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洛夫
——献给诗翁的一炷心香
章继光
洛夫辞世将近一年了。自2005年相识,到去年洛夫偕夫人返台,我和老人的交往持续了13个春夏。洛夫是我敬重的一位长者,他的作品和人格深深地感动着我。一年来,常常想到要写一点怀念的文字。2019元旦过去,借着温哥华冬夜的闲暇,我将洛夫的几本诗文集再翻阅一遍。掩卷之际,凝望闪烁的寒星,仿佛看到苍茫夜空下洛夫伫立雪楼, 临窗沉思的身影…….心绪难平的我于是写下这不成纪念的文字,录下心中洛夫影像的片段,作为献给诗翁的一炷心香。
洛夫的大气
作为当代华语诗坛的巨擘,洛夫有一种大气。 他中年写的《石室之死亡》、《长恨歌》、《李白传奇》这些出手不凡的诗篇,都是为人激赏的才华横溢、大气淋漓之作,至于他在晚年创作的三千行长诗《漂木》——这部被痖弦称为华语诗坛“航母”的巨制(注),不仅使人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才力,更感到一种汪洋恣肆的大气。这样的“大气”在中国现代诗人中很难见到第二个。
洛夫的“大气”,有时表现为一种傲视群雄、聛睨一切的“王者之气”,这在他的文章或访谈中时有流露:
“就我个人来说,我也许不是一个‘早慧’的诗人,我却敢说,我是一个‘早成’的诗人…….恕不谦虚地说,我的诗歌王朝早在创作《石室之死亡》之时,就已建成。”(《洛夫诗全集自序》)
“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我洛夫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洛夫谈诗》第237页,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
“文学中心矗立在一个个伟大作家的心灵中,”“大师在那里,中心便在那里。” (《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60页)。
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洛夫在加拿大媒体撰文《距离伟大还差一把火》,直言不讳地表示:任何奖项,本质上都是一种游戏,就算高行健已达到世界标准,但距托尔斯泰、乔伊斯、海明威等世界一流大师还差一把火,还得提升高度;作品的可读性与读者的关注度是衡量大师的重要条件,《灵山》获奖前数年中仅卖出几百本。能称之为伟大的作家,作品的光环应扩及更多的人,提出的问题应与千万众生有关……. (参见上书第204页)
视世界最高文学奖为“游戏”,这就是“大气”的洛夫。估计敢说出这样有胆量的话来,在当代华语文坛位列三甲的诗人(作家)中可能也不会有第二位。实际上,这个文学奖后来暴露的问题已接近真游戏或不只是游戏了。
笔者以为,洛夫的“大气”源盖有二。
一是基于他“神游六合”与天地同一的宇宙意识和非凡气概。
雪楼客厅曾挂着一副醒目的条幅:“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睨于万物。”字体是大字行草,不知出于何人之手;语出《庄子.齐物论》,体现了庄子回归自然,实现物我同一(“齐物我”)的哲学思想。我以为它正反映出洛夫向往的人生,展示出他的精神镜像。他说自己到晚年,这种意识愈加成熟,“观看人事万物的眼光越来越冷静。对于宇宙诸相的态度越来越超然。”致力与万物同一、天地一体的思想高度,使得洛夫善于将自我融入到无限的时空,让生命的能量不断释放,心灵获得充分的舒展,创作的灵感和丰富的意象源源不绝的奔涌到笔端,从而形成遮掩不住的“大气”。
洛夫的“大气”还源于他作为大诗人的真实个性。
洛夫认为,诗人的气质与基本品格在于一个“真”字。他说,诗人作为一个写诗的人,是一个遗世独立的人物,他的生活条件可以差,但要活得有尊严,情操上应有所不为;诗人可以怪,但不能俗,不能成为名利场上的追逐者;诗人意识不宜太强,不宜过于狂妄、傲慢……总之,“诗人必须是一个真人。”(《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7页》)
如何找到“真我”?洛夫说,“最好的答案是化为一只鸟,一片云,随风翱翔。”只有追求“真我”的诗人,才会在创作中将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太阳的温热就是自己血液的温热,冰雪的寒冷就是自己肌肤的寒冷,海洋因我的激动而咆哮,群山随我的挥手而奔走,他可以看到山鸟通过一幅画而融入自然本身,可以听到树中年轮旋转的声音。在灯下独坐,舒纸展笔之际,自然“胸中风啸云卷,波涛澎湃”(见《魔歌》自序)。视诗为全部生命,以“真我”为人格目标的洛夫,在立身行事和诗歌创作中都是遵照心中的声音,而不是其它。洛夫的诗文和访谈中展现的“大气”,都是他发自他灵魂深处的“真我”,是他血液沸腾的声音,是他 “随风翱翔”的翅膀发出的鸣响,是他胸中波涛翻滚的呼啸…….
但追求“真我”的洛夫,并不主张诗人一味表现“小我”,那样会使诗的内容过于窄化,他主张表现“大我”,在表现自我的同时,將诗笔深入到民族、历史的血火之中,把诗情投射到社会、历史文化上去,将一己的哀乐与民族历史、家国意识联系起来,他指出:“唯有以民族为基础,进而参赞天地化育,怀抱宇宙的诗人才能做一个大诗人”(《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07页》)。从《灵河》——《石室》——《魔歌》——《边界望乡》等乡愁诗——《漂木》,洛夫六十余年的创作轨迹,展现出了一位大诗人的成长、成熟的历程,从爱的小河奔向一望无际的大海,汇入广袤无垠的历史时空,从而使洛夫的大气获得无比宽广、深厚的泉源,显示出更为充沛、磅礴的力量。
拥抱现代,不拒绝古典
洛夫是一位有着强烈现代精神的诗人,有人甚至一度将他视为台湾超现实主义代表性诗人。但他并不像某些提倡或致力于现代诗写作的诗人或评论家(如胡适和现在大陆激进的诗人或学者)那样,对包括唐诗宋词在内的古典文化采取排斥、拒绝甚至敌视的态度(包括现今的权威学者,恕不列举),而是对它们保持着敬意和浓厚的兴趣。
他说:“我是台湾诗人,但我更是中国诗人”,(《洛夫访谈录》第222页)“我身上的文化基因是中国的”(第113页),“充实这心灵空间的,正是那在我血脉中流转的中华文化”(第336页)。“我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中国诗学和西方诗学的彼此参照和互相融合”(第26页),自己“虽不是走得最早的,却是走得最远,做得最多的一个”(第27页)。“本质上,我是最现代的,却又十分传统;非常西方,但更中国”(第138页)。
洛夫回顾,从童年开始就在衡阳乡下跟着母亲读唐诗;念小学时就开始阅读《西游记》、《水浒传》,很早就受到中国古典文学熏陶,只是到台湾以后,在50年代台湾文学风气影响,才“一头栽进西方现代主义迷宫”,远离古典;吸取了教训之后,自己又转过身来重新认识和评价中国文学传统。
在对传统的回眸中,洛夫深刻体认到,中国古典诗中蕴含的东方智慧、人文精神、高深的境界,以及中华民族特有的情趣,都是现代诗中较为缺乏的(见《洛夫精品自序》)。
洛夫认为,古典诗歌对他创作上主要带来以下几方面影响:
“暗示”的手法,即他现代诗创作中追求的“以有限示无限”、“以小我示大我”手法。
“无理而妙”观念。这是严羽总结的唐诗经验“妙悟”之一,也是苏轼主张的“反常合道”诗学观点。这种创作方法要求诗人“突破人为的关系,超越知性的逻辑”,追求一种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美学效果。
“物我同一”的观念。洛夫指出,“物我同一”是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它表现出人和自然的和谐关系,如果诗人能从古典诗歌中找回那些失落的东西,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创作的现代诗才会有哲学的深度。
(以上参见《洛夫访谈录》第96——97页)
基于这种体认,洛夫在这以后走上了一条“融合东西文化,沟通传统与现代的创新之路”(《洛夫访谈录》第106页)。他尝试以传统和古典的题材,运用现代诗的形式、手法改写古诗,如《长恨歌》、《李白传奇》;他创作过与杜甫、王维、李贺对话的诗,如《杜甫草堂》、《走向王维》、《与李贺共饮》;他晚年栖居温哥华创作的《唐诗解构》50首和三千行的长诗《漂木》,都是在这条创新之路上所作的努力探求。但洛夫同时指出,重视借鉴传统,决不能因此拒绝外国的东西,我们要善于借鉴世界经典文学,尤其应从西方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中吸取新的观念和表现手法(参见《洛夫精品自序》)。他相信“喝外国的牛奶,变成自己的营养,总不能变成外国人”(《洛夫访谈录》第106页);他认为,不管是西方的还是中国传统的东西,都可以广采博纳,关键是要合乎诗的本质,所有的技巧、方法等都必须包含对个体命运的反思、历史家国意识和人文关怀在内的生命精神的圆融和谐(同上),从而使自己的作品既不割断文化精神的血脉,又有现代的品格风貌。长诗《漂木》就是这种大气包举、“圆融和谐”的完美体现。它立足于广阔的文化视野,以漂木为核心意象,以洛夫“两度放逐”的漂泊心灵为表现主轴,在诗人灵光烛照的经营下,精心创作出的一部宏大心灵史诗。全诗内容涉及、包揽儒、道、佛,东西方哲学、文学、诗歌、艺术等多方面,体系庞大,结构宏伟,气势恢宏;运用丰富、新鲜、密集的意象语言与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诗人对生命、家国、历史形而上的深刻思考,展现出浓厚的悲剧意识与宇宙境界,是一部包罗古今、贯通中西,将中国古典和现代精神融为一体的长篇巨制。
作为华语诗坛重要的现代诗人,洛夫心中始终怀揣着对现代诗创新的梦想,坚持对新诗现代化永不停步的追求。他表示,诗的现代化是自己“终生不变的追求”,“对我而言现代化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创造”(《洛夫诗全集自序》)。洛夫强调,中国诗人在这个追求中必须实现传统向现代创造的转化与融合,但这个过程不是容易的,就像艾略特所说:“诗的创造过程是一种将血水化为墨水的过程”(《洛夫访谈录》第107页)
(注) 在2018年4月11日温哥华举行的洛夫追思会上,痖弦在致辞中,将《漂木》称为“当代华语诗坛的航空母舰。”
(本文刊载于《香港文学》2019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