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根

作者 : 李爱英

痖弦口述 李爱英整理

 

  家里前院花坛最靠近门口的右首边,有一块平平整整躺在那里的青白色石头,长约40厘米,宽约30厘米,厚约20厘米。她是我河南省南阳市杨庄营村东庄老家里祖传的“槌布石”,上面镌刻着历史的沧桑。

 

 槌布石跟当地所有的石头一样,都是从临近的莆田县买回来的,经过打磨和雕刻,有了各种各样的用途。槌布石,顾名思义,就是捶布用的。当年的黄河沿岸等北方一带,富贵人家穿细软的衣服,衣服就是拿熨斗熨斗的;贫穷人家只能穿粗布衣服。手织的粗布很硬,手洗很难,又没有现在的洗涤用品可以用,就先浸泡在水里一段时间,再用木槌捶打,基本就干净了。北方人尤其是农村家庭大多起得早,妇女们一般吃完早饭就把脏衣服后拿到村前庄后的河里里洗,上午七八点钟就洗完了。稍微讲究一点的家庭把衣服洗干净后,再炮制一种稀面汤一样的俗称”糨子浆“的液体,把洗过的衣服浸泡进去,再拿出来放在平板石上晾晒,到傍晚时分八成干后,再折叠起来放到槌布石上,用木槌慢慢捶打,不断翻转,擀开衣服上面的皱褶,让衣服平整和顺,穿起来笔挺。

 

 这块锤布石,是我祖辈们直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那辈一直沿用的。中国北方像河南我的老家,历经了很多次大的荒乱灾难,黄河两岸特别是山西和陕西因为逃难或者迁徙到此地的,就混合了各地各族裔的文化传统和生活习惯,古朴的民风也代代流传下来。而锤布石,就是古朴民风和传统生活方式的见证。这让人想起李白的诗“子夜吴歌“里面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有的专家说李白写的不对,夜晚怎么能洗衣服呢?可见他没有见过当地洗衣的真实情况。李白描写的农妇们不是夜间到河里洗衣服,而是傍晚或者夜来捶打半干的衣服。北方的乡野是可以看日月同辉的:夕阳西下,月挂半空,晒了一天的大地暖洋洋的,农妇们来到户外,趁着月色捶打衣服的声音,此起彼伏,颇具节奏,的确是很好听的 。

 

1983年,我第一次从台湾回到我的故乡老家。一别经年,看看老家,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因为文革时期,那些都被破坏掉了,什么都没有了,看看家里的老屋啊天井啊,也没有了。徘徊走到了这里,看见王家就剩了这个东西,放在原来堂屋门口的左边,我知道那个位置还在。我家原来的三处房子是分列左右的,坐东朝西的房子的堂屋门口,槌布石还安放那里。在“破四旧,立四新”那个时代,红卫兵小孩子们砸了打了所有他们认为必须毁灭的东西后一哄而散,就剩下这个没有毁了也没有带走。可能太沉了他们拿不走,也许这个槌布石很普通,没有什么标志,他们不屑一顾砸烂。看见这个槌布石,好像见到了暌违多少年的老朋友。这个东西对于我是太重要太重要了。我想,如果还放在那里,说不定哪天规划新开发区,那些已经在用的现代化建筑机器,万一他们把她打碎了怎么办,那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故乡的印痕了!我决心把她带到我的身边。十年前,在王立女士帮助下,她从故乡历经车船飞机跋山涉水抵达温哥华。

 

   这块锤布石就是我小时候坐在上面的那块。看到她,童年的记忆就都鲜活地蹦出来了。那个时候,当地很多人家贫穷,都穿不上衣服的。我小时候也是常常光屁股坐在锤布石上面,那种凉凉的感觉仿佛至今还在身上。父亲坐在这里翻翻书读读报,我小时候拿个小板凳在旁边,听他讲讲作文啦古文什么的,仿佛就在耳畔。

 

     父亲简易师范毕业后教小学。因为村子里没有几个识字的人,就被推荐为乡里的副乡长。那个时候日本侵占中国,乡绅里有好的也有坏的。并不像电影里看到的全是汉奸和坏人。父亲儒雅博学,正直厚道,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当地百姓的事情。我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去台湾后,就失去了消息。

 

   后来,因为写作关系,我认识了含笑作家。她是在中国大陆出生的中美混血儿,建国后那个特殊年代,因为长相特殊和身世而为此吃了很多苦。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美建交后,她逃了出来,再后来嫁给洋人,并跟随做外交官的丈夫返回大陆。我就委托她以外交手段找政府部门代为打听我父亲的消息。刚开始相关机构不说也不查,后来再三交涉,才回复说,我父亲是被揪斗出来,送往异地劳改,解押到了青海省的蒿门农场并死在那里。

 

  我终于在辗转回大陆去青海后找到了青海 蒿门农场。眼前都已经整平种植成农田了,有限的一些坟墓散落在各处,有的白骨赫然裸露在地面上,低矮的坟前既没有墓碑也没有什么记录,哪里有我父亲的影子?哪里是我父亲的骨殖!据说当年押送进来的有数千所谓劳改犯,活着走出去的寥寥无几……  

 

 蒿门农场位于海拔二三千尺上的高寒地带,冬季可达零下三十到四十度,加上四周荒无人烟,如果侥幸逃脱了看管人员,也会因为饥饿和挨冻而死在野外,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农场所有犯人住的是窑洞,就是顺着半坡挖开一条条沟渠后,在上面盖一层很薄的高粱秸子,透风渗雨漏雪;窑洞只能半人高,人进去是半跪半走的,几乎没有任何设施。犯人吃饭是定量供应,基本处于半饥饿状态,每个犯人都饿的头昏眼花,却要天天干超负荷的体力活儿。最重的体力劳动是烧砖——青海省省府所在地西宁市大多数砖石结构的大楼,就是他们烧的砖建成。超时间和体力的非人劳动折磨,使得大量犯人瘦骨嶙峋,患病者日益增多,没有什么医疗设施,一批批犯人就这样死掉了。据说上级就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犯人们自生自灭。

 

     犯人在押送到这里之前,被告知要自带被子。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是犯人自带被子坐牢的,他们是世界上唯一自带寝具服刑的犯人!而棉被可能就是他们唯一的家当,服刑数年后被子可能已千丝万缕,破得不成样子,可犯人需要御寒,依然是最重要的宝物。我到那里时曾听人说起这样的事:一些犯人知道自己去日不多的时候,就跟旧日里比较要好的同伴安排后事,再三再四央求对方,不要让别人把自己的被子抢走了(冷啊!一床被子就是一条命啊)。说我死之后,一定把被子给我盖上,好让我睡在故乡。那是老婆(母亲)纺棉花织布一针一线做成的,那是故乡啊!被子寄托了彼此的情和爱,裹住被子,就是裹住了亲人的爱,裹住了家乡的情。三千剑客,无论什么原因理当被抓或误判被抓投进监狱,去了遥遥无期的农场后,从来不敢奢望他们的民主自由尊严和做人的基本权利,仅仅是想回到亲人爱人身边,回到故乡……

 

   站在茫无涯际的高原上,我不知道父亲的灵魂飘零何处。有个跟爸爸一起在农场服刑的老乡坚守着他的承诺,返乡后一直打听着我们家的消息。见面后他说一定要亲口把爸爸的遗嘱告诉我。他说起当年跟爸爸一起在农场的情况。他们被押送去农场之前上车时,各个犯人需要倒背手贴墙壁站立等待,不能交流不能移动,上厕所要喊自己名字“报告”。幸运的是爸爸听见了这个以前就认识老乡的名字,也“报告”队长假装撒尿去厕所相认。到农场后幸运地分到一个犯人团。他谈到爸爸因为识文撷字加上人老实,有时就被派到很远的村子去买菜,也因为来回几十里经常吃不上热饭。有一次,天气实在太冷了,好心人帮他支起来两块砖头,简易地点起火来帮他热一下伙房剩下的冷饭。不料被队长看见了,他飞起一脚把架在火上的铁饭碗踢的老高,铁碗里的饭撒了一地,父亲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打哆嗦。后来再也不见爸爸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他还告诉我,爸爸常常说,如果能活着回去见到儿子,第一就是不让他从政;可以选择当医生。任何朝代,任何地方,任何人,都需要医生,治病救人不会惹事的。如果我死了,有朝一日你有幸出去见到我儿子,就告诉他……

 

  父亲是不是也盖着母亲缝制的被子走向天国呢?他是不是也渴望回到故乡呢?是不是也怀念大门口前的槌布石呢?我把槌布石带到这里,不幸的是托运过程中遭破坏,一角破损出现一道长长的裂口,像一个张着的嘴,无声地呐喊着!我把她放院子的路边,恐怕被人挖走,就把她重新安放在靠近屋门口的地方。这样每次出门就看见她,从窗口低头也看见她。

 

  慢慢年纪大了,就越来越喜欢走出户外,看看这块锤布石,就像看见一个老友一样;守着槌布石,坐在锤布石上想事情,想童年想故乡想亲人谈心事。抚摸着槌布石,想着我百年大限后,就把她放进墓葬,陪伴我。如果火葬了,就把我的骨灰放在锤布石的上面,我跟她走。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睡在故乡……

 

  槌布石,是我祖辈我父母的印记,是我们王家的象征。锤布石,是我的根,故乡的根啊。

2020-06-02
李爱英与氩弦先生
李爱英 Jean   加拿大 Canada     (1964年)

李爱英

李爱英
简介

李爱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在中国任大学副教授报刊记者副编审,移居温哥华后任加拿大城市电视台记者,各报刊人物、情感、旅游、玉石、葡萄酒等专栏作家。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枫之声传媒总编。诗文散见于《环球时报》《泰国华文文学》等,有《异乡》等文集。

2020-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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