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行板
——痖弦侧记
章继光
2019年新年刚过,章迈受洛夫夫人陈琼芳之托,从温哥华西区到高贵林看望痖弦先生,并为痖公3月份台北洛夫去世周年追思会的讲话录音;我和痖公有数月未见面了,便随同前往桥园拜访。
洛夫和痖弦在九十年代先后移居加拿大,两人分别在大温地区的列治文、三角洲购置了一幢独立屋,并为新家各自取了一个不俗的名字,洛夫的新居命名为“雪楼”,洛夫说,取这个名字一方面在冬天可以在二楼凭窗观赏雪景,另一方面寓意自己纯净、冷傲的个性,和与世无争的隐逸生活状态,意味着一种孤寂、冷静的存在(参见《雪楼访谈录》74、220页,台湾兰台出版社2010年)。痖弦则以妻子张桥桥的名字将新居命名为桥园,它的寓意就是爱,是痖弦为妻子和一双女儿构筑的爱的家园。雪楼只居住着洛夫夫妇,他们的一对儿女都留在台湾发展;桥园则是一个完整的四口之家,多了一些孩子的笑声和浪漫的情趣。两家相隔约20分钟车程,因为琼芳和桥桥这一对姊妹的热线联系,洛夫、痖弦常彼此成为桥园、雪楼的常客。2005年桥桥去世,女主人走后,桥园顿时冷清多了;几年前痖公不慎跌跤,腰背受伤,一度行动走困难,温市文学社团的活动也疏于接受邀请。2017年6月洛夫偕夫人返台后,不久去世,86岁的痖弦更添伤感和孤独。
1954年10月,洛夫、张默筹办的《创世纪》创刊,第二年进入左营的痖弦获邀加入,这样,洛夫、张默、痖弦成为了支撑这本诗刊“文学上的铁三角”(洛夫《谈张默的散文》,《诗的边缘》第165页,台北汉光文化事业出版有限公司,1986年)。三位意气飞扬、怀揣诗歌梦想的年轻人由此开始了谱写宝岛现代诗歌史一段跨世纪的传奇。
这三个年轻的军人当时其实穷得响叮当,除了抽屉里卖不掉的诗以外,一无所有。为了筹措刊物的印刷经费,他们拿出了自己余下的薪饷,并一次次走进当铺,当掉稍微值钱的衣物。张默的脚踏车,痖弦的西装,洛夫的手表,“每三个月便要失踪(进当铺)一次。第一次进当铺,我们的脸一个比一个红,次数多了,却一个比一个青,因为我们已无物可当了。”(参见洛夫《无调的歌者——张默其人其诗》,《孤寂中的回响》第203页,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81年)走投无路的时候,只得当掉“冬天唯一保暖的军毯”,“甚至瞒着太太,把孩子的奶粉钱交到印刷厂”((痖弦《为永恒服役》,《聚繖化序》第一册,第89页,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4年)) 为了解决发行问题,每当《创世纪》出刊,就将刊物装在大箩筐里,由痖弦、张默倆从印刷厂抬到邮局,然后分寄台湾各书店。左营和高雄地区则由三人一家一家的送往书店寄售,有的勉强接受,有的当面拒绝,经常弄得面红耳赤(参见洛夫《无调的歌者——张默其人其诗》)。在如此尴尬、艰难的困境中,他们一度曾有灰心丧气、洗手不干的想法,但三位因诗歌梦想结缘的年轻人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数十年如一日携手同行,忧喜与共,苦乐分尝,而友谊也历久弥坚,始终不渝。
痖弦没有兄弟姊妹,是家中独子。从加盟《创世纪》到洛夫去世,二人的的交情逾63年,深受中原文化传统影响的痖弦一直将长于四岁的洛夫视为兄长。移居加拿大后,他们两人同时都兼有温哥华华人文化团体的各种顾问头衔,经常在各种社团的聚会上碰面。每次讲话提到洛夫时,痖弦都难免说一句口头禅“洛夫是我哥,”,才继续下面的话。在一般人看来,这种客套不过是人老了之后难免的啰嗦。但了解痖弦的人知道,这是思维清晰的老人对洛夫一贯的尊重和礼性,痖弦要让大家明白,无论是痖、洛二人的关系,或是包括张默在内《创世纪》的铁三角的关系,还是在当今华语诗坛,他一直是由衷地将洛夫尊为大哥,将他尊为《创世纪》和台湾诗坛当之无愧的旗手。在2017年洛夫告别的晚宴上,当痖弦再次以这句话作为送别洛夫致辞的开场白时,人们看到痖弦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洛夫的眼神则分外凝重。他们彼此清楚,这将是在60年中一同经历了两度流放,亲如手足兄弟的生离死别……
车行约半小时抵达桥园。痖公闻声,在长女景苹陪同下开门迎接。进入客厅,一切都准备停当,桌上摆着女儿精心制作的两个果盘。寒暄后,痖公在主位落座,做好预备录像的姿势。细心的景苹从几个角度观察,一再提醒父亲面容不要带悲戚,尽量显得舒展一些。痖弦做了几次调整之后,开始录像。他不用讲稿,面对机子放松表情,讲了约三分钟时间。在这次讲话中,善于辞令的痖弦没有对与洛夫的友情作过多的回顾与渲染,主要以简洁的语言对洛夫作为诗人一生的成就作出评价,其中他特别指出:“洛夫是一个完成了的诗人。他写了一生,以少见的毅力将自己的诗完成了,可以说是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小炮艇、驱逐舰、巡洋舰、航母都有了。他的短诗就是小炮艇,《漂木》这样的史诗就是航母,至于《石室》、《长恨歌》、《背向大海》这些就是各类大型的军舰了,令人非常羡慕,这在当代华语诗坛还没有先例。没有洛夫的诗坛带来很多沉思。”痖弦、洛夫都出身于海军文职人员,这番评价非常形象、中肯,它完全可以写入两岸现代诗歌史和华语诗歌史。
录音结束,我们便随意聊开了。痖公谈到他最近读到五十八年前洛夫写给妻子琼芳的书信的部分复印件,说真是感人,“洛夫不仅是一个好的诗人,也是一个好的情人,一个好的丈夫。”“信中的称呼是那样甜蜜,落款那样深情,这连苏东坡、徐志摩都没有想到哦,连他们都不会想到会这样浪漫。”作为洛夫的挚友,痖弦曾任洛夫、琼芳台北婚礼(1961年10月10日)的男方伴郎,他见证了洛夫与琼芳的婚恋和两人一生真挚不渝的感情。老人感慨说:“日子过得真快,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
痖弦再次谈到了他赴台的经历,1948年11月,在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的形势下,16岁的痖弦(王庆麟)加入了河南南阳家乡中学(南阳联中)南下流亡的队伍。这支5千人的队伍步行两千多公里抵达湖南永州后,痖弦和几位同学被孙立人部的招生广告吸引,加入国军,于1949年8月从广州黄埔港乘船抵达台湾高雄。他说其实从军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寻找军中的舅舅。在痖弦童年的记忆中,舅舅是一个和蔼中透出英武之气的爱国军人,是他心中的偶像,抗战爆发之后就走上前线了,后来与家中失去联系,妈妈相信自己这位兄弟是随着南撤的国军到台湾去了。但痖弦抵台后一直没有找到舅舅。章迈询问了痖公老舅的姓名,当即在手机上搜索出这个名字已列入1937年中日昆仑关战役阵亡将士的名册。听到这个结果,痖公拿出纸巾默默擦拭涌出的泪水,原来80年间的系念早已化成了一缕青烟……..
抵台不久痖弦考入复兴岗学院影剧系学习,毕业后进入左营海军广播电台,与稍先进入电台的洛夫成为同事、室友和诗友,并一同走上了诗歌创作的道路。十多年后,这对酷爱诗歌的兄弟一道成为台湾和海峡两岸瞩目的诗人。
痖弦1953年发表第一首诗《我是一勺静美的花朵》,1959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苦苓林的一夜》,在这之后先后出版了《痖弦诗钞》、《盐》、《深渊》等诗集、并在台湾和大陆出版了《痖弦诗集》。60年代中期搁下诗笔。他在公开场合多次戏称洛夫是“高龄产妇”,自己则是“早年结扎”。痖弦诗歌创作封笔较早的原因,主要是他后来以报刊编辑为主业。50年代初他与洛夫、张默创办《创世纪》诗刊后,又曾一度担任《幼狮文艺》主编、《中华时报》副刊主编;70——90年代末任《联合报》副刊主编长达21年,在这段时间内,他将主要精力奉献给文学刊物的发展和人才的发现与培养上。席慕蓉、蒋勋、简媜、三毛等一批诗人、作家(包括80年代旅美的大陆学者木心等)都曾受到他的奖掖、扶植,把编辑当成“一个事业,一个伟业”(痖弦语)的他,为推动文学新人的成长和台湾文学的发展,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在这段期间痖弦写作了七十余万字的文学评论,它们收集在三卷本的《聚繖花絮》中。
虽然痖弦从事诗歌创作的时间不算长,但他作为《创世纪》诗派的三驾马车之一和具有影响力的台湾现代诗大家,凭借自己的实力,使得他的名字在台湾和海峡两岸乃至世界华语诗坛至今都占有重要位置。痖弦多次入选台湾十大诗人,2012年并荣获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贡献奖。他的一些诗作在海峡两岸和全球华人读者中一直广受欢迎。维基百科指出,痖弦“蔚为现代诗大家”,“痖弦新诗创作生涯虽短,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扣动人心的传世之作”,“他在中国新诗坛上的地位从未动摇。”
集评论家、诗人于一身的痖弦,在诗歌创作上才气纵横,不拘一格,有的诗意象清新,明朗,诗情浪漫,韵律悠扬,如: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钟声远了/暖暖…… ——《秋歌—给暖暖》
女孩子们滚着铜环/ 斑鸠在远方唱着//斑鸠在远方唱着/我的梦坐在桦树上/…… ——《斑鸠》
它们使人想到新月派诗人(徐志摩、闻一多),甚至早年何其芳唯美情调的作品。
有的诗语言质朴,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如《红玉米》(1957年):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表姊的驴儿就挂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这是一首以质朴风貌呈现的原创、成熟的现代诗。
诗中,反复出现的屋檐下的红玉米意象,宛如一支民歌的主旋律,渲染出一种古朴、忧伤的色调,沉淀着北方农村的忧郁与饱经岁月的乡愁,它与驴儿、唢呐、葫芦儿这一连串意象,表达出诗人对家乡和亲人的浓烈思念,读着它,仿佛在观赏一幅满有乡土气息的北方农村的年画;又像在聆听一位乡亲在平原上唱着一支忧郁、苍凉的河南小调。《红玉米》赢得了海峡两岸无数读者的喜爱,已成为中国现代诗的经典。
《深渊》(1959年)是一首很有份量、反响较大的长诗。它受台湾戒严时期政治与当时流行现代诗思潮的影响,一反前者的风格,情绪贲张,意象隐晦、幽暗:
孩子们常在你的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子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
在有毒的月光中 /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 /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哈利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漱,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甚么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着昨天的云……
“深渊”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是对台湾生存环境的隐喻。诗人运用象征的手法揭露、抨击了台湾统治当局物质、精神生活等方面对人们的全面荼毒,以及整个社会面临的恐慌:一切都在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孩子、春天最初的激流…..),与此同时,地狱中的死灵魂和魔鬼纷纷“蛇立起来”,向神发起攻击,恣意狂欢(“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展开黑夜的节庆”),而在污浊的现实世界中,苟活的人们对自己的命运漠然不动,日复一日的“厚着脸皮”,坐看“今天的云抄着昨天的云”……
正如痖弦所说,他通过《深渊》试图发泄出内心种种躁动不安的情绪:“爱与死,追求与幻灭,生命的全部悸动、焦虑、空洞的悲哀”,与全部的愤懑,从而让这首诗给人以警醒和震撼,表现出强大的社会批判力量。这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诗,体现出现代诗成熟的品格,显示出痖弦表现大主题和长诗创作的才华,奠定了痖弦台湾现代诗人的大家地位。
有着充沛激情的痖弦善于调控感情,有时会将诗歌的节奏和温度调控到充容不迫、引人入胜的境界,像《如歌的行板》(1964年):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遛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这首诗以回环的手法,从容的韵律,幽默的语气含蓄地肯定了人们的每一种必要都是生活之必须;诗中所表达的人们种种对生活欲望的诉求,是对人的存在感和人性的充分肯定。诗的结尾说:“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这是诗人的结论,它揭示出现实生活中美(“观音”)与丑(“罂粟”)判然分明的对立,也是对台湾戒严时期保守、顽固的政治社会状况的反讽,给读者以耐人寻味的启示与警醒。这样的诗使人感受到痖弦精神上真实的另一面:绅士的幽默与典雅;读者不难看出存在主义对痖弦思想带来的影响。
痖弦写给妻子的情诗和倆人的爱情故事一样感人。
50年代末,任电台记者的痖弦到医院采访,遇到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病床上读一本诗选,她就是医院护士张桥桥,她来自湖南长沙。这本诗选上正好有痖弦的诗和照片,倆人就这样认识了。桥桥爱好文学,从小身体不好,患肺结核动过三次手术,拿掉五根肋骨。但痖弦初次见面就爱上了她,倆人经过七年的爱情长跑终于走进婚姻殿堂;婚后的桥桥深爱痖弦,她拒绝医生劝阻,坚持两次剖腹产,生下一双女儿。痖弦也深爱桥桥。1995年痖弦举家移居加拿大,他在大温地区选中了高贵林风景较好的这幢黄色独立屋,命名为“桥园”,在这里陪伴多病的妻子(痖弦称为“我的林黛玉”)达十年之久,直至她2005年去世。
《给桥》这首痖弦写给妻子的情诗,曾令无数人感动:
常喜欢你这样子 /坐着,散起头发,弹一些些的杜步西 /在折断的牛蒡上 /在河里的云上/…….. 下午总爱吟唱那阙《声声慢》/ 修着指甲 /坐着饮茶/ 整个一生多么长啊 /在过去岁月的额头上/ 在疲倦的语字间……
这首诗像一幅淡雅的素描,它通过日常片段和细节的描绘,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清新、高雅脱俗的桥桥,她的气质和灵魂。它是诗人献给妻子一束不凋的玫瑰,是铭刻在他心中永远的相思。桥桥临终前,痖弦应她的要求,为妻子在病床前朗读这首诗,让它陪伴她到天国安息。
景苹说,父亲近年睡眠不好,半夜醒来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打开客厅的电视,靠在沙发上看黄河电视台的节目,看黄河、壶口瀑布,看屋檐下挂着的红玉米,听河南梆子和唢呐的吹奏,电视上的这些场景,往往使得沉浸在乡愁中的老人泪眼朦胧。自80年代后期海峡两岸开通民间往来后,痖弦曾几次在女儿的陪同下回大陆和家乡探望,受到河南省文联、南阳地方政府和乡亲们的热情欢迎,著名小说家二月河(时任省作协副主席,曾任南阳市文联主席)质朴、豪爽的性格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期间痖弦并受邀到武汉大学中文系讲学。他说如果健康状况许可,希望90岁以前再回家乡一次,看看新修的黄河大桥。
诗是痖弦内心的召唤和梦想,每当他站在北美洲的蓝天白云下,眺望积雪的洛基山,眼前经常浮现出河南故乡、宝岛和加拿大过去岁月的种种画面,想起自己失去的亲人和朋友,心中会涌起诗一般的冲动。搁下诗笔多年的痖弦,仍然一如既往的爱诗、读诗、吟诗,包括古今中外的诗,包括年轻人的诗。他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痖弦诗集自序》,2016年)。
(原载中南传媒出版公司《书屋》2019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