜……悲劇是被禁止拍攝的。他們拍攝的衹有英雄事跡!……為了誠實地講述切爾諾貝利,當時需要勇氣,現在一樣需要勇氣。”
電視劇開頭那位自殺的老人是切爾諾貝利事故調查委員會主任委員瓦列裏·萊加索夫。萊加索夫確有其人,這位物理學家也確實在那一天自殺了,並留下了磁帶。正是他讓剋雷格下定决心動筆寫這部劇。劇中的細節幾乎都有歷史依據,真實情況甚至更加觸目驚心。
劇中,白俄羅斯首席核物理學家烏拉娜·剋霍尤剋發現了空氣中的輻射值異常,她找到地區副書記匯報,但遭到漠視。“我是核物理學家。在您當副書記之前,您是在鞋廠工作。”“是的,我曾經是名製鞋廠工人,但現在我掌權了。”
這個細節源自前白俄羅斯科學院核能研究所所長瓦西裏·鮑裏索維奇·涅斯捷連科。他第一時間就註意到了輻射值不正常,不顧個人安危到核電站周邊進行測量——白俄羅斯籠罩在輻射雲之下。他想盡辦法聯繫到政府要員報告情況,卻遭一再拒絶。他因此被監視,被撤職,被起訴。
為了防止恐慌,政府拒絶給公衆提供預防輻射的碘劑和口罩。“國傢優先是不可否認的,而人類的生命價值被降低到了零。他們害怕上級發火勝過害怕原子。”瓦西裏對阿列剋謝耶維奇說。更令他憤怒的是,他發現領導人都服用了碘,他們同樣把自己的孩子從輻射中拯救了出來。“這是什麽樣的權力啊!這是一個人可以任意支配他人的絶對權力。這已經不是一場騙局,它是一場對無辜者的戰爭。”
在劇中,瓦列裏和烏拉娜突破重重阻礙找到了事故原因。但是真相能夠公佈於衆嗎?“在切爾諾貝利沒有理智,在那裏發生的一切,之後發生的一切,甚至我們做的好事,所有的一切都是瘋狂的,我已經告訴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了,他們當然不會承認,他們總是這樣做,我知道你會全力以赴的。”瓦列裏臨死前的這段話預言了未來。
紀錄片《搶救切爾諾貝利》拍攝於切爾諾貝利核事故20周年,那時衹有59人的死亡,被官方歸咎於這場災難。沒有任何關於該地區13萬名難民的研究。沒有任何關於數十萬名清理人狀況的統計數字,也沒有任何關於繼續住在切爾諾貝利附近與污染區的人口統計。
如今,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事故原因依然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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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爾諾貝利人
今年4月,白俄羅斯宣佈開放部分在切爾諾貝利事故後被封鎖的禁區,最低衹需要1000元人民幣的價格,就可以遊覽這片曾經的“無人區”。對此,阿列剋謝耶維奇曾諷刺道:“核旅遊市場需求很大,尤其是西方遊客。人們想去獵奇和尋找刺激,這些在舒適的現代生活中已屬難得。生活變得枯燥,而人們想要永恆……”
切爾諾貝利事故30周年紀念時,攝影師探訪事故發生地。
事故發生時,阿列剋謝耶維奇36歲,在白俄羅斯當記者。災難發生後一年,有人問她:“所有人都在寫,而你生活在這兒卻不寫,為什麽?”但她覺得自己身在其中,已經成為事件的一部分,沒法抽離開寫。“我們,白俄羅斯人,成為切爾諾貝利人。”
除了電視劇對權力的批判,阿列剋謝耶維奇更深刻之處在於對自身的反思。“這是我們蘇聯一代人的事。”這也是她作品一貫的主題。
書中記錄事故發生初期,聚會上,兩個母親之間的爭論。第一位說:“我明天就到父母那裏去了,把孩子也帶去。他們如果生了病,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第二位說:“報紙上說了,幾天內局勢就會恢復正常。那裏有我們的部隊,有直升機、裝甲車。”第一位說:“我還是勸你,把孩子帶走吧!離開!躲起來!出事了……比戰爭還可怕的事,我們甚至都無法想象,你還不明白嗎?”
她們爭吵起來了,互相指責。“你身為母親的天性哪裏去了?你這個狂熱分子!”“你是個叛徒!如果我們大傢都和你一樣,我們還能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嗎?”
第一位母親遭到了聚會上其他人的厭惡。第二天,第一位母親帶着孩子離開了。其他人帶着自己的孩子來到太陽底下參加傳統的五一勞動節慶典,接受了大劑量的輻射。
俄新社記者伊戈·剋斯汀當時拍攝了一些遊行現場照片,洗出來後發現明顯偏暗。後來他纔知道,這是照片受到核輻射所致。他在後來的采訪中評論道:“那是場死亡遊行。”
其實並沒有人強迫他們,甚至沒有人要求他們,但他們覺得在這種時候,大傢應該在一起。許多年後,一個帶孩子參加了那天的慶典的母親對阿列剋謝耶維奇說:“不僅當局在欺騙我們,連我們自己也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在我們的意識深處……當然,我們現在不想承認它,我們更熱衷於駡戈爾巴喬夫——這是他們的錯,而我們是犧牲者,我們是受害者。他們‘弄髒’的不僅是我們的土地,還有我們的意識,而且要延續好多年。”
當地時間2019年4月26日,烏剋蘭基輔,切爾諾貝利核事故33周年,民衆在遇難者紀念碑,悼念那些因參與核事故清理工作而喪生的人們。
謝爾蓋曾經接待過一名來自英國的記者,記者找到了五名曾參與過切爾諾貝利核事故搶險的直升機駕駛員。
記者問:“你們和你們年輕的妻子相處得如何?”駕駛員們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將要回答的是關於飛行任務的問題。在一陣尷尬的沉默後,記者開始了個別的詢問,但大傢的回答卻都一樣:“我們很健康,政府很重視我們,我們的家庭充滿了愛。”
事實上,在反應堆周邊工作的人,泌尿生殖係統大多會失去功能。英國記者曾與當地的女服務生攀談,女服務生笑着指了指身旁的駕駛員:“他們身材高大,戴着閃亮的徽章,看起來很風光,床上卻不怎麽樣。”
英國記者跟謝爾蓋說:“你知道為什麽沒人相信你們嗎?你們在欺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