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是觸及靈魂的意象語言。以可感知的具體事物,來呈現各種情緒,是最原始的方法,應該在書面語言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同時也在語言出現的時候,成為最早的文體形式,比如《詩經》。用具體的意象,來滿足靈魂之間的交流,必然是人類與神靈相互感應的方式,並不要藉助漢語,英文這些特定的語言,好比在夢境之中,心裏自然就明白了一切,而不需要用文字來傳達。把特定的情緒和意義的概念,固化於具象,是詩歌的寫作過程。這些概念,是具體,也是抽象。
《漂木》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漂木,原鄉,母親,詩人,時間,諸神,這些核心意象的建立。本文分析時間,探索如何把既具體又抽象的概念,用我們可以感知的具體事物,來表達出來,形成一個豐滿和富有詩意的意象。時間是宗教、哲學及科學領域的研究主題之一,但又缺乏一個適用於各領域、具有一致性且又不循環的定義。有兩派針鋒相對的觀點:一派認為時間是宇宙的基本結構,是一個會依序列方式出現的維度;另一派認為時間不是任何一種已經存在的維度,也不是任何會“流動”的實存物,時間衹是一種心智的概念,是人為便於思考宇宙,而對物質運動進行排序和比較的空間和數劃分,是一種人定規則。時間既是具體的,可以用時鐘量測的物理量,又是抽象的,本身並不具體存在,衹是一個人為概念。同時,時間,既是絶對,又是相對的。對時間的思考,可歸納為:1、形態的循環時間觀和綫性時間觀;2、結構的過去、現在、未來的取嚮;3、綫性與非綫性的存在。宇宙開始於大爆炸,在此之前沒有物質存在,時間也毫無意義。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宇宙這樣一個封閉係統,熵衹能增大,不能減小。宇宙中的熵增大後不能減小,因此時間是不可逆的。玻璃瓶掉到地上摔破,沒有玻璃碎片從地上跳起來合整為瓶子。據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當移動的速度越快,時間流易速度越慢,當移動速度達到光速的一半時,時間約慢13%。廣義相對論預測質量産生的重力場將扭麯時空結構,大質量(例如黑洞)附近的時鐘之時間流易比在距離大質量較遠的地方要慢。熵增的終點,是宇宙的熱寂滅,所有物質溫度達到熱平衡,發光體不存在,衹有高質量的暗物質,全宇宙將會永恆地處在完全黑暗的狀態之下。一切生物,必然經歷出生、成長、衰老、死亡,而不是相反的方向。這就是我們追求的永恆嗎?
洛夫先生在《瓶中書札之三:緻時間》的開篇,指出:“時間,生命,神,是三位一體,詩人的終極信念,即在扮演這三者交通的使者。”由此展開詩人與神,也是與時間的對話。
《漂木》的時間,是鮮活的,有靈性的,是生命的載體,也是生命的本身。於是,時間能發出聲音,有嘴巴,有皮膚,手掌,血液,骨頭,面孔棱角,有靈魂。詩人與這樣的時間的對話,才能無限生動,發出詩意的光輝。時間輕啓紅唇,用“午夜水竜頭的漏滴”,“滴答,滴答”,時鐘的內部可“拆成一堆零件/血肉模糊,一股時間的腥味/噓,你可曾聽到/皮膚底下仍響着/零星的滴答”。這種“滴答”的聲音是有節奏和韻律的,從水竜頭的水滴,到鐘錶的“秒針追逐分針/分針追逐時間”,直至進入我的身體,形成完整的對話過程。這樣,詩人就以詩歌獨特的意象,生動地表達了時間存在的方式,既是綫性存在又是非綫性、瞬時存在的“點”,構成跨點存在的時間段。
時間形態的問題,有綫性時間觀和循環時間觀。從“午夜水竜頭”,“掉進一口比死亡更深的黑井”,從起始點,到最終的完全黑暗的狀態,進入永恆。這個永恆,呈現為“一滴”,“灰塵”,“玫瑰枯萎後留下的香氣”。這個綫性時間,不可逆轉,“逝者如斯……奔嚮大海”,“一根長長的繩子牽着一匹獸/而被我拴住的日子卻很短”,“鋼索是一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驚悚之路”,“時間在默默中/俯視世界緩緩地墜落”。“時鐘走了很遠/到達永恆的距離/卻未見縮短”,體現於擁有自我意識的詩人的時間對話裏,一種無以言表的悲壯情懷。
這種既綫性又循環的時間觀,呈現為春夏秋鼕季節的自然流轉。“角落的那把雨傘原是三月的過客/淚水流嚮寂寞的街衢”,“不久我便和風箏同時來到秋天的草原/風箏上去了,時間把我扣留在地面……及至九月,我思想的礦脈終告耗盡”,“有時我也想成為/一株楓樹上最高的那片葉子”,“在雪夜,我以白色的喧囂鎮壓自己的衝動”。
生命的輪轉是時間最好的體現,自主的意識,讓詩人與時間的對話形成意義。卑微如微生物,如昆蟲,構成其蝸居的主人,通過具體和特別的狀態和生命繁衍,出生與死亡的描述,體現出時間變化的深度:“舊傢具木頭中的孤獨/足以使一窩蟋蟀/産下更多的孤獨”,“時間,蛀蟲般穿行其間”,“最後終於聽到螞蟻挖掘隧道穿過地球的聲音”,“虱子們也在尋找/一個細皮嫩肉的新娘/喝慣了血當然嫌露水太淡/既非蟬,他們不唱秋天的輓歌/也不是螢,他們的行業最忌在屁股上挂一盞燈籠”,“存活/以蟪蛄的方式最為完整,痛快,有效率”,“一個繭是一篇序?或是結論?……適時隔墻飛過來一隻蛺蝶”,“而躲在我們體內的蛀蟲/開始嚮靈魂一節節地鑽進/伺機蠢動”。進一步,可以用魚:“壁鐘自鳴,寂寞的魚子醬/在擁擠的玻璃瓶裏/憧憬着/日出後的授精”,用鳥獸的意象,來呈現時間:“去年從八十層高樓聽到的鴿哨/跌落在/今日午餐的瓷盤裏的/衹是一根/喪失飛行意願的羽毛”,“而我鏡子外面的狼/正想偷襲我鏡子裏面的狽”,“這裏,鴉雀肆意喧鬧而葉落無聲/時間在泥土中酣睡”,“一匹發情的豹子在體內窺伺/誰的手也抓不住它/啊呀,我的豹子衝出來了”。對於人類,時間又是什麽,“朝如青絲暮成雪,發啊!/我被迫嚮一面鏡子走近/試圖抹平時間的滿臉皺紋”,“手錶停在世界大戰的前一刻/把時間暫時留在/尚未流出的淚裏”,“比風更陰險/比刀子的城府深/比殮衣要單薄得多的/某種金屬的輕吼”,“棄我去者不僅是昨日還有昨日的骸骨”,“還有墓碑/以及墓碑上空倉皇掠過的秋雁”。
時間“都是過客留下的腳印”,“伫立江邊眼看遊魚一片片銜走了自己的倒影”,“這些都是時間之痂/歲月脫落的毛發”,“有時因為風,風是我們唯一的傢”,“時間爬過青發時金屬摩擦的聲音”,“兵器互擊之後釘子叩問棺木的聲音/鴿子斂翅,黯然跌進油鍋的聲音,以及/第一場風雪轟轟穿越歷史的聲音”,“從時間的嘴裏哼出的/一首失聲天涯的歌”,“時間形同炊煙/飛過籬笆便是夕陽中的浮塵”,“一個腳印消滅了另一個腳印”,通過一係列意象的層層推進,在想象之中,創造出“時間”,一個細節豐滿的生命信息的載體。
這樣一個擁有生命意識的時間,自身就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世界一切事物的萬妙之門:“楠木的大門久已無人進出/幽深的房間裏我找到了那衹抽屜/裏面有一把形而上的鑰匙/開啓了我形而下的記憶”,“其實我是一個寬容的鎖孔/甘願對任何鑰匙開放/請輕輕插入,徐徐推進”。
請利用時間這把神奇的鑰匙,進入了城市:“時間在城市裏顯得疲憊而任性/簡單的生活,深不可測的機器……掉下一個醉漢”,“一進入地鐵便再也輕鬆不起來/他們搓着手,專註地等候”,“超級市場門口哲人的寒暄火花四射/菜籃裏的魚蝦瞪着迷惑的目光”,“我在城市裏,鏡子裏/一具玻璃的身體裏看到自己”。
進入了傢族:“滿床的精蟲蠕動/搖籃中我兒子被一頭白發追趕得不斷換尿布/祖母的微笑帶有濃濃的樟腦味/箱子裏舊衣服的每個紐扣都很完整/唯有時間受創最深/墻上的日曆被翻得不斷冷笑”。
進入了頽敗的豪門:“無意中我又跨進了夢的堂廡/撥開蛛網和瓦礫/發現野蕁麻中一堆青銅的釘子”。
進入了這個小農大國,和隱藏於背後的農民革命的歷史:“大兇之年/所有蘿蔔都被吃光而大地不再懷孕……苦瓜涼拌革命,農民望着這個菜單嚇呆了”,“吃蘿蔔/打了一個青色的嗝……吃語錄打了一個很餿很餿的嗝”,“這是歷史,無從選擇的沉重……惡化的腫瘤在骨髓中繼續擴散”。
時間是穿透黑暗的太陽光,“時間啊,請張開手掌/讓太陽穿越指縫而進入”,“黎明前太陽破土而出的轟鳴/在母親體內我即開始聆聽”,“一朵直奔天涯的金色葵花/騎着從太陽那裏藉來的一匹馬/它回頭問我:你的傢在哪裏?/我默默地指嚮/從風景明信片中飄出的那朵雲”,應該是原鄉的方向。與時間的對話,也是與神的對話。“神的話語如風中的火焰,一閃/而滅,生命與之俱寂”,“時間是僅次於上帝的恩寵/對如此的神諭我點頭不迭”。詩人藉用大量細節的描述,所營造出來的強烈現場感,讓這場穿越時空的對話生動無比,讓讀者對時間,這個對話的對象,如聞其聲,如臨其境,如見其人。最後,詩人憤起而把時間這具身體拆散,試圖終結這個永恆循環的怪圈,而時間,這個被創造的生命體,“不動了,好像真的死了/一隻蒼鷹在上空盤旋/而時間俯身嚮我/且躲進我的骨頭裏繼續滴答,滴答……”。從而完成了扮演“時間,生命,神,是三位一體”,這三者交通的詩人的終極信念和使命。
20220426 14:26: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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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5 19:10:57
寫得好!切入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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