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微诗的断想
章继光
微诗创作在当下似乎成了一种热门和时尚,网络上可见形形色色、水平不等的微诗,圈中的朋友也间常发来他们迎合时尚所写的微诗,各种全国性微诗大赛广告和获奖作品争相吸引着人们的眼球,有的获奖之作并引发出褒贬不一的争议。笔者在此无意对具体作品作出评价,仅就微诗的品格及创作问题抒发一点断想。
(一)
在林林总总的文学作品与艺术门类中,诗一直处于高端的位置,具有不一般的身份。人们习惯将一篇出色的散文或乐章形容为一首诗,将一幅出色的画赞扬为画中有诗,一些学者将《西厢记》、《牡丹亭》这类经典戏曲作品称为“诗剧”,今人甚至习惯借用海德格尔的名句,把恬静惬意的生活说成“诗意的栖居”……诗歌已然和人们高尚的精神生活联系在一起。因此,诗的名号是不一般的,并非分行排列的语言文字都可以冠之为诗,只有流淌着作者的真情,散发出诗意的作品才配得起诗这一名号,“微诗”自然也不例外。从诗的美学本质来看,诗情是诗的命脉和源泉,诗意是诗歌魅力之所在,而语言形式等等则是诗的载体,诗人的使命就是开启诗情与灵感的发动机,“利用活的新鲜的语言创造一个一个新的世界”(洛夫)。没有或缺乏诗情、诗意的诗不是好诗;仅有诗情缺乏新鲜与创造活力语言(意象)的诗也不能成为好诗。凡优秀的诗都是两者完美的结合,诗的美学价值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微诗”的创作也应当符合这一美学原则。微,小也,精也,妙也,微言大义,以少胜多,应是“微诗”追求的主旨;言愈简而旨(理)愈深,篇愈短而情(意)愈真,“纳须弥于芥子”应是“微诗”追求的品格与本色。从这一点看,对“微诗”的要求似乎更高。老一辈诗人从不标榜微诗,但我们却常常从他们某首诗的一两句中感受到一种难以企及的美学张力: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李金发《夜之歌》
理发匠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废名《理发店》
君问归期
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
巴山的雨中
洛夫——《湖南大雪》
(二)
诗的形式、品类是多样的,从规模看,有长诗,短诗,也有今人所说的微型短诗(微诗)。以大诗人的经验而言,诗愈长创作的难度愈大。但品衡优秀的诗作主要不在字数、行数的多寡,而在作品的质量。古今诗作中不乏出色的长篇,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拜伦的《唐璜》、但丁的《神曲》、艾略特的《荒原》,包括洛夫的《漂木》等等,这些数千行以上的鸿篇巨制,都是文学史上长诗的代表作;屈原的《离骚》、乐府诗《孔雀东南飞》、《木兰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蜀道难》、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北征》、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吴伟业的《圆圆曲》等等也都是中国古典诗歌长诗的名篇。 与此同时,也有不少篇幅短小的“微型短诗”在文学史上高踞引人注目的位置,这类作品因其篇幅短小、诗意隽永而凸显出作者的工力和才华,成为读者千古吟咏的名篇。中国古典诗词,特别是五、七言绝句(以五言绝句形制最短)堪称代表。王维的《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杜甫的《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垂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此等等,这些辞近旨远的唐人五绝皆有以少胜多的效果,它们以凝炼的语言创造出隽永的诗意,于短小的篇幅中包孕着丰富的意韵,或在禅意,或在史识、人生、人情物理诸方面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精神养分和想象空间,于尺幅中见万里,千百年来给人们以无穷的品味和思考。这些形制极短、品格价值却极高的古典小诗堪称魅力恒久的“微诗”绝唱,它们为现代诗的创作,特别是“微诗”的创作树立了榜样。
(三)
在现代诗中也有写得很成功的小诗,卞之琳的《断章》就是突出的一首,只有四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1910——2000),一位毕生追求民族化的现代诗人,也是中国现代诗最富建设性的寻梦者之一。这首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小诗发表之后在诗坛一度引起重视和反响。它展现的是诗人刹那间的思想脉动,全诗四句构成两个层次,通过诗中的两个画面,表现出事物息息相关、互相依存的道理,相对与辩证的关系:在生活中“你”既是欣赏风景的人,又是被别人欣赏、观看的对象;当你在为美好的明月陶醉时,你同时也正成为别人梦中的思念者。世界上的一切人和事不正是这样吗?这首小诗直白、简约却深刻,它以平实、质朴的语言说出了一个普遍的道理,通过人(同时作为主客体)、桥、明月等意象的巧妙经营,创造出一个融哲理、诗意、趣味于一炉的耐人寻思的艺术世界,体现了中国古典诗学言约义丰——即以最少的语言追求最丰富的诗意(“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学原则。《断章》这首短短四句的小诗在艺术上达到如此高的境界,也可以称为现代“微诗”的极致了,我们不妨将它视为现代真正意义上微诗的开山之作。其实,在它之前四句以内的白话诗也还是有的,有的还是名人之作,但因为淡乎寡味只招来读者的一片讪笑与讥评,这里就不提了。
诗歌创作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古人曾有“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之说;现代诗大家洛夫谈到自己的创作体会时说:“有时苦坐沉思,或绕室徘徊,偶然从袅袅烟圈中发现一闪(诗的)火光”(《<魔歌>自序》)。笔者以为,在今天的“微诗”创作中,我们要以古今大师为榜样,力戒 “微诗”写作中快餐化的倾向,即希图以不加思索、随意拼凑的几句诗,制造一鸣惊人的效果;而是拿出一丝不苟的态度追求诗的纯度与精度,努力创作出名副其实的高品格、高质量的“微诗”。
(原载2019年2月26日《中国诗歌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