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下想念妈妈(下)
作者 : 李爱英
之五
六个女儿的母亲,历尽艰辛而不后悔,受尽折磨而不放弃,自尊自立,坚毅刚强,矢志不渝,在当地十里八村,也算颇有名气。
五妹她比我小十五岁,小时候由于母亲已经是高龄产妇,生下来奶水不足,又不肯好好吃饭,弱的小猫一样,其时,父母已经搬进了学校居住,校内幼儿园也成立了。母亲由于工作和干别的忙碌着,三岁的她入幼儿园后也常常哭啼啼的走,泪嗒嗒的回。弄的奶奶时常要把她放在背上哄着拍着,十足的宠儿。胆小怕事的她一度粘着奶奶寸步不离。有一次我高中放学回家,看见五妹的褂子后面画了一个大王八,黑色的墨水格外现眼,一定是那个孩子欺负她了。问问她就知道哭不肯说话。母亲从 外面回来,看见了抽抽搭搭的五妹,大喝一声:不准哭!吓得她一哆嗦,连忙扑进我的怀里。母亲一把拽着五妹的胳膊往外冲,一直到操场上一圈小孩子中,大声问,谁给我闺女画上的?给我站出来!谁看见了,也告诉我!一群孩子停止了嬉闹,你推我我拥你的不敢出声儿,母亲恶狠狠盯着那个欺负同学出名的男孩子,一直到他脸色转红,然后大喊,是不是你?孩子吓的哇哇大哭。母亲一把抱他起来一手拖着五妹,一阵风冲到那个孩子家里,把那孩子往地上一礅,大喊,这个皮孩子到处欺负别的孩子,你当娘的耳朵聋啊?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子不教父母之过,你惯着宠着,早晚有杀儿的!那个妈妈本来就是周围没人敢惹的泼皮破落户,这下子戳了马蜂窝了。三步两步闯过来就要动手。母亲突然伸手把五妹护到身后,随手拧住那个孩子的耳朵叫道: 你敢动我一指头,我把他耳朵拧下来喂狗!那个泼妇没有办法,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巴掌喊,杀人啊杀人啊,看当官(校官)的老婆打我儿子啦!响声震天,大人孩子们立时围上来看热闹母亲把那个孩子往前一送,顺手抓起他们家的靠墙的长扫把说,老少爷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给我听好了,你儿子再敢欺负我闺女,我会打的他满地找牙!此时,五妹吓的嚎啕大哭起来。母亲扔下扫把,抱起五妹,戳着她的头叫:是我的孩子,就把眼泪咽在肚子里,再苦再难不准哭出声来!谁欺负了你,讨回公道来!不要像软鼻涕一样活在世上。
五妹是复旦大学新闻专业博士。曾因劝说当小三儿的同学无效怒而断交;曾因大胆揭露社会黑暗面获得全国好新闻奖;曾因触碰当地不正之风被领导当面责骂愤而辞职……她正义,耿直,犀利,透辟,甚至苛刻于社会的污泥浊水;用尖锐的笔抨击当下各种不正之风,连续八年获得全国或上海市新闻和记者类奖项,却不能按照应有的功绩评职称和拿奖金。在拒绝同流合污和看透世态炎凉被迫转行后,她没有放弃对于社会的责任,选择了攻读教育专业,如今已成为上海市小有名气的职业策划教育专家。我想,未必不是母亲当年的那几句话,影响了五妹的人生?让她在每一次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做出严正的抉择?
三妹是教师,曾经分配到爸爸当校长的中学任教。当年评职称和论功行赏时候,爸爸常常会忽略她的突出成绩。每当三妹抱怨时,母亲总是坚决站在爸爸的立场上。她强调,咱们大家族里有多少做教师默默无闻干了一辈子的?你个黄毛丫头,有点成绩就想出人头地啦?荣誉和奖励算不了什么,学生的口碑才是你最大的收获。是的,每年仲秋节和春节,我们家来的客人,除了那些亲戚和各自的同学朋友,最多的就是我们的几代学生们,父母的学生比跟他们年龄差不多大的,我的学生比我年龄还大的,妹妹们的学生比她们孩子年龄还小的……母亲常自豪的说,这些年,这些学生们,就是我们家最宝贵的财富。
三妹当年怀孕后一直坚持上班。因为骑自行车意外摔倒导致了早产,母亲闻讯赶来,甚至不惜跑到角落里跪拜苍天以求女儿少受罪而快生。初春的天气尚冷,产房里温度不高,在焦急的等待后,母亲第一时间把降生的外甥揣在怀里。放进保温箱几天后正常出院,刚刚退休的母亲毅然住到三妹家,除了喂奶的时间,天天把不足月的小外甥放在怀里揣着,夜里放在自己胸口上睡。三妹夫说,屋里很暖和的,不用这么累。母亲说,屋里的温度哪里赶上人体温度均衡,你们年轻人睡觉沉,万一蹬了被子容易受凉,过了满月孩子抵抗力强点再说。三妹休假结束后正常上课,一次需要外出学习,原本哺乳妈妈是可以请假的。但是母亲说,学校安排机会难得,不要请假,我跟着就是了。母亲抱着小外甥异地住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四妹当年结婚时丈夫在北京部队工作。其时父母正好都退休,就搬进了四妹的家里。四妹性子急,因为自小同学的四妹夫天性大咧,加上两地分居,面临调动等问题,两人常常电话里吵起来,摔电话的时候也有。母亲看见了,第一时间准训斥妹妹。说什么一个家庭男人是天,结婚是另一种人生,婚姻是两个人互相磨合,美满是恒久的忍耐,诸如此类的。四本来在丈夫那里生气,又被母亲训斥,妹气到喊,你到底是他娘还是我娘?母亲就笑,谁的娘也是希望自己的儿女夫妻和睦家庭快乐,吵来吵去幸福就飞了。当遇到生活的重大变故时,又是父母的爱和教育,支撑他们度过难关,重新回到如今的幸福生活中。
我的出国,就更有赖于母亲的支持了。早先丈夫申请的时候,以为是没有希望的。故而没有当事的告诉父母。谁知通知袭来,一下子忙了前爪子。正在犹豫着如何跟父母谈,五妹结婚日到了。大喜的日子想必父母能好一点,就趁机跟父母说明。谁料到一向严肃少言的爸爸一下子冷下脸来道一句:烧潮了(不知天高地厚之意)。随即扬长而去,直到我们离开还是一去不回。母亲听了后沉思良久,郑重的说,我虽然不支持你们,但也明白老家雀只能待在屋檐底下过一生,鹰飞的高就飞的远。大女从小有野心,就是这些年兜兜转转的,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目标,决定了走就走,不要犹犹豫豫的……
那天下午,我是流着泪登上从娘家返回青岛的家的。一路上,我在想,是什么样的胸襟,才会说出那些话的?是什么样的坚忍,才会那样平静的神态的?是什么样的勇气,才做到母亲那样泰山压顶而不弯的?
之六
记忆里,我们这个家庭好像从来就没有独立过日子过。当年虽然已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们姐妹三四个的大家庭了,但家里依然隔三差五收留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表叔表侄的远方亲戚,他们统统称我们家为“咱家”。
我的光棍二爷爷从我八岁就跟着我们家,一直到爸爸为他送终。二爷爷是东北吉林省的护林员。退休后回到故乡定居,因为没有多少退休金,盖不起房子,爷爷就把我们家西边的两间房腾出来给了他住。可能是在森林里常年孤独,回乡后的他竟患了精神病。他长的人高马大,红光满面,有一点点驼背,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平常好的时候,也是不苟言笑,但是会招呼我们一声,偶尔也会赶集买了小咸鱼咸鸭蛋之类的给爷爷下酒;一旦发作起来,就站在门口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破口大骂。他屡次跟我爷爷说,某某(我爸爸小名儿)屋里的(老婆)生了一群妮子家,还不赶出去算了。有时候扯着嗓子骂:一群死妮子,还不煮煮吃了;统统卖到窑子里去!有时喝醉了就倚着门框,提着酒葫芦,瞪着血红大眼,直勾勾盯着远处放学回家的我们吆喝:大卸八块!统统喂狗!吓得我们几姊妹远远驻足,不敢回家。一旦母亲回家看见这一幕,一定回击:你吃我娘(我奶奶)摊的煎饼(当时最好的食品),喝我挑的水(没有自来水,去远处的水井用辘轳打水,回家烧开),住我们家的房子,我给你做新衣服穿,我娘给你浆洗衣服,当祖宗一样伺候着你,你有没有良心啊!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着某某(我爸的小名儿)发!妮子们怎么啦?你连个妮子都没有,还不是要我们伺候你,将来还要这群妮子给你养老的。敢动她们一根毫毛,小心把你掀出去喂狗!奶奶在屋里听见,往往就出来一阵大吵,骂二爷爷良心让狗吃了,从小拉巴他(因为奶奶嫁过来时二爷爷才五岁),竟然出息成个死对头之类。二爷爷就偃旗息鼓,乖乖回自己房间了。也许二爷爷觉得不占理,他从来不在爷爷和爸爸面前发作,也从来不告状。偶尔爸爸知道了,就责备妈妈为什么跟一个病人一样。母亲立刻反唇相讥:我必须保护孩子们!闺女更应该活的体面有尊严,不被他的卑鄙下流话所侮辱和吓倒!但是遇到二爷爷感冒了摔伤了,奶奶和妈妈都是特别做了好饭菜送过去,还去医院抓药治疗。
后来,村子里统一规划建房,我们的屋子被推倒了。其时,父母已经工作和生活在学校里。房子居住面积太小,母亲便帮二爷爷租了村里靠近自己二姑和二姑父家的房子以便互相照顾。爷爷奶奶去世几年后,二爷爷也瘫痪不能起床。母亲骑自行车从学校赶回村里送饭,并再三嘱咐自己的二姑父每天数次去看望和陪伴,那个二姑父后来夜里就睡在那里帮助二爷爷收拾屎尿,端水冲奶粉伺候他。我们几姐妹陆续离开故乡工作并结婚生子,每次回家,母亲必定先说,去看看你二爷爷。尽管内心深处残留的恐惧依然,但还是必须遵从命令,带着城里稀罕的物品去看望二爷爷。最后一次探望是爸爸生日。那天,外地所有姊妹带着丈夫孩子回家给父亲祝寿。母亲特别告诉我们,估计二爷爷不行了,赶紧去看看。她端着一块儿蛋糕和一些饭菜,带着我们来到二爷爷床前,母亲大声告诉他,叔啊,你看,妮子们都来了。这些年来,她们从四下里(四面八方)带回来的好吃的好喝的,你都享用了。今天她们齐齐来看你,也算是个告别,你放心了吧?我突然发现一直没有动静的二爷爷眼角流出了泪。母亲用指头给他抹去,把二爷爷的被子紧紧掖到褥子底下,自己也流着泪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啊。走吧,二爷爷是怕你们不原谅,现在他没心事了。当天夜里,二爷爷安然离世……
奶奶也是地主家庭,因为她母亲在她三岁时猝然离世,她只能跟着好几个叔伯家成长。可是建国后唯成分论,奶奶的那些侄子侄女们统统因为成分不好而找不着对象,加上饥饿年代,他们常在无事可做的漫长冬季,囚在我们家混日子;还有奶奶的过早丧偶的三叔四叔也会来串门儿小住;还有我的成年找不上媳妇的二舅。小时候《红灯记》里”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常被我和妹妹拿来取笑逗留在我们家的那些年轻人。但是,好像无论哪个来住和住多少日子,都跟母亲相处融洽,奶奶和妈妈也没有因此而吵架过。
至今记得小时候看一个表叔大冬天早上蹲在奶奶的炕头上,端着大海碗呼啦呼啦一连喝五碗稀粥,母亲在屋外一次次给他盛到里屋。我看见里面的地瓜是母亲前几天冒着寒风到几里外的山坡地里,轮着大铁镢头,从收获过的地瓜地里二次深刨后偶尔捡出来的。有时候刨十分钟不见得刨出一个,整整一天下来零下十几度却汗流浃背,也就刨六七斤野地瓜。我心疼母亲,就出去拉着妈妈的衣角偷偷说,别给他了,锅里没了。妈妈说,咱家少吃点。你表叔是真饿了才来咱们家的,不然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有脸来吃饭?不要看他,到屋门外玩去。人要脸树要皮,一直是母亲谆谆告诫我们的:人活一世,要给自己正脸,也要给他人留脸。
母亲也经常帮助周围的人。隔壁大伯家六个兄弟跟我们差不多年龄,大伯患肾癌早逝,常常为吃饭吵的鸡飞狗跳的。母亲听见了也拿几个窝窝头或几张煎饼隔着墙头递过去。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也会把地瓜干,玉米面,高粱粉甚至晒干贮存的地瓜叶花生叶等,用瓢装了喊二哥三哥接过去,暂解燃眉之急。母亲的二姑家五个孩子正是青少年,也常为吃饭发愁,母亲会在征得奶奶同意后,把摊好的煎饼揭一小沓送去。小我一岁的小弟患黄疸性肝炎,家里穷没有任何营养品,母亲到村边水库砸开薄冰,冒着冰茬儿赤足摸嘎啦(蚌),捞螺丝(蛏),用自己准备买鞋的钱给他买红糖;还把家里的炼好的猪油和新买的酱油送过去,指定让小弟泡煎饼吃。每每假节日回家聚会,提及大油酱油泡煎饼,小弟还是情不自禁说,那时他记忆里最好吃的饭。而每每母亲有什么不高兴和身体微恙,小弟几乎是第一时间知道并帮助的。小弟媳是牙医,我们全家的牙齿问题成了她的份内之事,她也常说,这个姐姐比亲姐姐倒是还亲密几分。
因为知恩图报,是母亲铁定的生活规则。在改革开放初土地承包后的几年里,我们家反倒因为孩子多劳力少没有更大收入,姐妹几个都在学校,当时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法,所以每年新学期开学前,母亲难免要想方设法凑钱交学费。民办教师的薪水一直不见涨,爸爸又不会种地,但他拉不下脸皮求人的;奶奶爷爷更觉得开不了口,最后仍然是谁支持上学谁借钱打发。周围大多数同龄女孩子已经辍学帮家里干活了,她们的母亲们也常常笑话我们,为什么不让几个妮子下来帮帮家里?有时走到路上碰见大娘婶子的也跟我说,别上学啦,你看把你娘累成啥样了!如果恰好母亲听见,肯定一把拽了我们就走:别听她们胡吣!上学是你们的头等大事,谁敢分心看我不揍她。
基于母亲的执拗和村里封建意识女孩子就不该上学等现实,稍微有几个闲钱的人家,往往不愿意借给母亲做学费,谁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还呐?往往到了开学前一天,母亲卖了鸡蛋,卖了谷糠,卖了花生,再东家西家借借——贰元的一元的,五角的贰角的,闪着亮儿的五分的一分的钢蹦儿;母亲拿出用手帕包着的钱,在灯光下摊开数着:这一堆是大女的,那一堆是二女的……用烟卷盒一一装好写上每个女儿的名字,基本就凑齐了第二天我们去上学的学费。因为转着圈子借钱,母亲受尽了冷言和白眼。但也有好心人愿意且痛快的借:母亲的二姑父是一位,因为他同时是我干爷(因为小时候身体弱,奶奶就请了师傅为我消灾,师傅说需要指出去,于是就指给母亲的二姑当干女儿);多年来母亲也没少帮过他们家,其时,干爷已经买了驴和地排车,赶着车子下乡买卖小咸菜小干鱼虾酱等日用品,挣钱不多但有余富,实在凑不齐了,我也常常告诉母亲一声,直接去他们家看看有没的取。干爷是脑溢血猝然去世的,前后不过两天的时间。那时我在距离百里外的城市上班,恰好周末回娘家。进门第一次看见母亲慌慌张张的说:你大爷不行了从医院拉回家了,赶紧走。随着母亲一起骑自行车回几里之外的老家。俯身推推他的胳膊,哭叫着“大爷大爷”,眼看着挂着的吊瓶好半天滴入一滴,不停的汩汩吐着白沫和血沫,全然没有了意识。大姐拉我起来,转头看见母亲泪流满面,她是绝少流泪的一个女人。母亲比大哥还有主心骨的给干爷操办出殡,然后陪伴干娘住了很久很久。大哥大嫂躲避计划生育生儿子,二哥二嫂子吵架别扭劝解,二姐孩子早逝送别,直到干娘去世前一刻穿送老衣服和入土为安,连干爷干娘碑刻上的字都是爸爸写的。
五爷爷家的三大爷也是肯给钱的其中一个。当时他是生产队长,掌握实权。当年他的媳妇是我奶奶介绍的,他家小姑姑小时候跟着奶奶睡觉的,后来在爸爸推荐下做了小学教师。加上前后屋住着,两家走动格外密切。母亲嫁进李家后,开始几年跟男劳力一样在砖厂干活,那时三大爷是他们的厂长。亲眼目睹母亲的聪明能干和好人缘儿,常跟奶奶说你选的儿媳妇,万里挑一!我与他家大姐几乎同岁,他家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是我先挑。每到开学前,他也常隔着后门口问一句,学费有门道了没?吱一声儿。一次三大娘不高兴他偏心,三大爷把眼一瞪:没有六婶子(我奶奶)护着你,你能嫁进我们高房门儿(意为高攀)?三大娘就不敢说话了。谁知那么好的一个人,偏偏被部队卡车撞死。当时我正上大学,是母亲让爸爸拍了电报要我一定回家给他三大爷出殡。之后,她跟爸爸承担起抚养他们家俩弟弟的责任,包括上大学,介绍对象,带着相亲,张罗结婚,直到生孩子送进产房……大弟媳有个高干舅舅,在爸爸担心老实巴交的弟弟高攀和受欺负时,母亲说,俩孩子愿意就好,管她舅舅啥事?你看看你那点出息。好歹也是高房门儿里出去的(母亲一直自豪于嫁到书香门第,其实就是破落地主)。
有感恩有担当,不恃骄不凌弱,不卑不亢,母亲做到了顶天立地大写的人。
之七
故乡风俗,传宗接代是女人最重要的事情。母以子贵,母以子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十六岁嫁给爸爸,二十岁生下我,之后的近二十年间,因为盼着生个儿子,给李家独子爸爸传香火,母亲一个接着一个生了八个孩子。除了第五个是儿子不幸意外难产而死,其他都是女儿,其中第六个孩子一岁半病死)。
奶奶是接生婆,经常说,生一个胎儿丢半条性命。因此,格外注意为母亲补养。每次坐月子的时候,无论家里多么贫穷,奶奶都会至少给母亲炖一只老母鸡,无论多么困难,哪怕借钱甚至借鸡。母亲生下我的那天,全村家家分到了鸡蛋,那是我们全家的大喜事。因为奶奶的两个女儿在一个十一岁一个一岁时因为肺炎传染一夜之间双双离世。奶奶为此几乎哭瞎了双眼,落下了终生眼睛见风就流泪的毛病。当时六岁的爸爸被送到他的姥爷家养着,直到九岁才回村里上学。所以,家里几十年没有孩子,妈妈头胎生了女儿,奶奶高兴的捡了无价之宝一样,月子里就把我抱进她的房间。由于早产,我一直体弱多病。奶奶和妈妈不知道多操了多少心,真是“抱在怀里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给经常低烧的我治疗,奶奶会推拿针灸技术,推拿,刮痧,捏皮筋,拽耳朵,针刺出血,几乎把所有可以利用的技术都用上了;而母亲使用了她打听到的所有偏方:用几种野菜砸粘灸脚心,烤了鸡蛋皮粉碎末喝,吃鸡胗,喝猪苦胆,抓野外的老鼠烧了吃肉,喝蝙蝠血,烧刺猬皮,吃驴尾巴猪尾巴……母亲还亲自踩着梯子在暗夜里上到房顶抓老家雀儿,活着褪毛斩碎给我煎了吃;早上三四点钟起身到后村河岸两边的树林里抓蝉炒干研磨成粉加了中草药给我喝;还到打听着到外地买王八回来炖了我吃。只要是可以帮助治疗的,母亲和奶奶总是不遗余力。但是对于全家的宠爱,我并不领情,一直到高中,我才长高到一米四多,体重才六十来斤,是所在班里最矮的,一直坐在第一排。这也让母亲很是头疼,因为奶奶一直偏向我,而当二妹三妹陆续出生后,哪怕我做错了事,她也说好。母亲有时候也侧面批评奶奶不能一碗水端平,奶奶就以我身体弱为理由挡过去,母亲也无可奈何。等到后来我工作后带着妹妹上学的时候,母亲有几次则说,天地之间有平衡,算是替她们小时候的不平找补吧,不要觉得委屈才好。我知道母亲是在安慰我,但又何尝不是在教育我,要正确看待索取与付出呢!
二妹一向身体结实,活泼好动。八个月就会跑了。可能因为还是女儿,母亲心里有些遗憾,全家倒是没有什么。可是,因为那年的文化大革命兴起,全村斗来斗去的,流血事件常常发生。记得我的一个堂大爷是保皇派,因为被造反派追赶着而跑进了我们家。奶奶害怕,就问妈妈怎么办。母亲那时候才二十三岁,加上天生的大胆,就冒着危险跟奶奶一起把他藏在了院子里的柴草垛里。谁知道对方看见他跑进我们家的,一帮人呼啦啦就围住了奶奶和妈妈。因为其中几个年轻人都是奶奶接生到这个世上的,所以妈妈就暗暗跟奶奶说,你可以治住他们的。奶奶指着他们的鼻子厉声呵斥:小兔崽子们,回家问问你们的娘,谁把你们从娘肚子里掏出来的!没有我,你们不知在哪里呢。一个一个滚回去!但还是有个愣头青拿着长长的刀往柴草垛里狠狠戳了几刀才离开。母亲赶紧关上大门,转头看见血已经顺着柴草流到了垛外。她一边吩咐奶奶去屋里拿药箱(奶奶是妇科医生),一边把堂大爷了拉了出来,撕开随身的手绢给他扎住流血的胳膊,等奶奶包扎好,母亲就出主意说,让他晚上的时候出逃,到奶奶的娘家躲几天,再逃到外地去,并亲自拿了一叠煎饼和几个咸菜包进一个包袱里给他。
但是,因为此事,加上爸爸一直为生产队做账和参与管理,以及爷爷一直担任会计保管员等,理所当然属于保皇派,造反派揪人的行动就打起了他们爷俩的主意。于是,奶奶就跟妈妈商量,让爸爸远走高飞,逃到东北我爷爷的弟弟那里躲过灾难再说。当时,山东到吉林,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再转一天一夜的汽车,才能到达二爷爷的林场。我三岁多,二妹刚刚六个月大。爸爸胆子小,爷爷奶奶又坚持,他却也担心妈妈撑不过去。但母亲连夜擀了厚厚的一大摞混面饼,把咸菜炒好,又拆了自己的棉袄给爸爸絮了一件厚厚的棉大衣,把家里所有的和借的她二姑家的共三十几元钱(车票二十元多)都塞到爸爸裤兜里,坚定地告诉爸爸:你放心去东北,坡里家里的活儿都不用你挂着,家里的一切老少我会全力照顾,等你回来,保证不会少一根汗毛。
爸爸一向做事小心翼翼考虑周全,一向重感情重礼仪,一向慈悲心软和优柔寡断,但是这一次,不知道爸爸是怎样离开这个家的。我猜他是一步三回头,在担忧的泪眼里依依不舍登上远去的火车的。结果到达吉林后,才发现当地抓盲流政策紧张,所有到那里没有户口的人都不能待在当地,有的甚至被抓进监狱和劳教所。所幸我们村里有几个早年移居东北的人家,当年爷爷奶奶曾经有恩于他们,就轮流收留爸爸并介绍爸爸做工,跟着爬到高如参天的松树上打松籽,下到石坑里打石头,干过一生中最累的苦力糊口,也辗转多个地区躲避和逃跑。期间,母亲一直给爸爸 写信,尽管没钱买好的纸张,尽管母亲的写信水平不高,但是爸爸肯定被信里的深情厚意所打动,也许很多个夜晚他会拿出信来一遍遍读,也许很多个过不去的时刻,他看到了妈妈的信而挺过去了。爸爸英俊潇洒,聪明勤奋,无论在哪里都有很好的人缘儿。住的久了,熟悉的那些人中有的就当起了媒人,介绍说,只要爸爸跟当地某个姑娘成亲,就可以落户,可以过安心的日子等(当时婚姻法虽然颁布了,但东北一带并不严格,结婚证也简单)。但是,爸爸非常坚决拒绝了:我家里有老婆有俩孩子了……等到风声不那么紧张了,爸爸回到家里时,二妹已经抱着他的腿要糖吃了。
我不知道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母亲怎样艰难的度过了四百多个日子:田里的四季农活儿要从黎明到傍晚连续不断的做,生产队里的大会小会几乎夜夜连轴开;爷爷怕那些坏蛋找茬儿,就只能请他们来家里喝酒,每个晚上的不花钱的酒常常有人喝的烂醉; 造反派经常跑到家里来要人,不三不四的地皮流氓都成为造反派的头头儿了;全家五六口张嘴巴天天要吃要喝要穿要生活;一对女儿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残酷的生活,是怎样榨干着她的点点滴滴的血和汗的?母亲的圣洁和伟大,是她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保全和创造的?!
爸爸回家了,一年后,三妹出生了;又过了两年,四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奶奶一直非常爱我们,从来不嫌弃是女孩子,更不叹息和失望,每次她亲自为妈妈接生,一旦胎儿降生,她都是高兴地说,全枝全棱(身体没有残疾),什么都不缺,又一个宝贝!她给每个孙女起名都带着深深的爱和大气:梅花,爱华,心爱……但是,陆续四个女儿,让母亲受尽了委屈。村里人的笑话固然没有办法,就是姥娘也暗暗叹息,觉得是妈妈肚子不争气。爷爷更是酗酒闹事,喝醉了酒就叹息,我这个绝户头(无后代继承香火),干活还有啥意义啊。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生气骂,你个不知足的蠢货。孙女也要好命担当,我就看这些孙女比全庄任何一个都好。聪明伶俐,漂亮懂事。有时候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吵到撕扯到一起,母亲一定是向着奶奶的。小时候有几次我看见母亲把爷爷的手从奶奶的头发纂处掰下来,拧一个倒背儿,把爷爷甩出去一米远,爷爷只能呼呼地去场院歇息了。
爷爷是县级劳模,他的信誉度在全乡是一百分之二百。他担任生产队的保管员,一年到头都在生产队的办公场院睡觉,一是看门,他掌管全村的粮仓钥匙,二是夜间给驴马牛添草料(那时有一把喂驴的饲料豌豆也是可以缓解饥饿的啊)。善良的爷爷实在也是很爱我们的。他住在场院里,夏秋季收获时节忙得忘记吃饭,小时候的我们就常常被奶奶指挥着去场院请他回家,还为爷爷可以拿几个炒熟的豌豆粒给我们吃(只能给几粒解馋)。然后背着我,抱着二妹或三妹,一路大步流星回家去。豌豆很香,气味传的很远,爷爷就告诉我们,等到回家再吃,以免被人家发现违法的。可二妹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有次等不到回家就放进嘴里嚼开了,恰恰遇到了隔壁大娘家的三哥,曾经为偷料豆被爷爷追着打过的。就跑回家告状于其母。大娘穿着一只鞋奔出来,老远指着破口大骂:老不死的,少偷吃的!他六爷爷(我爷爷,按照辈分堂哥哥称呼他)你护着自家的!倒打你孙子!这群小婊子!一群没把儿的(意即男孩子有把儿),绝户种,你眼红吧!谁知道母亲在院子里听到了,旋风一样飞出来,手里拖着一张铁锨高叫:嫂子住口!守着我几个孩子,再骂出一句,我铲断你的舌头!爷爷夺过铁锨拉着妈妈回家了。我看见母亲立即关上大门,恶狠狠拽着二妹的耳朵喊,爷爷以后不准给一个料豆。你怎么这么手贱啊。不吃这几个料豆你能死啊!从此爷爷再也没有给过我们一次料豆吃,但是,他把生产队里给他的所有工分,所有东西,都贡献给了我们这个家;逢年过节,发半块儿月饼,他去开会发的糖块儿,走亲戚给的饼干,爷爷都留给了我们姐妹们……
母亲经常也说,好好孝敬爷爷奶奶,爷爷一个人挣两个劳力的工分,养活了你们;奶奶是一个虱子自己也舍不得吃个腿,全给你们了。十几年后,爷爷瘫痪的四年间,母亲喂他饭菜,给他翻身,帮他念报纸,力主在他去世前盖好新房子让他住进去享受并在新房子里风风光光出殡;奶奶活到近九十岁,母亲抱着她洗澡,换尿布,剪头发,嚼碎了饼干喂,说唾沫有杀菌力;在奶奶老衰到各种器官萎缩到极点,连吊针打不进去的时候,母亲还是央求医生,让我娘再活几天吧……每年爷爷奶奶忌日,都是母亲包了水饺买了点心,还有各自生前爱吃的东西,母亲自到坟前供养,风雨无阻……
之八
我们姊妹几个基本上是在爷爷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因为母亲很忙。 一家八九口人的嚼谷,几乎全部是母亲从外面弄回家的。春天刚刚蹿出头儿的荠菜蕺菜和嫩槐叶嫩柳叶等野菜及树叶儿,奶奶就用开水焯后拿一点点油盐或者有限的黄豆面玉米面蒸了当充饥之物;母亲常年背着一个柳树条子(或棉槐条)编成的大筐,比周围大娘婶子背的都大许多,她利用别人干活儿中间休息的十分钟二十分钟里和收工后的时间,跑到远处的山里沟里地埂上寻找和采摘,因此每次回家,筐子里也大多是满满的。无论春夏秋冬,不管严寒酷暑,母亲总是忙着的,甚至怀孕期间和生育很短时间后也不例外。
近二十间的不断孕育生产和抚育孩子们,几乎耗尽了母亲的所有。从儿时到成年,我记忆里的母亲就是瘦削单薄,矮矮的的个子,干净的圆脸儿,每次挑担肩水,总是飞快的甩动着两条胳膊,小步子走的紧,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稍微懂事后,每次看见母亲的腹部凸出来,心里就怕怕的悬起来,生三妹时候,爷爷脸色开始晴转阴;生四妹的时候,爸爸已经很不开心;谁知道四妹之下唯一的儿子竟然难产死亡。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有点阴阴的,当奶奶告诉一个大娘可能难产需要请别的医生的时候,从清晨到下午,几乎全村跟母亲关系不错的妇女们,都守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外,还有几个大爷叔叔也在等待消息,看有什么要帮的。直到听见了屋内隐约的哭声传出来,大娘婶子们的叹息声响成一片,还有邻居流着泪搂着我和在家的妹妹们说,到我们家去吧。可是,我不肯,一直盯着屋子的门看,终于等到傍晚,看见爷爷和大爷背着铲粪的篮子进屋,一会儿出来了,长而深的篮子显得很沉,大爷背在身上,爷爷跟着后面(要往远处的山沟里扔,让野狗野兽吃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他的双颊滴落下来,溢满了眼角的皱纹和两腮上的竖纹。一会儿看见爸爸从屋里呜呜的哭着出来了,一会儿是奶奶出来了抽抽噎噎的声音里端着的一盆水哗啦泼到了门外。可妈妈没有任何声音和动静,也没有人告诉我,妈妈怎么样了。夜晚,奶奶把我们四姐妹找回家,小鸡仔一样搂在她的身旁,大家在奶奶的叹息和哭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清晨,我偷偷起来到妈妈的屋里,巴拉一下妈妈的手,看见她的眼睛肿的完全睁不开了,眼珠子高高的突出来,浑身团着蜷在炕头的旮旯里,软的像一个面团缩在那里,爸爸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妈妈用力睁睁眼,却看不见什么,只是用全部力气动动一只手,我好像生平第一次那么接近无距离的靠着母亲,用小手擦着自己的泪,又拿旁边的手绢去擦母亲的泪,然后轻轻俯身哈住角落里的母亲,头贴近她的脸,泪一串串无声落下来……
不知道母亲是怎么从绝望里走出来的,仅仅一周后,她就从炕上爬起来,抗起锄头下地干活了!本来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红润,干黄干黄的脸色,好像突然被削了两块儿肉的双颊深深凹进去,平常穿着的衣服此时变的晃里晃荡像穿在空落落的架子上,走路也是飘荡荡的,脚底下没有根一样;还有本来很灵巧的动作也变的很笨拙很机械;奶奶很担心,就让放学后的我去村北的地里找妈妈,看见她在地里干活的样子,好像丢了魂一样,喊她一声,也是木讷讷的不说一句话,回头看看继续干活。童年的心理上,就这样种下了对于重男轻女的仇恨的种子,和伴随着的仇恨化为奋斗力量的几十年来的努力。
唯一男胎死掉的现实给了母亲以致命打击,也让全家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氛围里。很多时候,深夜里睡意朦胧的我听见奶奶不停的翻身和无奈的叹息,常常会醒过来隔着妹妹们爬到奶奶身边,紧紧搂着她,迷迷糊糊中用手抹去她的眼泪。偶尔奶奶也自言自语说,你娘受罪了。她进这个家实在是委屈她了。当时我所了解的委屈,就是妈妈的一次又一次怀孕和生育,对于当年的我来说,挺着大肚子还要一刻不停的干农活,伺弄农田里的庄稼和瓜果,那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我恨死了自己是个女孩子,每当妹妹们犯了错时,我比母亲更狠地训斥她们,就是希望她们比周围的男孩子们更有出息,更得邻里的称赞也帮助母亲扬眉吐气。但是,又能帮得了什么呢?没有儿子的心病几乎压垮了母亲。尽管奶奶是可怜妈妈的,但很快母亲还是又怀孕了。
这一次母亲空前的难熬。吐得一塌糊涂(当我自己怀孕初期才感受到了母亲的忍耐),扶着墙根儿干呕,瘫坐在院子里仰着头压制着吐, 连喝一口水痘都吐出绿色的苦胆水来。没俩月,人已经像纸片儿一样见风就倒的样子。但即使这样,去不了地里干活,母亲就坐在缝纫机前给全家做衣服鞋子帽子等御冬之物。几个月后,母亲慢慢恢复了,又一次看见她大腹便便到地里忙碌了。终于瓜熟蒂落,却又是一个女儿!母亲像被抽了脊梁骨一样,一下子佝偻成老人,仿佛老了十岁。这个妹妹却出奇的漂亮和聪明,八九个月时就会说话,小嘴巴甜的人人喜欢,黑亮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想讨人喜欢的招儿,暂时缓解了爷爷和爸爸的幽怨。邻里乡亲每每抱她逗她,喜爱里也常常道:这个妮儿,仙女下凡啊,真真小妖精呢!不料一语成谶,不到一岁,这个小不点儿却没有来由的患上当时花费巨高而难以治愈的脑膜炎。当地医院不能治转县医院住院,一待就是三个月!之后县医院也不再收留,可是父亲母亲却坚决要求转到条件好的市医院,一待又是三个月!爸爸要回到工作岗位赚钱,爷爷奶奶去不了医院,整整半年,就是妈妈一个人支撑着,抱着那个柔软的小小的身体,听医生屡次屡次在病床前告诉她“病危”和等待奇迹!任何人都做不到那样的顽强和刚毅,母亲却坚持到了女儿的暂时康复出院——医生说不敢保证彻底康复,但是至少现在可以回家了。母亲抱着在医院待了六个月多的女儿,回到了几乎空无一物的家!粮食,衣橱,柴草,猪羊,都卖的差不多了,但是,爷爷奶奶在,女儿们在,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了。母亲放下小女儿的第二天,就去了村北的地里干活了。她比男人干的还猛还卖力,却不舍得多吃一口饭。每次卖了丁点可卖的东西,她就拿着几个少的可怜的毛票分钱,给瘦小的女儿买一块花生轧,买一个苹果……但是,这个短命的讨债鬼,几个月后还是复发,市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医生下达了最绝情的命令:回家吧,没救了。这一次,母亲没有再乞求那个已全力救助的好心主治医生,抱着那个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尚有一口气息的小身体回到了家,却一直不舍得拔下最后那个管子。母亲用打听到的所有方法自己治疗,奶奶看着昼夜不休的妈妈脱了形都连连说,保大人吧,你要倒下了,全家谁来管?还有那些呢。母亲终是不忍。有一次,听说距离村子二十五里的山北一个土大夫会用泡汤治疗。母亲二话不说,就请邻居大哥用小推车推着她们去。也许是小冤家不忍妈妈继续受折磨了,刚刚走到山根向阳处,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母亲不听从大哥的劝说,把孩子扔到山里任凭野兽吃掉,而是抱回家,为她穿上最新的小衣服打扮整齐,爷爷做了一口小棺材收殓,埋到了我们家族的墓林里……
中国上个世纪改革开放之初,在整治马寅初之辈后,当政者蓦然发现了人口爆炸的危害性,就急急出台了计划生育国策,甚至导致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作品《蛙》的出笼。母亲也是受害者。鉴于家族和当年当地风俗习惯的压力,母亲一生再生,一个接一个女儿的出世,带来了生活的窘迫,更带来了精神的压迫。即使国策下吃国家粮的回家种地(一种耻辱),官员职工撤职回农村;农村超生的人家被迫的扒房子拆院子,强行带走趸粮和牲畜,很多人家还是为了生儿子而拼命,就像中国中央台春节晚会后全国无人不知的《超生游击队》那样。我的父母也曾加入了这个行列,他们冒着近四十岁高龄生育,并被迫逃亡被迫打游击,被罚款被结扎被没收财产,甚至丢了工作失去了尊严;但是直到最后,依然是女儿,女儿……
之九
在周围人看来,母亲可谓半生操劳,几十年不顺,受尽了苦难。但是,我们姊妹们心里的母亲,却一直乐天派。曾经传的邓小平说的:”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其实,母亲早年间已经有名言“石头砸下来,不过一个窝儿”,还有“该死该活两头翘”之类的,颇得邻里口碑。
奶奶曾经因为俩女儿一夜之间猝逝而几乎哭瞎了双眼,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母亲来到她身边后,就一直劝告她,要乐观,要拿事不当事;妈妈还使用了各种各样的偏方为她治疗,亲自为奶奶上山挖草药,到几十里外的村里求医,若干年过去后,奶奶居然减缓了疼痛。妈妈还善于吸取奶奶的教训,无论遇到多么严重的意外,都先沉住气;无论哭的多么声嘶力竭,都在过后用一些农村土办法弥补。她常常说,树怕动地,人怕动气。保持身体里的元气,才能保持健康。母亲就像寒雪中的竹子,历尽风吹冰封雪打而不低头不弯腰,一直保持青翠,保持茁壮,保持昂扬向上之气。直到今天,她依然腰杆挺直,行动快捷,身体没有大的疾患。
母亲的乐观来源于她的辩证法,因为乐天派需要有特殊基石支撑,而母亲的基石是辩证看待一切。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深知“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好坏分明,宠辱不惊。‘爸爸年轻时是个激进派,我小时候就常常听他批评这里老旧那里陈腐等等,母亲就耐心解释:从不识字的文盲到今天人人都有学问,个个都能听广播喇叭,已经谢天谢地啦。中年时期的爸爸是个逍遥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时还对社会评头品足的,母亲就跟他说,即使你有了成绩,戴着“先进”的帽子了,也要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批评别人不如完善自己。有功夫学点什么不好,瞅别人的短处?退休后爸爸变成个老古董,看到当今社会的负面新闻和现实,有时候就发牢骚,责备社会风气每况愈下,人心唯危。母亲就乐呵呵的指出:让你回到七十年前跑鬼子(日本鬼子侵占了我们村,全村都逃),回到六十年前喝风(贫穷吃不上饭),回到五十年前打枪扎刀子(全国激烈武斗),回到四十年前大批斗,管保你不敢这么个态度,也不敢这么放肆!这个世道多好啊,有吃有穿,自由自在的,还不足虫儿。
母亲的底气还来源于她的聪明和勤奋。母亲智力好,几乎过目不忘,尤其记忆力,那是千年的铺衬万年的拉撒,都在她脑子里呢。有时候我们姊妹忘记了什么了就电话或者视频问,她常常眼也不眨就回答上来,还反一句:小小孩子家,怎这么忘事儿?母亲没有上学,却从来没有放弃“读书识字从零起”。她读书阅报看电视,给爸爸写信,打算盘,做账目,理财,她记录自己的零零碎碎,心苦心酸了心里高兴了就写写字,画画儿鞋袜花样子,刺绣,针织,纺线,没有她不会的。她还以身作则,在我们小时候,买小画书给我们,自己也读的津津有味。母亲喜欢新事物,永远在学习的路上。在当地,她是第一个使用电器设备做饭做家务的妇女(电炉,电打火,电饼铛等),也是第一个要求自己丈夫买电视机的女人(看新闻,了解国家大事社会变化);当她收看了《动物世界》后,气呼呼的骂爸爸:原来我才知道,种植了蜀黍还想打谷子(就是生育男女在于父亲),害的我内疚了好几十年!原来母亲一直觉得生女儿是她的过错,是自己不好,对不起丈夫。后来终于在电视上知道男人决定胎儿性别后,就很生气的骂自己,怎么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爸爸也只是一笑,我可没怨你。我一直对你不错啊。妈妈就又高兴起来,幸亏我让闺女们都大学毕业,知识多了不受欺负!爸爸就叹息:这年头儿,妇女翻身三座山,就应该继续裹小脚儿。妈妈就翻个白眼到,我就是她们的榜样。学问是一个女人的锦囊法宝,有了知识有了能力,就有了立命之本。
母亲对于自己的苛刻要求,一直也是我们姊妹们的标杆。她不断接受新生事物和不断学习新知识,接受和领会社会的变化,也不断改变完善着自己的人生观,丰富着自己的思想内涵。由于半生贫穷,母亲一贯坚决节俭,平日根本不可能请动她去饭店吃饭,但是逢年过节,或者爸爸的生日,她也满足孩子们的愿望,去高档酒店搓一顿;母亲不喜欢华丽的时尚衣饰,但是每当孩子们从各地买了给她,她也兴冲冲穿上给大家看;母亲不看好当今电视里的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但外甥们看的不亦乐乎,她也不阻拦不批评;更难能可贵的是,母亲对于爸爸的关心体贴,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不仅忙前忙后照顾,还自己到网络上搜寻下载相关知识帮助爸爸!爸爸续写我们村的家谱时,她亲自磨墨打浆;爸爸练习篆书书法时,她亲自操刀割宣纸;当爸爸嫌打字麻烦,不愿意利用网络聊天时,她接过重任,一边学一边实践,还不耻下问,请上高中的外甥当老师,教她如何处理电脑上的意外和恢复误操作的内容;母亲在患高血压和一度血糖高后,自我限制到苛刻的程度。桌上新鲜的西瓜和樱桃葡萄之类的,偶尔爸爸也看见妈妈眼馋眼馋的,就说,多吃一块儿?妈妈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偶尔也抱怨一下:老了老了生活好了,却不敢吃了,真是没有福气啊。 王宝钏十年寒窑苦,架不住一天一个年啊(京剧里王宝钏丈夫离别寒窑里的她去征战,十年后返回团聚后问她有什么要求,她怕了穷苦日子,就希望一天过一个年,可以吃的好。但她的寿限是二十年,结果过了二十天就去世了)。
母亲五十岁学会骑自行车,六十岁学会敲键盘,七十岁学会使用微信,如今戴着老花镜,天天在家点击每个女儿:怎么好几天不上来啦(其实自己也知道昨天还聊天过)?二儿考驾照了,三儿买了车了,五儿生了二胎了……像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报告全家的大事小情。曾经有朋友羡慕我,有这么一个大家庭,全家人联系这么密切,岂不知母亲起了决定作用的!
曾经在六十岁生日的聚会上,我天真的女儿问她,姥姥,你的理想是什么?她想了想回答,周游世界!这样一个全体家庭成员都意外的回答,让一旁的爸爸撇撇嘴,不以为然。但是,七十岁不到的母亲,已开始了世界之旅:从中国走到加拿大东西部和美国;我们祈祷,妈妈会实现她八十岁已到欧洲旅游过的心愿!
母亲,您的心胸如天地般;而整个世界,也属于您……
2020-11-15李爱英 Jean 加拿大 Canada (1964年)
李爱英
李爱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在中国任大学副教授报刊记者副编审,移居温哥华后任加拿大城市电视台记者,各报刊人物、情感、旅游、玉石、葡萄酒等专栏作家。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枫之声传媒总编。诗文散见于《环球时报》《泰国华文文学》等,有《异乡》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