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支白荷

我二十年前第一次去泰国金佛寺，随着同伴一起，买一支新鲜的白玉荷花敬献佛前，祈祷如愿。

那个时候游人不多，巨大缸里插满刚刚采下来的支支含苞待放的鲜荷，嫩绿的包膜裹不住跃跃欲试几近张开的洁白花瓣儿。每个人付费后可以自取一两支，双手合十握着到高耸的佛堂前面献上，退后跪地磕头求愿。旁边远处有佛教徒大师给你加持，还可以为你求的四面佛开光。然后每个人捧着佛像或者戴着佛坠高高兴兴地离去。记得我花了四千多元人民币，求得一尊四面佛和一个佛牌吊挂，开光大师加持之时，听翻译解释说：许诺成真，要还愿的。因为丈夫恨压制他的那个环境，闹腾着自我独霸一方，一直希望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而其时爸爸的病一直没有大的起色，容颜上的愁苦一直让妈妈提心吊胆，我也因此而饱受丈夫的抱怨。所以，跪在佛面前，我把所有的愿望加护在他们俩那里，期盼他们能够梦想成真，于我，也是一种解脱。于女儿，也是一个好的前途选择。于家庭，也是一次平复的机会。所以，我内心深处的回答是一旦实现，诺言即还，不过当年一片迷茫，就把时间拉长到二十年。

回家后，心情逐渐平和下来，该工作该生活，一如既往。只是，在若干个心情郁闷的时候，跪在佛前求助；在每个月初月中的早晨，焚一柱清香，让袅袅烟丝绕着自己的祈祷而安静地过着。几个月后，爸爸总算基本康复，父母返回了自己的家；丈夫也开始彻底认命，继续自己的工作。我呢，也慢慢成为工作的主力而升职而加薪而分了大房子而开始享受自己的理想生活。并且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下心里的一切酸甜苦辣过往，移居到了中国最适宜居住的海滨城市。而仅仅过了二年，丈夫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快快乐乐离开老家去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

十年打拼，全力以赴；风风火火，分分合合；更多的是忍耐和包容，更享受的是陪伴女儿，逐渐成长一路走来一路奋斗的经历。女儿甚至没有参加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但是我知道她努力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不断提升和完善着自己。我也用智慧和力量改变着一个大家庭和一个小家庭的经济处境和生活状态，终于一步一个脚印，完成了从扫厕所（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自己不喜欢）到著书立说，从租房到有房的过程。坐在花开满园的窗前，常常想起马蒂尔德夫人借项链的故事，也庆幸自己从未放弃努力，从不后悔抉择的个性。前年，随同作家协会港新马泰旅游访问，又一次前往金佛寺。乌泱乌泱的人群，把每一条小径都挤满到水泄不通 ，壁画看不见，佛像看不了，各个房间里外都是人满为患，根本不可能读到画卷里的意义，也听不到佛师的宣讲。故地重游，满眼是后来建造的一座座庙宇和佛堂建筑，好几个工地开工着。佛像歪着在地上，工人们坐在雕刻着佛的石雕旁休息，脚踏在其上。未完工的佛堂已经人满为患，门口等待着的佛教徒手持香把或者求愿附 ，一手交钱 一手交货。但见交易飞快，鱼贯而行，导游不断催促着快些快些，要赶下一站！大殿红红黑黑的墙壁都是崭新崭新的。大门硕大开阔，门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每一双鞋子的主人都是投钱进去的！没有了白荷，没有了大缸，没有了白色花瓣一样纯洁的爱，没有了清水温润一样的情。我我们吃的也是比二十年前好的多的食品。当年吃最新鲜的海里来的虾，还有田野挖出来的木薯，新鲜的蔬菜，和新鲜的大米伴着椰子汁。几乎没有特别的饭菜，但是非常土著化，没有什么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东西。二十年过去了，我们吃的是中国东北烧烤四川火锅欧洲起司蛋糕意大利面法国鹅肝酱，买的是俄罗斯叠罐韩国面膜美国红葡萄酒……人妖也变化的胸脯更高身材更苗条衣饰更豪华，红灯区也改头换面成为装修美轮美奂的休闲娱乐场所，连按摩店也换了时尚而不失泰美风格的设计，小姑娘英语流畅中年妇女也可以巴巴结结交流。但是，索要小费和要求延长时间也成为很出口成章的一部分。

我们住的地方虽然是四星级宾馆，走到海边两分钟，但却没有了当年的干净整洁有序自然，当年湛蓝纯净的天空和海水已经成为昏黄而浑浊，海岸线也失去了曾经的漫长，而周围高楼大厦和大量在建项目鳞次栉比，周围的农田已经破坏殆尽，没有了曾经绿油油的小油菜和开着红花黄花紫花的肥沃土地，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建筑材料所零零星星覆盖，基础的框架，半成品的建筑，一个个巨大的污水管直接通到海里……

去金佛寺还愿，也是一个非常难过的过程。因为不想被他人影响，就一个人偷偷落在后面。等待进入后，却已经面目全非。原来的大厅已经没有了，变成数层楼，而最雄伟壮观的佛在中层。进入必须缴费，不可能自由。FREE，这个词突然在我脑海里浮现。如果说二十年前我不认识不知道不了解，甚至没有什么自己的概念和想法，然而六千多个日夜，我的认知也不停流转。从山乡到城市，从东方到西方，从一部《史记》到《时间简史》，从四大名著到哈利波特，再到温哥华数十个图书馆以及纽约大都会艺博物馆和加拿大中部平原最偏远最小村子的艺术馆……那个我，经过二十年的时间，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简单而无知的女人了。free and thinking 成为岁岁年年慢慢沉淀下来的精华所在，这是我最重视和内心自以为用所有奋斗换来的结果。

所以，面对早已不再的过去，一切都变得不再认识，我的佛，我自己，怎么办？于是我捧着随我将近二十年的四面佛，在山半腰那个敞亮的面向东方的一角，摆上了带来的糕点和水果，虔诚地跪拜和祷告：这一次，我为曾经和正在崩溃的自己，特别是车祸中后遗症及肺部疾病影响的自己，真诚地祈祷，祈祷，祈祷。但是，我并没有给出还愿的时间，谁能告诉我，还有多少时间的生命里，又能够浪迹天涯到哪里？还有什么比绝望更难堪的时日？

人生于我，就是一场无穷尽的马拉松赛事。从记事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坎坎坷坷的路上奔跑。而社会时代和环境，也因为那些被别人捧上天的政治家思想家经济学家军事研究家和形形色色的专家学者们的理论引导和行动辖制中，变得越来越复杂，不确定性，混乱不堪，以及迷茫，疑惑，担心甚至恐惧和焦虑。然而，当一切纠结和矛盾在自己脑袋里千回百转后，慢慢就学会了宽容，取舍和选择性忘记。也无风雨也无晴，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坐看厅前玉兰花

闲聊东邻竹篱笆

姜葱豆苗白瓷碗

木桌窄凳一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