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下想念妈妈(中)
作者 : 李爱英
之三
母亲的一句诺言终成现实。”英雄母亲“生育了我们姐妹六人,并一个个培养成了大学生硕士博士——全国优秀记者,全国电影放映系统先进工作者,上海市知名教育策划专家,当地小有名气作家,知名大学知名教授,中学优秀教师……如今每个女儿都成家立业,在各自岗位上成为表率。
一天学堂都没有进过的母亲,在那个异常贫穷的年代,是怎样做到的?
因为家族历来重视教育,所以两百年间村里的私塾由这个家族支撑。几个爷爷也都算是文化人。到了爸爸这一辈,由于地主富农成分不好,从政几乎不可能,就多出息了教书匠,爸爸堂姑姑堂叔叔堂兄弟都终生从事教师职业,从小学教到中学到大学。母亲嫁到这个家族,丈夫是中学生又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自卑之下的倔强劲头儿有上来了。她央求丈夫从学校一月一次回家的时候教自己识字,阅读,评论;央求公公教自己打算盘,理帐,心算;央求婆婆教自己绘画(就是乡村的天棚贴画儿,窗花样儿,和衣饰花样儿,及绣品花样儿等);央求邻里街坊教自己踩缝纫机(后来富裕人家才买的起的)缝纫衣服……从小时候学会农村种地锄镰耧耙的手艺,到家里衣食住行的打理技术,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此时的妈妈,不过才十八九岁,但已经是全村全族人都佩服的年轻媳妇了。我小时候就常常有人提及:早年,某某家的媳妇怎么样怎么样。大多是赞扬和服气的评价。
二十岁的时候,母亲生下了我。这个长女却偏偏不争气,小时候三天两头感冒啦,发烧啦,过敏啦,病怏怏的打不起精神来;却绝对坐的住,很少疯疯癫癫跑跳,也不喜欢跟着小伙伴们热热闹闹玩儿。三岁的记忆里,妈妈常常说,怎么养出个这个家子(小孩子)?小猫仔一样没出息。奶奶很自豪着:我乖乖才好哪!不跟那群野孩子疯疯,安安稳稳看书,将来是个做学问的。妈妈就把嘴一撇道,让您惯着吧,不合群,不努力,看日后来成个什么东西。奶奶就回应,成什么东西也是家门里出,放心吧,准是个才。
因为五爷爷家的堂姑姑嫁人前是本村的小学老师,他们的屋子前门就对着我们家的后门,姑姑特别喜欢我,有时还抱着背着我到学校里去看那些有限的书画,教我用石笔粉笔仔石板和黑板上写字认数画画儿。村子的小学只有一到四年级,每个班有十几个二十几个孩子。我五岁半那年,一年级收学生破例的少,姑姑就跟奶奶商量把我带进去。本来觉得好玩儿的,不料我还成为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了。奶奶怕我累着,就想让我降级。妈妈却斩钉截铁:跟的上就跟,早学就等于多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于是小学五年级去了邻村上课,之后便进了爸爸所在的初中,之后恰遇改革开放后恢复高考,顺利考入全县重点高中并在十六岁那年考入大学。
即使我再怎么努力去争取第一名,母亲也不表扬的;甚至在我小学初中时,因为母亲连续生了我两个妹妹,爸爸的同事们到家里祝贺,总是夸大其辞的表扬我,母亲也只一笑了之。她偶尔说,老大就该起到榜样作用,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做到最好。学知识是自己的事,将来对自己好,跟别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现实中,上学因为半毛钱而被迫终止的例子却比比皆是。那个年代,当地村里贫穷,家家户户靠天靠工分吃饭,如果再多几个孩子,更是窘境。当年没有义务教育法,上学缴学费天经地义,尽管一个学期只要一元钱,可平民百姓壮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一个工分五厘钱,一年下来也就收入不过十几元钱,还要维持一大家人的基本生活,特别是女孩子,在本村凑合着上完小学,基本就开始挣工分养家糊口了。
我们姊妹六个很幸运读到大学,全因为有一个特别的母亲,还有一个目标一致同心协力的家。尽管爸爸是教师,爷爷奶奶都挣钱,但架不住当年当地都穷,很多人家春天里都揭不开锅,靠野菜度日。哪里有钱供应孩子们上学?
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们,以勤天下无难事,一懒到老不如人。前四十年的人生,母亲一直致力于全家吃饱饭的目标。记事起就常年看见她肩膀上打着厚厚补丁的褂子,和比别人更厚实的布鞋子,还有大娘婶子们口里的想方设法“捣鼓”。那时候人民公社大锅饭,生产队都是统一出工统一劳动统一散工,全村分为几个小队,各小队有队长分配和带领着干农活。母亲极少参与”娘子军“,常常待在男劳力队伍里。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但是舍得力气,推车子挑扁担,耕地耩谷麦,甚至烧砖窑,抗石头垒堤坝……只是为了拿到男人一样最多的工分。除了勤劳能干,母亲还很有计谋,比如怎样分组搭配更合理,怎样省力气又见效益等等,连男人们都服气她的智慧。每天体力活都很重,早饭后上工晚饭前收工,午饭多回家吃,春秋忙碌时节就在地头上吃,生产队里有人专门蒸趴谷(窝窝头)煮地瓜送饭。上午下午各有一次十几分钟的休息时间,几乎累瘫的人们多会躺在界埂上放松一下,随口逗逗乐子缓解疲劳;母亲却趁机寻觅野菜和野草,收工后带回家;食用性苦苦菜扁扁芽荠菜麸子苗可以做小豆腐;把子草猫耳朵老牛涎蓬蓬菜可以喂兔子和猪羊。尽管一大锅野菜豆腐看不见几粒黄豆汁子,却是全家最好的果腹品。持续十几年养活长毛兔子,剪下来的兔毛母亲会用纺棰拨拉着凝成线,再用不同颜色染后,给爷爷爸爸织毛衣御寒(妈妈为爸爸织的那件兔毛毛衣三十年至今还在衣橱里珍藏着),剩下的线再加一些一般毛线,为我们织围巾手套袜子,让我们姐妹手脚免去了当地几乎所有同龄孩子冻脸冻手冻脚留下的伤疤。
母亲”鼓捣“的还包括自留地。七十年代初期,人民公社政策有松缓,就有分配各家一点点私有地种植,称“自留地”。最初按照人头分到我们家的地是一小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三角山坡地,延伸到远处是小河滩。沙土里夹着黄色的山石粒子,几乎没法种植蔬菜和庄稼。而母亲还是“地”尽其能:她先把地界刨起来,再延到河滩里,并捡拾河滩的石头垫高垒起,把河里的淤泥挖出来培上,一点点扩开来。如果不是河里洪水泛滥,就可以种植收获。在秋末冬初地封冻之前,母亲在白天集体劳动之后直接拖着疲惫的身体到自留田里,趁着月光,一镢头一镢头刨暄收获后疲惫的土地,随时捡拾扔出小石粒。有时奶奶会叫我或妹妹提了晚饭送到地头。月光下,远远看见母亲高高扬起的大镢,呼嗵呼嗵,一下又一下,深深地刨着,汗水冒出来的气就环绕在她头顶四周……来年初春河里刚刚开冻,母亲就把沤了一冬天的猪羊粪掘出来,用小车推来撒进地面,重新再把地翻一遍。春暖花开播种时节,母亲会仔细揣摩,今年天气冷热,旱涝怎样,虫灾如何,而作出种植什么农作物和蔬菜的计划,然后挑埂儿,挖窝儿,点种儿,浇水,盖土……驴耳朵扁豆种在地界边,芝麻花开在地头上,红薯喜水产量大,就种满靠河边的松土里,茄子土豆种在肥料足的中间地带,高粱米做稀粥抗饥饿就种在另一头阳光里,还必须种点黄豆当油吃,种点棉花织布和填棉袄,种点黄瓜花生卖了交学费……奶奶每次带着我们去摘豆角收芝麻花就常说:手大捂不过天来,你娘的手比天还大。咱家吃的用的,你们的学费,都是你娘从土里刨出来的,血珠子汗珠子滴出来的。
汗珠子摔八瓣,几乎榨干了年轻的母亲。但她的土里刨食儿,于不可能处皆可能的精神,却影响了我们六姐妹,勇敢,努力,进取,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
之四
母亲像老家雀一样,日日夜夜忙碌着,为了自己一窝小雀的存在和成长,豁上了自己的全部。
那个年代,真是穷啊。每年春夏之际麦收前家有百斤余粮,就相当于现在的有宝马车有别墅房的高大上族,超过三分之二的农家没有富足的粮食给孩子们吃。从记事起到高中之前,好像吃,成为唯一重要的事情。天上飞的不吃飞机,地上爬的不吃板凳。母亲为了全家的嚼谷,几乎用尽里所有办法,上天入地登山下河,没有她做不到的。于是,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老鼠肉,蛤蟆腿,麻雀,蚂蚱,豆虫,山山油子(一种虫);地谷皮(野生菌类,夏季数天雨后生在草窠里薄薄一层的小块儿,暗绿色,可食),山蘑菇,山菜,槐花儿,地瓜秧,柳叶儿,玉米乌糜子(结在玉米秸的玉米穗上黑色瘤,可食),酸梅子野杏酽油(紫色小果)孩子拳儿(红色藤果)等各种野浆果……我们放学后,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等待妈妈回家后揭开她的万宝囊。因为每天到田里干活,她总是腰上绑着个小布袋,背上抗着锄头啊镢锨啊筐子啊,姊妹们赶紧上前接下来巴拉着,有时就听她叫,别动什么什么,那是给谁谁留的,或者那是留着卖的。我们自觉远离。正是母亲的超负荷劳作,和她过人的智慧,才让全家没有在饥饿年代挨饿受罪,因为她的生意头脑,才让我们有学上。
在母亲心目中,有学问是天下最能的人。能读书学习,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事。她嫁给了有才华有学识能写能画的丈夫,想必是怀着崇敬和仰慕的心情来做妻子的。所以尽管她比爸爸小了四岁,从嫁为人妇那天起,她一直是言听计从的。我们姐妹们所有的学习及前途等重大决定也都是爸爸说了算。近二十年生育六个孩子,加上公婆和不断接济亲戚朋友,这个家依然穷的够呛。何况,我们姊妹都是女孩子,在当地封建意识极强的社会环境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就是赔钱货,我的大多数同龄女伴儿,都是小学初中毕业就早早嫁人了。我却是全乡镇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也是当地最早走出国门的女人之一。因为有个永远鼓励我们向前进的母亲。
小时候最痛恨推磨磨煎饼。因为当时绝大多数人家一年四季吃地瓜面窝窝头儿,冬季喝照出人影的稀粥,春季掺野菜团子。只有稍微有余粮的人家才偶然在过年过节吃上煎饼。当年没有机器,只用石磨人工推磨煎饼糊子,再由人工摊在鏊子上,揭下来一张张的煎饼。因为白天要下地干活,只能半夜起来推磨。磨很重,需要两三个人同时推才转的快,但母亲怕耽误爸爸教学,怕耽误我们学习,常常跟爷爷奶奶一起推磨。有一次,爷爷火了,说你自己推,为什么不叫醒某某(爸爸名字),母亲就说,他要上课的,半夜干活影响白天教课。星期天不用上课,母亲就早早叫醒我们,跟着她轮流推磨。有时人睡着了,磨辊插进磨浆里,母亲就大喝一声,退下换人!立马叫醒妹妹换我,爬上炕一眨眼就迷瞪了,又听见窗外大喝“换人!”骨碌碌爬起来继续。却从来不见她被换下来休息片刻。
我上初中的时候,所有同学都用一毛钱一只的简陋钢笔,经常漏水“漏蛋”,抹的手指头黑黑的。很多同学只能用一分钱一只的铅笔,橡皮擦质量差,常把作业纸抹的花里胡茬的。我却用上了名牌“金星”钢笔。这是母亲送我的贺礼。墨绿色的钢笔很精致,有一揸长(十厘米多点儿),笔尖儿是镀金的闪闪发亮,装墨水的中间还是透明塑料做的,可以看见钢笔水用了多少,写起字来圆润流畅。当时市面上根本没有。母亲说,是姥姥托人从外地买来当作订婚礼物送给爸爸,爸爸又把它当作定情礼物送给她。十多年来一直不舍得使用,希望我能够比她走的更远。此时想起来,因为自己的出身,母亲在这个大家庭和爸爸面前,曾经经受过多大的委屈和付出多少代价啊!这也是她一辈子坚定奋斗目标的支撑——让自己的女儿们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世界!
改革开放第二年,我考上了异地的高中。几乎在恢复高考的同时,也恢复了联产承包制度。好像一夜之间,全村都缺劳动力了。每个家庭都怀着欣喜的心情耕种属于自己的土地,并收获着丰收的喜悦。爷爷奶奶渐渐衰老,爸爸从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根本不会干农活。一家九口人的农地,就几乎全部落到母亲身上。奶奶看她操劳过度心疼,就商量着把不爱学习的妹妹拽下来干活帮帮她。母亲就火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要偏私厚薄!豁上命也供应,能上多高上多高!
母亲没白天没黑夜的卖给了土地。除了维持全家的豆麦米粮,她还专门挑选值钱的农作物种植,而类似的农作物也恰恰是最难伺候最费心力的。母亲种了葱姜大蒜芋头花生等,冒着三十六七度高温捉姜虫,干旱时要深夜里去抢水浇灌葱沟,花生要一蹲一蹲的点种,锄草,施肥,灌水,收获时要一蹲一蹲挖出来晾晒。母亲种了菸,要在高温晴天里小心翼翼的掰下成熟的菸叶,把它们两个一撮两个一撮绑到竹竿子上,一竿子一竿子的排放进笼屋里烘烤。两三天完全烤干后,冒着冒着四十度高温的余烬和满屋的烟炝赶紧抱到屋外,再一把把的解开竿子上面的菸叶,铺开后按照成色分成不同等级,卖到烟叶收购站去赚钱。母亲用卖菸叶的钱买了一个绿色缎子被面,奶奶用母亲种的棉花做成了一床厚厚的被子,也是全家的第一个缎子被。高一的初冬,母亲用小推车送到我们宿舍,这也成为整个大宿舍里最早的一床缎子被。当年即使一所七八百人的县重点高中,一样没有煤炭火炉,没有电褥子,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三十多位女同学挤在一个三十米多点的平房里睡大通铺。个子一米四八的我,和左右共三个女生一起打伙儿盖着它,度过了那个百年罕见的铺天盖地冰层的严冬。
那年冬天特别冷,好长时间里,乡间泥泞的路满是结冰。但赶集却一刻耽误不得。因为进了冬季,必须把一年收获的葱姜蒜卖成钱以便春节花销和置办来年的春季耕种材料。没有汽车没有拖拉机甚至没有自行车,母亲就推着小推车四处赶集。近的就在隔壁村子,远的要走五十里地。母亲为了卖价稍微高点,总是挑选远距离的不种葱姜蒜的地方去赶集。仅仅为了赚一分钱的差价,她必须早上三点起身,推着车子冒着零下三十度的风雪,随着大爷叔哥们去四五十里之外的集市上早占地方。邻居大娘总是说,你娘是个铁人。你们可要争气些!
我们学校距离我家不到二十里地。学校当地有集市逢四、九(初四,十四,二十四,初九,十九,二十九)。从进冬开始,四九都是我的幸运日。母亲逢集不落,去卖葱姜蒜或者干豆角白菜萝卜等。奶奶心疼她,往往早早起来做点热汤热饭,也顺便给我摊个鸡蛋白面饼或者虾酱饼之类。我们起床后要跑早操十五分钟,下操后到六点上早自习之间有十五分钟的梳洗时间;六点四十后下课,还有四十分钟吃早饭时间,然后开始上午第一节课。母亲每次在六点或者六点四十左右准到教室门口等我。她不顾冷风寒雪,解开上衣扣子,从脖子处顺着往下掏,从胸襟里面贴着皮肤的地方掏出来卷饼,都是热乎乎的!
中午饭的时候,我也把提前预定的一个馒头(当时学生穷,自己带饭放到伙房大蒸笼上热了吃,或者带小麦玉米送到伙房加点钱,伙房做出来学生提前订了吃),揣在棉袄最里层,端上买的五分钱炖土豆或炖白菜(已经很奢侈了),走四五分钟去卖菜场找妈妈,那时菜也卖的差不多了,我也蹲在妈妈身边边吃边看她忙活着卖货边打算着——就要过春节了,这个集上回买爷爷爸爸的褂子布料,因为做起来费力要早点买了晚上做,下个集市买奶奶的你的二妹的褂子布料,因为集市大,有更多挑选余地;再一个集就买爷爷和奶奶的裤子布料,那个集上的黑色布会打折便宜点;等最后一个集,就买买全家的要过年的猪肉和鱼虾,因靠近年根了便宜些;再几毛买油盐,几毛钱买苏打和红糖白醋……
偶然有太阳出来,暖暖的光罩在妈妈恬静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着饭,一边数着钱,一边跟我念叨着,她甚至都不问我学习怎么样,饭够不够吃,睡觉好不好……每当我想偷懒不想学习的时候,每当面对困难或矛盾踯躅不前甚至想放弃的时候,母亲那双手冻的通红的双手,那些老茧和裂口,还有那份淡然坦然面对一切的神情,就清清楚楚出现在我的面前……至到今天,依然成为鞭策我向前记忆。
2020-11-15
李爱英 Jean 加拿大 Canada (1964年)
李爱英
李爱英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曾在中国任大学副教授报刊记者副编审,移居温哥华后任加拿大城市电视台记者,各报刊人物、情感、旅游、玉石、葡萄酒等专栏作家。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枫之声传媒总编。诗文散见于《环球时报》《泰国华文文学》等,有《异乡》等文集。