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乡愁到天涯美学
——洛夫诗歌的中华文化情怀
章继光
洛夫在7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出版诗集37部(其中在中国大陆出版10部),另有散文集、评论集、译著多部。他的诗作被翻译成英、法、德、荷、意、日、韩、瑞典等多国文字进入全球读者的视野,他73岁时完成的三千行长诗《漂木》手稿为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洛夫是海峡两岸与世界华语诗坛令人瞩目的大家。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他被台湾诗坛视为超现实主义的代表性诗人。这是因为在上世纪50年代他一度为西方现代派前卫诗人所吸引,创作了不少模仿现代派诗人的作品。直至晚年,诗人的风格几经变化与修正,诗歌创作也不断成熟,但超现实主义仍然是他作品中一个活跃的元素。1996年68岁的洛夫偕妻从台湾移居加拿大,但长期以来一直保持台湾身份;十余年中经常往返于加拿大和中国海峡两岸。洛夫将台北和加拿大的家分别命名为“望雪楼”、“雪楼”,是为了表达对“大陆故乡落雪的记忆和向往”(《雪楼小记》,洛夫散文集《落叶在火中沉思》,台湾尔雅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洛夫坚持自己的中国诗人身份,宣称 “我身上的文化基因是中国的。”(《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13页,台北兰台出版社2010年)“我是台湾诗人,但我更是中国诗人,我的文化身份,我的中华诗魂永远不变”。(《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222页)他对记者谈到晚年移居北美的问题时说:“临老去国,远走天涯,人在飘泊中虽然割断了两岸的地缘和政治的过去,却割不断养我育我,塑造我的人格,淬炼我的精神和智慧,培养我的尊严的中国历史与文化。”(《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231页)
鲜明的文化认同感使得洛夫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建立民族性诗型”,指出“新民族诗型的要素之一”是“中国风的,东方味的——运用中国文字之特性以表现东方民族之特有情趣”(洛夫《创世纪》诗刊第五期社论,1956年3月)。80年代,诗歌风格几经转型的洛夫,在对海峡两岸诗歌发展的历史、现状认真反思的基础上,发表了《建立大中国诗观的沉思》一文(1988年《创世纪》诗刊第十三、十四期合刊号),呼吁孕育于“历经变乱、代有消长、承先启后、绵延不绝的大中华文化体系”这一“精神母体”之上的两岸诗人,立足于“大中国诗观的共识”,致力于创作既具个人风格,又具地方风格、民族性和世界性 即“以现代为貌,以中国为神”的中国现代诗。洛夫将这一思想贯穿于长期的诗歌创作之中,打造出他既具个人风格,又富于民族性格的诗歌王国。
一
20岁的洛夫1949年只身来到台湾,心里充满 “如浮萍般没根的感觉”。(转引自龙彼德《一代诗魔洛夫》第239页,台北小报文化有限公司1998年)在与大陆隔海相望的30年中,虽然割断了地理与政治的联系,但诗人的思想与记忆却长期驰骋在养育自己的文化历史的故园。“无根感”的释放——对故乡亲人的思念与回归文化母体渴望,构成洛夫诗中反复出现的乡愁旋律,一些以惊人的想象力锻造的诗句,进入了不止一代华人读者的心灵深处,成为人们难以磨灭的记忆:
“……而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
——《石室之死亡》(1959年),——《洛夫精品》第26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
“不是霜呵/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
——《床前明月光》(1974年),《洛夫诗歌全集》第一册第240页,台北普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
“回首,乍见昨日秋千架上/冷白如雪的童年/迎面荡来”
——《雪地秋千》(1976年)《洛夫诗歌全集》第二册第53页,
“望远镜中扩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一座远山迎面而来/把我撞成严重的内伤”
——《边界望乡》(1979年),《洛夫精品》第100页
“妈妈的那帧含泪的照片/拧了三十多年/仍是湿的”
——《家书》(1980年),《洛夫精品》第109页
……….
洛夫将自己的乡愁诗分为“小乡愁”、“大乡愁”两类。“小乡愁”“是对亲人故土的深情眷恋”(《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39页),“大乡愁”则是与母体文化割断的伤痛,“指那种千丝万缕由历史、地理积淀成的中国情结”(同上),洛夫又将它称之为“文化乡愁”。他说,“对一个被文化母体放弃的知识分子,尤其是诗人,文化乡愁形成了他的深层心理结构”(《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84页)。笔者以为,《石室之死亡》中“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这句诗用来喻表文化乡愁是恰当不过的,这一意象足以容纳洛夫乡愁历史、文化的深厚内涵。在洛夫的诗中,即使是表现小乡愁的作品,也往往蕴含着文化的内容,如写于1989年的《再别衡阳车站》”:
“那年,我在此向你告别/风中举起的手/如一截断藕/四十年后/藕丝 依旧悬在半空/就那么吊着……/灯火暗了/雕刀锈了/而你额际仍残留着四个繁体字/衡阳车站/一笔一划/仍坚持刃的锋芒……”
——《洛夫精品》第164页
诗人自己解释说,这两节诗中,“那年”至“如一截断藕”是回忆四十年前离开衡阳火车站那痛楚的一幕;“四十年后”至“就那么吊着”是抒发无法切断的故园之思。“灯火暗了/雕刀锈了”暗示岁月无情的消逝;“而你额际仍残留着四个繁体字”三句,表明尽管岁月消逝,时代变迁,“文化生命坚挺不移”(《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85页)。
正如洛夫所说,他诗中的乡愁不只是一种怀念情绪的宣泄,它们大都透过故乡的人和事来表现一种含有文化内涵的民族的集体潜意识”和一个民族智慧的积累。(同上)
由隔海相望的“文化乡愁”,1996年移居加拿大后的洛夫提出了“天涯美学”的观念(按:“天涯美学”取名自唐诗人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两句诗,见(《大河的对话—— 洛夫访谈录》第42页)。它主要表现置身海外的诗人“大寂寞、大失落的那种漂泊之感,以及在这一基础上形成的悲剧意识与宇宙境界。”(《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43页)“天涯美学”的观念在洛夫三千行长诗《漂木》中得到完整地呈现。在这部作品中,透过漂木这一表现离别、漂泊的中心意象和诗人酸楚的感情,读者不难看到“天涯美学”赖以积淀、升华的“乡愁”这一闪现的原点:
“海上,木头的梦/大浪中如镜面的破裂/……/最终被选择的天涯/却让那高洁的月亮和语词/仍悬在/故乡失血的天空……”
——《漂木》第一章之1,《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186页
“漂泊是风,是云/是清苦的霜与雪/是惨淡的白与荒凉的黑…..”
——《漂木》第一章之2,《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192页
“你听,雾中一个男子在饮泣/且喃喃在念一首诗/‘清明时节雨落无声……/母亲的脸/在雾中一闪而逝’……”
——《漂木》第三章之4,《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293——294页
二
对故土与中华文化深怀眷恋的洛夫,在海峡两岸恢复正常往来之后,便一头扑进大陆的热土,开始了他的神州故园之旅。1988年8月洛夫首次回乡探亲之后,从1988年9月到2011年,洛夫先后十六次回大陆访问、旅游,大江南北的很多城市与名胜古迹都留下了他的游踪与诗作。1988年洛夫首次登上八达岭长城。《长城秋风里》这篇散文记录了他当时的心情:
“我们终于攀上了八达岭,脚下的一砖一石就是经常在梦中浮现的长城了。地图、教科书、照片、电视,在在告诉我这就是一条最长的中国文化走廊,民族精神永恒的象征……我不得不为我此生有缘能亲身接触到这经风欺霜折,千古劫难,犹未在时间中灰飞烟灭,反而更能凛然常存的历史古迹而感动不已。”他跺一跺脚,似乎隐约听到孟姜女亘古的哭声;他走近城堞 ,拍打着一块块苍古颓裂的堞石,仿佛是在拍打着不死的历史。青山还是秦时的青山,关塞还是汉代的关塞,荒草中李陵碑上碧血犹在,昭君用琵琶弹出的那条青石小路依然引着无数的后人。(《落叶在火中沉思》第21--22页,台北尔雅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
诗人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吟诵出多年前神游长城所写的《我在长城上》这首诗来:
“ 我在长城上/迎万里的悲风而立/…...这不正是从秦代蜿蜒至今/迷我,惑我/ 喂以我的血,我的肉/而昂行,而翻腾/而凛凛蟠踞于/我体内的那条龙吗?/…….”(诗见《洛夫诗歌全集》第二册第186——188页)
从长城上下来 ,洛夫来到 风景秀丽的西子湖畔,游灵隐寺、雷峰塔,去虎跑泉喝茶,在断桥上俯首看秋风中的残荷,在楼外楼吃西湖醋鱼、东坡肉、莼菜汤(参见龙彼德《一代诗魔洛夫》第213-214页,台北小报文化有限公司,1998年)。当他迎着摇曳的柳条,踩着落叶在白堤上散步的时候,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白居易)替西湖/画了一条叫人心跳的眉/且把鸟语、长长短短/挂满了四季的柳枝/……”——《白堤》,《洛夫精品》第162页
在灯影摇曳的秦淮河畔,洛夫低吟着刘禹锡的诗,寻找乌衣巷的遗址:
“撩起褪了色的酒招/茫然四顾/不知乌衣巷在何处/只记得/刘禹锡确曾把一抹夕阳/斜斜挂在巷口/微温的金陵/便这样/辉煌了前年…….”
——《夜寻乌衣巷》,《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504页
在扬州,洛夫面对着千年唐槐凝神遐想;
“……./依然矗立,风中雨中/千年来一向只为别人筑梦/却让自己的梦/如败叶纷飞于荒芜的天空…..”
——《唐槐》,《洛夫诗歌全集》第四册第488页
在武汉,洛夫和朋友登上黄鹤楼,在历史时空中感受崔颢诗中“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寥廓、苍茫的意境:
“……于是拾级而上,再上/极目尽是/由龟山、长江鹦鹉洲罗列而成的/一层层惊心的风景/最高的一层/自始便宿命地/搁浅在/崔颢那片空悠了千载的白云上/……”
——《登黄鹤楼》,《洛夫精品》第178页
在西安碑林博物馆,诗人面对那历经沧桑的碑刻注目沉思:
“千间厢房内/罗列着/一块块时间的碎片/谁也说不清楚/那些铁青的脸的后面藏了些什么/凿子严酷地/审问着石头/要求/把内部亘古的孤寂释放/……”——《碑林说》,《洛夫精品》第193页
………..
洛夫20岁以前没有离开过衡阳,40年以后,他带着极大的兴趣和热忱进行一次次神州寻根之旅,走近了五千年的华夏文明。
三
洛夫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早年念小学即开始阅读唐诗及古典小说,如《西游记》、《水浒传》等(见《大河的对话—— 洛夫访谈录》第138页)。70年代初,洛夫在超现实技巧的大胆探索遭遇争议之后,曾经一度“转过身来重新认识和评估中国的文学传统”,他“惊奇的发现,古典诗中那种幽玄而精致的意象语言,那种超时空的深远意境,远非西洋诗可比” 《大河的对话—— 洛夫访谈录》第37页),于是决意“从中国古典诗歌中去寻找参照,从古人的诗中去探索超现实的元素”(《洛夫诗歌全集》第一册自序,第20页),追求现代与古典的融会,他运用古典题材创作了不少现代诗,如《鱼语》、《我在水中等你》、《猿之哀歌》、《长恨歌》、《李白传奇》、《与李贺共饮》、《唐诗解构》系列等。在这些诗中,《我在水中等你》、《鱼语》、《猿之哀歌》分别是对先秦诸子名篇与晋人笔记典故的翻新与改写。《我在水中等你》以《庄子.盗跖篇》“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梁柱而死”的传说写出了一个生死相恋的感人爱情故事:
“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咙/浮在河面上的两只眼睛/仍炯炯然/望像一条青石小径/两耳倾听裙带抚过蓟草的窸窣/日日/月月//千百次升降于我胀大的体内/石柱上苍苔历历/臂上长满了牡蛎/发,在激流中盘缠如蚁窝水蛇/紧抱桥墩/我在千噚之下等你/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火中等你”——(《洛夫禅诗》第157页,台北天使学园网络有限公司,2003年)
1972年,洛夫根据白居易同名诗作改写创作了《长恨歌》。它的创作缘于一次演出。这年8月,台北举行了一场大型音乐会,其中节目之一是由现代音乐家谱曲演唱白居易的《长恨歌》,演出组特邀洛夫的朋友、诗人瘂弦担任朗诵。看完演出回家,洛夫激动不已,连夜伏案走笔至次日天明,完成这首长诗的写作(参见《大河的对话—— 洛夫访谈录》第174页)。
该诗共130行,分为七个小节。
第一节是全诗的楔子,暗示出一场女色祸水的倾国悲剧:
“唐玄宗/从/水声里/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
——《洛夫精品》第61页
“水”既指华清池的温泉,又喻指女色祸水;“一缕黑发的哀恸”指杨玉环悲惨的结局,以及唐玄宗结束了的醉生梦死的淫乐生活;它是一个黑色的梦幻,也暗喻开元盛世不可复原的文明碎片。
第二、三、四节写杨玉环的入宫、专宠,唐玄宗沉迷于醉生梦死的淫乐生活;第五节写唐玄宗的淫乱导致安史之乱的爆发;第六节写唐玄宗仓惶逃命中在马嵬坡赐死杨玉环;第七、八节写唐玄宗回宫后对杨妃的思念;第九节写唐玄宗与杨妃亡灵在七夕羽化升天:
“渐去渐远的/私语/闪烁而苦涩 /风雨中传来一两个短句的回响”
——《洛夫精品》第61页
风雨中短促、苦涩的回声渲染出这个悲剧无比凄凉的结局,给读者以深长的回味。
全诗以反讽的手法、犀利的笔锋对李、杨淫乱、骄奢的生活进行了无情的嘲弄与抨击,与白居易原诗对李杨悲剧流露出深深的同情迥异其趣。全诗气势恢宏,结构缜密,章节参差,句式富于变化,大开大阖,其经营组织一随诗人思绪感情的起伏跌宕;同时意象新鲜、密集;诗中比喻、暗示手法及诗剧语言的运用等等,令人读来奇象环生,目不暇接,充分表现出现代诗的汪洋恣肆、不拘一格的美感,是作者运用超现实主义手法创作古典题材的力作,洛夫认为它在自己的创作历程中具有“很显著的指标性”意义(《大河的对话—— 洛夫访谈录》第174页),发表后一度在台湾诗坛引起巨大轰动。
在《李白传奇》这首90行长诗中,洛夫以浓墨重彩描绘出李白这位盛唐诗坛巨星的传奇人生画卷。全诗借用、化用了包括李白诗歌在内的唐诗不少作品的诗意,融合了关于李白诗仙、酒仙、谪仙人、大鹏以及采石矶捉月投江等各种典故与传说,以壮丽夺目的色调演绎出李白这位“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唐李阳冰语)英雄诗人的悲剧性格,凸显出现代诗的张力。
洛夫近年先后发表的《唐诗解构》十一首(载《台港文学选刊》2011年第6期)与《唐诗解构》(续稿)十四首(载《香港文学》2012年7月号)是诗人运用超现实主义理念解构古典名篇的一组实验性新作。诗人将读者耳熟能详的唐诗名篇改变原来的格律结构,根据诗的意境、味道进行再创作,他“希望从旧的东西里找到被忽略、未曾发现过的美(《唐诗解构作者手记》)。这些作品紧扣原作,通过时空的错位与语言形式的变化,意象、结构的经营,对原诗进行了再创作,拓展、丰富了古典作品的艺术生命,受到读者的欢迎。
四
洛夫高度评价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禅诗,认为“诗与禅的结合绝对是一种革命性的东方智慧.” (《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252页)进入中年以后的洛夫创作了不少现代禅诗,它们主要是受庄子、王维和禅宗影响的产物。洛夫喜欢庄子,认为他是一位富于诗兴的哲学家(参见《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329页)。庄子对生命本质的体认,他的齐生死、生死同构的观念,他潇洒的文体,都深深打动、影响着诗人(参见《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09页)。洛夫同时十分欣赏王维的五言小诗,认为他的《鹿柴》、《竹里馆》、《辛夷坞》、《鸟鸣涧》等诗,既表现出诗人隐居田园山水的乐趣,“又句句从实相中透出一片空寂静穆的禅机。”(《镜中之相的背后》,《洛夫诗歌全集》自序,诗歌全集第二册第23页)他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些诗句所表现的“既是诗境,也是禅境,诗禅交融,使人感到生命竟是如此的澄明和自在” (《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30页)。
洛夫所写的禅诗缘自生活的禅趣,他说:“禅就在天地间万事万物之中,透过你的‘灵视’,你就可以看见它;透过你的‘灵听’,你就可以听见它。”(《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54页)。他的一些诗作表现的就是这种诗禅交融的境界。如:
不经意的/那么轻轻一笔/水墨次第渗开/大好河山为之动容/为之颤栗 为之/晕眩/所幸世上还留有一大片空白/所幸/左下侧还有一方小小的印章/面带微笑
——《水墨微笑》,《洛夫禅诗》第143页
该诗演绎的是诗人观赏一幅书法作品创作过程引发的心理感受与审美联想:“那么轻轻一笔、水墨次第渗开。”就在作者运笔挥洒的转瞬之间,一件完美的书法作品诞生了:这是一幅使“大好河山为之动容/为之颤栗/为之晕眩”的艺术品。这幅作品在笔墨之外 “还留有一大片空白。”这 种笔墨不及之处的“空白”,是中国传统书法的所谓“留白”,它是书法家以虚实相生的手法着意经营出的一片艺术空间,“因为这空白的存在,笔墨才会生机盎然,妙趣横生。” (《诗魔洛夫访谈录》第324页,台湾兰台出版社,2010年)
更令人寻味的是:它的“左下侧还有一方小小的印章/面带微笑”。这枚“面带微笑”的红色的印章出现在以白纸为底色的空白中,给这幅书法凭添了一种灵气,使“空白”处流淌着一种生命,产生含蓄、隽永的趣味;它的“微笑”并使人直接联想到佛祖“拈花微笑”的典故——从而使这幅书法充溢着一种浓郁的禅意,引发出读者悠然神往、物我两忘的心灵感应。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书、画是异形而同品的艺术,苏轼说:“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文与可墨竹屏风赞》)。严羽云:“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沧浪诗话·诗辩》)。夲诗通篇无一禅字,但它通过诗人对一件书法作品诞生的感悟,揭示出包括诗歌、书法等艺术创作介于“无意识或潜意识、理性与非理性、现实与超现实之间”( 洛夫《超现实主义的诗与禅》,《洛夫禅诗》)的本质特征,表现出诗人独特的灵视。
五
洛夫谈到,在长年对诗艺的探索中,他一向喜欢在句构和语音形式上做一些别人不愿、不干、或不屑于做的实验,这源于他多年来对诗歌创作的一种自觉(《隐题诗自序》,《洛夫诗歌全集》第三册第327页)90年代初,洛夫借鉴中国旧体诗的藏头诗,自创现代隐题诗45首,后结集《隐题诗》出版(台北尔雅出版社),曾一度在海峡两岸读者中引起反响。隐题诗主要是对诗的形式与结构的探索。它们的 “标题本身是一句诗,或一首诗,而每个字都隐藏在诗内,若非读者细心,很难发现其中的玄机……这种形式的最高要求在于整体的有机结构”(《隐题诗》卷首语,《洛夫诗歌全集》第三册第325页)。由于诗人本身对作品结构和形式的着意追求与苦心经营,隐题诗除具备精致的形式感与结构感之外,还具有一般诗所缺乏的趣味性和可读性。如:
感动是乱世中的不治之症
时而春望时而秋兴,时而在寒颤时而悲吟
花的伤痛从蕊开始,泪溅湿不了
泪中的火
恨,习惯而无言而且不是
别的任何暗喻或手势所能表达
鸟雀啁啾只不过一只虫子惊叫的回声
惊叫其实无济于事
心锁早已灌了铅
——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赠杜甫》,《洛夫精品》第237页
这首隐题诗把杜甫《春望》第二联“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以隐(藏)题的方式镶嵌在每句诗的第一个字,纵看是两句杜诗,横看是一首现代新诗,可谓“衡看成岭侧成峰”;同时整首诗中巧妙地隐括了杜甫《春望》、《北征》、《秋兴》中的诸多诗意,把安史之乱中杜甫国破家亡的心情展现得苍凉、沉痛,虽经诗人精心结撰,并不显人工痕迹。在一题一诗的基础上,洛夫还追求更大的难度,创作出一题二式的隐题诗。对于自创的这类特具结构美的隐题诗,洛夫似有偏爱,一本《洛夫精品》(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就选了20首,几乎占了他创作的全部隐题诗的一半。洛夫认为,语言受一点限制也许更能产生诗的凝聚力;自新诗产生以来有的诗人任笔为体,漫无节制,隐题诗可以强制诗人自律,重视发挥语言机能,跳出语言的有限性,追求诗的无限性。(参见《隐题诗自序》,《洛夫诗歌全集》第三册第331——332页)
洛夫曾说:“活在黄土里,活在寒冷的悲笳中,活在江南的柔水中,活在峨眉山顶的云雾里,活在《离骚》中,活在‘两岸猿声啼不住’的骇浪中,活在愣头楞脑却方方正正的方块字中。这就是——中国诗人。”(转引自龙彼德《洛夫传奇:诗魔的诗与生活》第291页,台北兰台出版社2011年)这段话是洛夫民族情怀的表白,也是他的文化宣言。进入21世纪后,立足于全球性视野的洛夫曾经这样说: “由于中国经济和科技的急剧跃起,这个汉民族庞大的强势文化体系正在形成之中,将来势必在东方文化系统中再度崛起而成为支配力最强的主流,连带也将中国新诗推向一个更为广阔的路子。” (《大河的对话——洛夫访谈录》第139页)
“有时文学作品愈是民族的,也愈是世界的。凡能达到世界水平的,首先它必然带有浓厚的民族特色,没有民族之根而空言世界,那是可笑的。”(《答<新诗界>问》,载《光芒涌入——首届<新诗界>国际诗人获奖特辑》,转引自龙彼德《洛夫传奇:诗魔的诗与生活》第297页)
“写诗不只是一种写作行为,更是一种价值的创造,包括人生境界的创造,生命内涵的创造,精神高度的创造,尤其是语言的创造。诗可以使语言增值,使我们民族语言新鲜丰富而精致……在这草草的一生中,我拥有诗的全部,诗也拥有了我的生命。”(《洛夫诗歌全集》第一册自序,17——18页)
在半个多世纪的诗歌生涯中,洛夫以一次次成功的实验性的创作,为沟通、连接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诗歌,创作“以现代为貌,以中国为神”的中国现代诗作出了有效的探索,他在拓展自己诗歌文化版图的同时,也带来了诗歌风格的不断突破;他在拥有诗的全部的同时,也拥有了海峡两岸和全球华人世界的广泛读者。洛夫的创作对扩大华语文学的影响,对推动中国海峡两岸诗歌创作的民族化与现代化,对帮助人们认识华语诗歌创作民族化与世界性、继承传统与创新的关系,有着借鉴的意义。
(本文刊载于加拿大《文化中国》季刊2013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