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永恒
——洛夫《致时间》的哲学意蕴
章继光
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
——洛夫《致时间》小序摘录
诗与哲学是两码事,但它们又有着不可分的联系。诗人瘂弦将诗歌分为三个层界:小我之境,大我之境,无我之境,当诗人到达终极思维的时候,就进入了哲学的无我之境这一最高境界(1)。洛夫整个一生都在致力于追求这种境界,他说,伟大诗人一项重要因素是“宇宙境界”,“诗人是一个抱着梦幻飞行的宇宙游客”,他应该从哲学高度对生命的本质问题作出思考(2)。
从严格的科学史而言,时间是宇宙事件的计量,它与宇宙的起源、发展的命运是一致的(3)。从通常的意义而言,时间不过是人和人类历史长度的计量,人的一生,或者是一个朝代、几个朝代,几百年、上千年的时间在整个人类历史或宇宙历史中充其量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而已。岁月的周流不息,世界的变动不居,自然的生发枯荣,无尽的历史和现实的活动,都通过时间的“刻度”得以显示;同时,时间还和空间一道,作为人类与自然万古不息的舞台,既见证了宇宙的演变,也见证人类社会历史生生息息、兴衰不竭的活剧,这就使得时间的亘古和无穷成为了生年有限的诗人感叹和吟咏不息的话题: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东汉无名氏《古诗十九首》)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
这一古老的问题,也引起洛夫的困惑。在《漂木》这部宏大的心灵史诗中,洛夫以52节260句的《致时间》,对这一问题作出了探索。它以诗人与时间对话的形式,表现出洛夫对生命的哲学思考。
(一)
时间永恒,是诗人关注的第一个问题。对永恒的企盼与对生命过程短暂的困惑是本诗开始的话题:
……嘀嗒/午夜水龙头的漏滴/从不可知的高/掉进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有人捞起一滴:说这就是永恒
——《致时间》1,第141页
另外一人则惊呼:/灰尘。逝者如斯/玻璃碎裂的声音如铜山之崩/有的奔向大海/有的潜入泡沫
——《致时间》2,第141页
有人将时间之流经过计时器的漏滴捞起,称为“永恒”;有人则惊呼,逝者不过“灰尘”,在时间潮水的冲击下,它们脆弱如同铜山崩裂下的玻璃,奔腾的江河所裹挟的泡沫,瞬间即逝。“一滴”与“永恒”,“泡沫”与海水,诗歌围绕有限与无限这一相互联系、渗透的辩证关系与奇谲纷呈的意象一同展开,在对时间永恒的探求的同时,表现出现代人的生存困惑:
你那无人抵达的暗室/壁钟自鸣,寂寞的鱼子酱/在拥挤的玻璃瓶里/憧憬着/日出后的受精
——《致时间》4 ,第142页
去年从八十层高楼听到的鸽哨/跌落在/今日午餐的磁盘里的/只是一根/丧失飞行意愿的羽毛
——《致时间》5,第142页
已制成食品的鱼子(卵),只能在瓶中做着生前的白日梦;曾经在高空飞行发出嘹亮哨声的鸽子,竟成为餐盘中的美食,被人吃得只剩下一根羽毛!诗人陷入深深的困惑与无奈:他身体的欲望之兽被时间这根长绳紧紧牵住,只能让梦随着风筝一起飞走,自己却留在地面:
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一匹兽/而被我拴住的日子却很短
——《致时间》16,第145页
不久我便和风筝同时来到秋天的草原/风筝上去了,时间把我扣留在地面
——《致时间》17,第145页
在时间之流中跋涉、挣扎的诗人始终无法追上时间的步子,缩短与永恒的距离,这不由得使他发出感叹:
百代过客。有没有住店的?/一个脚印消灭了另一个脚印
——《致时间》48,第154页
时钟走了很远/到达永恒的距离/却未见缩短
——《致时间》49,第154页
历代的人包括诗人自己,都不过是永恒时间中某一瞬间的行者与过客,无人能在永恒的时间之店常住,甚至连他们匆匆行走的脚印都成为彼此掩盖的虚无。这一令人难堪的无情现实,逼使诗人对时间作急迫的追赶,然而这一切最终都是徒劳:
好累啊/秒钟追逐分钟/分钟追逐时间/时间追逐一个巨大的寂灭
——《致时间》50,第154页
疲惫不堪的诗人终于被时间激怒了:
我一气之下把时钟拆成一堆零件/血肉模糊,一股时间的腥味
——《致时间》51,第155页
于是我再狠狠踩上几脚/不动了,好像真的死了
——《致时间》52,第155页
这几近疯狂的行为不过是诗人掩耳盗铃的徒劳,作为计时器的时钟虽然被踩得“血肉模糊”,但时间在宇宙中行进的脚步并没有停止,仍然以嘀嗒、嘀嗒的声音在宣示它无所不在的永恒,像“一只苍鹰在上空盘旋”,并进而:
俯身向我/且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嘀嗒,嘀嗒……
——《致时间》52,第155页
诗人与时间的搏斗使人联想到唐.吉珂德与风车搏斗——但远比它滑稽且富于悲剧感。诗歌结尾的的“滴答”与开篇的“嘀嗒”形成呼应。这流动不息的声音后面是一个更为巨大的声音:敬畏永恒。
(二)
个体生命过程与时间具有脆弱的同一性,这是诗人关注的第二个问题。
洛夫指出:“时间是概念,也是实体。好像它不存在,却又时时在吸我们的血,扯我们的皮,拔我们的牙。时间其实是与生命同起同灭。孔子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陈子昂叹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既是对时间的知解,也是对生命的感悟。(《致时间》卷首题记)。诗人认为,春秋时的孔子与唐人陈子昂对时间的理性知解及生命感悟相一致。这一说法是有依据的。中国古人的时间观正是建立在生命与历史时空相比照的基础上,以悠悠天地,万古江河为参照,凸显出人生的短暂,人们将主观体验、经历,将自然经验、生活经验(对昼夜、日月、四时等体验)结合起来,通过人生与历史、自然的对应、比照来抒发人们对时间消逝的感悟,对生命关怀的诉求。孔子“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就是借江河抒发人生短暂的感概,江河代表着天地宇宙的生生不息。朱熹谈到它的意思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四书集注.论语集注》,《四书五经》第38页,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在古代诗文中,类似孔子、陈子昂式的感喟俯拾可见: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
——屈原《离骚》
“白日沦西河,素月出东岭。
……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陶渊明《杂诗》其二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为兴怀。况修短随化,终其于尽。”
——王羲之《兰亭集序》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将进酒》
……
上述例子中,不论流露出的情绪是伤感、悲愁、焦虑抑或惊恐,它们都是作者从人类生命与苍茫悠久的历史时空、茫茫宇宙或自然景物的关联、比照中省察个体生命自身的感受;所呈现的时间观与孔子、陈子昂一脉相承。这种将个体存在与时间密切联系起来的东方时间观与康德的时间观颇为相近,康德把时间和“我”直接沟通,即与人的内在感觉联系起来,认为时间存在于直观对象的主观中,具有主观的实在性(参见《纯粹理性批判》)。
贯通中西的文化背景,特别中国文化与历史哲学的丰厚修养,使洛夫向历史、苍穹凝望,在思考时间与生命关系的时候,看到它们短暂同一性的同时,更多看到的是生命无常、脆弱与渺小:
存活/以蟪蛄的方式最为完整,痛快,有效率/微笑或/悲叹,一次便是一生/时间形同炊烟/飞过篱笆便是夕阳中的浮生
——《致时间》40,第152页
弃我去者不仅是昨日还有昨日的骸骨/伫立江边看游鱼一片片衔走了自己的倒影/不禁与落日同放悲声/滔滔江水弃我而去,还有昨日/以及昨日胸中堤坝的突然崩溃
——《致时间》11,第144页
李白三千丈的白发/已渐渐还原为等长的情愁
——《致时间》49,第154页
……
在这些感叹生命短暂无常,引发心灵悸动的旋律中,我们听到了历史上不同时代的哲人、诗人如孔子、庄子、陈子昂、李白声音的和鸣,进而联想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苏轼《前赤壁赋》)这类动人心魄的诗文句。它们与现代诗人感伤、惋惜生命的吟唱融为一体,在历史和现实时空中汇成悲怆不息的回响。
(三)
以人的生存状态企盼永恒,最终只能陷入宿命的无奈。这是一个古往今来不息的轮回。就在诗人彷徨、无奈之际,他听到了来自“神”的声音:
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而灭,生命与之俱寂/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致时间》39,第149-150页
在这一刹那间,诗人渺小如“寒灰”的生命在顿时寂灭后感到了价值与尊严。“神的话语”是什么?是《圣经》中追求与耶稣基督一道从死里复活,获得永生的启示?是佛教关于肉体寂灭,进入超脱时空的涅槃,还是其它的什么?洛夫在谈到宗教信仰时表示,自己没有信奉任何形式的宗教。他说,自己虽然出身于一个基督教家庭,父亲又是一个传教士,儿时及到台湾先后受过两次洗,但他实际上“对任何徒具仪式的宗教都表示怀疑”(《洛夫访谈录》第149页,台兰出版社2010年)。他指出,“我所谓的神是希腊的那种泛神,不一定是哪个宗教的神,有时可能是佛佗,有时可能是耶稣基督、上帝。他是人人心中所具有的,我们也可以理解他是自然中的一种秩序……如反其道而行,违背了自然的规律,就会遭到不好的报应”《洛夫访谈录》第211页)。立足于泛神论的诗人于是发出了《漂木 . 致诸神》那种近乎悖论的吟唱:神“在蝉鸣”、“在浓雾”、“在晚秋的落叶”、“在鸽子”、“在酒杯”、“在古剑”、“在废铁”、“在石头”、“在纸片”、“在骨头”、“在船”、“在岸”、“在餐盘”、“在砧板”、“在洪水”、“在风雨”、“在脚”、“在星群”……(《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371——383页,台湾普音文化事业有限股份公司2009年。下同)神无所不在,似乎又并不存在,他隐藏在在与不在、可及又不可及、不可测的幽微之中:
“神呵,我知道你在那里/在并不存在/却又无所不在/遥不可及而又/随手可触的/万物的/深不可测的幽微处”——《漂木 》第三章,《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380页
“神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我们应该知道了。它可能是来自佛经或《大悲咒》,也可能是来自《圣经》,总之,它应该就是诗人通过灵视、灵听从那位冥冥之中的操纵者得到的感应或启示。它“如风中的火焰,一闪/而灭”,因它的提醒,“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诗人才真正领悟到生命的价值,他超越有限追求无限、融入永恒的渴望才得以实现。生命固然像“寒灰”般渺小,就像夜空中的繁星,在浩瀚的苍穹中,它们的光不一定都被人们的肉眼看到,但是诗人坚信,每一颗“寒灰”般的星星必定会有光的闪现。就如诗中所说的:
生命充其量/不过是一堆曾经铿锵有声过的破铜烂铁/但锈里面的坚持仍在/尊严仍在/猛敲之下仍能火花四射
——《漂木》第二章,《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256页
肉身化了/还有骨骼/骨骼化了/还有磷质/磷质化了/还有一朵幽幽的不灭之光——《漂木》第二章,《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269页
个体生命的形态虽然最终像一粒“寒灰”瞬间即逝,但它的精神融入了流动不息的时间长河,汇入了生生不息的宇宙,最终获得永恒。这是诗人对生命的信念,也是对它的价值与尊严的肯定,在这种肯定的后面,凸显出作者对人类终极关怀的诉求。这是洛夫《致时间》一诗所表达的要义,明乎此,人们对生命短暂的种种困惑、焦虑与恐惧即生命悲剧感,都将因此而消解。
洛夫曾说:“不论是诗或宗教,最终关注的焦点还是落在人的问题上,生命的问题上,尤其是对生命悲剧的关怀。我往往在中外大诗人的作品中(如杜甫和莎士比亚)感受到一种从悲剧中升起的永恒之美。” (《洛夫访谈录.》第29页)。《致时间》一诗使我们感受和领会到的正是这种终极关怀的哲学意蕴和“永恒之美”。
注:(1)瘂弦《诗美学的大磁场》,《创世纪》2014年秋季号
(2)洛夫《天涯美学》,载散文集《大河的潜流》,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10,南京
(3)参见霍金《时间简史》,湖南科技出版社2001年,长沙
(原载《名作欣赏》2020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